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溪,世外幽谷。
我被這無聲的浪一下下拍打著,涌入嘴里的,不是海水的咸味,卻是一味味久違的草藥。
第一味:杜仲
杜仲,又名膠木,是一種民間常見的滋補中藥,《本草經(jīng)》中把它列為上品。藥用的杜仲是杜仲皮,顏色發(fā)黑紫,厚實,像樹皮,有一種土氣味,用手掰開,中間有膠狀的拉絲。
十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期末考試剛剛結(jié)束,即將升入初三的我從住宿學(xué)校回到山區(qū)的家。一進院門,母親就發(fā)現(xiàn)我眼皮腫了。那個時候,一家人的事是胡同里所有人家的事情,我眼皮腫了的事沒多一會兒整個胡同就都知道了。斜對門有一個很有本事,能治療邪病的媳婦。她又高又大,兩只眼睛閃閃發(fā)亮,有四十多歲,但按照輩分來講卻和我同輩。她似乎什么古話老理都能知道,什么難題都能解決。
她看了看我眼皮斷言我肯定是長了針眼,還給母親出主意,讓她從掃床笤帚上拔下來一根馬尾巴毛,拿這根毛捅我下眼皮下面的一個小孔。我才知道,原來每個下眼皮靠近內(nèi)眼角的位置都有這么一個小孔,馬尾巴毛正好剛剛能插進去,不僅不疼,用手一拉還能把馬尾巴毛抻來抻去,就跟拉二胡一樣。她說長針眼就要用馬尾毛去捅,一捅就好。
我一聽“針眼”兩個字就很不高興。因為從小到大聽我們村人說的,只有偷看別人上廁所和洗澡的人才長針眼呢。小學(xué)的時候,同班男生如果想罵誰就會說他長了針眼。我怎么能得這么討厭的病呢。心里雖然別扭可母親拿馬尾巴毛給我捅眼皮的時候還是很配合的,因為眼皮腫著可不好看啊。第二天,腫眼皮真的消腫了。我正在高興這怪法的神奇時,母親又和胡同里的鄰居們說我的兩條腿粗得不行,哪還有女孩的樣子。那媳婦嚇了一跳,一拍大腿大叫一聲,讓母親趕緊回來按按我的腿,“去看看是胖還是膀啊。”膀就是水腫的意思,北京這邊說膀的意思是說身上帶水腫,好像白蘿卜泡在水里又粗又大。母親被她弄得也很著急,急忙回家在我雙腿上一按,果然一按一個坑。
幾天后,我就住了院。每天都打幾瓶點滴,水腫是消下去了,可是化驗結(jié)果卻不見好。姑姑們來到醫(yī)院給我喂雞蛋,可大夫看到了趕緊攔著說雞蛋可千萬不能吃,豆腐也不能吃。內(nèi)科病房主治醫(yī)師把我母親叫出去,不知說了什么,她回來的時候滿臉淚水,雙眼通紅。我給她擦眼淚問大夫跟她說了什么,她說沒說什么,就是說你很快就好了。她雖然嘴上這么說,卻又催父親托人給我轉(zhuǎn)院。幾天后,我就住進了在北京南二環(huán)的一家腎病??漆t(yī)院,又經(jīng)過腰部穿刺的小手術(shù)確診得了一種學(xué)名叫微小病變的腎病。這種病的主要癥狀是高蛋白尿和水腫,這兩樣我全都占了。醫(yī)生說它發(fā)病快,治病期也很短,如果錯過最佳時期就會發(fā)展成慢性腎炎。我躺在病床上聽著這些并沒有意識到它的嚴重性,反而對自己因為生病獲得父母的重視感到高興。確診幾天后,醫(yī)生開始給我用西藥治療,我也沒當回事?,F(xiàn)在想想,那時候如果多想多問一下就好了。
兩年后,在我們當?shù)厣虉鲑I衣服時,因為病沒好,面帶病容,被一個賣服裝的女人看出來了。她給我母親出主意,說把狗腎里面填上杜仲在鍋里蒸,連續(xù)吃兩個月就能好。這個偏方因為不知真假,母親不敢輕易給我試,可是也因為這件事,我才開始意識到一直被遺忘的中藥說不定才能治好我的病呢。
第二味:五味子
五味子是一味常見藥,能夠潤肺止咳,治療失眠。隨便進入哪個藥店都能買到。它集合了酸苦甘辛咸等幾味于一身。一顆入口,你會把世界上最重要的幾種味道全都經(jīng)歷一遍,這種感覺就和煮藥的時候差不多?;祀s在一起的草藥經(jīng)過熬煮,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特別的混合氣體,酸臭苦腥甜都有。
因為生病,我吃了兩年西藥;又因為西藥沒治好,又吃了七年中藥。所以,直到今天,我一聞到中藥味就打嗝,甚至聊天時不能提它,寫字時不能寫它,只要一提一寫,胃就翻騰。
