胡晏熒
春節(jié)剛過,在一年中的第5次辭職后不久,我打定主意要學(xué)做陶瓷球形關(guān)節(jié)人偶。于是帶著僅有的一點美術(shù)基礎(chǔ)、日用杯碗的陶瓷知識,一個人去了景德鎮(zhèn)。
從零開始到現(xiàn)在,轉(zhuǎn)眼已過3年。
剛到景德鎮(zhèn)時,我在陶瓷學(xué)院新區(qū)附近租了一個房間。我不知道具體要如何開始,就每天晚上裹著被子坐在3樓的窗前。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天空微亮,山川的輪廓清晰可見。山里有一盞長明的礦燈,我每天都會在黑暗中久久地注視它,覺得自己身處世界的盡頭,既疑惑又安全。
幾周之后天氣轉(zhuǎn)暖,我得知老校區(qū)周邊有雕塑瓷廠和老廠,是做東西最方便的地方,就搬到了附近。搬家后總?cè)S里閑晃,每天都去看一位師傅修坯,一看就是一上午。幾天之后他問我是不是想學(xué),我一時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就真的跟著他學(xué)了起來,一學(xué)就是兩個多月。拉坯是一項非常辛苦的體力活兒,那也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兩個月。在日復(fù)一日枯燥繁重的揉泥、找重心的過程中,精疲力竭的身體給人安心的感覺。我渙散的精神也和拉坯機上的泥團一樣,一點點向重心匯聚。
兩個月后我謝絕了師傅繼續(xù)教我修坯的提議,租了工作室,置辦了桌椅竹架,準備開始做人偶。工作室很小且昏暗,沒有空調(diào),沒有暖氣,冬天要生火燒炭,夏天只有電扇。蝙蝠、老鼠、壁虎這3種我最害怕的動物都出現(xiàn)過,起初會驚叫,后來也就習(xí)慣了。但依然不敢把腳放在地上,于是蹲在椅子上干活兒。人偶在燒制過程中遇到許多問題,其間的失誤和反復(fù)讓人心力交瘁。
大概一個月之后,我做好了第一只人偶,放在雕塑瓷廠的大窯里燒。
開窯時我早到了一個小時,等不及窯爐完全降溫,從半開的窯門里伸手進去,最先摸到的是一條腿,那個零件的溫度依然很高,我碰到它的那一刻感到它的手指輕輕滾動了一下,我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止也止不住。
捧著這些零件回到工作室,午夜時我給它上完了色,拼起來平放在桌上細細端詳。它似乎也在看著我,似笑非笑。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做出了一個美麗又可怕的東西,由衷地開心,又有一點難過。
在景德鎮(zhèn)的第一年,父母并不知情。起初半年,我?guī)缀鯖]有朋友,沒有娛樂,每天往返于工作室和家之間,一天只跟房東奶奶說兩句話?!澳棠涛一貋砹??!薄澳棠涛易吡恕!?/p>
后來做人偶的事還是被爸媽知道了。盡管全無信心,他們還是選擇支持我。我很內(nèi)疚,也很清楚這場從零開始的冒險,除了決心與孤勇再無仰仗。
我不知道這幾年算不算虛度光陰。然而那段終日勞作、沉默寡言的獨處時光對我而言彌足珍貴,仿佛避開了所有人,去了世界的盡頭。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面蒙塵的鏡子,我所做的事就是一點一點擦去上面的灰塵,然后看清自己。從此,再不用任何人告訴我:我是誰、該往哪里去。
后來慢慢順利起來,朋友也越來越多。我甚至搬去了朋友的蓮花山谷,過起了推窗見山、飯來張口的生活。山里夜晚萬籟俱寂,溪水時緩時湍,風(fēng)從山中來,夾著植被香氣。我在自然間安心勞作,平靜度日。
我時常會想,當(dāng)內(nèi)心感受充盈,就會想要去表達?;蛟V諸文字、或顯于物件,不論何種方式,無非是想將那些感受傳達一二。這,也是我做人偶的原因。如果非要說理想,大概就是在有生之年成為這樣的人吧——“其人如月,任圓任缺,無嗔無憾,皎皎如一?!鄙鯋郾卮筚M,多藏必厚亡,不若心如蘭草,待在原來的地方,長成應(yīng)有的模樣。一切我們原本就該恭順受之,也原本就什么都不用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