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與癌癥抗?fàn)幍钠D難歷程，既辛酸又感人，既殘酷又倔強(qiáng)，人生冷暖酸甜苦辣盡在其中?！皼]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此文無疑是最好的詮釋。

四月，明媚的春光下，迎面走來的女孩，我已忽略了她一身的青春時尚，只注意到她露齒笑著，一頭披肩秀發(fā)，隨著高跟鞋走動的節(jié)奏，輕快跳動。蕾蕾，她是蕾蕾？曾經(jīng)的蕾蕾是否和她一樣？原來，我的眼睛，一直在尋找蕾蕾。

——燕子

我醒了，耳邊是舊空調(diào)隆隆的響聲，沒蓋被子卻吹了一夜冷風(fēng)，渾身都感覺酸疲。剛才的夢太美好了。我重新合上眼睛，想要重溫夢境。一年半了，就在剛才，我第一次夢見蕾蕾，她那么健康，雖然清瘦，可是特別精神。

夢中，我迷惑著，蕾蕾回來了？蕾蕾真的創(chuàng)造了“醫(yī)學(xué)奇跡”？夢中，蕾蕾笑著，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纖長的手指輕輕撫著我的臉，帶著體溫和芳香。也就在這時，我突然醒了，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場夢，蕾蕾終究不會再回來。即使閉上眼，也回不到剛才的夢境。

斜眼望去，炎夏炙熱而強(qiáng)烈的光線已透過窗簾的縫隙投射入屋?？纯幢恚呀?jīng)快9點了。今天是周末。幾天前，我就想著給蕾蕾的丈夫李杰打個電話，看看他過得如何，最好能約他和女友一起吃個火鍋，可是總有些猶豫。夢中蕾蕾的出現(xiàn)，更讓我堅定了這個想法。半小時后，我終于撥通了李杰的手機(jī)，并表明想法。李杰告訴我，自己很忙，可能需要另外再約時間見面了。另外，如果一切順利，他年底就會爭取再婚，并盡快要個孩子。一切重新開始。

每個人都有權(quán)選擇自己的生活。

32歲的蕾蕾，在微博“天使PK魔鬼”上記錄了自己生命最后兩年多的歷程。蕾蕾媽媽在女兒體力弱到連手機(jī)都拿不動時，替蕾蕾續(xù)寫了最后一段時光，帶著母親的偏頗和心疼。真相不明，只有猜測，一大批“粉絲”在網(wǎng)上對著李杰口誅筆伐，為了他最后3個月不愿多看蕾蕾一眼，為了他在蕾蕾油盡燈枯之際還能同朋友夜出玩樂，為了他的薄情寡義。可我卻執(zhí)意認(rèn)為，這個與我同齡、出生在1979年的男人，曾經(jīng)在寒意最濃的日子，背著奄奄一息的蕾蕾，在北京那個傳說中可以給外地人希望、也是二人愛情最初萌芽的地方，用焦灼的腳步尋找一切生的可能，走遍了大大小小的醫(yī)院，最終為蕾蕾延續(xù)了16個月的生命。他，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人。

“姐，兩年多啊，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蕾蕾的事?！彼f。我相信。蕾蕾告訴我，她曾親眼看到這個男人在客廳無聲地自慰，她愧疚，不能給這個壯年男人正常的夫妻之愛，可這個男人即使需要也不曾背叛。

“姐，最后那幾個月，我不是不愿見她。我怕，怕眼睜睜看著，一點一點失去她。因為我以前就是那樣，活生生看著媽媽疼死。多看她一眼，我的心會疼得喘不過氣來?！崩倮倩鸹翘欤罱苓煅手?，渾身顫抖。

于是，我在硝煙彌漫的“天使PK魔鬼”微博評論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請大家不要去怪那個男人，他不容易。曾經(jīng)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患了骨癌，被活活痛死；如今，這樣的悲劇又發(fā)生在妻子身上。他如果壞，也絕不可能堅持陪伴蕾蕾最艱難的兩年。原諒他吧——他只是沒有那樣強(qiáng)大的心靈。”我是“海鮮姐”，我是“天使PK魔鬼”微博里出現(xiàn)頻率頗高，且最被信任的人，批評的聲音也隨著這段評論的發(fā)出而減弱。

一天后，我卻意外地接到蕾蕾媽媽的電話，她有些吞吞吐吐，大意是說我不該在網(wǎng)上為李杰這個“白眼狼”說話，因為這樣大家會同情那只“白眼狼”，從而妨礙下一步她和蕾蕾爸爸與“白眼狼”交涉蕾蕾留下的那處住房的歸屬問題。

我沒有直接回復(fù)蕾蕾媽媽的質(zhì)疑，只是在電話里對她說：“阿姨，每個人以后的日子都陽光燦爛，這也是蕾蕾愿意看到的吧?！彪娫捘沁叧聊?。

傷痛卻是真實的。我?guī)е姸嗑W(wǎng)友的囑托，也懷揣屬于自己的那份悲慟、承諾和憐憫，攜著蕾蕾的父母去了赤水。蕾蕾雖熱愛旅游，卻一直未有機(jī)會與父母同樂。休息的間隙，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蕾蕾媽媽的包里，竟鼓鼓囊囊裝了一大沓紙錢。那個晚上，赤水河邊，蕾蕾媽媽燒著紙錢，且哭且訴：“寶貝，你最喜歡旅游，姐姐帶爸媽到赤水玩，爸媽不能忘了你呀……”

面對此情此景，我悄悄避開。

獨自走回賓館的路上，卻又想起與蕾蕾發(fā)生過的身后是否捐獻(xiàn)眼角膜的爭執(zhí)。

“我不會捐的，我到死都必須完整。”蕾蕾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曾讓我心寒。難道大家捐款助她治療，她卻連死后的承諾都不能兌現(xiàn)，情愿讓那一對美麗的大眼睛化成灰也不愿幫到別人？自私？冷漠？人心難測。

還有，我——燕子，認(rèn)識和幫助蕾蕾的初心是什么？我是一個純粹的志愿者？或是假他人之痛為自己療傷？曾經(jīng)那樣厭世，“一了百了”縈繞心頭：渴望豐富美麗的生活，現(xiàn)實卻始終殘著一角。直到遇上蕾蕾，才明白，殘著一角的生活只要用心去繼續(xù)，就會有機(jī)會修正所有的錯誤，重新遇見讓生命亮麗的美好。

原來，天使與魔鬼都同時存在于人心。天使與魔鬼的碰撞較量，才使得每個人都有血有肉有感情，人才是活生生的人，才有世間的一切酸甜苦辣愛恨情仇。

我擱下手中的電話，不再糾纏于李杰的想法。只是望著一縷縷陽光斜射入窗剪落的斑斑陰影，若有所思。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我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是在念初一的時候。13歲的少女根本無法理解這句出自《莊子·田子方》的諍語，只是與鄰桌的小男生一起，搖頭晃腦地硬把這兩句古語記下來。因為我們明天要上臺，這兩句話被老師加到了演講稿里，不背也得背。

古人對苦短人生的參透，卻讓成年后的我感慨不已。

假期去海邊游玩，望著浩瀚的大海，會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如果跳下去，與眼前洶涌而來的波濤融為一體，該是自由快樂的吧！

2012年炎夏，我牙疼，半邊臉都腫了起來。難挨整晚整晚的輾轉(zhuǎn)煎熬，終于提心吊膽來到從小最害怕的牙醫(yī)那里。出乎意料，治牙過程因為最新的麻醉手段和牙醫(yī)的高超技術(shù)，竟沒什么大的不適。牙醫(yī)溫柔的手，拿著紙巾，輕輕拭去我額頭緊張的汗珠，剎那間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勇氣。

不得不說，這位牙醫(yī)真的很有人格魅力，她在治牙的同時也教給了患者“愛牙”。這樣，原本諱疾忌醫(yī)的我，很快也加入了牙醫(yī)的“粉絲團(tuán)”，開通了微博，主動“關(guān)注”這位氣質(zhì)美女。

2012年，微博正火，今天依然。它是一個廣闊的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個“自媒體”，每個人都可以看到“別人的生活”——一人一世界，哪怕只是簡短的文字和幾張圖片。在微博世界，可以感知——有的人，世界如一只杯子，裝下五色石塊亦為滿；有的人可以再滲進(jìn)一把黃沙；甚或有人說沒有滿，還可以再加點水。在那里，有生活，有感悟，有美好；有苦難，比如疾病，再比如，癌癥。

心傷、自棄和曾經(jīng)的重病讓我一下子注意到了“癌癥患者”這個特殊的群體。

連小孩子都知道，癌癥是絕癥，對患癌者及其家庭都是絕對打擊。當(dāng)初大手術(shù)后，獨自一人辦理出院，等候的隊伍很長，我便在一邊坐下，拿著檢驗報告隨手翻看。一個大姐湊過臉問道：“妹兒，你是來體檢的哇？”“是呀?！辈幌攵嘟忉?，隨口答道。

“還好吧？”

“沒什么問題?！?/p>

“沒問題就對嘍，這年頭，最怕的就是生病，特別是生癌，哎喲，一家子都完蛋了?！?/p>

與“癌癥”相關(guān)的話題，被社會炒得喧囂不止。比如，醫(yī)患關(guān)系——對于“生命不息，化療不止”的質(zhì)疑，對于個別醫(yī)院“外科賺了錢，就把患者轉(zhuǎn)到化療科化療，然后再轉(zhuǎn)到放療科放療，等到這些科室的錢都賺夠了，再把病人扔到中醫(yī)科去”的譴責(zé)；騙子手段——身患晚期乳腺癌的某著名大學(xué)女教師，對“神醫(yī)”的“饑餓療法”深信不疑，拿出10多萬救命錢到黃山腳下“尋找最后一線希望”，最終丟下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各色“江湖神醫(yī)”依舊活躍，各種“治療大招”橫空出世；消極傷悲——親人因患癌去世，外人可見的，是這個家庭所有成員工作、生活被完全改變，而生者精神和心靈的特殊創(chuàng)傷，非親歷者無法體會，仿佛任何一個方向都是黑暗；生命奇跡——在眾所周知的“長壽鄉(xiāng)”廣西巴馬，每10萬人中擁有30.98位百歲老人，病人朝圣般地集聚于巴馬盤陽河畔的坡月、平安、長壽等村并長住下來，這些并不“盛產(chǎn)”癌癥的村落，成了除腫瘤醫(yī)院外癌癥患者密度最高的地區(qū)；社會慈善——官方的、民間的各種慈善機(jī)構(gòu)，以募捐、贈藥等方式，向亟需社會救助的癌癥患伸出援手……五味雜陳，真?zhèn)坞y辨。