實際上,我因為喝藥的時間太長,在藥盆旁邊翻藥的時間也太長,鼻子已經(jīng)不敏感,胃也傷了。大姨說我的鼻子是“瞎鼻子”,意思是跟盲人看不到東西,兩眼一抹黑一樣,我鼻子聞不出味來。她倒沒說我的胃是“瞎胃”,但是我覺得,經(jīng)過上千副中藥的折騰,即使不“瞎”,藥汁也早給胃里帶上了一副墨鏡片了。
先說煮藥的器具吧,這個可是有講究的。煮藥不能是鋁鐵鋼,砂鍋最好,搪瓷次之。因為鋁鐵鋼據(jù)說會在煮藥的過程中和中藥發(fā)生反應(yīng)影響藥效,而且它們制作的鍋子一般底子很薄,煮藥時即使開文火也很可能煮糊了,但是砂鍋和搪瓷盆就不會。最開始母親也給我用砂鍋,但再耐用的砂鍋最多煮一個月也會開裂,藥湯沿著裂縫從里面流出來澆在火上差點把火撲滅。用壞了幾個后,母親干脆就用和面的搪瓷盆來煮藥了。果然結(jié)實多了,用的時間也長多了。
煮藥的步驟也是有講究的,一包草藥倒在盆子里不能立刻去熬,要先用水泡二十分鐘。當草藥把水分都吸收的差不多,水里面泡出淡褐色了才可以上火去熬。開始用大火,開鍋后用小火,煮藥的時候要用筷子不停翻動。一般來講中藥要熬兩遍,第一遍四碗水熬成一碗,第二遍三碗水熬成一碗,但這也要根據(jù)每包藥的藥量來調(diào)整。一般來說,如果病重,中藥的味數(shù)就多量就大,如果病輕則量少味數(shù)也少。我最初抓的草藥就是很大量,一張方形草紙根本包不下,要改用塑料袋裝,但隨著后來病情逐漸好轉(zhuǎn),藥量開始減少,包藥的材料也從塑料袋變成了大紙包到最后的小紙包。很多吃藥的人是不懂中醫(yī)藥理的,但是經(jīng)常吃藥的人卻可以根據(jù)藥汁的味道來了解自己藥的功效。一個吃了十幾年藥的老病人在候診時告訴我說,藥甜為補,藥苦去濕,藥酸入腸,藥澀活血。我曾經(jīng)留意過自己喝的藥,發(fā)現(xiàn)是由苦到酸到澀到甜幾乎都嘗過了。
喝藥還有很多禁忌。所謂“三分藥,七分養(yǎng)”,這個養(yǎng)字可不單單是說要躺著休息。給我治愈的大夫在我第一次去看病的時候就叮囑我說:“吃中藥并不是說不運動,可是適當運動,但一定要忌口。牛羊海鮮不能吃,辛辣也是不可以的?!蔽揖驮吹揭粋€病人跟人說她為什么化驗又不合格了,就是因為吃了一小片帶魚。就因為這句話,我?guī)啄隂]吃過帶魚。除此之外,還不能吃超量的鹽和高蛋白。這在正常人看來都沒什么,在我們就不成。比如我從未一天吃雞蛋超過兩個,從未吃過很咸的食物。如果不小心吃咸了就要趕快吐掉,或者用跑步或汗蒸的方式將鹽分排出來。
還有一點是,我自己堅持但其他人不知道的,那就是從不吃鵝肉燉筍。這個倒不是醫(yī)囑,是我自己琢磨的。當時因為退學(xué)有了大量時間可以看閑書,看過一些傳說野史,也和大姨在家里聽評書故事。聽過一個事,記不清是從哪段書里聽到的,說的是清朝的大清官劉墉是怎么死的。話說有一次劉墉身上長了一個大膿瘡,明明已經(jīng)快好了,但和珅卻用計讓乾隆賜給劉墉一碗鵝肉燉筍,說是對他的病有好處。乾隆不知道情況,就宣旨賜給劉墉這道菜。菜送到劉府劉墉一看,就說這是皇上賜我死呢。因為鵝肉燉筍是大發(fā)之物,吃下去容易讓大病復(fù)發(fā)。但是圣命難為他只好吃了,吃完后沒幾天果然膿瘡復(fù)發(fā)很快死掉了。這當然是傳說,但是鵝肉燉筍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吃的。
父母把大姨接過來幫我熬藥,樓道里都彌漫著我家廚房飄出來的草藥味。
大姨陪我度過了最初熬藥的三個月。整整三個月啊,她吃完早飯就開始泡藥、熬藥,把兩遍藥汁兌成三大碗,催我每餐之前喝下去。我呢,當時就自然把自己當成了家中霸王,把喝藥當成了自己最大的工作,其他什么事都不做。有時候大姨也會偶爾失手把藥鍋熬干。這個原因可就多了,因為她喜歡看電視,聽評書,還給我聊天講故事,聊著聊著忘了火上的藥也是常事。每當這個時候,她會先關(guān)火,再拿暖壺里的熱水不緊不慢倒進藥鍋繼續(xù)熬。有一次,我們正講著突然又聞到了一股燒焦味。我趕緊竄到廚房,看到火上的藥盆盆底都燒黑了,最下面的一層藥燒成了黑炭。我趕緊把暖壺的熱水也倒進去想繼續(xù)打火,可是大姨攔了下來,接過藥盆把藥直接倒了,又重新泡一副新的。
“我的傻閨女哦,藥熬糊了吃下去會死人的?!?/p>
“誰說的話?”
