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趙雅楠

?

蘇州的冬天

文_趙雅楠

一

從蘇州北站出來的時候，天空正飄著細雨，我穿了羽絨服和保暖褲，仍然覺得涼涼的風(fēng)從脖子和腳底吹進來。

我住的客棧在山塘河邊，推開窗子就是河，進了屋，還沒站穩(wěn)，寒氣就從四面八方冒出來，我用手捏捏床單，是潮的。把空調(diào)打開，在出風(fēng)口站了好一會兒才暖和過來?？蜅＠习迨掷锱踔煌氩孙?，倚在門口囑咐我：“小姑娘，晚上洗澡的時候提前10分鐘把水打開放著，客棧人少，水熱得慢哦?！?/p>

從客棧里出來，不過晚上6點多鐘，山塘街上只有零星幾個行人撐著傘走過。我從游船碼頭過了橋，往渡僧橋附近的巷子里漫無目的地走。

這些巷子里的民居經(jīng)不起細看。江南雨水多，順著圓弧形屋檐的縫隙漏下來，經(jīng)年累月，墻上生了大片的霉斑?？v向的霉斑漆黑，旁邊氤氳著墨綠的淡斑，抬頭往屋頂上看，竟覺得這房頂高不可及。有的房屋的粉墻外皮大片脫落，露出內(nèi)里灰黑色的磚塊，整個墻面像一幅沒有拼完的拼圖。

我小時候住在淮河邊上，五月中下旬，梅雨天開始，能一直淅淅瀝瀝地下到八月底。冬天到了臘月，也會有一陣子凍雨，再加上媽媽每天在屋里生爐子燒水，天花板上、床邊挨著的那堵白墻上都生了大片的霉斑。晚上關(guān)了燈，我就借著天光，看那霉斑的形狀，有時候像只老虎，有時候像只鴿子。雨下得多的時候，河水漲起來，流水的聲音讓人安心?，F(xiàn)在看到蘇州的霉斑和水，我只覺得特別親切。

江南下雨的冬天，天是不會暗的，而是透著一種云頭紙的毛毛的白。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豁然一亮，巷子寬了起來，到了渡僧橋下塘的弄口。鵝黃色的暖光打過來，鮮肉掛在案板上方，兩三個居民站在門口跟老板討價還價。一家小賣部緊挨著肉店，亮晶晶的保溫瓶內(nèi)膽掛了一整排，店里的木桌旁一對老夫妻低著頭，在抹小牌。兩個女子在我前頭不緊不慢地走著，她倆都穿著薄薄的小襖，紗裙短短的，蓋不住膝蓋，踩著七八厘米高的高跟靴子，鞋跟脆生生地敲在青石板路上。

看清她們衣著的那一瞬間，我才確定自己回到了南方。這是四五年前的我們吧，寧愿被凍得鼻青臉腫，還是要在高領(lǐng)毛衣、保暖衣外頭套上顯腰身的小襖以及廉價的短裙和靴子，任由江南的冰冷浸透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小時候受慣了凍，熟悉長滿紫痂的凍瘡和半夜醒來腳底無邊無際的冰冷，也熟悉總烤著濕襪子的電油汀和怎么都下不完的雨，所以不害怕度過一個又一個冬天。這是我的南方，臟臟的南方，清冷的南方，飄著雨、亮著燈的南方。

二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在室內(nèi)溫暖如春的北方度過了五個冬天，可以光著腳在開地暖的木地板上走來走去，在結(jié)著冰凌的玻璃窗邊看書，或者在零下幾攝氏度的冬夜披著一件厚重的羽絨服到小區(qū)樓下吃烤羊肉串。我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永遠不用擔心深夜里突然腳心一涼。

五年看上去并不長，我卻懷疑自己再也無法回到南方過冬。每年回家過年，我都要提前幾周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會不會一直下雨，電油汀還能不能用，熱水器里的水燒得夠不夠……但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回去，學(xué)會把端上桌的菜在半小時內(nèi)迅速吃掉；學(xué)會清冷的早晨在被窩里穿好內(nèi)衣、毛衣和襪子；學(xué)會把墨水放在暖爐上烤一烤，否則就會板結(jié)成墨片。人長大了仍然要重新學(xué)習(xí)小時候早已習(xí)慣的事，但是這些學(xué)習(xí)也是久違的，如同河邊清新的空氣，永遠不會放晴的陰天，青石板上嗒嗒的皮棉鞋聲。

