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翼
一
金沙江邊小城的一間小屋子里。麥穗看了很長時間的書后,睡著了,眼前那一排排黑鴉鴉的字,就像是一群群在天空中飛翔的黑頸鶴。麥穗的夢里,大雪從天而降,沸沸揚揚,滿山遍野白茫茫的一大片,老家仙鶴村漸漸躲進了這白雪鋪成的大被子里。奶奶頂著紅紅的頭巾,哈著氣,彎著腰,背著玉米拌剁細的土豆——黑頸鶴最喜愛的食物,出現(xiàn)在高高的雪原上。
奶奶穿得很厚很厚,她動作笨拙,有些像山野里的老熊。
奶奶滿身白雪,頭巾又是那樣的鮮紅,又像慈祥的圣誕老人。
奶奶是去仙鶴湖給黑頸鶴投食。要知道,大雪蓋住了山嶺,蓋住了所有的草甸、村莊和湖泊,雪長時間難以融化,哪還有它們覓食的地方!再不給它們食物,鶴兒們肯定會被餓壞的。
麥穗的老家仙鶴村,在高高的山梁上,氣溫冷涼。人們不喜歡那里,可黑頸鶴卻把它當成是仙境,它們最喜歡那里涼涼的感覺。每年舊歷的九月九,黑頸鶴就從遙遠的西伯利亞,歷經艱險飛來過冬,到第二年舊歷的三月三,天氣轉暖,黑頸鶴養(yǎng)精蓄銳,整理羽翅,又戀戀不舍地飛走了,它們年年不誤。
奶奶呢,非常幸運地成為保護區(qū)里的黑頸鶴投食員了。
看到奶奶高一腳、低一腳地遠去,麥穗喊:“奶奶,等我一起去!”可奶奶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她的聲音,頭也不回,一步一步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里。
麥穗急了,她像猴子一樣敏捷,蹦跳出門,踩著奶奶的腳跡,追呀追,追呀追……
她那樣子,就是一只機靈的鶴。要知道,麥穗生的時候,也正好是個冬天。奶奶常常說,麥穗的前生,就是一只鶴,不小心,觀音娘娘就將她送到了人間。
她原本就是一只鶴,這話麥穗愛聽。
……
迷迷糊糊中,門鎖哐啷一聲打開,在外打工的爹和媽回來了。他們跺著腳,喘著氣,放下手中的重物。媽看到麥穗睡著,忙給她蓋上厚衣服,然后捅火,添煤,煮飯,洗菜……
麥穗翻了個身,她的夢繼續(xù)……
無邊的天穹,藍得沒有盡頭;變幻莫測的云,白得纖塵不染;黃燦燦的高原,因為有一縷一縷的未化完的白雪的裝點,顯得格外美麗。一群群黑頸鶴,在平靜的湖面上飛去,又飛來。
“咕嘎——!”
“咕嘎——!”
它們的叫聲悠長而抒情。
窗外過往的車輪擦地的刷刷聲,冷風從房頂刮過的嗚嗚聲,不遠處江水起起伏伏的浪濤聲……遠遠推來,又近近推去,輕輕高起來,又重重跌下去……
麥穗再次醒來,爹媽都不在屋里了。為了生活,他們隨便填飽肚子,就不得不離開這個鳥窩一樣的屋子,每天如此。麥穗吃了媽媽溫在火爐邊的飯菜,洗凈碗筷,做完當天的作業(yè)。麥穗就是這樣自覺,沒有人管她,她照樣能做家務,做自己的事。
沒事兒了,她便打開電視。畫面里突然傳出一陣嘹亮的鶴鳴,一群群黑頸鶴從遠處飛來,占滿了整個熒屏,鏡頭往遠處一推,麥穗就睜大了眼睛:這不是我老家嗎?
她看見了仙鶴湖,看見湖面起起落落的鶴群。她還看見,遠遠的,一個頂紅頭巾的人,提著一籃食物,正給鶴群投食呢!
是奶奶!
奶奶抓起鶴食,不停地往空中拋撒。鶴兒一只只飛起,在空中伸嘴接住,像一個個訓練有素的雜技演員。
麥穗心里像鉆進了只小貓,再也坐不住了,她按捺著激動的心情,撥通了奶奶的電話。
奶奶一聽是麥穗的聲音,好激動,忙大聲說:“狗狗哎!奶奶好想你哦!”
奶奶喜歡叫她狗狗。
麥穗說:“奶奶,我也想你,我在電視里看到你了!奶奶,今年黑頸鶴來了多少只?”
奶奶說:“比往年多啊,都一千多只了,我都忙不過來了!”
麥穗說:“奶奶,那只腿受傷的小鶴來了嗎?”
奶奶說:“來了來了,長大了,你給它腿上系的小鐵環(huán)還在呢!那天,它一到,就飛到我們草屋后叫著,飛著,找你呢!你要是在,它準會撲過來,親你哦……”
麥穗說:“奶奶,它是咋叫的呀?”
奶奶長著聲音,像鶴一樣叫:“咕嘎——!”
麥穗想笑:“奶奶,它是在叫,狗狗……,狗狗……”
奶奶被麥穗逗笑了,邊笑邊咳嗽:“是呢是呢,你是小鶴,我就是一只大鶴?!?/p>
麥穗卻笑不出來,眼里熱熱的,汪著滿眶的淚。她說不清這到底是什么感覺,想大聲喊,想大聲哭……
麥穗心頭突然一亮,她作出了一個非常的決定。
麥穗倒了盆溫水,洗去臉上的淚痕,把衣服穿得厚厚的,關門,下樓。
出了巷口,往右拐,再左拐,往前走,就是縣城的客運站。正好一趟班車要開,擋風玻璃上寫著“仙鶴湖”三個字。她快速爬上去,不一會兒,車就轟隆隆地開動了。
二
車搖搖晃晃,出城,順著金沙江邊走。江水一片金色,遠遠看去,果然像是滿江黃金在緩緩流淌。好美!可是,距仙鶴湖越近,路越難走,盤旋的山路像扭麻花,像搓麻繩。山上積了半月的雪還沒化,路上的冰凌子生硬得很,帶鏈條的車輪一壓,就“咯吱咯吱”地叫。車在這路上不能快,不能用力過大,不能突然變速,不能猛打方向,否則就會打滑失控,后果不堪設想。這個麥穗懂。
終于到站,麥穗搶先跳下車,她的心劇烈地跳起來。
滿山遍野全是雪吶!雪將金色的草山全蓋住了,一個個山頭,像是一個個白得晃眼的麥面饅頭。
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樣子,駕駛員問:“誰家的孩子!誰家的孩子!”
沒有人說話,她也不說話,挺起胸口,踩著沒膝的雪,奔上山岡。
天空云層很黃,很厚,又很低,仿佛伸手可觸。憑經驗,夜里有一場更大的雪將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