“還不是你姥爺說的,我做閨女的時候就知道這個理了。”
大姨一說,我自然深信不疑了,但是考慮到藥費很貴,一分也不報銷,當時一副藥下來將近一百塊錢也很心疼。大姨還說中藥熬好了必須扣上蓋子,不能讓壁虎看到在里面撒尿。她說壁虎尿要是掉到藥里,人喝了就死。傳言也罷,科學(xué)也罷,大姨走后,我自己熬藥的幾年里都是嚴格按照她說的去做的。
第三味:大腹皮
大腹皮,灰黑色外殼的一種干果殼,劈開兩半,能看到黃褐色的干絲。幾年前,有人給了我一顆檳榔吃,我把嚼后的檳榔吐出來發(fā)現(xiàn)它很像大腹皮。回來一查,發(fā)現(xiàn)它們果然是一種植物上的兩種藥材。大腹皮是檳榔的外殼,檳榔是大腹皮的種子。再看藥方本,竟然很多都是同時開了大腹皮和檳榔兩種在里面。不過現(xiàn)在想起這味藥卻不是因為檳榔,而是因為會望字生義。
在腎穿刺手術(shù)不久,我就面臨要做出一個選擇了。那是我長到十幾歲做的最重要的一個決定,那就是要吃西藥還是吃中藥。別看現(xiàn)在,我對于西藥中藥能說出很多道理來,在那個時候可是什么都不懂。
吃西藥就在第二天開始用藥,每天三次,一次一杯水一個小藥碗;吃中藥也在第二天開始用藥,每天三次,三袋湯藥(醫(yī)院提供代煎藥的業(yè)務(wù),藥劑煎好后密封在一個塑料包里)。不少老病友勸我,有提議吃西藥的,也有提議吃中藥的。吃西藥的都說西藥雖然有副作用,但是作用快效果好;提議吃中藥的卻說中藥去根,萬一西藥沒治好還是去找中醫(yī)就是瞎兜圈子。我呢,我把他們所有人勸說的利弊都聽了進去,又原封不動地都給他們退了回去。因為在我心里面早就做好了打算,哪怕父母都不能幫我拿主意。在這件事情上,我真是肯定又肯定啊。十五歲的少女斬釘截鐵義正言辭,哈哈笑著對著同病房的病友們宣布,“我是絕不會吃中藥的?!睂Γ沂墙^對不會吃中藥的。
這樣說是有兩個原因。一來,是因為所受的教育。自從有生理課開始所學(xué)的所有知識似乎都偏重西化的。同學(xué)間開始興起對西化知識的崇拜,我自己也覺得西方的肯定比中國的要先進很多。就像這個病,中醫(yī)號脈根本說不出具體叫什么病,到底是怎么得的??墒俏麽t(yī)呢?一根針扎到腰上通過顯微鏡分析細胞就定性了。這才科學(xué)才先進呢。二來,還因為遇到了一個命中注定要遇到的姐姐。那是病房里的一個姐姐。她二十七歲,得的病比所有人都重。大夫說她很快要換腎了。她五官非常漂亮,皮膚又很白,總梳著一根過腰的長辮子。當時我從未見過除去學(xué)校老師之外的美麗女子,所以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林黛玉般夢幻的美。我和一個同病相憐的女孩最喜歡幫她編辮子。她也喜歡唱歌,跟我們聊天。不,不,這些不是重點,她的美麗和我對她的惋惜都不是重點,重點的是———她是個中醫(yī)。沒錯,她說自己學(xué)了幾年中醫(yī)又做中醫(yī)給人看病。她還有一個在日本留學(xué)的男朋友好像也在學(xué)中醫(yī)。可是一個坐堂的大夫竟然不能號脈給自己查出自己是什么病還要住到西醫(yī)部來解命,這不是巨大的矛盾嗎?我一方面喜歡她,一方面又鄙夷著中醫(yī)。所以,當主治醫(yī)生問我是愿意西醫(yī)治療還是中醫(yī)治療的時候,我立刻回答,當然是西醫(yī)了。
西醫(yī),西醫(yī)。并沒有否定它的意思,但它真害慘了人。十五歲不到的我在同意用西藥后的第二天開始吃激素,因為醫(yī)生說我這個病必須吃激素,還是從最大劑量開始。沒過幾天,我就被催成了一個大胖子??赡芎芏嗳瞬恢兰に厥鞘裁?。讓我來告訴你吧。想想現(xiàn)在雞鴨豬這些牲畜為什么長那么快?為什么吃炸雞吃多的孩子會長得特別胖?就是因為雞鴨豬吃的飼料中有激素的成分。雖然給牲畜吃的和給人治病服用的不是一種,但它們在副作用上可完全是一樣的。和我住同一個病房里的女孩前前后后一共有三個,她們有一個拒絕吃西藥就出院了,另外兩個都和我一樣同意用西藥。服用激素后不久我就出院回了家。家人看我除了胖很多并沒有別的變化還以為治好了,可是一個月后我就出現(xiàn)了嚴重的骨質(zhì)疏松。一活動各個關(guān)節(jié)都咯咯響,有時候一用力整個手掌都會響。
那時候,我不知道是副作用還覺得很有意思。很怕摔倒啊,因為如果摔倒可能會像老年人一樣因為缺鈣而骨折。還是因為它,我沒法上學(xué)只能休學(xué)一年,復(fù)學(xué)半年沒過多久又復(fù)發(fā)再住院,最后干脆退學(xué)了。從此再也沒上過一天……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對于一個青春期的女孩來講,最重要的是服用激素讓我徹頭徹尾完全變了一個人。身體的變化比預(yù)想的還要嚴重,體重長了三十多斤,臉上五官被擠到肉里,好像一塊面團上鑲嵌幾個小坑。醫(yī)學(xué)上稱之為“激素面容”,也叫“滿月臉”。是說吃了激素的人臉會變得像滿月一樣圓圓胖胖,確實很形象。但是民間對“滿月臉”的理解更有意思。他們覺得“滿月臉”的患者臉蛋胖乎乎和剛出滿月的娃娃一樣。但實際情況真是那樣嗎?一個半大人擁有一張嬰兒的滿月臉真的那么喜氣嗎?擁有“滿月臉”的半大人為什么不能順便給她一顆嬰兒的心呢。
