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岑桑

?

寵愛呼叫轉(zhuǎn)移

文◎岑桑

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走到生命的末端，但他的女兒卻依然在異鄉(xiāng)無根的飄泊。他只能以這樣無力的方式，把寵愛我的責(zé)任，轉(zhuǎn)交給另一個愛我的男人。

“老古董”的思維方式

接到父親病危的電話，已是臨近新年的十二月。上海不冷，可是承德已經(jīng)下雪了。思海是我男友，買了松月樓的海棠糕讓我?guī)?。他說：“爸愛吃這個，切碎了多少給他嘗嘗?！?/p>

雖然我們還沒結(jié)婚，但他早就改口叫“爸爸”了。海棠糕放在我手里的時候，思海的眼圈已經(jīng)紅了。他和我父親感情一直很好，像是父子。

我說：“你別胡說，說不定是家里大驚小怪呢?！?/p>

他點點頭，沒有接話?？墒俏覀冃睦锒己芮宄绻赣H不是真的病重，他不會輕易叫我回去。

火車拉著長笛，緩緩地駛出車臺。我就要回家了。兩年前我和思海就是坐這列1461，從廊坊轉(zhuǎn)車來到上海。那時父親身體還好，送我們到廊坊，一路上他一直用他的大手緊緊地抓住我不放。臨上車的時候，他對思海說：“大海啊，到上海掙點兒錢，你倆就把婚結(jié)了。沒錢擺酒，先登記也行啊?！?/p>

思海還沒說話，我就接口：“爸，你說什么呢？他想娶，我還沒想嫁呢。上海那么多帥哥，看好哪個我就把他踹了?！?/p>

父親聽了，一臉嚴肅，甚至有些生氣對我大聲嚷，“女孩子家，說什么混話！”

思海在一旁忙打圓場，“別聽她瞎說，她跟你開玩笑呢。到那邊穩(wěn)定了，我們就登記?！?/p>

思?？偸沁@樣，唯恐我和父親吵起來。其實，我和父親吵吵嚷嚷了二十幾年，誰會真生氣呢。思海搬行李上車的時候，父親拉著我在一旁悄悄地說：“傻瓜，你不要那樣說大海。你都和他住在一起了，將來他不娶你怎么辦？”

“都什么年代了，住在一起就要嫁給他啊？”

到現(xiàn)在都記得父親滿臉不可思議又無可奈何的表情。一切清晰的就好像是不久前的記憶。我想象不出父親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或許說，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重新堅強起來的男人

父親是個木匠，小時候很喜歡聞他身上刨花的香味。他的手很巧，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具都是他做的。那時他在木器廠上班，也算吃香的職業(yè)，帶著幾個徒弟風(fēng)光過一陣。后來木器廠倒閉，他只好做些零活兒賺錢。家境很快窘迫起來。我十歲的那年，母親和他離婚，帶著我嫁給一個賣服裝的商人，我叫他叔叔。對于母親來說，父親失去了賺錢的能力，似乎就失去做丈夫的資格。可是對于我來說，賺多賺少并不是衡量的標準，只要他寵愛我，他就是最好的父親。

母親不反對我去看望他，只是不讓我住在他那里。那是父親最潦倒的一段日子，不是因為貧窮，而是因為精神上的頹唐。他開始酗酒，整日昏昏沉沉的。喝醉的時候讓我快滾別理他，清醒的時候又拉我說別走。那時的我不懂得怎樣安慰他，只會說：“你別喝酒了，媽媽不在，還有我呢?！彼犕昃涂蘖?，我卻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

那天放學(xué)，我跑去看他。沒想到剛一邁進門，就感覺腳底一陣刺痛。父親喝醉了，摔了酒瓶，一塊尖銳的玻璃扎進了我的腳心。十二歲的我哪里忍得住疼痛，大聲哭起來。父親一下慌了手腳，抱著我跑去了醫(yī)院。他一邊說對不起，一邊發(fā)誓再也不喝酒了。

那時我一點兒也不信滿嘴酒氣的他說的是真話。可是就在那個冬天，父親卻真的重新堅強起來。他總說應(yīng)該謝謝我這個懂事的女兒。而我每次都會說：“還是謝謝你的酒瓶吧。”

“密謀”下的終身大事

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平平，2000年，只考取了承德的職業(yè)學(xué)院的文秘專業(yè)。我認識了思海。學(xué)文秘的男生很少，他顯得格外出眾。只是他的父母都在農(nóng)村。母親極力反對我和他在一起，其實她能和父親離婚就可以想象得到她的理由。但父親卻很喜歡思海，說他樸實，人品好。每次見面兩個人還會研究一下做木器活兒的心得。

大二那年，我和思海在校外租了間小小的平房，悄悄同居了。不知道父親是怎么知道的，突然有一天就沉著臉找來了。他沒讓我進屋，和思海關(guān)在房間里談了整整一個下午，出來的時候，思海握著他的手說：“爸，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辜負她的。”