但是，在患者的微博里，“癌癥”變得那樣具象，從發(fā)現(xiàn)、治療到死亡，一篇篇生命日記，充斥著渴望、痛苦、哭泣、無奈、悲憤、怨恨、自責(zé)?！吧痹谶@個人群中成為關(guān)鍵詞，其他一切都無法與此二字相抗衡。形形色色的報道在真實的生命面前顯得那樣蒼白。

“晚期卵巢癌和間皮瘤，已化療20次。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詩篇23篇?！?/p>

“2013年過半。生命堅韌的見證。前三月。大落。疼痛燃燒我。死神試探我。后三月。大起。天父眷顧我。命運(yùn)垂青我。生命有了裂縫。陽光可以更多地透進(jìn)來。只要一點點陽光，我可以很燦爛?！?/p>

這是患者們的微博自白。與癌魔抗?fàn)帲磺治g得傷痕累累的生命，從未因死神追趕而停止她的張力。

他們比我苦，比我慘。每每看完這些“生命日記”，我會替他們難過，甚至流淚，可繼而又是一種欣慰——幸虧我還好好地活著，雖不快樂但是健康，我的家人也還好。也許，我任性地發(fā)作情緒、隨意打發(fā)掉的一天，正是他們翻騰掙扎卻又無比珍惜的一天。久而久之，我只要打開微博界面，便會主動搜索這個群體，從一個患者的微博鏈接到另一個患者的微博。

阿冰，一位美麗文靜的云南女子，在婚姻破裂之際罹患絕癥，與癌魔開戰(zhàn)1年多后，癌細(xì)胞全身轉(zhuǎn)移。由于腫瘤侵蝕，她的椎骨骨折，胸部以下失去知覺。阿冰的前半生，無論風(fēng)吹雨打都站得特別直。為了有尊嚴(yán)地活著，哪怕一分鐘，她毅然決然再次冒險選擇手術(shù)。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拉住兒子的手：“媽媽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會在一個角落看著你一點點長大?！?/p>

阿紫妹妹，父親是一個工廠子弟學(xué)校的老師，年輕時有才華也有理想，可惜因為性格孤傲受人排擠，終究只能默默無聞地苦熬。閑暇之際，一面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一面一手一腳規(guī)劃女兒要走的每一步——大學(xué)，阿紫妹妹按照父親的意向讀了離家不遠(yuǎn)的一所大學(xué)，沒有談過戀愛，沒有像別的女孩那樣講究穿戴打扮；畢業(yè)，父親騎著自行車，一家一家替她投簡歷，跑工作，又拿出積蓄四處活動，終于把女兒塞進(jìn)一家事業(yè)單位；適婚年紀(jì)，父親出手“棒打鴛鴦”，趕走了她出身農(nóng)村、感情深厚的男友。最終，阿紫妹妹放棄了爸爸心心念念的“國家皇糧”，在朋友的鼓勵幫助下開了一家私房菜館。為此，爸爸整整兩年沒有理她。而爸爸患上晚期肺癌，從發(fā)病到去世，不到三個月。阿紫妹妹一直陪伴左右，內(nèi)心備受煎熬，后來長期被一個夢境困擾——外面一群人追趕她，父親就在前面，她大喊著“爸爸”跑上去，可父親又在更遠(yuǎn)的地方向她招手……

小俊， 1歲半時被確診患有急性白血病，分型極為兇險。尚且不能穩(wěn)穩(wěn)地走路，不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卻已懂得要用小小的身軀堅持，為了在世上踩下串串小腳印，為了多陪心愛的父母一段時間。別的孩子感冒扎針都會哭鬧，而小俊看到護(hù)士過來，一聲不響地把小手伸出，盡管，手上已找不到一根好的血管；大人都懼怕的“骨穿”，小俊只哭過一次，以后的那么多次總那樣安靜，末了，奶聲奶氣的一句“媽媽，吹吹”；最疼的時候，小俊會用手摸摸自己的腦袋，但從沒跟爸爸媽媽鬧過。最后的日子，小俊活在父母的鏡頭下——小寶貝迷上了聽歌，聽到忘情時，手舞足蹈，噘著小嘴一左一右；配合爸爸唱歌，也伸出自己的雙手來當(dāng)麥克風(fēng)；網(wǎng)友們送來好吃的，他總會高興地說：“爸爸，姨！”告訴爸爸是阿姨給他買的；他愛美，每次媽媽給他穿上“干媽們”送來的新衣服，她總會高興地轉(zhuǎn)著身子讓大家看看。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寶貝面帶微笑。

這是小俊父親在微博的最后留言——

“小俊，三年，爸媽沒有離開你寸步，一次分別，你卻告訴爸媽來生才能再見。想起你走時的微笑，爸爸想說，孩子，沒人照顧你，你連路都不會走，自己還不會穿衣服，更不會做飯，跟著爸媽沒過幾天健康的日子，走了，那邊還好嗎？沒有爸媽陪的一夜，有沒有蹬被子？吃過飯了嗎？在你的口袋里，有你愛吃的零食，餓了就吃一點。小俊謝謝你！小俊對不起！小俊我愛你！小俊……”

我發(fā)現(xiàn)，微博上這個特殊的群體，來自天南海北，彼此之間甚至連真實姓名也不知曉，卻通過微博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互相關(guān)注，互相鼓勵，互相支持，為生命而堅守，用一雙雙羸弱的手臂，結(jié)成與死神對抗、破除命運(yùn)惡咒的堅壁。

有病友在抗癌路上悲壯地倒下了，其他人紛紛在第一時間送上紅燭，點亮他最后的微博，護(hù)送那個堅強(qiáng)的靈魂遠(yuǎn)行；有病友查出復(fù)發(fā)轉(zhuǎn)移，在微博上發(fā)出無奈的嘆息，其他人立刻為他打氣，微博評論幾分鐘就被“加油”二字占據(jù)；有病友再次入院，微博幾天沒有更新，一條條問候便會紛至沓來——“你還好嗎？”“快快更新呀，等著你！”直到他回復(fù)“我還好，大家放心！”證明自己還活著，還在努力。尤其，當(dāng)病友急需幫助，其他人都會盡己所能，全力支援，在公眾目光注視不到的地方，默默上演一次次的愛心接力。

今天大病醫(yī)保普及，雖然手術(shù)及國產(chǎn)化療藥大部分能夠報銷，但不少患者病情反復(fù)需要大量附加治療或特殊治療；部分患者更是由于存在基因變異，必須使用價格高達(dá)一個療程數(shù)萬元的靶向藥物，這種藥物在某些病人身上效果奇佳，卻往往需要自費(fèi)，幾個療程下來，即使小康之家，也會陷入“因病致貧”的泥潭，更不用說一些本身報銷額度少的患者，甚至支付基本治療費(fèi)用都異常困難?？珊芏鄬嶋H已陷入絕境的病患，又往往不是社會認(rèn)定的“亟需幫助對象”，沒有媒體介入，沒有名人聲援，沒有機(jī)構(gòu)關(guān)注，病友之間的相互救助成為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

癌癥患者的微博，也成為我在遇見蕾蕾之前，對抗灰暗生活的一劑“鎮(zhèn)痛劑”。我難受，這世上還有比我更難受的，心里頓時好受許多。這樣的習(xí)慣最終成癮，一有空閑時光，我便翻微博看別人的故事，尋求內(nèi)心的平衡。這種行為很陰暗，我認(rèn)為。這些微博的評論很多，除了病友的相互鼓勵，剩下的，大多就是像我這樣的看客，抱著某種不能見光的心態(tài)。我揣測著。

一個人，要想不當(dāng)懷著異心的看客——冷眼看別人的故事，除非，你走進(jìn)別人的故事，秉著真心實意。

蕾蕾走后，為了探尋她行過的足跡，我曾去過許多三甲醫(yī)院的腫瘤科病房。劇痛、呻吟、哭喊，病人求生的掙扎、家屬空洞的眼神和醫(yī)護(hù)人員的忙碌，交織成一幅最令人心酸心疼的景象。在“絕癥”面前，人似乎特別渺小，奇跡在別人那里，仿佛處處有；輪到自己，卻怎么都摸不著。對抗癌癥的過程，如同經(jīng)受酷刑。一名癌癥病人的治療包括手術(shù)、化療、放療、生物治療和內(nèi)分泌治療等手段，手術(shù)使病人失去部分器官及功能，化療藥物帶來脫發(fā)、骨髓抑制、胃腸功能失調(diào)等系列副作用，放療則可能對腫瘤周圍正常組織造成不可逆的損傷。而癌癥患者的死亡，常常特別慘烈，有的去世前連續(xù)劇痛數(shù)月，唯有嗎啡能夠緩解；有的全身插著各種管子，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一動不動；有的則一點點衰竭，呈現(xiàn)出“惡液質(zhì)”…… 治療、痛苦、生活、希望，詮釋了人之為人的全部意義。

走進(jìn)蕾蕾的生命，純屬偶然，也仿佛命定如此。我在自稱“不幸”的命運(yùn)里灰心喪氣地沉淪了十多年，原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終有一天結(jié)束于一場意外或者和那些人一樣——患上癌癥，一番痛苦輾轉(zhuǎn)然后消失于人間。但人生的際遇就是這樣奇妙，一束耀眼的光線突然穿透了陰霾，讓你看清周遭只是可怕的幻象，路在前方。

2013年4月的一天夜里，我不經(jīng)意間鏈接到一個陌生微博，博主昵稱“天使PK魔鬼”，簡介是“腫瘤君，我同意你住在我的身體里，但說好的，要共存哦！”地址顯示重慶，而旁邊的頭像，春暖花開。

我不覺心頭一動，滾動鼠標(biāo)，一口氣看完了她微博上的所有文字。

事實上，我認(rèn)識“天使PK魔鬼”時，她的生命已進(jìn)入最后一年的倒計時。在我與她真正交融時，她擁有過的許多美好，包括微博上曾有的甜蜜的記述，已然顛覆。

那一夜，我通過微博，認(rèn)識并喜歡上了這個網(wǎng)名“天使PK魔鬼”，真名為蕾蕾的妹妹。

這是一個出生于1982年的年輕的卵巢癌患者，一個只剩下一對乳房和一截宮頸能標(biāo)志女性特征的“小嬌妻”。她的微博，第一條從2011年的最后一天開始，那時她剛做完第一次手術(shù)——“身體真是奇妙哦，割了那么大一個刀口，居然幾天就能長好，年輕真好?！钡?013年5月的記錄——“已無藥可治，仍快樂生活?！币粭l條，有快樂，有哀傷，有吐槽，我卻感覺與曾看過的同類微博大不一樣。對了，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向陽花一般的姿態(tài)。