我變了。消沉,抑郁,不愛說話,見人就躲,每天眼淚汪汪。因為太胖,肚子在藥效下鼓出來,就跟大腹皮這味中藥一樣。我的臉色也很暗淡,這怪樣子在鏡子前自己都認不出自己,更不用說其他人了。復(fù)學(xué)后的同學(xué)是比我原來低一年級的,他們搞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和他們長得都不一樣。我原來的同學(xué)都已經(jīng)升入高中,留本校的幾個同樣不知道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變得都認不出了。課堂上、校門口、車站臺,都會有對我側(cè)目瞪眼睛看的人,以前和我關(guān)系不好的女孩捂嘴在遠處朝我笑,一個男生公開在英文課上洋洋得意用英文問我———他顯然是默念了好幾遍,說出來的時候特別流利———他問你有妹妹的話,她也是和你一樣這么胖這么難看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很多同學(xué)課后跑來安慰我,以為我會哭。但我沒哭,我只是想了好幾天。我想問問老天,才活了十幾歲的我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傷天害理喪盡天良的事,你要這樣懲罰我。
曾經(jīng)問過很多朋友,你們知道人最痛苦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身體會有什么樣的自然反應(yīng)嗎?他們都說不太清楚。我說,人的大腦會無法控制肌肉,尤其是臉部肌肉。它會抽筋,嘴巴和眼角都會拽到一起,口水也會從嘴里流出來像個傻子一樣。因為我自己就是那樣。當我第二輪吃激素復(fù)發(fā)之后,大夫跟我說讓我再次住院吃第三輪激素的時候,我就是那樣。一個,身體嚴重變形的胖姑娘;一個,吃西藥吃到地獄里面的女孩,吃了兩次激素又復(fù)發(fā)兩次的女孩;沒有學(xué)上,再也不會有了;沒有未來,很快就要連命都沒了。我哭著求父母,不吃西藥了,不吃西藥了,我要吃中藥。
就這樣,吃了快兩年西藥總復(fù)發(fā)的我終于兜完了一個大圈,最終回到原點才轉(zhuǎn)吃中藥。
第四味:冬瓜皮
冬瓜皮就是我們平常吃的冬瓜外面那層黃綠色的硬皮,它沒什么味道,入口有點清涼氣。很多人做菜的時候,會留下瓜瓤去掉皮,卻不知道它對于消腫利水有很好的療效。冬瓜皮若要入藥需要曬干,成品冬瓜皮堅硬打卷特別好認,我過去喝的中藥里有它。
我的老家在北京京西的山區(qū),有著上千年佛教文化歷史,山里山外也都有各種各樣的草藥。上小學(xué)的時候,愛花的校長把山上的奇花異草都種在學(xué)校的花圃里。其中有幾顆兩三片葉子,比手掌長一點像是令箭一樣的草。同學(xué)們都說那是草藥,沒有一個人敢去碰。這種草不單單在花圃里,在我們的田間、山坡上都能見到。既然是草藥,肯定比別的花花草草要珍貴,我甚至想過去山里挖這種草好賣給收藥材的人。
我二姑父因為在北京賣鍋包魚常住在爺爺家。有一天晚上我親眼看見過他抓了兩只墻上的毒蝎子放在二鍋頭酒里泡了幾天。泡好之后,酒變成了淡黃色,他一口一顆花生米一口對著酒瓶子喝。他對我說毒蝎子也是藥,能驅(qū)毒。村里老墻根上長有一種能治病的鋼針草。它形狀像鴨掌,背面有白粉可以印在手掌上形成一個五角星的印子,根莖是棕色的像鋼針一樣硬。如果手上身上長了瘊子就用它根莖把瘊子從頭到尾穿透,反復(fù)穿,直到穿出血把瘊子徹底弄成一塊傷疤就好了。村里人誰長瘊子都這么做,但我一直懷疑如果用縫衣針來回穿是不是也有同樣效果。還有一種更奇怪的。剛上初中時,我們宿舍一個從革命老區(qū)來的女孩說她不滿周歲的小弟弟的尿也可以做中藥,喝了對人有好處,她有一次就不小心喝了。我們當時聽了沒有一個不相信的,都覺得這可真是太神奇了。