北方人恐怕不會懂一些只有南方人才心領(lǐng)神會的詞，比如“殺豬水”、“凍蠅天”。聽上去都有點兒低俗，但是親切得很。冬天，南方人時興去澡堂子洗澡，哪家澡堂子的水越燙，就洗得越痛快，小孩子經(jīng)常被搓澡的大娘搓得鬼哭狼嚎。從澡堂子里端著臉盆和毛巾走出來的人，臉都紅彤彤的，十個手指都泡得皺起了螺紋圈，大腿和胳膊上搓得全是紅印子，周身散發(fā)著一股熱氣。我們把這冬天的洗澡水叫“殺豬水”，水一定要燙得能“殺豬”，才能把身體里積蓄的寒氣逼出來。

“凍蠅天”指的是南方冬天的艷陽天。本來冬天，蚊子、蒼蠅一類的小生物幾乎都死絕了，清冷潮濕的空氣里一片肅殺，可要是哪一天出了太陽，窗戶上、陽臺的植物上一定有蒼蠅、小蟲在搓著腿，老人孩子都要出來“曬曬暖”，被子枕頭也都要抱出來見見太陽，因為“凍蠅”都出來了。

三

我回到山塘街的主街，沿著北浩弄堂往北走。天從毛白變成了橘紅，路燈亮起來了。北浩弄堂比僧渡橋下塘的小弄堂要寬一些，沿著山塘河蓋在街東面的是一些新樓，雖然同樣都是粉墻黛瓦，但白得更新，墻縫里長著一些小雜樹和蕨類植物。

街西邊的房子破舊些，路邊開著冷飲批發(fā)部兼廢品站，白亮的燈晃人眼，門外堆著兩米多高的破紙箱，旁邊一家也是賣廢品的，二層小樓，樓下的窗戶里透著亮，二層昏黑一片，晾衣架上搭著三四雙襪子。樓外的空地上，一人高的白麻袋里裝滿了塑料瓶和酒瓶。小樓對面是一家棋牌室，推麻將牌的聲音不大不小地傳出來，從外頭感受得到里頭熱鬧喧嚷的歡樂。

過了棋牌室，路上又安靜了。我沿著街東側(cè)走著，前面有一個岔路口，我從岔口進去，看見一個小亭子，亭子里扔著一張沒有墊子的雙人沙發(fā)。亭子?xùn)|邊幾米處就是山塘河了。走到河邊上，河水湯湯，對岸也有個人在慢慢地走著。

來之前聽人說“七里山塘”的勝景，恐怕不是這條河本來的樣子，沒什么人的時候，它并不是江南原野上常見的那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小巷小汊，也不是“人家盡枕河”的水巷，它就是一條自由自在的河。風(fēng)吹過來，我又往羽絨服里縮了縮，覺得非常快樂。

在外頭走了兩個多小時，直到手機提醒我步行超過十公里了，我才意識到該回去了，回到那個靠著山塘河，房租80元，被褥要交100元押金的小客棧去。坐搖櫓船游山塘河的人經(jīng)常覺得住在河邊很有詩意，實際上臨河的民居都住得很不舒服，夏天蚊子多，一不小心就被叮；冬天陰冷潮濕，衣服永遠干不透。

回到客棧，我燒了壺水，灌了個小熱水袋，趁著燙手的勁兒塞到被窩里。想到小時候的冬天，上床像是一場漫長的煎熬，要等熱水袋把被褥稍稍烘暖了，才像泥鰍一樣地滑進去，努力把被子掖得嚴嚴實實，可始終還是抵不過睡到半夜，貓咪悄然從床尾拱進被窩。睡一會兒它要換氣，又從床尾拱到床頭，來來回回折騰好幾回。我就在窸窣聲中睡過去，就像今晚，冬天的山塘河邊，聽著雨聲和河水聲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晚安，江南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