她歡呼雀躍地出院了，歡喜呀，這次手術(shù)，醫(yī)生只切除了長出巨大惡性腫瘤的左卵巢，保留了子宮和右卵巢，這樣她還可以生孩子做母親。做了兩次化療，白細(xì)胞反升不降，醫(yī)生說的各種不良反應(yīng)，她全都沒有，倒是能吃能睡，還能像個正常人一樣跟著家里人到處玩，讓身邊的病友羨慕不已。甚至，脫發(fā)也特別輕微。

她愛老公，老公愛她。老公與她都是“驢友”，相識在“驢行”。病后，文靜的老公生平第一次為她打群架，她終于了解到，在她受欺負(fù)時，老公只想保護(hù)她；在老公受欺負(fù)時，她只想為他扛。老公做得一手好菜。化療時，蕾蕾只想吃他做的菜，蒸紫薯、排骨藕湯、蘑菇炒肉片、韭菜炒雞蛋。哦，紫薯，還是上次看到一個病友發(fā)紫薯的照片，她饞了，老公特意去買的。

但這些也只是“天使PK魔鬼”故事中剛揭開的序幕而已。我明白，如果，一切只是到此為止，我與蕾蕾永遠(yuǎn)也不可能相交，就像兩條平行線，我和她生活在兩個世界。她漂亮、耀眼，特別愛美，擁有愛情擁有幸福，像一團(tuán)跳動的火焰，照亮身邊每一個人。我，灰暗得不愿花一點時間收拾自己，害怕失望害怕打擊，不愿走進(jìn)現(xiàn)實，想盡辦法麻醉自己——除了必須完成的工作，就是養(yǎng)魚、上網(wǎng)、看劇，我的手機(jī)收到的短信，不是天氣預(yù)報就是各種小廣告。我與她，本不可能成為好友。

3個月后，她的右卵巢也長出了4厘米大小的腫瘤，到底沒有那么幸運(yùn)。這次，要做的是大切除，包括剩下的這個卵巢，包括子宮。

“醫(yī)生，保命不保生育能力?！彼睦瞎胍矝]想就作了決定。

“我給你買只小狗吧。”回家的路上，下著蒙蒙細(xì)雨，老公的大手，一直扶在她的肩頭。嗯。她倒在他的懷里，重重地點頭。后來，一只叫“咖啡豆”的小狗伴著她走到生命的盡頭。

“以后不用一堆堆地買衛(wèi)生巾和套套了，也算為環(huán)保作貢獻(xiàn)?！彼谖⒉懴伦猿暗奈淖?。

2011年11月底，切下左卵巢和22×18厘米的巨大包塊，她不敢去看。這次卻留下了手術(shù)所切除器官的圖片——右卵巢連著一個5厘米的包塊，子宮宮體、大網(wǎng)膜、闌尾?！澳莻€大網(wǎng)膜怎么看都像一堆脂肪?！彼蛉さ?。

老公姐姐一家三口來了。看著剛滿一歲的小虎頭，她的視線怎么也移不開。一直都樂呵呵的喲，這卻是得病以來的頭一次心酸，想落淚，在人前到底把那眼淚給憋回去了。同為女人，一定會談到孩子。我說，我沒有孩子，我好遺憾。她卻決絕地講：“我天生不喜歡孩子，小孩吵吵鬧鬧，太煩了。所以我不生孩子，剛好?！?/p>

出院，化療繼續(xù)，快樂繼續(xù)。帶著遠(yuǎn)道而來的媽媽逛古鎮(zhèn)，熏了一條街的油炸臭豆腐，她還搶過去站在熱氣騰騰的攤子前，照了一張相。

自己在家炸薯條，馬鈴薯切條，一鍋沸油，原來這么簡單，終于可以足不出戶馬上吃到，嗨皮喲！

向往推開窗子滿目綠色，走出家門便能泛舟湖上，雖然現(xiàn)實是窗外左一棟右一棟的高樓，偶爾還能看到對面大叔光著身子洗澡。老公帶著她來到金黃的油菜花地，她大呼：“野外煮的面，怎么那么好吃呢，特別是在油菜花海邊享受，愜意?。　?/p>

她在自家小小的陽臺種下了各種蔬菜，雞毛菜、番茄、向日葵、南瓜、韭菜、青椒。雞毛菜的葉片邊緣有細(xì)細(xì)的茸毛，確實像雞毛。番茄要結(jié)果了，它們的蒂就像一只只小海星。向日葵大概是土壤太少吧，長得那么矮，花小，結(jié)出的籽也只有那么20顆不到，嘗嘗，脆脆的、香香的。南瓜花爬著藤子長得高高的，伸手才夠得著。一花盆韭菜就長出一小把，在陽臺上就著五花肉烤著吃。自己種的青椒，炒回鍋肉是再好不過的。

這個小女人，看著她的微博，總想和她說話。

她說：“《北京愛情故事》，大家都說好看，我也來瞧瞧……哎呀，在網(wǎng)上一看電視劇就停不下來，非要看到結(jié)局，這不，昨晚又看到3點過?！?/p>

我說：“對呀，我也喜歡熬夜追劇，不過，你要小心身體！”

一個笑臉立刻回應(yīng)：“姐姐，所以我內(nèi)疚著呢！知道嗎？最驚奇的是，老公居然全程陪同沒有睡著，今兒早上還跟我說，等我回來接著再看，可不許偷看哦！”

我說：“太久沒鍛煉了，渾身長銹了?！?/p>

她說：“姐姐，我好驕傲呀，昨晚一口氣做了81個仰臥起坐，我自己都不知道竟有這么大力氣哦。朋友說，我這動了兩次手術(shù)的癌癥病人比她們都厲害！”

我說：“妹妹，悠著點，不過，你也太厲害了，姐姐連20個都做不了?！?/p>

從第二次手術(shù)后的第五次化療開始，她終于感受到了各種不適——消化系統(tǒng)，反胃、腹瀉；骨髓抑制，白細(xì)胞低、發(fā)熱；肌肉系統(tǒng)，緊繃酸痛；神經(jīng)系統(tǒng)，手腳麻、失眠，連續(xù)幾天凌晨4點就醒，再也無法睡著；血壓不穩(wěn)；心慌，慌得難受，心電圖像個冠心病人?；熯瘋黄鹆耍吹靡姷亩歼@樣，藏起來的呢，腎、肝、血，一切一切。

頭發(fā)，終于踏上瘋狂掉落的節(jié)奏。早晨滿枕頭的發(fā)絲，瞧著真鬧心，得，狠狠心剃了吧?！鞍ィ慈思覍庫o光頭多漂亮?！薄叭思沂敲餍前　！薄拔液兔餍且粯臃秲?，好吧？”思想斗爭一番，終于下了決心：馬上就辦！家里工具不全，老公先用剪刀盡量剪短，接著就用剃須刀一點點刮，還真給她刮出一個漂亮的大光頭。老公摩挲著她的頭皮，說，不錯，不錯，很有個性。

化療后再復(fù)查，標(biāo)志物CA-199竟然飆升到將近900，正常值本應(yīng)是在0～22之間。這是怎么了，轉(zhuǎn)移了，或是長出第二種腫瘤？胰腺癌？腸癌？繼續(xù)檢查。這次，她有些蒙了?；丶?，跟往常一樣拖地板，剛躬下腰，左上腹一陣劇痛，動不了，看著空蕩蕩的屋子，一陣無助。聽著咖啡豆嗚嗚的叫聲，開始感覺從未有過的驚慌：“我要給媽媽爸爸養(yǎng)老送終，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沒有我，他們怎么辦呢？我要照顧咖啡豆，交給誰我都不放心。還要陪我老公，我欠他一份幸福，要還的。我一定要比爸媽長壽，比咖啡豆長壽，跟老公白頭到老?！?/p>

她的驚慌我感同身受。走的幸福，留的才痛苦。當(dāng)年，我的鄰床是一個患了宮頸癌的女子，就在化療的當(dāng)兒，邊哭邊跟她女兒說，你別吵了，你媽要死了。不到六歲的小姑娘撲在媽媽的身上，直抽泣。她老公在旁邊紅著眼圈說，你跟娃兒說啥子嘛！你不要說這些，生活在一起，就是一家人的福氣！

我和她都喜歡看電視劇。我年輕時，每逢不小心自動代入某個悲情角色，難受得不能自已，就勸慰自己：電視劇的情節(jié)與我無關(guān)，它們不過是編出來娛樂大眾的而已。誰料想我們的生活也充滿緊張刺激、變幻莫測。電視劇主角所經(jīng)歷的大起大落，都不過是為最后的happy ending作鋪墊。有得有失，有失有得，上天是公平的，他要給你美好的未來，自然要你現(xiàn)在忍受些許痛苦來交換，如果這樣，我們都樂意簽這交換合同。可是，這份合同能兌現(xiàn)嗎？我？她？

醫(yī)生要求單獨與家人溝通。這在以前沒有過，哪怕前兩次手術(shù)。面對家人的閃爍其辭，這個只比我小3歲的女子偷偷上網(wǎng)，比對自己的癥狀，再結(jié)合檢查單上高得離譜的腫瘤指標(biāo)，終于明了自己歷經(jīng)兩次大手術(shù)和十余次化療后，依然復(fù)發(fā)轉(zhuǎn)移的現(xiàn)實。

化療，唯一的辦法還是化療。指標(biāo)持續(xù)上升，擴(kuò)散至盆腔和肝部的癌腫令腹部脹痛難耐，早已備好卻一直不想用的止痛藥開封了。身邊只有老公，于是沖著他喊叫。他在玩游戲，她大吼著不許他玩游戲，要他過來抱抱自己安慰自己。老公仰天感嘆一聲，說：“我每天辛苦上班，回來給你做飯，感覺不到你一點感激之情！”于是第二天晚上，她彎著腰捂著肚子做了燒土豆，并且從此把“謝謝”常掛嘴邊。

對一個癌癥病人來說，最可怕的事是“耐藥”，最糟糕的事是“我耐藥”。她遭遇了癌癥病人所能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