我吃了一驚，指著父親問思海，“你叫他啥？”

思海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答應(yīng)爸了，一定娶你?！?/p>

那時我真覺好笑，兩個男人密謀了一個下午，就決定了我的終身。我對父親說：“你不問問我就瞎摻和什么呀？你當(dāng)我嫁不出去??？”

忽然很贊同母親對父親的評價，食古不化。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因為思海，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越來越僵，我知道她也是為我好，但我和思海已經(jīng)不可能分開了。父親喜歡叫思海“大?！?，幾乎把他成半個兒子，有時讓我這個女兒都看了嫉妒。畢業(yè)那年，我和思海都想去外地闖闖，他的一個朋友在上海找了很好的工作，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們聽得躍躍欲試。可是思海的家里，供他讀完大學(xué)就已經(jīng)十分勉強，母親那邊更是不敢奢望。而父親卻翻出壓箱底的9000塊錢說：“拿去吧，年輕的時候不去闖闖，會后悔一輩子的。”

我知道這份錢的份量，遠遠不止9000塊的價值，那是父親一輩子零零散散積攢下的血汗錢。我說，“爸，謝謝你，我和思海一定給你賺回來?！?/p>

只是愿望和現(xiàn)實總是相差很多。別人可以輕松得到的東西，有時你努力也不見的可以碰到。我和思海的“河北味英語”，在上海吃盡了苦頭。我們和他的朋友合租在一起，三個月的時間，幾乎走遍了所有的招聘會卻一無所獲。可是，就在我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思海卻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很強烈的感受，我和思海兩個人高興地擁在一起抱頭痛哭。

那時父親的9000塊錢幾乎所剩無幾，我只好再給他打電話。我先說了喜事，才又不好意思地說出我們沒錢的事實。父親在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一下說：“沒關(guān)系，我還有。”

五天后，我接到了父親的匯款，15000塊錢，讓我和思海驚訝。我打電話問他，怎么會有這么多錢？他呵呵地笑著說：“當(dāng)初那9000塊錢是壓箱底，這15000塊錢可是我的棺材本了。我這回可都拿出來了，你們可要努力啊?！?/p>

父親的錢讓我們租下了半年的房子，安然地度過思海的試用期。沒過多久，我也找到了工作，我們安定了下來。那時，我還和思海商量，要多攢些錢。父親一輩子沒出過承德，一定把他接來上海玩玩。可是誰也沒想到，父親卻忽然病倒了。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蔽业谝淮芜@樣深刻的理解了這句話，原來竟有這樣刺痛的深意。

唯一能為我做的事

火車晚點，到達承德的時候已是凌晨5點。北方清晨的天空依然深黑安靜，只有早點鋪初初燃起的灶火騰起淡淡的煙塵。

我一走進病房，父親就醒了。我?guī)缀跽J不出來他了，削瘦的面頰讓他的眼睛格外突兀。

我蹲下來，伏在他的耳邊說：“爸，我回來看你了?！?/p>

他的嘴唇不停地抖，卻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忽然口齒不清地說：“大……大海呢？”

“他有工作脫不開。我打電話給他吧？”

父親輕輕地點了點頭。電話接通的時候，我按了手機的免提，放在父親的枕邊。聽見思海的聲音，他顯得有些激動，艱難地側(cè)了側(cè)身，“是大海嗎？你答應(yīng)過我的忘了嗎？你們登記了沒有??？”

“爸！”我沒想父親會說起這個，連忙要拿開手機，“你要逼婚啊……”

父親卻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失去往日光彩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一時愣住了，看著他執(zhí)拗的表情，我忽然讀懂他的心意。這是躺在病床上的他唯一能為我做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那一紙證明根本不能代表天長地久，母親就是最好的例證。可是現(xiàn)在，他又能做些什么？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且走到生命的末端，但他的女兒卻依然在異鄉(xiāng)無根的飄泊。他只能以這樣無力的方式，把寵愛我的責(zé)任，轉(zhuǎn)交給另一個愛我的男人。

思海在電話那端大聲地說：“爸，我錯了，我們馬上就回去登記，你等著我……”而父親卻緊緊地抱住我，失聲的哭了。

父親在三天之后去世了，思海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母親參加了他的葬禮?？粗贡细赣H的黑白照片，她無奈地說：“唉，你爸哪兒都好，就是太不務(wù)正業(yè)。兩年前他就拿著醫(yī)院的診斷書，跟我借了15000塊錢。說他得癌了，要做手術(shù)?？赡憧纯?，錢花了個精光，手術(shù)根本沒做，讓我都不知道和你叔叔怎么說……”

母親轉(zhuǎn)身走了，留下我和思海錯愕地跪在父親的墓前。思海握住了我的手，鄭重地對父親的照片說：“爸，相信我，答應(yīng)你的，我一定會做到?！?/p>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