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瑞軒　孫國軍

摘 要：男女的社會地位一直是社會學學者研究的重要內容，同時也是歷史學、民族學研究中的一條重要線索。鮮卑族作為中國古代一個影響頗大的民族，在社會形態(tài)方面有著其獨特的發(fā)展特點，尤其是男女社會地位的特點更是與中原地區(qū)不同。本文旨在從多個層面剖析鮮卑社會男女地位的形成原因。

關鍵詞：游牧文化；鮮卑族；男女社會地位；文化

中圖分類號：K2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08-0014-03

據(jù)考證，鮮卑族大體上有兩個大的組成部分，一支是起源于中國北部大興安嶺山麓大鮮卑山的拓跋鮮卑，包括建立北魏前的拓跋部，建國之后的拓跋魏和河西地區(qū)的禿發(fā)鮮卑。①另一支本是東胡部落聯(lián)盟中的一個部落。東胡長期活動于“今內蒙古東部老哈河上游東南至遼寧大小凌河流域”。②公元前206年，東胡部落聯(lián)盟被積極擴張的匈奴莫頓單于擊破，其支系也因此逃散，其中的一支逃到烏桓山，另一只逃往鮮卑山，并各因此為族名，學界通常將這一支稱為東部鮮卑。由于烏桓、（東部）鮮卑二者同出東胡，“鮮卑者，亦東胡之支也……其言語習俗與烏桓同”。③烏桓、鮮卑在東胡分裂以后雖然各自為政，但長久以來形成的一些風俗習慣是相通的。無論是前期生活在大興安嶺地區(qū)的拓跋鮮卑，還是生活在遼西地區(qū)的東部鮮卑，都有著與中原地區(qū)差異很大的自然條件，這也使得鮮卑族有著獨特的社會形態(tài)，而鮮卑族社會中男女地位的特點也是其中區(qū)別于中原地區(qū)的重要的特征之一。

一、早期社會分工對鮮卑社會男女地位的影響

與中原地區(qū)小農經濟滋養(yǎng)的“男尊女卑”的兩性格局不同，早期的鮮卑族有著與中原地區(qū)完全不同的社會生活和文化土壤，而針對早期社會分工的研究對于分析男女社會地位的影響意義重大。

史料記載，烏桓人“其性悍塞，怒則殺父兄，而終不害其母”，④這里的記載就體現(xiàn)出男女地位的不同，這種偏重于母方的觀念是女性地位的一個彰顯。北方地區(qū)地處偏遠且自然條件相對惡劣，文明進步程度落后于中原地區(qū)，當中原已是漢代封建大帝國時，鮮卑社會仍處于原始社會末期。雖然早已進入了知其父也知其母的父系氏族社會，但是“當時母系社會遺留下來的重視母方勢力的風氣和思想仍很濃重”。⑤林幹先生對其系母系社會遺風的判斷無疑是準確的，但是這里又有一個問題需要探討。同樣經歷過母系氏族到父系氏族的一系列轉變，相對長江黃河流域的血緣氏族社會的轉變，鮮卑族轉變的不徹底原因何在？對此，筆者認為原因有兩個：一是鮮卑過早地接觸了中原封建社會，并在后期受之影響直接略過奴隸社會建立封建制度。這種非正常文明演變歷程必然會帶來一些來自于民族血液的弊病。鮮卑社會的這種偏重母方的風俗就是母系氏族社會的遺風在封建世俗中的表現(xiàn)。二是其經濟形態(tài)所致。之所以父系社會能夠替代母系社會，是因為在社會分工中男性開始占據(jù)主體地位，這是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由于生產工具的發(fā)展，男性在漁獵、農業(yè)方面的收獲日益增多并且逐漸穩(wěn)定，超過了女性在原始采集中的所得，因此控制了較高的社會地位。