滿山坡的草可以是中藥,毒蝎子可以是中藥,老墻根上的鋼針可以是中藥,就連未滿周歲的小男孩的尿還可以是中藥,這樣看來中藥的取材似乎有點隨意。西藥給人的感覺就正式多了。要么裝在漂亮的玻璃瓶里,要么灌在五顏六色的膠囊里,要么壓成圓圓扁扁的藥片,吃的時候只要一杯水,一仰脖下肚,又干凈又利索。因此,讓大多數(shù)人包括我在內(nèi)覺得中藥是過時的,封建的。等到后來我開始吃中藥,并且一吃就是七年的時候,才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的想法有多么幼稚。中藥取材廣泛,不單單常吃的食材,還有生石灰這樣的礦物質(zhì)都可以入藥。因為每一樣動物或植物或礦物都有它自己功效,就好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需要發(fā)掘才能發(fā)揮出來,中醫(yī)大夫只要通過“望聞問切”這四步了解病人的身體狀況,再把這些藥材合理搭配,通過熬制蒸煮把它們的功能逼出來,就可以給人治病了。泡藥酒,外敷草藥膏都是這個道理。
這樣看來,中藥治病的原理又似乎是一種轉(zhuǎn)化。用它物的精華經(jīng)過蒸煮成湯汁后服下,被己吸收,補己的缺失。當然,將它物的精華轉(zhuǎn)化為自己的需要一個過程,所以中藥治病都很慢。一般吃中藥都是治療慢性病,沒有半年以上是看不好的。常吃中藥的人也都相信這樣一句話,那就是“西藥治表,中藥去根”。
來家里做客的親戚鄰居經(jīng)常會說起他們知道的什么地方有神醫(yī)。
有一天,一個表叔在閑聊時候說,就在我們家旁邊十幾里地外的一個村子里有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大夫,他們村有人得了治不了的病就是這個神醫(yī)給看好的。有表叔引薦,又有本地鄉(xiāng)親的鄉(xiāng)情,父母當即決定帶我去看看。神醫(yī)的診所就在他家里。一下大路就能看到一個紅字白底的十字招牌。他有一個好客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兒子。那大夫的名字特別好,和三國中的一個良將同名。因為這個原因,我堅信他無論從本性還是技能哪一方面來說都一定能治好我的病。他家里,滿屋滿墻都掛著大紅錦旗,上寫著“妙手回春”“當代神醫(yī)”“再世華佗”的字樣。這些是對于一位醫(yī)生醫(yī)術(shù)精湛的最好證明,也是一種不會說話的廣告。它們更堅定了我全家的決心。
父母一周帶我去看一次,每次去都是他給我號脈,他妻子陪我父母聊天。他的治療方法很奇怪,除了要把大量的中藥當水喝之外還要求我一定要每天吃一斤多的胡蘿卜。可我討厭胡蘿卜。母親每天想盡辦法給我做各種胡蘿卜餐,煎炒烹炸,胡蘿卜包子,胡蘿卜餃子,胡蘿卜面條。我當時覺得如果一直這么吃下去肯定哪天就變成兔子了,又覺得只要能看好病做幾天兔子也沒什么。
幾個月后,沒有任何好轉(zhuǎn)。我身體越來越虛弱,還吃了一臉胡蘿卜色。又去他家里看病時,母親說如果再不好打算換大夫了。他拍胸脯保證說我很快化驗都會正常。當他在旁邊的屋給我抓藥時,他小兒子突然跑過來跟我們說,他爸爸在往我的中藥里面添加白色藥面。神醫(yī)妻子立刻罵他,讓他不要亂說話,孩子很無辜地看著我們。我看到神醫(yī)妻子緊張的樣子心一下子被冰透了,拉著父母哭著從他家跑出來。
“騙子,騙子!”我說,“他肯定是在往里面加西藥,說不定就是在加激素!他的錦旗都是他自己花錢做來騙人的!他就是個大騙子!”父母罵了我半天,又去神醫(yī)家里取來了藥,但我沒有吃,因為已經(jīng)不再相信他了。
我看的第二個大夫就在家附近。那大夫是一個本地老中醫(yī)。他老伴有一次碰到我母親說他們治好過很多要人命的病,所以我們當天晚上就去了。他的診所也在家里。如果說上一個神醫(yī)還有些專攻疑難雜癥的意思,那么這個老大夫就太不一樣了。他幾乎包治百病。從頭疼腦熱到癌癥白血病,附近的人只要不舒服都找他拿藥。他也不單單是中醫(yī),還會西醫(yī)打針、打點滴、針灸拔罐。所以家里西藥中藥什么都有,每次號脈也總有人過去找他拿別的藥。
據(jù)他說他從“文革”前就開始給人治病了。他當時快七十歲,因為他的年紀,我們都覺得他比之前那個大夫要好。他倒是沒讓我吃什么胡蘿卜,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囑咐,就是讓我大量地喝藥,別人喝三碗我要喝六碗,把藥汁至少熬三遍才成。那個時候,我的胃開始對湯藥有反應(yīng),喝藥就想吐又不得不強忍著喝。又過了幾個月,胃沒有反應(yīng)了,不單單胃,連鼻子也沒有反應(yīng)了。因為每天熬藥熬了快一年,我的鼻子被藥味刺激得一點都不靈敏,除非很濃烈的氣味,否則就是走到煙霧里也聞不出什么來。