病房里，主治醫(yī)生面無表情地告訴她和她的家人，病人從確診至今已14個月，這期間一直在治療，換過N個方案，卻一直惡化。靜脈不接受，腹腔灌注也會一樣。況且病人腹部又硬又大，不是水又不是包塊，作灌注風(fēng)險很大。靶向藥是有，但藥效再好，也經(jīng)不住耐藥的身體?？傮w評價“治療無效”。

醫(yī)生談了，她輕松了，也沉重了。媽媽在哭，她在安慰媽媽。

老公流著淚把她拉到一邊：“不用擔(dān)心你的父母無人照看，將來只要他們愿意，我會接他們到這邊住，不去養(yǎng)老院。生病送醫(yī)、送終掃墓我都會管，這個問題以后不用談，安心養(yǎng)病?！彼t了眼圈，但仍然沒哭。

從醫(yī)院回到家，她吃了片止痛藥，打開小音箱，接上手機(jī)，聽歌。聽著，聽著，無來由的心情愉悅，哼著歌，跟著節(jié)奏不自覺地用腳打著拍子。進(jìn)廚房熱了點東西，吃完，聽著音樂，看書。

我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情景，僅僅是憑著“天使PK魔鬼”在微博留下的文字和她后來的講述，最大程度地去還原。

“姐姐，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在微博上講，我呀，挺著腹水撐大的肚子，在小區(qū)里溜咖啡豆，一個大媽看到就問：姑娘，你這是有了嗎？幾個月了？我說：四個月了。大媽說：那你還玩狗，快別養(yǎng)了，小孩重要！姐姐，逗嗎？”

她的語氣很輕快，我嘴角上揚(yáng)，卻笑不出來。

她用瘦得干枯、青筋畢現(xiàn)的手撫了撫鼓脹的肚子，一臉燦爛：“大肚肚看得出嗎？我做不了媽媽，老天卻讓我體驗做孕婦的感覺。呵呵，看，這像幾個月的身孕？”

我見到她的人之前，微博中，她所熱愛的生活，已經(jīng)如同星星之火，一點點把我的心燎原。

看，她穿著一身黃色呢子大衣，站在黃果樹下，用微笑告訴我——姐姐，這是多么年輕的我，多么精神的我，多么漂亮的我，根本無法想象這是被醫(yī)生放棄的病人，對不對？就算是死刑，表現(xiàn)良好，也可以重罪輕判不是？我希望我是正能量，我希望十年以后，會有病友指著我說：你看她，十年前被醫(yī)生判死刑，現(xiàn)在還好好地活著。

看，她披著那條黑白相間的格子圍巾，那樣自信地立在小河邊，深秋的蘆葦映襯著她的嬌艷。她望著天邊的晚霞，輕輕地對我說：我不僅要活著，還要快樂地活著，美麗地活著，盡情盡興地活著，多姿多彩地活著。

她酷愛旅游，想去非洲感受野性獅子的呼喚，去新西蘭摸摸綠色牧場里的小牛，去法國凱旋門轉(zhuǎn)轉(zhuǎn)那放射的12條大街，再去看看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她有太多的夢想沒有實現(xiàn)。她可以樂觀地接受現(xiàn)實，但不甘心就此認(rèn)命。

2013年初，老公背著病情急劇惡化、已經(jīng)虛弱得不能行走的蕾蕾，回到她曾工作生活過好多年的北京，踏上希望中的續(xù)命之旅。從國家級大醫(yī)院到各種中心醫(yī)院，他們遭遇了無數(shù)拒絕。最終，一所專門設(shè)立了“黏液瘤?？啤钡男♂t(yī)院收治了蕾蕾，冒險為她實施了腹腔鏡手術(shù)和術(shù)中術(shù)后“熱灌注”。

前兩次開腹大手術(shù)，她術(shù)后第一天下地，第四天自己洗漱吃飯，第八天還沒拆線就去逛街?？蛇@次腹腔鏡手術(shù)，她連床都下不了，翻身幾乎做不到，說話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每天必須靠止痛針才能勉強(qiáng)入睡。每次熱灌注結(jié)束，24小時之內(nèi)會連吐十幾次，止吐針幾乎失效，直至嘔出綠色的膽汁。隨著一根根管子從身上拔掉，才能慢慢翻身，慢慢下地，慢慢行走。好在，最終去除了重達(dá)7斤的腹水，雖然病灶猶存，生命卻似乎顯現(xiàn)了新的轉(zhuǎn)機(jī)。

4月，蕾蕾微博里，重新出現(xiàn)讓“粉絲”們點“贊”的各樣驚喜：

——蟹殼蟹鉗蟹腳做粥，蟹香飄滿整個屋子，火還未關(guān)，就已聽到咽口水的聲音了。

——蕾蕾式蛋包飯，色香味如何？90分吧。

——一顆顆小小綠豆精細(xì)去皮，制作成有著美麗花紋的綠豆糕；一個個噴香撲鼻的金黃蛋撻和雞蛋糕；一束束彩色的手工干花。

那個晚上，接連兩個小時，我一條一條看完“天使PK魔鬼”的微博，就關(guān)注了她。以后，時不時發(fā)表評論，通過微博與她互動。直到有一天，她在微博上說：想吃海鮮。不知為什么，我忽然很想達(dá)成她的這個簡單愿望，于是我私信她，告知我想送海鮮給她。片刻，她回信，表示愿意接受我的心意，也想親眼看看這個“只聞其言不見其人”的“好姐姐”。

2013年5月的一個周六，我提著在樓下海鮮店買的海鮮，坐在去往見面地點——會展中心的公交車上。我隱隱有些不安。從沒想過，從手機(jī)里傳出的那個聲音那么甜美純凈，不帶一點雜質(zhì)，仿佛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痛苦煎熬。現(xiàn)實的蕾蕾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肯定與可以修飾美白的微博圖片不一樣吧，畢竟是個癌癥病人，可能憔悴、蒼白，甚至留著藥物中毒的痕跡？

盡管是初夏時節(jié)，頭頂?shù)奶栆廊荒菢幼茻?。站在會展中心的門前，正忙忙地拿起紙巾擦拭汗珠之際，忽見一個身著米色小禮服的女孩朝我這個方向扭頭看來，是她！我揮揮手，她面帶微笑，披著陽光賦予的金色光芒緩緩走來?！拔沂抢倮伲　薄疤焓筆K魔鬼”就那樣真實生動地站在我的面前，與圖片一樣美麗。蕾蕾是東北人，圖片不能看出高度，事實上，她的個頭不足一米六，竟像個江南女子。劉海下一雙大眼睛分外有神，瓜子臉瘦削蒼白。盡管一只手扶著腰，但身板始終挺得直直的，襯托出優(yōu)美的胸部曲線?！爸x謝姐姐！”一口不帶東北味的普通話。接過我手中的海鮮，甜甜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聊了幾句。她沒有提及關(guān)于疾病的任何話題，我自然識趣，也不會多說。她就像一個青春燦爛、無憂無慮的女孩，仿佛并不止小我3歲。

蕾蕾突然沉默了，眉頭微皺，輕輕地斜靠在身后的玻璃墻上。我連忙扶住她的脊背：“要緊嗎？”“沒事，我老公在那邊停車，馬上過來。待會兒我們還要去參加朋友的婚禮?！彼πΓ局绷松碜?。說話間，一個身材中等、微胖的男人朝這邊走來，他就是蕾蕾的老公——李杰。他扶住蕾蕾的肩頭，蕾蕾自然地靠在了他的懷中。眼前的李杰比微博圖片中更多出了一種表情——羞澀，在見陌生人時。他向我答謝，卻一直垂著眼簾。

“這是一點心意，我跟你在一個城市，是一種緣分?！迸R別，我笑著拉拉蕾蕾的手。

回到家，我一遍遍刷微博，有些興奮和期待。那種興奮，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自得；那種期待，卻明顯帶著私心。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志愿者組織，我不知道，一個真正的志愿者，是否可以完全純化到不去想也不需要別人的任何感恩。

如我所愿，蕾蕾真的在微博里@了我：“聽說我愛吃海鮮，附近又沒有賣的，她今天居然買了一大兜海鮮給我送過來，還細(xì)心地手寫了一整張紙的做法。感動，真好吃。謝謝海鮮姐！”文字下面，是她做的扇貝、雞冠貝、鵝蛋貝和文蛤，很可口的樣子。

自此，“天使PK魔鬼”微博都稱呼我為“海鮮姐”，她的粉絲也叫我“海鮮姐”。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受，確切地說，是一種被人需要、被人認(rèn)可、被人信任的成就感。生活中，我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失敗的弱者，沒有任何依靠，每天都需要提心吊膽，甚至自己生日當(dāng)天，最大的祈求就是不要聽到上司嚴(yán)厲的斥責(zé)。而只要走進(jìn)蕾蕾的生活，與蕾蕾在一起，我就會穿越到想要擁有的強(qiáng)大，能夠成為另一個人的重要支撐。

第一次踏進(jìn)蕾蕾家，小狗“咖啡豆”便大叫著撲上來，搖著短短的尾巴，兩只前爪直拱我的小腿。這只泰迪犬用犬類的方式，來表達(dá)它對客人的歡迎。從小怕狗的我驚叫一聲，躲閃到一邊。“姐姐，你怕狗呀？”“來，咖啡豆，聽話，給姐姐作個揖?！毙」饭话察o下來，用后腿立起小身子，兩只前爪拱在一起連連揮動。我樂了，蕾蕾也笑了。

我這才注意到今天蕾蕾變了發(fā)型，不再是那個俏麗的“波波頭”，而是貼著頭皮的卷發(fā)。

“姐姐，看我這一腦袋卷毛！熊頓當(dāng)初聽帥哥梁醫(yī)生說，剃了光頭，可能會重新長出卷發(fā)，于是果斷剃了，可惜她沒能如愿地長出卷發(fā)。我這一腦袋卷毛，是因為剃了光頭？還是因為化療？姐姐，我不想要，我喜歡順滑的長發(fā)飄飄耶！”

原來，那“波波頭”只是她的假發(fā)。

淺黃的墻上，如項鏈般掛著兩串照片，那是蕾蕾生病前的人生。

女孩蕾蕾出生在黑龍江一個叫雞西的城市。女孩記憶里，那個城市因為采煤的關(guān)系總是黑霧彌漫。冬天那里很冷。女孩的爸爸很愛媽媽，溺愛加保護(hù)，讓媽媽一直活在少女時代。爸爸開過工廠，廠子倒閉又做小生意。童年的夜晚，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幫著爸媽清理那些一元兩元一角兩角一分兩分的人民幣。末了，會在爸媽許可下拿走那么幾角甚或一元當(dāng)零花錢。不到13歲，她就離開這個小城到北京尋夢，讀中學(xué)，念大學(xué)。她長得漂亮，試過做演員，最后，當(dāng)了一名涉外旅行領(lǐng)隊。