以拓跋鮮卑為例，最初生活在興安嶺地區(qū)的時候是以捕魚、狩獵為主要經濟手段的。大興安嶺叢林遍布，河流密集，有著豐富的漁獵資源。雖然鮮卑族從獨立民族的意義上看已經不復存在，無法直觀感受其早期的社會生產生活狀況，但是，處于同一生活區(qū)域的當代人可以提供研究者一些啟示。與拓跋鮮卑同樣生活在興安嶺地區(qū)的鄂倫春族人至今仍沿用著原始的狩獵生活方式。其中樺樹皮制品和皮毛衣物的制作工藝是他們手工業(yè)的精華。而在拓跋鮮卑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中，在呼倫貝爾草原遺址中也發(fā)現(xiàn)很多樺樹皮制品，如壺形器、罐形器、樺樹皮弓帶、樺皮棺等。同時，《后漢書烏桓傳》記載烏桓人“婦人能刺韋作文繡，織氀毼”。氀毼，即指皮毛織品。相同的生活區(qū)域及自然條件使得兩者存在著大體相同的生產生活方式，這也就是民俗學當中所說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在這種經濟形態(tài)之下的拓跋鮮卑人的社會分工與中原差異較大，婦女在生產生活中仍然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婦女們不僅要承擔所有的家務勞動，還要從事手工制作，采集、捕魚、甚至出獵?！雹抟驗楸狈綇V大的叢林或是草原決定了聚落人口的稀疏性，而在圍獵過程中足夠的人力十分重要，因此即使是女性，也要經常輔助男性們圍捕野獸，現(xiàn)在的鄂倫春人仍然有女性和孩童騎馬同成年男性們一同圍獵的情況。這種經濟形式下的女性依然承擔著重要的社會分工，因此在血緣氏族社會轉化過程中必然不會很徹底，在社會地位方面也注定不會遜色于男性。所以《后漢書》又載：“計謀從用婦人，唯斗戰(zhàn)之事乃自決之。父子男女，相對踞蹲?！睆闹锌梢宰x到兩則重要信息，一是女性在大部分的社會生活中擁有決策權，可見其地位非同一般。二是從父子、男女之間可以正面蹲坐的細節(jié)來看，父子之間、夫婦之間地位都很平等，并沒有宗法綱常方面的束縛。

東部鮮卑的經濟形態(tài)形成于東胡時期，東胡時期的考古發(fā)現(xiàn)可以佐證東部鮮卑的早期經濟形態(tài)與男女分工狀況。遼寧省朝陽市十二臺營子遺址的1號墓是東胡文化的一座男女合葬墓，出土的男性隨葬品中為生產生活用具的有：青銅短劍2柄，用于固定劍柄的石制枕狀物2件，銅斧1把，銅鏃1枚；女性的隨葬品有：銅鑿（鑿）1件，銅刀1把，銅錐3件，銅魚鉤3件，紡輪1件。⑦通過出土資料可以發(fā)現(xiàn)，早期的東部鮮卑在東胡部落聯(lián)盟中同樣過著類似的捕魚狩獵的生活。男性的生產工具主要是狩獵工具，而女性的則相對復雜，包括紡織用具、砍鑿用具、刮削用具、捕魚用具、縫補用具?？梢?，在早期東部鮮卑的社會分工中女性同樣占據(jù)著重要位置。

可見，鮮卑族的男女社會地位基本是平等的，原因就在于，其母系氏族形態(tài)遺風仍在，而這種遺風的存在一方面取決于來自于外部封建文明的影響，另一方面取決于北方民族在社會分工中所占的比例。女性在社會分工中如果承擔的任務較少，則其掌握的社會財富就少，就會形成中原地區(qū)的“男尊女卑”模式。在繁雜艱苦的社會勞動下，鮮卑族女性承擔著并不少于男性的社會任務，那么女性在社會地位中就會長期維持與男性的平衡狀態(tài)，不會形成人身依賴。

二、思想文化對于烏桓鮮卑社會男女地位的影響

史載，烏桓人“不拜其父母”，加之上文中曾提到的關于日常生活狀態(tài)“父子男女，相對踞蹲”的記載，可見在社會生活方面鮮卑族并不被宗法等級觀念所束縛，男女之間也沒有什么尊卑的區(qū)別，仍然是比較自由的社會狀態(tài)。這與中原傳統(tǒng)的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么是什么原因使這種等級尊卑觀念沒有在北方游牧民族地區(qū)落地生根？這需要從中原王朝宗法等級文化的形成目的來尋求原因。最初盛行宗法制度的當屬奴隸社會時期的周王朝。西周初期，周天子就采用按身份分派國土的分封制和按血緣關系傳承繼統(tǒng)的宗法制來建立統(tǒng)治秩序，并使分封制和宗法制形成互為表里的關系。其目的就是要在全社會形成嚴密的等級制度，以便于最上層的統(tǒng)治階級掌控權利。此后，無論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孔子的“克己復禮”、漢朝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提出的“三綱五常”，還是宋朝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這一系列觀點主張都是封建統(tǒng)治者在思想文化領域選擇的鋼筋鐵索，目的是要讓人們不僅服從于國家機器的擺布，更要人們在潛意識中形成順從統(tǒng)治者意愿的行為方式。而中原王朝的男女社會關系就是受到了統(tǒng)治手段的極大影響。統(tǒng)治者的理念是，無論社會上存在多小的集體或單位，都要有一定的等級秩序，只有這樣才利于一而統(tǒng)之。中原地區(qū)的女性在經濟形態(tài)上長期居于很低的地位，再加之統(tǒng)治者在思想文化對她們鉗制，她們在社會生活中就再難有話語權了。