吃藥期間,母親心里沒底,總愛晚上帶著我去老中醫(yī)家附近溜達。他的老伴就會走出來跟我們講他們過去治好過多少人,都是什么鄉(xiāng)什么村,在哪個街里住。她說話的嗓門很大,有一種特別讓人信服的語氣??山?jīng)過了之前的事,我既不過于信她也不是不信。吃這個老大夫的藥倒是沒有太往壞里走,但也沒有往好處發(fā)展。四個月之后,雖然她老伴還讓我繼續(xù)再吃,我卻不想看了。還去過一個親戚推薦的中醫(yī)院。大夫是北京城南豐臺一家中醫(yī)院的副院長,他是我家親戚的親戚,所以他是特例在自己辦公室里給我號脈的。每次去他都讓我開兩個星期的中藥回來,但他根本不主攻我這一項,所以看不出名堂后就勸我們再找別家了。對這段的印象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次下大雨,父母帶我去看病的路上車壞了。父親在雨中趴在車底下一個多小時才把車修好。我透過車玻璃上流下來的雨水看著父親,當時覺得自己實在是虧欠他們太多了。
經(jīng)過這三次中醫(yī)之路都失敗之后,父母竟然變得比我還沒主意,最后還讓我去做了氣功。那幾年正是九十年代末全國氣功最盛行的時候,北京到處都有練氣功的民間團體。他們?yōu)榱酥尾榱藦娚斫◇w或者為了某種虛無縹緲的信仰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脫離在現(xiàn)實之外的復(fù)古團體。每個團體都有自己的派別、領(lǐng)袖、管理者和信眾。他們定期聚會,一起練功。最重要的是,很多還借此收錢。那時候,我經(jīng)過幾次挫折已經(jīng)能判別外面世界事情的真?zhèn)?,明知道自己練的功也有非法斂財?shù)南右蓞s還是壓著疑惑每天無比虔誠地練功。磁帶里的講解之音猶如天上來,那是一種遙遠的,充滿溫暖的,讓你無理由抵抗的男中音,“要堅信。只有堅信,你才能得救———”
我的虔誠和刻苦很快有了回報,一個月之后,身體開始有了氣感。那是一種很難說清楚的感覺。一種全面的放松,好像漂浮在真空中。它并不像有人說的好像過電的感受,而是一種當你練到一定程度的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后來我和一位經(jīng)常打坐的修佛的姐姐聊天才知道,其實如果打坐打到一定程度也會產(chǎn)生這種感覺。那是因為人體自身的磁場和宇宙間天地的磁場進入了同一個軌道而形成的。這些就是在我現(xiàn)在來看依舊很難解釋。只是當時發(fā)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在我練氣功兩個月后,去醫(yī)院進行化驗竟然全部都正常了。沒人相信這個結(jié)果,但這是真的。我身體狀況比之前吃任何一種西藥和中藥的時候都要好。人看上去也沒有之前那么臃腫,幾乎可以冒充一個健康的女孩在人群中了。樓下的一個阿姨正好去外地兩個月后回來,她看到我嚇了一跳,說你現(xiàn)在看上去真是好多了。我可真高興啊。那真是一種短暫的,曇花一現(xiàn)的快樂。它給了我希望給了全家希望,只是那過程太短太短了。
只堅持了一個月曇花就凋謝了。我再次回復(fù)到以前的狀態(tài),甚至比以前還糟。本想更加刻苦練功讓自己再好回去,卻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想要靠氣功治病的夢徹底破了。2001年1月23日,北京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法輪功邪教自焚事件。電視臺每天播出新聞專題,我也在電視機前看到了那些教徒渾身是火的圖像。我嚇住了。練功本來是讓人更健康,怎么會要了人命呢?雖然我練的不是法輪功但還是很擔(dān)心。管片派出所開始大量勸導(dǎo)各種練氣功的人不要再練,我才從那個氣功組織里完全脫離出來。
那之后,我開始進入了身體最最糟糕的階段,全身大量水腫,肚子腹水,每天發(fā)燒連續(xù)一個多月。那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我渾身腫的像個發(fā)面饅頭,皮膚白里透水就好像我們當?shù)氐囊环N熟透的梨子。皮膚繃得很緊,又很疼??擅慨旙w溫漸漸升高的時候,那些疼痛和繃緊竟然全都不見了。
我的體重又長了十幾斤,到了快一百五十斤的樣子。其實那身上的很多重量都是腹部積水的原因。渾身上下到處一按一個坑,像一個裝滿水就要漲破的水球。母親也是沒法子,聽說冬瓜能消水腫給我做了很多冬瓜吃,還每天帶我去樓下走一圈。我們路過收廢鋼鐵的院子時,她總讓我站到那種秤鋼的落地大秤上面稱體重,如果每次能比前一天輕一斤的話,她會高興的。我為此每天只喝很少的水,可是水腫并不會因此而減少,而是越積越多,越積越多。