職場的境遇，我與她交流過。那時，她碰到了嫉妒她工作業(yè)績的上司，處處刁難。她的回?fù)羰牵悴皇羌刀饰夜ぷ鳂I(yè)績好嗎？我就把它做得更好，讓你的上司看見，讓大家有口皆碑?！坝腥讼肟愕牟弊?，你努力長得更高，讓他伸手只能夠到你的胸，他還能卡你脖子嗎？”聽到這話，我若有所悟。

長發(fā)披肩的女孩，人比花嬌，盛放的生命，張揚(yáng)無忌。她可以無視高富帥的追逐，選擇大學(xué)畢業(yè)在北京打工而一無所有的李杰，只因為他愛她，她也愛他，就這樣簡單。“我不需要豪華酒店私人飛機(jī)美酒佳肴的奢侈游玩，我就喜歡兩個人在一起，各自背上大背包，驢行。用腳步丈量心中的尺寸，用眼睛去看別人注意不到的風(fēng)景。餓了，升火煮方便面；累了，在野地支起一個帳篷?！彼o了職，跟著李杰回到他的家鄉(xiāng)重慶，做一個重慶媳婦。

他們分期付款，買下這套不到70平米的兩居。蕾蕾親自設(shè)計，找人裝修。搬進(jìn)新房不久，蕾蕾晚上老被隱隱的腹痛弄得睡不好覺，在區(qū)人民醫(yī)院檢查，“一切正常”。直到3個月后巨大的腫瘤突然破潰。

“也許一切都是命定的。就像第一次手術(shù)，我遇到了一個特別人性化的醫(yī)生，她同情我年輕，好心為我保留生育能力，結(jié)果我很快復(fù)發(fā)轉(zhuǎn)移。姐姐，你知道嗎？第一次手術(shù)前，我怕老公私下找醫(yī)生溝通，要保留子宮什么的，好傳宗接代。手術(shù)前一天夜里，我還偷偷跑到醫(yī)生辦公室，央求她，如果打開肚子，看到不好，一定全切全切，不要手下留情?！?/p>

命定。就像我，病情來勢洶洶，經(jīng)歷一番折騰，卻愈后良好。她的病從輕微疼痛開始，卻要面對不可預(yù)知的未來。這樣看，我是不是太幸運(yùn)？

眼光從墻上移開，卻又瞥見沙發(fā)旁一只空空的小小的貓窩。不久前，蕾蕾在車庫里撿到了一只還沒有滿月的灰色小貓，驚訝著，憐愛著，用雙手捧著這個小小的生命，把它帶回家，取名為“小不點”。她用吸管一點點給“小不點”喂牛奶，一喂就是一個鐘頭；給“小不點”把屎把尿；夜里聽到“小不點”“咪咪”叫，會起來好幾次，全然不把自己當(dāng)個重病號?？墒?，小不點終究還是死了。蕾蕾大哭，嚷著：“小不點，你干嗎要死？你把我的歡樂都帶走了！”

見我一時愣著，蕾蕾上來拉拉我：“走，看看我的綠色陽臺！”其實不用走，客廳很小，前方落地玻璃處的一片蔥蘢就在眼前，比微博圖片上的還要好看。

“姐姐，這是媽媽和我一塊兒搭的架子，看這花朵爬得夠高吧？”蕾蕾指著一棵盛放的薔薇。

“對了，你這么虛，媽媽怎么不繼續(xù)留在這兒陪你呢？”

“她不習(xí)慣我這兒的生活。她呀，被爸爸寵壞了，做個簡單的活兒，會復(fù)雜得出一身汗，出個門上個超市會迷路。上回，她在醫(yī)院照顧我，從食堂打飯回來，竟然怎么都找不著住院樓，在外頭繞了一個鐘頭，見著我就大聲哭?！?/p>

我有些不太習(xí)慣蕾蕾說媽媽的這種語氣。我無法去設(shè)想別人的媽媽如何，只知道我那次大手術(shù)后離開前夫，媽媽從成都趕到重慶，甚至沒來得及告訴我一聲。朦朧中，我聽到一聲門響，以為是身體太虛產(chǎn)生了錯覺。又過了好久，一覺醒來，媽媽端著熱騰騰的雞湯出現(xiàn)在我的床頭：“燕子，喝點雞湯，媽上車前剛煲好的，又熱了一下，很合適?！彼裕@么多年，我的人生無論多么失意，媽媽始終是我心中柔軟的所在。

描述中，蕾蕾無力地躺在淺綠色的沙發(fā)上，眼睛警惕地盯著3米外的開放式廚房。那里，她的媽媽正在洗碗。蕾蕾素愛清潔，她的衣柜散發(fā)著芳香，她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得特別規(guī)矩，她甚至拒絕在李杰爸爸家吃飯，因為曾看見一只蟑螂從碗柜邊肆意爬過。蕾蕾覺得媽媽達(dá)不到她的衛(wèi)生要求，自己又動彈不得，便像個“監(jiān)工”一樣看著媽媽的一舉一動。媽媽把餐具洗滌劑清洗過的碗，用清水一一過了一遍，準(zhǔn)備放進(jìn)櫥柜，卻突然聽到蕾蕾在客廳大叫：“再洗一遍！”“寶貝，洗干凈了?！眿寢尷^續(xù)著把碗擱進(jìn)櫥柜的動作。于是，蕾蕾急了，態(tài)度很不好，媽媽也急了，大哭著數(shù)落蕾蕾，母女大吵一架。換來的結(jié)果是，蕾蕾差點背過氣去，緊急送醫(yī)。

在蕾蕾生命的最后3個月，因為媽媽要先于爸爸趕過來照顧她，一向什么都依女兒的爸爸給媽媽約法三章，第一條就是千萬不要再讓女兒生氣掉眼淚，如果做到，“以后疼她愛她做牛做馬”。

“還有，還有，”蕾蕾有些哽咽，“媽媽不主張再給我治病了?！?/p>

蕾蕾的治療已經(jīng)花光了一大家子人所有的積蓄，雖然，蕾蕾嫁到重慶第一時間就入戶買社保，可是，生了大病才發(fā)現(xiàn)，很多治療很多藥物根本不在醫(yī)保范圍內(nèi)，那些不能報銷的治療和藥物又恰好是最關(guān)鍵的，更不用提為了續(xù)命到北京的花費(fèi)，如流水般，六十多萬就沒了。住著的房子分期付款，不好賣，況且賣了小兩口又該在哪里落腳？李杰爸爸上世紀(jì)90年代下崗，至今住在狹窄黑暗的工廠宿舍里。唯一的救命稻草，是當(dāng)年在北京買的一套小房子。蕾蕾想要賣掉房子，為自己籌措后續(xù)治療經(jīng)費(fèi)，可是，媽媽堅決反對。

“蕾蕾，你也知道，你的病已經(jīng)擴(kuò)散到肝，沒得治了，我那些姐妹都這么說。我跟你爸爸對你，真的盡力了，我們沒有工作，晚年還得有點依靠。北京那房子租出去，好歹能替我們兩個老的積點錢……”

記憶中，蕾蕾用被子捂著臉哭，媽媽站在床邊哭。

“蕾蕾，我怕呀，我怕你爸爸走了我孤零零一人，又窮又病，動不了。有點錢，還能請個人給我端茶送水……”

我用手抓住蕾蕾枯瘦的手臂，打斷她：“蕾蕾，你別說了……”

不想讓蕾蕾說，因為我也怕。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十幾年前，我作了一個任性的決定，扔下父母到重慶工作。今天，我的父母都已年過花甲，如果我有不測，他們該當(dāng)如何？如果他們中有一個人不測，另一個該當(dāng)如何？而身在異地的我，又要面臨怎樣的打擊和折磨？

那天，蕾蕾精神不錯，話也很多。

那天，我吃到了蕾蕾親手做的干煎杏鮑菇，只撒了鹽和黑胡椒粉，竟然那么美味。蕾蕾離開后，我常常試著用她教我的方法做，卻永遠(yuǎn)做不出記憶中的味道。或許，那只能是一道我掛在嘴邊的菜了。

臨走，蕾蕾要送我。我一再阻止，她卻堅持：“姐姐，不是為了你。因為下雨，我兩天沒曬太陽了，今天陽光明媚，散步嘍！”我扶著蕾蕾，每走二三十米就找地兒休息一下，慢吞吞地走了好久。日頭下的水泥地上有一只蚯蚓，正拼命扭動身體。蕾蕾看見它，便停了腳步，吃力地弓下腰，撿起一截小樹枝，把它挪回到潮濕的草叢里：“太陽這么大，沒有水分它會死的?！?/p>

“你心腸這么好，肯定長壽！”我笑著。

“就是就是，我能活成老妖精哦！開玩笑的。我要求不高，只求老天給我15年時間。我覺得生命的長短真不重要，重要的是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我用15年的時間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15年的時間與老公相親相愛，15年的時間負(fù)責(zé)咖啡豆一生，15年的時間吃喝玩樂。很好，知足的?！?/p>

我別過頭去。

“怎么了？姐姐?！?/p>

“光線太強(qiáng)，我，有些睜不開眼。”

蕾蕾想向老天要15年時間與老公李杰相親相愛。老公，蕾蕾微博中的關(guān)鍵詞，蕾蕾生命最后兩年的重要陪伴者。哪怕臨走前3個月，老公不愿正面看她一眼，她會偶爾在微博上吐槽，有人同情，幫著譴責(zé)“負(fù)心漢”，但轉(zhuǎn)天她又會專門發(fā)帖澄清，為老公開脫。

這是一段晚飯的場景——蕾蕾坐下，拿起筷子，嬌嬌地使喚李杰：“老公，給我拿瓣蒜嘛！”李杰得意地伸出握著的拳頭，朝下，松開，啪，一瓣蒜掉落到桌面：“哈哈，早有準(zhǔn)備，今天終于可以不用起身，安穩(wěn)地吃飯啦！”蕾蕾也像變戲法一般，從身后拿出親手做的菠蘿布?。骸爱?dāng)當(dāng)！試驗品成功！”夫妻相視而笑。