鮮卑族社會的女性卻沒有受到思想文化方面對其的禁錮。主要源于這樣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諸多北方民族建立起的政權大多以軍事立國，注重軍事力量和政治手段，較之于中原王朝缺乏思想統(tǒng)治工具。中國古代出現(xiàn)的幾個較大的少數(shù)民族統(tǒng)一政權，如北魏、唐、遼、金、元、清都是依靠強大的軍事力量奪取的統(tǒng)治權力。雖然最高統(tǒng)治者也都重用漢族人士管理國家，但是總體來看缺少利用思想文化進行統(tǒng)治的經驗和策略。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在這些政權的統(tǒng)治時期，代表著宗法等級文化的儒學較之漢族王朝沒有很大程度的發(fā)展，這些政權通常利用宗教的“忍耐順從”思想來填補等級觀念的空白。但是，宗教的教義大多并不刻意地創(chuàng)造社會生活中的尊卑等級，這應該是鮮卑族的女性在統(tǒng)治權利下幸免于思想禁錮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這與鮮卑族在遷居草原后的社會形態(tài)有很大關系。游牧經濟是一種粗放型經濟，是草原居住民基于獨特的自然條件而創(chuàng)造的一種經濟形式。相對于農業(yè)經濟帶來說，同樣單位的土地面積游牧方式收入較低，因此牧民要想保證其生活就必須擁有大片土地。《有關蒙古人土地所有權特征的研究》一書中這樣論述：“新巴爾虎右旗（位于內蒙古呼倫貝爾市）在新中國建國之前，每只小牲畜（指羊）所占草場面積達到70畝，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已變?yōu)?2畝了?！雹嘤纱丝芍I地面積的大小決定著他們的經濟實力。同時，游牧并不是簡單地漫無邊際地游走、放牧，而是在一定的區(qū)域內，按不同時令循環(huán)遷移的過程。廣闊的北方地區(qū)盡管草場廣袤，但是游牧的人群的數(shù)量也是很多的，他們都必須互相遵守一定的規(guī)則，例如——界約?！氨狈接文撩褡逶谙蛩闹軘U張、建立強大游牧政權之前，也無一不是在自己的所謂‘肇基之地有限度地游牧的，甚至在屬于同一族系的各個部落或部族之間也有一定的地域界線?！雹?/p>

以上的因素都決定了游牧人群不能實現(xiàn)較大規(guī)模的聚居，只能容許帶有血緣關系的寥寥幾戶聯(lián)合放牧。因為一旦人口過多，草場將被破壞。這也決定了北方游牧民族社會的松散性，這種松散結構是不利于政權對其實行統(tǒng)治的，同時也更加不利于思想文化的傳播。這也印證了這樣一個現(xiàn)象，北方游牧民族在未漢化，或者未進入中原地區(qū)時，他們的信仰都是很原始的自然崇拜，“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及先大人有健名者”。⑩入駐中原后，尤其是從事農業(yè)后才逐漸轉而信仰宗教。這是因為其原始崇拜更適應其生產生活，天地、日月時刻都存在其生活環(huán)境中的，人們隨時隨地可以祈求神靈的護佑。而信仰宗教則有著更多的繁文縟節(jié)，他們的生產方式客觀上不允許他們利用大量的時間去和神靈溝通?？傊?，游牧民族政權大多重視政治、軍事方面的發(fā)展，忽視思想文化方面的作用。同時，北方游牧民族的生產生活狀態(tài)并不利于思想文化的傳播，也不利于代表統(tǒng)治階級意志思想的灌輸。

