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茜
4月4日,2016年國際安徒生獎在全球最大的童書展會博洛尼亞書展上揭曉,中國作家曹文軒獲得兒童文學作家獎。這是中國作家首次獲得這個堪稱“小諾貝爾獎”的兒童文學至高榮譽。
國際安徒生獎是由國際少年兒童讀物聯盟(IBBY)在1956年設立的國際兒童文學大獎,以表彰獲獎者為青少年兒童文學事業(yè)做出的永久貢獻,是國際上公認的兒童文學作家和插畫家的最高榮譽獎項。該獎每兩年評選一次,獎項只授予在世的兒童文學作家、插畫家,且獲獎者不可重復得獎。獎項衡量作家、畫家的整體創(chuàng)作,而非針對某一部作品,因此很多人也將它看作“終生成就獎”。獲獎者會被授予一枚刻有安徒生頭像的金質獎章和榮譽證書。此前,全世界已有31位作家(1968年有兩位作家一同獲得)和25位插畫家獲獎,獲獎者大多來自歐美和澳大利亞,亞洲僅有兩名日本作家和一名日本插畫家獲獎。
該獎項的評獎機制,是在評選之前由設于世界各地的60多個IBBY分部進行提名,推薦他們認為在兒童文學領域做出杰出貢獻的作家和畫家。中國作家孫幼軍、金波、秦文君、曹文軒、張之路都曾成為該獎項的候選人。今年,再次成為候選人的曹文軒,從世界60多位提名者中脫穎而出,進入IBBY公布的五人短名單,并最終獲獎,成為國際安徒生獎歷史上第一位中國作家。
在得獎結果公布之前,曹文軒曾對我說,身邊的人好像都比他緊張,但他自己心里其實很平靜。這話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已經并不需要用獎項來證明或展示自己。作為北京作協副主席,北大教授、博士生導師,在世界范圍內,曹文軒的作品已經被翻譯成50多種文字出版發(fā)行;在國內,獲得大大小小的幾十個文學獎之外,他的長篇小說《草房子》的節(jié)選(《孤獨之旅》)進入“人教版”《語文》九年級教材。這幾乎讓他的作品成了中國青少年的必讀書目。
自1997年出版以來,僅《草房子》一部作品就被印刷了300多次,銷量高達千萬冊。小說《青銅葵花》也已經接近200次印刷。除此之外,他的《山羊不吃天堂草》《根鳥》《細米》《火印》等長篇小說、“大王書”系列、“我的兒子皮卡”系列、“丁丁當當”系列作品都是非常暢銷的長銷書。2014年,“曹文軒兒童文學藝術中心”成立,成為國內第一家以一位兒童文學作家為核心的“全版權”運營機構。也就是說,在獲得國際安徒生獎之前,曹文軒已經完成了一般意義的成功。
當然,作為世界級的兒童文學獎項,國際安徒生獎的獲得對于任何一位作家而言,都不可能只是簡簡單單的錦上添花。就曹文軒而言,它不僅使這位自70年代末80年代初就開始創(chuàng)作的作家在書寫了近40年后,終于站在世界兒童文學寫作的至高點上。同時,在某種意義上,這個獎也在印證作家多年前的觀點:“中國兒童文學的最高水平就是世界兒童文學的最高水平?!?/p>
三聯生活周刊:就兒童文學而言,是不是全世界的寫作都趨于相近的樣式或者模本?我們的兒童文學和其他國家有什么不同嗎?
曹文軒:兒童文學的模本是西方創(chuàng)造的,所以每當我們談論起來,都會拿西方的兒童文學說事兒,好像兒童文學就應該是那個樣子,我一直不贊同。首先,我們回顧兒童文學的歷史,它是過去沒有的東西,沒有兒童文學可讀的時候,世界照樣很好,孩子照樣長大,托爾斯泰、魯迅都沒有兒童文學可看,但并不妨礙他們寫出好的文學作品。兒童文學很重要,但兒童文學并不是必需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兒童文學的樣態(tài)是我們自己規(guī)定的,我們不必要按照西方人對兒童文學的規(guī)定來創(chuàng)作。如果西方人看我的作品,他們會發(fā)現,我所寫的兒童文學作品,從繪本到長篇,和西方兒童文學都是大不一樣的,但你依然必須承認它們是兒童文學。如果說我在這五個人(最終入圍國際安徒生獎短名單的五人)里存有優(yōu)勢的話,就是我提供了一種不一樣的兒童文學,而那四個人所提供的依然存在于西方兒童文學原有的范疇之內。寫得好與寫得不一樣是兩個概念,我就是寫得不一樣。
三聯生活周刊:不一樣的地方在哪兒?