我夸李杰能干。蕾蕾講，李杰他不是能干，而是需要一個人來指揮他，我，就是他的指揮棒。

我說李杰是個好人。蕾蕾講，怎么，老公對我不離不棄就是好老公？你們個個都說我幸運(yùn)幸福，其實我困惑得很，對于癌癥病人來說，愛人沒有選擇離婚就是幸運(yùn)幸福？難道只有選擇離婚才是正常的嗎？我碰到他是幸運(yùn)，那他碰到我就是不幸？

我聽說，李杰的姐姐曾私下對他感嘆：“咱爸、我和你，在婚姻上都沒碰到好運(yùn)氣。”這些蕾蕾都知道，可是卻從不觸動“離婚”這樣的字眼。第二次大手術(shù)后，李杰與蕾蕾就再也沒有了“酒足飯飽后的那些風(fēng)花雪月”。蕾蕾晚上常常會疼得喊叫或是輾轉(zhuǎn)反側(cè)通宵不眠，李杰便主動到客廳的沙發(fā)上過夜。一天夜里，蕾蕾上衛(wèi)生間，路過客廳，竟聽見沙發(fā)輕微的顫動聲，以及李杰克制的呻吟，她知道這是什么，第二天若無其事地將散落在地上的紙團(tuán)拾起，扔掉。

“老公的好，我寫在微博里、QQ空間里，讓大家都知道。我，這個已經(jīng)停止一切治療的絕癥病人，拖著疼痛又疲憊的身體，直不起腰就彎著，每天堅持擦地板。雖說房子小，可中途休息兩次才能里里外外都擦一遍，只因為老公喜歡光著腳踩在地板上。有誰對我老公說你老婆真好呢，只會說你真倒霉。”蕾蕾在微博里寫道。

蕾蕾走后，李杰一度被眾多“天使PK 魔鬼”的粉絲強(qiáng)烈譴責(zé)，我找到李杰，提醒他看看微博，妥善處理各種關(guān)系，小心被“人肉”。李杰不看我，卻垂著眼簾，不緊不慢：“謝謝姐姐，我從來不上微博，更不會去關(guān)注她寫了什么上去?！?/p>

夫妻是結(jié)，人心是謎，永遠(yuǎn)不要企圖用“非此即彼”的思維去妄下定論。雨水連綿，在大街上，看到過我認(rèn)為暴躁冷酷的前夫，買下了一位老人背兜里所有的梔子花。多年后回到成都，我聽說以前單位里那個同事對病妻不離不棄，兩人已經(jīng)有了一個快5歲的女兒。哪怕，他當(dāng)初只是為了留在機(jī)關(guān)而娶那個女人。

炎夏正式來臨，蕾蕾再次病重。

之前一段日子，由于胃部新增轉(zhuǎn)移灶，蕾蕾每頓飯只有四個餃子的飯量，再吃就會痛得厲害，甚至連咖啡豆都吃得比她多。腹脹腹痛腰痛肩痛，沒有發(fā)燒，身上卻忽而冷得發(fā)抖，忽而又熱得冒汗，沖熱水澡，也能感覺身體里有絲絲寒意往外滲。不能正常飲食排泄，生命需要的能量要靠輸液才能維持，一切又恢復(fù)到去北京尋生路之前的狀態(tài)。

我去看蕾蕾。李杰開著車來接我，一路沉默不語。近40分鐘的車程，這樣也未免太尷尬。于是，我主動開口，從他所做的IT行業(yè)聊起，話題又慢慢回到蕾蕾身上。李杰也叫我姐，他只比我小兩個月。

“姐，你知道嗎？上次我陪蕾蕾去北京做腹腔鏡手術(shù)抽腹水時，我看著那個屏幕，天哪，她的肚子里滿是密密麻麻的小疙瘩，連腹水里也漂浮著顆粒狀的東西。她的病已經(jīng)不可能好了?！?/p>

“那醫(yī)生怎么說？”

“沒說。我自己估計5年吧。”

“你，難受嗎？”

“一切順其自然。只是希望，最后她不要太難受。我初中的時候，媽媽得了骨癌，活活疼死的?！?/p>

就在那天，我還問了他一個本不該問的問題：“你們沒有孩子，你家里，沒意見吧？”他扭過頭，苦笑了一下：“我從媽媽死后就獨自拿意見，爸爸和后媽能說什么？我只要蕾蕾好好活著，其他不重要?！?/p>

我回望這個與我同年的男人，他迅速垂下眼簾，緊握方向盤，不再說話。后來我才明白，垂下眼簾這樣的動作，是這個男人掩飾自己內(nèi)心起伏之時的條件反射。這樣的神態(tài)，讓面目清秀的他，看起來像個有些委屈的小孩。

蕾蕾蜷縮在黑暗中。燈亮，她看到我，便扶著一把椅子從沙發(fā)上艱難地站起來。我才看到，她那突起如孕婦般的腹部——腹水把這個瘦弱女子的肚子撐得奇大。我奔過去，撫住她那用力握住椅背的青筋畢現(xiàn)的雙手。

“姐姐，沒有嚇到你吧？你還從沒看到過我這么難受的樣子?！?/p>

“蕾蕾，沒關(guān)系，到醫(yī)院做治療吧，會好的。”

“你看我，好瘦好瘦。不需要刻意擠，鎖骨胸骨都那么清晰。其實到這一步，姐姐，你懂，我也懂?！?/p>

“你別這么說……”

“一個人從小孩到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每個階段都需要幾十年，我呢，只是直接把從中年到老年的時間一下子壓縮了。我老了，老得直不起腰，站著洗臉?biāo)⒀蓝际请y事，弄點簡單的早飯更是困難，做什么都要找個地方靠一下，不管是洗手池還是櫥柜還是灶臺，有地兒就得靠，像個80歲的老太太，呵呵！”

她吃力地笑。普通的止痛藥不能起效，密密麻麻的小汗珠不斷自額頭沁出。在她面前的小方桌上，放著小半碗稀飯。她坐下，用顫抖的手，拿著勺子艱難進(jìn)食。吃兩口就停下來，撫住脖子、頂著胃部強(qiáng)迫自己咽下去，然后隔幾分鐘，舒服點，又拿起勺子吃兩口?！拔乙Τ詵|西，我要活下去。今天晚上的目標(biāo)，就是把這半碗稀飯像吃藥一樣吃完！”不知不覺，桌上那碗稀飯已慢慢失去熱氣、開始冷卻，可蕾蕾還一勺一勺堅持進(jìn)食。

“看，這是上個月老公帶著我去郊區(qū)花木世界的圖片！”蕾蕾吃力地點開手機(jī)屏幕。圖片上是一個牽著小狗、化著淡妝、戴著時尚遮陽帽的漂亮女孩，靈動活潑?！昂闷?！”我情不自禁?！拔揖拖萝囎吡?0米而已，好累。我不知道還剩多少天，但我一定要把每一天都過得漂亮！”這時，我瞥見，李杰正在廚房忙碌著。他每天早上7點出門上班，晚上7點下班回到家里，一直忙碌到深夜甚至凌晨。此時，他正在為蕾蕾準(zhǔn)備第二天的飯菜。

多少次，萬籟俱靜，聽著廚房隱約傳來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蕾蕾躲在被窩里偷偷抹眼淚；多少次，蕾蕾早上去盛飯，鍋里的湯還是熱的。這一切，她都記在微博里，也不知，李杰是不是真的從未關(guān)注過蕾蕾的那些文字。

望著蕾蕾，突然發(fā)覺，對我而言，其實很多事情、很多委屈原本沒有那么大，是我那一顆沒有多少閱歷而又稚嫩的心，把它們放得太大；所謂失去，本質(zhì)上我什么也沒有失去，只是行走的方向不對，越努力道路卻越狹窄，為什么不換個方向試試？

蕾蕾終究還是回到了醫(yī)院。這次，她去的是本地一家腫瘤?？漆t(yī)院。

兩天時間，挺著大肚子、坐著輪椅的蕾蕾，在李杰陪伴下，排隊、掛號，被胃腸外科和肝膽外科踢皮球般踢來踢去，最后只能回到婦瘤科。一系列繁復(fù)的檢查之后得出結(jié)論：蕾蕾的胸腹腔已經(jīng)沒剩下多少及格的器官，心、肝、脾、胃、腎、膽、小腸、膀胱，或是癌細(xì)胞直接侵蝕，或是間接受到大劑量化療傷害。整個腹腔除了無數(shù)小的種植顆粒，還有好幾個大包塊。

醫(yī)生說，這些并不會短期內(nèi)要了命，但最后的癥狀肯定會是腸梗阻。

蕾蕾說，想要升級止痛藥，醫(yī)生建議直接用嗎啡。

蕾蕾問，還有其他可以延續(xù)生命的方法嗎？

醫(yī)生說，那就試試靶向藥“貝伐單抗”吧，不過很貴，一個療程大概兩萬，屬于自費(fèi)。

蕾蕾取出了夫妻倆銀行卡上最后一筆錢，輸了貝伐，灌了卡鉑（化療藥），抽出腹水，輕松了許多。

想要活下去的蕾蕾，鼓足所有勇氣，在微博上求助。那個由病友和病友家屬組成的群體果然伸出了堅強(qiáng)有力的臂膀。僅僅兩天，蕾蕾就收到了足夠兩個療程的善款，還有各種各樣讓她驚喜不斷的禮物。她在微博上不斷表達(dá)著謝意。

“親愛的，禮物收到了，桐華親筆簽名的《步步驚心》，好激動，愛不釋手，我要珍藏！辛苦你了！太愛太愛了！”

“親愛的，禮物收到了，都是好東西，我老公也跟著樂壞了，大叫有口福呢。謝謝你，親你愛你喲！”

“親愛的，禮物收到了，看我是不是又變成了個古典小美人兒！時間倉促，隨便一穿，還沒想好如何打扮來配，下次整體裝扮一下，肯定更美。謝謝你哦，親愛的，我好高興呢！”

就在“貝伐單抗”讓蕾蕾暫時緩解病痛的同時，她快樂張揚(yáng)的個性也在一點點恢復(fù)。自駕游、海灘的自助燒烤、凱里的五色梯田，紛紛出現(xiàn)在她的微博上。

蕾蕾啊蕾蕾，你現(xiàn)在的身份是個受助者。你知不知道，好多幫助你的人同你一樣，身患絕癥，在生死線上掙扎，自顧不暇之際，還騰出手來幫你；你知不知道，網(wǎng)上還有好多人盯著你，說你有車有房、打扮得漂漂亮亮，卻要別人捐款幫你；你知不知道，這個社會的信任度很低，我見過一個年輕媽媽帶著白血病患兒跪在醫(yī)院門口求助，一上午都沒人搭理。你是這樣幸運(yùn)，但這些你認(rèn)為快樂美好的東西，真的沒有必要在微博這個公眾平臺展現(xiàn)。