三、社會風俗等因素對于烏桓鮮卑社會男女地位的影響

從北方民族生活區(qū)域的考古資料來看，在墓葬經常發(fā)現(xiàn)懷孕婦女的尸骨。有的學者懷疑是氣候或者環(huán)境的變化帶來的惡性影響。無論結論如何，這都說明了當時生活在偏遠北方的人的存活率仍然不高，仍然會不時出現(xiàn)難產或夭折的現(xiàn)象。因此《后漢書》說烏桓鮮卑人“貴少而賤老”，這也能從側面反應出烏桓鮮卑人對勞動力的重視。烏桓鮮卑人有可能仍然存在著生殖崇拜，這就抬高了女性的地位。《后漢書》載：“其嫁娶則先略女通情，或半歲百日，然后送牛、馬、羊畜，以為娉幣。婿隨妻還家，妻家無尊卑，旦旦拜之，而不拜其父母。為妻家仆役，一二年間，妻家乃厚遣送女，居處財物一皆為辦。其俗妻后母，報寡嫂，死則歸其故夫?！辈浑y看出，當時顯然已進入父系氏族社會，因為男性要攜聘禮去女方家里求其嫁女，在服役后女性要從夫而居，這是婚姻形態(tài)發(fā)展的一般過程。然而從這種服役婚制，和男性長期對女方家屬（無論長幼）都施以尊貴的禮節(jié)這兩種風俗來看，烏桓鮮卑族的女性從婚姻的一開始就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

林幹先生從人類生產力的角度分析服役婚制和收報婚，認為前者女方失去了勞動力“男子先到妻家服役若干年，以補償女方氏族或家族的損失”；{11}后者是為了“把寡母或寡嫂約束在本氏族之內，以便保持本氏族的人口和力量”。{12}無論從考古資料判斷還是從古代勞動力缺乏的通常情況來看，林幹先生的觀點都是準確的。當然也不能排除其他因素對于男女社會地位的影響，如男女比例。當女性在社會中所占的比例較低時，求女不得，則女性的社會地位必然升高；反之，男性也一樣。女少男多必然形成有利于女方的婚俗制度。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線索，就是古代氏族間姻親關系，盟國關系對于男女地位的影響?！捌湫院啡瓌t殺父兄，而終不害其母”，烏桓鮮卑人不敢害其母是由于害怕因此破壞氏族間的姻親關系而招來戰(zhàn)爭。“以母有族類，父兄無相仇報敵也”。{13}古代人意識到血緣關系的重要性后，由原始的雜亂婚發(fā)展到族外婚，即兩個氏族之間保持著固定的婚姻關系，這兩個氏族因血親關系自然結為同盟關系。漢初的鮮卑族正處在這個階段，彼此都恐破壞長期建立的結盟關系，因此都非常尊重來自對方氏族的女性，男女的社會地位也因此受到影響。

北魏統(tǒng)一北方后，通過風俗文化的影響，不僅鮮卑族的婦女地位較高，黃河流域的漢族家庭也因此受到了影響。魏晉南北朝時的顏子推曾這樣描述當時南北方漢族婦女在社會生活中的差別：“江東婦女，略無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數(shù)年間來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恒代之遺風乎？”{14}南方婦女“略無交游”，而北方卻“婦持門戶”。

由此可見，影響男女社會地位的因素很多，并且都在發(fā)揮著其影響效力。形成一種穩(wěn)定的男女社會關系形態(tài)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同時一旦形成這種穩(wěn)定的狀態(tài)，也會對周邊產生較大的影響。

注 釋：

①馬長壽.烏桓與鮮卑[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221.

②⑤林幹.東胡史[M].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11，25.

③④⑩{13}后漢書·烏桓傳.

⑥劉翠蘭.論鄂倫春族婦女在社會生活中的進步作用[J].黑龍江民族叢刊，1996（3）.

⑦朱貴.遼寧朝陽十二臺營子青銅短劍墓[J].考古學報，1960（1）.

⑧阿·額爾敦扎布，莎日娜.有關蒙古人土地所有權特征的研究[M].遼寧民族出版社，2001.228.

⑨蔡鳳林.游牧民族軍事性形成原因初探—以游牧經濟生活為主線[J].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6（4）.

{11}{12}林幹.東胡史[M].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25，26。

{14}顏子推（原著），檀作文（譯注）.顏氏家訓[M].中華書局，2008.

（責任編輯 孫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