作家曹文軒與他的作品《草房子》
曹文軒:最重要的是,我的作品深刻地揭露了整個社會最底層的部分。而西方的,通常被我們認可的兒童文學,講的都是動物童話故事,很少有寫實的作品。即使有,它們與社會嵌入的深度也是非常有限的。第二,我的故事是道道地地的中國故事,它們不可能發(fā)生在美國、德國或者法國,而巴黎的故事完全可以出現在法蘭克福。在《草房子》300次印刷的時候我就講過,在世界范圍內,很少有一個民族像我們遭遇那么多的災難,但造物主帶給我們這些災難的同時,所有這些都轉換為財富?!岸?zhàn)”之后,整個西方就沒有發(fā)生過重大的事情,一直是平穩(wěn)的,所以他們的兒童文學為什么是現在的樣貌,因為生活沒有提供給他們新鮮的素材。而我們不一樣,有那么多獨特的故事,那么豐富的素材。我寫的故事雖然發(fā)生在中國,但西方的孩子都能讀懂,它們無非在講世態(tài)炎涼、悲歡離合,人存在的狀態(tài),那些人類共同的命題。當年蘇聯的坦克碾壓布拉格的時候,米蘭·昆德拉曾說,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倫敦,發(fā)生在巴黎,只是在以不同的形式發(fā)生著。我寫的這些故事,在巴黎、在倫敦也可能正以不同的形式表現。
三聯生活周刊:這種寫作上的差異,也發(fā)生在你和國內的其他兒童文學作家之間嗎?
曹文軒:我和其他兒童文學作家在寫作上的差異很大程度上在于我執(zhí)著地寫我們身邊的故事。我們的批評家們,太多地只看到西方文學好的東西,一說到西方的兒童文學,馬上就眉飛色舞,可什么時候也能用贊賞的眼光,欣賞的心態(tài)看看同胞寫的東西,看看我的故事呢?他們做不到。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需要得這樣一個獎。
三聯生活周刊:相比之下,繪本似乎就模糊了這些差異,所以我們在此談論兒童文學,是在一定的年齡段和種類下所進行的討論。
曹文軒:是的,兒童文學分很多年齡段,我的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在給少年讀的小說。如果談到繪本,還分為給孩子讀的和給成人讀的,但它的共通性很強,我的看法是繪本不要分地域國度,我一直反對“中國繪本”這個概念。繪本在西方有很長的歷史,西方的孩子是看著繪本長大的,它和我們小時候看的連環(huán)畫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繪本中我最心儀的部分是和哲學結合在一起的,我認為離哲學最近的藝術形式就是繪本,人類找到了一種以最簡潔的方式表達黑格爾,表達康德、尼采的那么深刻的哲學的形式,而繪本表達的最基本的哲學問題,并不比哲學家觸及的問題淺。比如我寫的《羽毛》,講的是一根羽毛飄落在地上,撿到它的男孩問身邊的女孩,這個羽毛是屬于哪一種鳥的呢?羽毛聽到后,開始了自己的尋找,我從哪兒來?屬于誰?一路上羽毛問孔雀,問云雀……這就是最基本的哲學問題,我們的身份、屬性,從哪兒來?
三聯生活周刊:你剛才提到,中國需要得這樣一個獎(國際安徒生獎),是從什么意義上講?很多年前,你發(fā)表過這樣的觀點——中國兒童文學的最高水平就是世界兒童文學的最高水平,這除了是在強調我們認知自己文學的自信之外,還從哪里解釋?