姐姐啊姐姐，我的確是一個受助者，但我有權(quán)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不需要遮遮掩掩。如果，受助的結(jié)果就如同欠債一般，被禁止了一切享受，那么，我寧可放棄。

我的顧慮沒錯，很快，一條條滿含敵意和質(zhì)問的評論出現(xiàn)在蕾蕾的求助帖下方，甚至，包括一些和蕾蕾一樣，在微博求助的人，只因為他們得到的幫助比蕾蕾少，而他們覺得自己比蕾蕾更值得幫助。蕾蕾刪除了求助帖，繼而留言：“謝謝大家，我已經(jīng)籌足了治療款項，不用再給我捐款了?！?/p>

盡管如此，這個群體的愛心也一直緊隨著蕾蕾。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最大的心愿是“吃盡美食”。他們匯款請蕾蕾“吃飯”；他們從天南海北寄來各式各樣富有特色的小吃。蕾蕾懷念北京的“蒸功夫”，竟真有人把“蒸功夫”套餐真空包裝，寄到重慶。這是后話。

那天，與蕾蕾一塊兒看電視。忽然，她指著屏幕，說：“看，遺體捐獻(xiàn)儀式?！蔽尹c點頭：“是呀，我死后也會把自己的身體捐獻(xiàn)出來，為醫(yī)學(xué)進(jìn)步作點貢獻(xiàn)?！?/p>

“我不會捐的，身體不能安息，要任人宰割，太可怕了?！崩倮贀u頭。

“可是眼角膜可以捐獻(xiàn)呀！”我講。

“不，我不會捐的，我到死都要保持完整?！崩倮俸軋詻Q。

蕾蕾的反應(yīng)讓我驚愕。難道她寧可灰飛煙滅，也不愿意留下一點有價值的東西在這個人世間？她有那么美麗透亮的一雙眼睛??！難道大家的關(guān)心和疼愛，她就不能稍加回報？那幾天，我那么困惑，懷疑自己看錯了人，甚至不愿再打一個電話給蕾蕾。

“現(xiàn)在每頓都吃好多啊，一下子吃這么多，我確信我好轉(zhuǎn)了，看來靶向治療有用，我一定盡量去完成所有療程。關(guān)于做好事，我認(rèn)真想過，也查過了，海鮮姐提的遺體捐贈，我確實接受不了，但是我會考慮捐角膜。黑暗中一絲曙光，幫別人重見光明多么美好！”

幾天后，我從她的微博中看到了這樣的帖子。

我一直對蕾蕾的父母很好奇。因為我進(jìn)入蕾蕾生活半年多的時間，從來沒有看到她的父母來過蕾蕾家。而在這半年，蕾蕾孱弱的生命已經(jīng)歷過數(shù)次驚濤駭浪，他們也能安然地在東北老家待著？我問蕾蕾，蕾蕾淡然地說：“我從不把壞消息告訴他們。”可即便如此，蕾蕾身患晚期絕癥，他們不會不清楚，一個晚期絕癥患者的病痛折磨。想，他們也能想象得出來。

也許，蕾蕾太小的時候離開家，性子又是那樣倔強(qiáng)自立，父母甚至沒有親眼見到心愛的女兒從一個花苞，開放成一朵嬌艷的鮮花，所以親情才會變得如此疏離。

小時，我的父親常年在外，偶爾回家。媽媽笑著問我：“燕子呀，你說說，咱家里哪幾個是你的好朋友？”我答：“奶奶、媽媽、小黃（家里的小貓）?！眿寢屩钢鴦偡畔卤衬?、胡子拉碴的爸爸：“那他呢？”我自顧自地玩著小黃的尾巴，頭也不抬地回答：“爸爸不是我的好朋友?！蹦悄晡?歲。

也許，現(xiàn)實太殘酷，蕾蕾的父母沒有一份國家給的正式工作，蕾蕾又是獨女，所以二老知道女兒不治，只能早早替自己打算，畢竟他們都還不到六十。這樣的心思，媽媽不是給蕾蕾已經(jīng)赤裸裸地表達(dá)過了嗎？

但是，之前我分明在微博里看到了那化也化不開的親情呀——與女兒像姐妹花一樣，雖然會吵鬧并且笨拙著的高大漂亮的媽媽，那個愛女兒愛到愿意換命的爸爸。一家三口，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緊緊交融。

三個療程后，“貝伐單抗”的效用慢慢降低，蕾蕾停藥。生命進(jìn)入了最后3個月的倒計時。

她已經(jīng)嘔吐了一整天，仰著頭，身體扭曲成S形，以這樣一種特定的能暫時不疼的姿勢躺在床上，臉色蠟黃，極度消瘦，氣若游絲。床頭擺著一個小盆子，滿滿的都是她嘔出的黃色液體，事實上，她吃進(jìn)或喝進(jìn)任何東西，幾分鐘后就會原封不動地吐出來，繼而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我望著她，遲疑了半天，終于問道：“你，還能堅持下去嗎？”

她吃力地變換出一副怒容：“怎么，你覺得我要死了嗎？”

我忙說：“沒有，沒有?！?/p>

她幾乎咬著牙：“我，要活著，就是一直打營養(yǎng)液，也要活著?！?/p>

我震撼了。隨后的那條微博觸目驚心：

“想到我的父母，我談笑風(fēng)生地接受死亡是多么自私。留下遠(yuǎn)方的父母一輩子忍受生命的煎熬。爸媽說，只要知道我在某個地方好好地活著，哪怕只能通通電話，甚至一輩子不能相見，他們就吃得下飯、干得動活、睡得著覺。如果我走了，無法想象他們是何等的傷心欲絕！我得活著，即使被疼痛折磨著，我也要艱難地活著，為了父母活著；即使全身癱瘓，大小便失禁，沒有尊嚴(yán)，也要活著，為了父母活著。只要我有一口氣，哪怕只能躺在他們身邊沖他們笑著，他們，即使勞累，也會安心。我不要他們只能看我的照片來回憶。坦然受死不是勇敢，艱難求生才是英雄！”

那是蕾蕾用僅能拿動手機(jī)的氣力，一點一點碼上去的關(guān)于“活著”的生命宣言！

其實，這樣的決心早已成為她的執(zhí)念。在決定拋開一切顏面向網(wǎng)友求助時，蕾蕾告訴我：

“一個病友的媽媽在微博私信我，她邀請我去家里玩，說即使我坐著輪椅去，她也會像照顧女兒一樣照顧我。她的女兒，20出頭，以前還經(jīng)常和我討論怎樣搭配能讓光頭更好看。骨肉瘤非常疼，這位母親丟下所有的事情專心照顧女兒，還是沒能留住她。之后母親就開始用女兒的微博，關(guān)注女兒的每一位病友。她話里都是對我的心疼憐惜和對上天的痛恨，我卻在字里行間感受到她對女兒無法言喻的痛苦思念。聊著聊著，忽覺我不該是那個被心疼的人，她才是。女兒閉上眼睛就走了，留下孤獨的媽媽用全部余生想她，世上最可悲的事莫過于此。如果有可能，我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半，另一半變成她女兒，飛到她的身邊陪著她?！?/p>

老天果真用最殘酷的方式，成全了蕾蕾的執(zhí)念。曾經(jīng)是最愛美的女孩，在5月的天氣里裹著厚厚的冬衣，戴著帽子，捂著口罩，卻擋不住路上行人投來的恐懼驚異的目光；與她朝夕相伴的，不再是心愛的老公，而是聞訊趕來的父母。為她開出止痛藥和營養(yǎng)液的醫(yī)生感嘆：“這個病人已經(jīng)失去了90%的脂肪和肌肉，竟然還活著，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醫(yī)學(xué)奇跡。”

這是怎樣的奇跡？去世前，身高1.56米的蕾蕾，體重不到40斤，全身上下，唯有眼珠能夠轉(zhuǎn)動，嘴里發(fā)出嬰兒一般細(xì)弱的聲音，只有貼近，才能辨識她在說什么。注射最大劑量的止痛藥，腹部腰部肩部劇痛，癌細(xì)胞侵蝕神經(jīng)的劇痛，一分鐘未曾停歇。生命的最后一個月，蕾蕾沒有吞下過一口東西，沒有連續(xù)睡過10分鐘覺，靠著輸入體內(nèi)的營養(yǎng)液和血液維持，神志卻始終清醒。

對于很多晚期癌癥病人來說，期待“好死”，國內(nèi)呼喚“安樂死”的風(fēng)潮一浪高過一浪。可年輕的蕾蕾卻毅然決然選擇“賴活”——選擇“賴活”，就是選擇了極致痛苦、極度煎熬和失去“人之為人”的全部尊嚴(yán)。我甚至相信，最后的日子，只要蕾蕾的信念稍有松動，她隨時可以死去。無數(shù)次，我想勸她放手離去，話到嘴邊，想起她從來不曾提過一個“死”字，她不想死，我又怎能提出讓她“死”。

蕾蕾自己“碼字”，留下的最后一條微博是：“最近常常想起童年生活過的那間房子，常常夢到有危險的時候，都是跑回童年記憶中的家。進(jìn)屋了，關(guān)門了，看到爸爸媽媽了，夢里的我就輕松了。真想回到童年呢！”

我釋然了。我能做的，唯有陪伴。

生命的最后3個月，她到底把父母叫來了。媽媽先到，看到蕾蕾的樣子，就木了，一直念叨：“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小的時候，我和你爸忙著賺錢，沒讓你好好吃過一頓早飯，都是拿開水沖上蛋花，放一勺糖。寶貝，媽不好?！睅滋烨?，我和蕾蕾媽媽通電話，她還在那頭講：“我懷蕾蕾的時候，家里條件不好，除了每天一個雞蛋，幾乎沒吃過什么有營養(yǎng)的東西。吃了老娘給的5斤長芽的土豆，吃了她爸爸買的3斤干巴小蘋果。有一次她爸爸花了好幾塊錢買肉，我氣得哭了兩個小時。我該多吃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興許蕾蕾還好著……”