很快,我連下樓都很難了。躺在床上只有喘氣最舒服。父母又開始四處打聽,有點死馬要當活馬醫(yī)的意思。有一天,也是湊巧,母親去拿感冒藥把我的情況說給了一個社區(qū)醫(yī)院的大夫。那大夫給母親寫了一個紙條,那是北京北三環(huán)一家名醫(yī)會診診所的地址。她說她就是在那里培訓(xùn)過的,肯定能治好我的病。雖然從沒問過父母,但是在我的回憶中他們對這次我能否治好似乎也沒抱多少希望,可是既然又有新的神醫(yī)出現(xiàn)了就必須帶我去治。我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來,他們快撐不住了,和我一樣。這幾年被希望和失望幾次翻騰折磨得不輕。幸好我們終于遇到了那家診所,并經(jīng)過了喝中藥的漫長歲月最終把病看好了。母親每次提到我時總是跟人說我多能忍,多苦的藥能喝下去,多怪的藥也能喝下去。
第五味:獨活
獨活,又名大活。能治療中風(fēng)、頭痛等很多病癥。記不清給我開完的幾個藥方本上究竟出現(xiàn)過多少次這味藥的名字。只是因為它與眾不同的藥名總是讓我印象深刻。它樣子也不太好看,是一種干干扁扁的塊莖切片,放在嘴里沒什么特別的氣味。
有那么一段,接替母親給我熬中藥的人是我大姨。她比母親大七歲,她們都出生在河北省保定市徐水縣。她雖然沒讀過幾年書,但冀中大平原本身蘊藏的神秘氣在她身上顯露得特別明顯。對于大姨來講,生病死人不是新鮮事,但若要活下來也并不難。
“你這可不算大病啊,乖子,你指定能長命百歲?!贝笠炭偸墙o我打氣。
最終把我治好的診所叫國醫(yī)堂,在北三環(huán)中路,是北京中醫(yī)藥大學(xué)下屬的一所專門由大學(xué)教授組成的專家門診部。門診部下設(shè)腎病會診中心,主任是北京中醫(yī)藥大學(xué)的彭教授,也就是后來我的主治醫(yī)生。聽病友們說才知道原來彭教授是著名的三代御醫(yī)之后趙紹琴先生的得意門生、學(xué)術(shù)繼承人??床〉哪且惶欤沂谴笠虜v著走進診室的。因為雙腳腫脹得穿不上鞋,走起路來好像針扎。診室里的病人看到我那個樣子都紛紛讓路。彭教授一見我就問:“還在上學(xué)嗎?”他看到我身上穿著校服。我眼圈一紅:“退了?!彼苏媸呛芎茫吔o我號脈邊說:“你的病情很輕,我保證你一月之內(nèi)就會好?!?/p>
我就問他:“真的嗎?真的能好嗎?”
他說:“當然了,你年紀這么小,病又不是很重?!?/p>
號脈之后,彭教授在診療本上寫下了很多味草藥的藥方。我大概數(shù)了數(shù),足足三十多味。大姨取完藥,摟寶一樣把藥摟到了家。
藥到了家就要熬煮了。所有吃過中藥的人都知道熬藥其實是最麻煩的。母親就把熬藥當作苦差事,可大姨卻不。她把熬藥當成和買菜做飯一樣的事,把它日?;?。泡藥,熬第一鍋,熬第二鍋,并不覺得比煮面條費多少事。后來她回徐水后,我自己給自己熬了幾年的藥也從不覺得麻煩。如果碰到哪個人說熬藥辛苦還想過幫人去熬,這可能就是受了她的影響。吃中藥苦,吃中藥難,在那一段我學(xué)會了除了熬藥喝藥,把其他時間都分散到看書中去。
就好像“獨活”這味藥的兩個字,既可以是一種因為吃藥養(yǎng)病而孤立于世俗生活之外的一種獨處,也可以是一種排除萬難終于活下來之后的勇氣。
第六味:熟地黃
熟地黃,生地黃,它們本是一類,卻因為生熟有別具有了兩種不同的功效。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地黃這味藥竟然就是我們小時候山上常看到的一種叫“甜酒”的花。那種花渾身長有白毛,像個小罐子,拔出來放在嘴里一嘗,味道甜如酒。當時這種花在山前山后經(jīng)??梢钥吹剑呛⒆觽兊淖類??!疤鹁啤蓖晾锷晾镩L,先長成一種藥材,又經(jīng)過九蒸九曬變成了另一種藥材。
民間的常用藥“六味地黃丸”里,就含有熟地黃。
在新的地方吃藥一個月,我各項指標化驗竟然都正常了,又過了一個月,身體所有的癥狀都消失得差不多了。雖然仍舊不能上學(xué),每天還要吃藥,但是之前所有期盼和不敢想的都至少能想一想了。我父母的心里卻并不踏實,雖然我主要和大姨在一起,他們只是每天晚上回來問問我,因為我經(jīng)歷過幾次復(fù)發(fā)的情況,這種擔(dān)憂也是正常的。
大姨也找到了方法來斷我的病根。雖然沒有上面所說的任何一種神奇,它甚至都不用藥———不對,它用藥,藥是它最主要的材料,但是它的用法可真是和任何一種用法都不一樣。
那一天,大姨沒有像平常那樣把我的藥倒掉而是統(tǒng)統(tǒng)都放在一個塑料袋里放在門后頭。到了晚上,她帶著母親和我從家里出來,手里還提著那兜子藥渣。我和母親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卻覺得肯定是和我的病有關(guān),就跟在她后面什么也不問。直到我們走出了大門又向后拐到了一條土路上時,大姨突然停下了。
她抬頭看看天。初秋的天黑得不早,六點多的樣子依稀能看到行人的輪廓。我們停的那條路是大路,往來上下班和晚上溜達的人不少都要從這里過。大姨又左右前后都看了看,確定正好沒人通過時,突然把袋子里熬剩下的藥渣都倒出來撒在大路上。接著,她又用腳一點一點把藥渣像曬麥子一樣在路上攤開,把那一小段路面都鋪滿了才不踩了。