曹文軒:我是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十幾年前我就講,中國當代文學最高水平的部分,就是國際水平的文學。我說這個話的時候沒有多少人贊同,一說起來就是我們不行。后來,莫言得諾獎了,大家就不說了。所以我說,莫言得獎除了他自己高興,第二個高興的就是我,你們不都承認諾獎嗎?那么這種爭論可以停止了。中國有著非常龐大的翻譯大軍,幾乎全世界高水平的作家和作品都已經被翻譯過來了,所以,我們在談論我們文學的時候,并不是關起門來看的,而是看了成千上萬部別人的作品之后做的判斷。
三聯生活周刊:很多年前,你就給中國兒童文學下了這樣的結論。
曹文軒:是。因為我獲獎之后,這個話倒不用再說了。莫言得獎之后,幾乎沒有人再說中國文學不行了。有質疑的聲音,就是因為我們沒有得獎。這些獎項討厭的地方就在,他們讓問題失去了其他的判斷標準。不拿這個判斷,又拿什么判斷行還是不行呢?這也就是為什么大家對諾獎、對安徒生獎那么在意。走向世界這個命題是一個中國命題,美國、德國甚至日本都沒有這個命題,焦慮的就是中國,可是怎么解除這個焦慮呢?就是獲獎。因為你說好沒有用,10年前我就說好,沒有用,只能通過拿獎來評判。也許等到中國得了兩個諾獎、兩個國際安徒生獎之后,我們就不會再去想中國文學行還是不行的問題了。
當然,我們只是借助得獎來進行一個論證。當我們說我們的作家應該得獎的時候,是拿文學恒定的標準來看的。文學自誕生起標準就已經確立,可能所有的問題都能放在進化論的范疇內討論,唯有一樣東西不能,就是文學。文學不存在今天的一定比昨天的好、明天的一定比今天的好,不然,你今天寫的詩一定比李白的好。文學性、藝術性、美學價值沒有變化,文學寫人、寫故事、寫風景,這些基本的東西不會變,故事的內容在變,探討的主題在變,但文學性不會變。
三聯生活周刊:從“曹文軒兒童文學藝術中心”成立以來,你的名字成了一個兒童文學品牌,這會使你存在某種顧慮,影響到你在成人文學領域的創(chuàng)作嗎?雖然你不是絕對的兒童文學作者,但成人文學作品的數量實在不多。
曹文軒:我有一部分作品是孩子絕對不能看的,45萬字的《紅瓦》就是給成人看的作品。當年,這部作品離茅盾文學獎只差一票。還有《天瓢》,那里面有大量的情色描寫是孩子動都不能動的,此外還有很多短篇。雖然所有書出版的時候都有上架建議,但確實有時候會被讀者搞錯。我遇到過那樣的情況,簽名售書的時候,孩子手里拿著《天瓢》來找我,我就會跟他說,這個書是你不能看的,你必須當著我的面承諾,這個書會交給爸爸媽媽,我們重新換一本書看。當然這種事情是很少發(fā)生的。其實不光是我,世界上有很多作家都在寫作兒童文學的同時也創(chuàng)作給成人看的作品,包括安徒生在內,他一直不承認自己是兒童作家,只是說“我是一個作家,我寫的書孩子能看”。反過來,我寫的那些兒童文學至少有三分之一不光是為了孩子寫的,成人也能看。我不想簡單地被稱為“兒童文學作家”,客觀的對我的定義,是我寫了孩子也能看的書。
三聯生活周刊:對你來說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的區(qū)別是什么?
曹文軒:兒童文學和當代文學的區(qū)別是具體的,而不是根本上的。比如有些東西是不適宜向孩子表現的,性、暴力、過于惡的東西,是需要我們在寫作時進行必要的遮蔽的。我所理解的兒童文學是要給孩子的精神打底子的,毫無疑問,這個底色不能是灰暗的。全世界的兒童文學就像全世界的母親一樣,母親愿意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把骯臟的東西給他們看嗎?她們憑直覺就能知道,有些東西是不可以告訴孩子的。
三聯生活周刊:創(chuàng)作要比較嚴格地遵照兒童心理學嗎?
曹文軒:更多的是一些約定俗成的道理。我在大概十幾二十年的時間里,都在研究哲學,發(fā)現許多問題從理性上是解釋不清楚的,對很多問題的認識是要憑直覺的。直覺特別重要,就像一個母親一樣,她憑直覺就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制”住孩子,用什么方法教導他。
三聯生活周刊: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根本不存在寫作難度上的差異?
曹文軒: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難度上是沒有區(qū)別的。這也是我一貫的觀點,我們圈里的人都在強調兒童文學的特性,而我強調文學的一般性。兒童文學是不是比成人文學難?我提供一個事實,這基本上已經無法推翻:寫成人文學的作家轉而寫兒童文學很多都不太成功,但是寫兒童文學的作家很多都去寫成人文學了,比如鐵凝、王安憶、劉心武。
三聯生活周刊:你認為成人作家寫兒童文學有什么問題呢?你為什么一直堅持兒童文學?
曹文軒:他們往往找不到對話的語言,編不出能抓住孩子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講,我的寫作選擇了兒童視角,它所帶來的是特定的美學效果,讓我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很不一樣的。我在美學情趣上是比較向往詩性的,以及人類存在的狀態(tài)。兒童文學、兒童視角能幫我實現,達到我向往的東西,滿足我的美學趣味。這可能是我選擇兒童文學的重要原因,其實還真不是單純地去為了孩子寫東西。我發(fā)現當我站在兒童視角,一旦投入到那個語境之中,整個故事的走向就全部改變,就像產生了很不一樣的化學反應,而這些故事一旦用成人文學的視角考慮,包括存在于故事中的同情、悲憫則都會完全改變。用兒童視角寫作,我所編出來的故事是別人編不出來的,因為我的角色是孩子。而有的故事打動你就是因為那里面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