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 婧
?
讀書的奢侈
文_李婧
讀書對我來說,一向都是奢侈的。
有種說法是“書非借不能讀也”,一是指沒有物質條件,二是說沒有時間,而如果這兩樣同時沒有,就會倍加珍惜。
9歲時,我和父母一起去他們的朋友家做客,看見我爸送了一套《十萬個為什么》給那家的小孩,我當場就哭了,淚流滿面,完全停不下來——因為我爸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一本書。長大后,這種對書的“匱乏感”造成了我對書的渴求,書也理所當然成了我心中的“奢侈品”。
小時候我去別的孩子家做客,總滿懷欣喜,像在做“限時挖寶”的挑戰(zhàn)任務一般。我能捧著一本《中國神話故事》,或者一本《格林童話》,從下午坐到晚上。下次去的時候,我會把這些我喜歡的書拿出來再看一遍——所以觀察別人家的書柜,也是屬于我的一種樂趣。
小時候讀過的一些童話故事,我始終想不明白作者要告訴我們什么,是不是有另一個的結局——比如《賣火柴的小女孩》,為什么火柴劃到最后,小女孩還是沒有獲得希望。
這些對單個故事的困惑,獨自停留在了童年。因為沒有人和我一起分享解讀,我只能暗自揣摩,試圖憑我淺薄的理解,知曉那些深奧的故事要表達的真正含義。
大一的時候,我買了兩本書,《安徒生童話》和《格林童話》,它們不再是連環(huán)畫,而是純文字的版本。我迫不及待地讀第一個故事《海的女兒》,讀完竟哭了一下午。很奇怪,小時候我并沒有感知到那種悲劇式的力量,在讀到完整文字后,我才發(fā)現自己的感知體系已經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它讓我觸到了童年時難以觸及的核心,但故事還是原來的那個故事。
也許這和每個人在不同階段的經歷有關。當時我經歷的是離別,就感到了悲劇的力量,可10年后我再讀《海的女兒》給襁褓中的女兒聽時,竟感受到了新生的平靜。
女兒躺在床上,不會說話,不會表達,只是靜靜聆聽。有時候我會讀得出神——安徒生的文字十分優(yōu)美,即使你知道故事里的人物沒有活下去,你仍然能感到一種心靈被撫慰的美好。
還有《皇帝的新裝》,現在我會生出一種反向的憐憫。我已經不再嘲笑皇帝,而是嘲笑那些嘲笑皇帝的人。我感到安徒生描繪的諸多人物,本質上都是同一種人:在寒冷中尋求光明,因為追求地位、名望、家庭、理想……感受宿命的孤獨。
而蕓蕓眾生不也是在各自冷酷的生活中尋求溫暖?我們搖身一變,不正是那赤身裸體的皇帝、海的女兒,或者賣火柴的小女孩嗎?
除了安徒生,我也總讀《唐詩三百首》。因為現在你再讀詩,很多詩意的畫面就出現在你的腦海里。你讀的不再是一首好詩,而是你自己的故事。
比如有一次,我給女兒讀《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蔽液鋈挥X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就這樣講給她聽:“你說要來怎么還沒來啊,秋天池子里的水都要漲滿啦。什么時候再來聊個通宵吧,就聊聊想你時的那場雨吧。”沒錯,媽媽也正在想念一個朋友,我把李商隱和我的心情都講給你聽。
年少時對閱讀的匱乏和渴求,在我有了孩子以后得到了大大的滿足。奇怪的是,即便現在經濟條件好了,書對我來說依然很貴??蔀槭裁促I護膚品、服裝或者皮包,甚至吃一頓飯,我們卻舍得?
我想大概是因為,書的奢侈在于時間。即便此刻我擁有了它的本體,我也需要閱讀的時間,才能真正擁有它精美裝幀下藏著的更深的智慧,那些故事里訴說的真誠、勇敢和善良,一切使人類獲得進步的力量,無一不需要時間去反復推敲。
有的故事,甚至能讓你用盡一生去讀。
我一直以為閱讀只能任憑愛意私有,能意會的,就不能言傳。告訴別人的書單,也不過是種膚淺的推薦,于是我寧愿獨自閱讀。
但有了孩子以后,我好像有了閱讀的盟友。她讓我發(fā)現,每本好書發(fā)光的時刻,不再由我一人獨享——我甚至更希望用我的方式讀給她聽,我期待看到她困惑的表情,露出的笑容,以及某個合上書的時刻,從她嘴里突然冒出來的書中的句子……那時我就很開心,她已經被我的寶藏照亮了。
我很難想象,和孩子讀完這么多書后,我們獲得的感知會發(fā)生多少變化,也不知道這么多故事,會怎樣影響她以后的人生。但我深深相信,那些美好的文字,會成為我和孩子之間的紐帶,像某種神秘的力量,連接我的過去和她的未來。
也許我的女兒不會再覺得書是奢侈的東西,因為她已把閱讀當成了一種習慣。但對我來說,讀書還是奢侈。
我現在用大量的時間閱讀,仿佛是為了彌補過去精神上的空白。而當我覺得自己精神上終于存儲了一筆財富時,我能做的,就是把它傳遞下去——這或許也是教育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