“姐,你這是要干嘛。”母親也沒弄明白。可是大姨卻不說話,讓我們都站在旁邊的楊樹旁等著看。
沒過一分鐘,就有幾個下班的人騎車從路上過來,自然,車輪胎就壓著藥渣騎了過去。又過了幾個飯后散步的人,他們走過這段路的時候,因為腳踩到藥渣覺得不對勁,還用腳踢了踢,但是大姨鋪得很滿,踢也沒用,所以只腳踩著藥渣走過這段路。接連過了十幾個人,無一例外都從這些藥渣上面走過后,大姨才讓母親我們跟著她回去。路上,她告訴我們說這是她們那邊自來有的一種做法。前段時間她一直忙熬藥竟沒想起來,現(xiàn)在家里催得緊,她才想起來了,說這定能去掉我的病根。
“什么方法?不就是拿著藥渣讓人去踩嗎?”我覺得這有點封建迷信,又覺得很好笑。
魯迅《祝?!防锏南榱稚┎痪褪腔ㄥX捐了個門檻讓人去踩嗎?大姨的這種做法真是太愚昧了??伤齾s很嚴肅,睜著眼睛肯定地說,“對啦,對啦,乖子。藥從土里生,再回土里去。我這個法子就是把藥扔到地上踩藥,踩它個藥渣子。得了病喝了藥,藥渣子再讓人踩踩,你的病就會給踩沒了,病根也就踩斷了?!?/p>
她和母親又接連去了幾次,把我剩的藥渣撒別的地方讓人踩。等這一切都辦好了,她才收拾好包袱和我們告別回了徐水的家。幾年后,當我病完全好了并在一家公司上班時,姥姥家傳來消息說大姨突發(fā)腦溢血要做開顱手術(shù)。母親先去保定醫(yī)院看一下情況,要是嚴重讓我立刻去。我呢,無論如何都覺得大姨肯定不會有事。果然,幾天后母親回來說大姨沒什么事了。又過了幾個月,她去姥姥家說大姨又能自己騎車了。后來我也回了姥姥家一次,發(fā)現(xiàn)大姨身體和以前沒什么兩樣,雖拄著拐杖走得卻比我還快。我送給了大姨一只銀鐲子,說如果她能活到八十歲再送她另一只湊成一對。倒不是為了一只銀鐲子,只是希望她能借著這個小賭把身體保養(yǎng)好點。大姨眨眨眼睛,對此頗有信心。
有時候,我路過那條大姨曾經(jīng)撒過藥渣的路也會看到別人家的藥渣撒在上面。我自然知道這路面上的愁苦和寄托,總會走過去多踩幾腳。
第七味:忍冬
忍冬就是金銀花。初開時是白花,過了幾天又變成黃色。它具有清熱驅(qū)毒、延年益壽的作用。在我喝過的那一包包中藥里,因為它的出現(xiàn),讓苦澀中有了一點甘甜,怪味中帶有了一點芬芳。據(jù)說它的生命力極強,能在極差的土壤和極低的氣溫中生長開花。
有一天,我在半夜中醒來,那是在持續(xù)發(fā)燒又腹水的那一個月,最接近死亡的那個月。我問躺在旁邊的母親:“你說我會死嗎,媽。”我忘了她當時是什么語氣,忘了她是傷心還是可能在說夢話。她說:“人怎么會那么容易就死呢,一個人要想死是多難啊?!?/p>
我信奉這句話,并且總是說給自己聽。
這么多年過去了,曾經(jīng)的病痛和那個中藥陪伴的歲月都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還了?;仡^再看過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忘記它的同時竟然開始感謝它了。
我感謝它,讓我想清楚了上天為什么沒讓自己死去,為什么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感謝在那之后活著的每一天,感謝映入眼簾的每一次日出日落,感謝每一口飯每一口水,感謝和家人共同度過的每一分鐘,甚至感謝每一根新長出來的白頭發(fā)和每一道新添的皺紋……
我拿起筆,決定給一個久未聯(lián)系的人寫封信:
彭教授:
您工作還是那么忙吧?
……我正在杭州寫小說……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我被您治好后,活的歲數(shù)竟然超過了當年第一次找您看病時候的歲數(shù)……
作者簡介:碧珊,女,20世紀80年代出生,北京門頭溝人,15歲因病輟學(xué)在家,在半封閉中度過7年,19歲開始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著有《9:61分———中國新生代80后影像作者紀實錄》,長篇小說女性家族三部曲。2014年4月,其創(chuàng)作的三部曲被麥家選中,成為“麥家理想谷”杭州首位入駐的客居創(chuàng)作人。其入谷期間,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夜鶯體驗館》,2015年10月發(fā)表于《西湖》雜志,本刊同年第12期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