爸爸到了，看到蕾蕾，就哭了。他原以為，做父親的不能給女兒減輕病痛，扶著女兒出去逛逛吃吃，總行吧？沒想到，蕾蕾連站都不行，必須有人從背后摟著她才能勉強(qiáng)立住。蕾蕾疼的時候，他哭；蕾蕾吃不下飯的時候，他哭；蕾蕾嘔吐的時候，他哭；蕾蕾只能坐著入睡的時候，他哭；蕾蕾不許他吃剩菜的時候，他哭：“寶貝，你都這樣了，還這么關(guān)心爸爸！”蕾蕾伸出手指刮著爸爸的胡須，嘴唇貼著爸爸的耳朵：“爸爸，可不可以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寶貝，爸爸是你的天，你說什么，爸爸都一定辦到！”“好，爸爸，我們一言為定，今后，你不要再掉眼淚了，好不？”“好！”半晌，爸爸點頭。真的，爸爸從此沒有在蕾蕾面前掉過一滴眼淚。只是，送走蕾蕾那天，一直面無表情的爸爸回到那個小小的居室，拿起蕾蕾用過無數(shù)次的拖把，一刻不停地拖地，從客廳到廚房，從臥室到衛(wèi)生間。眼淚，隨著手臂的動作，一滴滴滾落到木質(zhì)地板，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那把已經(jīng)很久沒用的哨子又回到了蕾蕾手上。那是幾個月前李杰為蕾蕾準(zhǔn)備的。有時候他們不在一個房間，蕾蕾想喊李杰，又沒力氣，于是說好，只要蕾蕾一吹哨，他就過來。試了幾次，果然很好用。連李杰在廚房開油煙機(jī)做飯那么大的噪音，都聽得到客廳傳出的哨聲，只用一點點氣力，就能把哨子吹得好響?？上?，李杰漸漸遠(yuǎn)離了蕾蕾的生活，雖然還在一個屋檐下。哨聲，成了蕾蕾對爸爸媽媽的呼喚。

關(guān)于李杰，我聽說，有一個早上，李杰給蕾蕾穿衣服，可蕾蕾軟軟的沒力氣，李杰便抱怨道：“你咋一點勁都不使，全指著我呢！”蕾蕾那幾天很難受，心情也很差，于是任性了一通，拼著最后一點氣力，與他吵了一頓。結(jié)果李杰奪門而出，剩下蕾蕾臉沒洗牙沒刷衣服沒穿東西也沒吃，不知所措地癱在床上。

如此種種，蕾蕾最終才決定把父母叫到自己身邊。而蕾蕾媽媽在蕾蕾再也沒有氣力碼字時，代她發(fā)了很多微博，當(dāng)然包括對李杰的指責(zé)。

那天，我去看蕾蕾，帶著一個已經(jīng)關(guān)注蕾蕾很久的志愿者——小朱。蕾蕾爸爸打開門，迎我們進(jìn)去。我愕然地發(fā)現(xiàn)，僅僅一個星期未見，蕾蕾的整張臉已經(jīng)枯干到完全“塌方”，面骨的輪廓清晰可見。小朱站在我身后，雖然沒有作聲，但我能感覺到她肢體傳來的戰(zhàn)栗。這不能怪她，如果我為初見者，一定也會害怕。我不怕，是因為一點點看著蕾蕾堅持到今天，是因為我知道蕾蕾曾經(jīng)有多么美好。我走過去，握住蕾蕾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她身旁坐下，陪她一起看電視。我記得，《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正在熱播，那天屏幕上展現(xiàn)的是，一個藏族男孩為家人冒險割取野生蜂蜜的故事。金黃的蜂蜜，緩緩流淌，畫面十分動人。

“我想吃那種蜂蜜?！崩倮儆眉?xì)細(xì)的聲音說，“爸爸給我找?！薄皩氊?，那是野生蜂蜜。這樣吧，爸爸到超市給你買槐花蜜?！薄安宦?，爸爸，我就要吃那種樹上采的蜂蜜?！蔽逸p輕摟住蕾蕾：“妹妹，別急，姐姐去給你找。”蕾蕾摸摸我的手背：“好姐姐。”

我和小朱要走了，蕾蕾像以前一樣，堅持要下樓送我們。爸爸為蕾蕾換衣服。別看現(xiàn)在的蕾蕾輕得像個小孩兒，但她手腳沒有絲毫氣力，整個人特別沉。給蕾蕾穿好外套，爸爸薄薄的襯衫已經(jīng)汗透。沒有片刻停頓，爸爸又拿起一條褲子準(zhǔn)備給蕾蕾換上。我拉住蕾蕾爸爸的手：“我來吧！”遲疑片刻，蕾蕾爸爸點頭。脫換之間，蕾蕾的股骨、腿骨顯現(xiàn)無遺，我知道小朱的恐懼，一直用身體擋著她的視線?？墒钱?dāng)天晚上，這個曾服務(wù)于多個福利院的年輕姑娘還是拉著我去陪她。換好衣褲，爸爸一手托著蕾蕾的后背，一手小心地圈住她的前胸，把她攙扶起來，然后摟著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挪動，就像一個年輕的父親正在教自己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走路。他的嘴里柔聲細(xì)語：“寶貝，別怕，爸爸扶著你呢，爸爸就是你的依靠……”把蕾蕾抱上輪椅，爸爸細(xì)心地為蕾蕾戴上口罩和帽子，圍上圍巾，又彎腰為她穿鞋?！拔业陌职质莻€好爸爸?！崩倮偃鲋鴭?。

爸爸推著輪椅。后來，我和小朱已走出好遠(yuǎn)，回頭，看見蕾蕾依然目送著我們。眼神里，滿是感激、留戀和不舍。

那3個月，爸爸媽媽和蕾蕾每天跟上班一樣，早上9點左右到區(qū)人民醫(yī)院輸營養(yǎng)液，中午或下午回家；晚上9點到醫(yī)院打止痛針，再回家，推著輪椅走需要半小時。若是下雨，不方便推輪椅，爸爸就用背帶背著蕾蕾，媽媽肩上挎著包，手里撐起兩把傘。

人生有時就是一個輪回。小時候，爸爸寬大的肩膀背著，從此留下童年歡樂的記憶；今天依然是爸爸的肩膀，父愛從來不曾改變?？粗窃?jīng)熟悉的背帶，生命一剎那已經(jīng)回到兒時。

那3個月，我也曾特別憤怒。在一家三口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必經(jīng)之路上，在蕾蕾所在的那個小區(qū)里，就坐落著社區(qū)居民委員會。難道他們從來就不曾看到自己的社區(qū)竟然有這樣一個年輕的絕癥病人和每天陪伴著她的頭發(fā)花白的父母？我找到他們，請他們幫忙協(xié)調(diào)社區(qū)醫(yī)院上門治療，因為那一家人實在太難了。他們卻冷冷地回復(fù)：“第一，這個病人社區(qū)還沒有登記，要登記必須補(bǔ)辦很多手續(xù)；第二，協(xié)調(diào)醫(yī)院上門服務(wù)不是他們工作分內(nèi)的事?！蔽腋嬖V他們：“沒有關(guān)系，我會打電話給你們區(qū)政府社會福利與保障部門，請他們看一看基層群眾路線教育活動的情況。”直到蕾蕾去世前3天，社區(qū)才派出兩個工作人員上門去了解蕾蕾的情況。

那3個月，蕾蕾最愛“吃東西”，網(wǎng)友們便紛紛請蕾蕾“吃東西”，包括我。媽媽替蕾蕾“碼字”，在微博上感謝大家：

“謝謝你請我吃飯……我們吃了味千拉面，還吃了冷面和拌飯。冷面我吃得很爽口。第三頓，打算找個正宗東北飯館，吃想念的鍋包肉、東北拉皮、燒茄子。”

“謝謝你的江米條，好好吃，分明就是小時候的味道，我都要吃哭了?！?/p>

“海鮮姐，你說話算數(shù)，真的給我找來了樹上采來的野生蜂蜜，好甜，甜到我心里了?！?/p>

在那張餐桌旁，蕾蕾滿足地嚼著爸爸喂給她的、平時最喜歡吃的涮羊肉。她閉上眼睛，細(xì)細(xì)咀嚼，回味著肉汁的鮮美。一分鐘后，她把嘴里的食物，全部吐在了她隨身攜帶的垃圾袋里，眼里含著淚花，喃喃地說：“老天爺啊，不要怪我浪費(fèi)，我吃不下去，但我真的、真的還想再吃上一口。”

2014年5月24日，蕾蕾去世的兩天前，媽媽用手機(jī)拍下了一段視頻——

蕾蕾身子像面條一般軟軟地靠在沙發(fā)上，腿擺在爸爸特意挑選的、與沙發(fā)等高的木凳上，眼睛由于凹陷得太厲害，已經(jīng)睜不開了。爸爸在一旁含笑看著親愛的寶貝，仿佛一不留神寶貝就會飛走似的。一個不經(jīng)意間，爸爸吻上了女兒的側(cè)臉，盡管，那張臉已經(jīng)極度脫形，在旁人看來與骷髏無異。蕾蕾感知到了這個吻，努力地把眼睛張開一條縫，接著想要歪過頭，努力很久，卻連脖子也不能動一動。最后，只得用細(xì)弱如初生嬰兒般的聲音說：“爸，你占人家便宜！”爸爸輕輕地把女兒的頭扳過來：“孩子，你看媽媽多辛苦，每天晚上整夜整夜地給你捶肩揉背，一宿一宿地不睡覺。大后天就是媽媽的生日，你想送她什么禮物呀？”“榴蓮……”蕾蕾艱難地吐字。

5月26日，那是個陰天。蕾蕾精神特別好，早早地就在沙發(fā)上端坐著，眼睛也能睜開了。已經(jīng)3個月不曾正眼看過蕾蕾的李杰和往常一樣，匆忙掠過客廳，正待開門，卻像想起什么，忽然回頭，與蕾蕾對眸。夫妻二人就這樣相對無言，默默地互相望著，時間仿佛停滯，恩怨仿佛終結(jié)。最終，李杰收回自己的目光，邁開腳步，開門，出門。上午10點，蕾蕾去世。這是李杰早已預(yù)知的結(jié)果，當(dāng)一切真正來臨，這個中年男人竟然當(dāng)場在公司慟哭，不能自已。畢竟，那是他深深愛過的女人，一個愿意跟著他、什么也不顧的女人哪！

蕾蕾去世的那天上午，也和之前的若干個上午一樣，一家三口同行，爸爸媽媽推著輪椅送她到醫(yī)院輸營養(yǎng)液。對于蕾蕾這個病人，醫(yī)生護(hù)士都非常熟悉了，紛紛笑著跟她打招呼。只是，蕾蕾這天似乎好了很多，還能抬起手來揮揮。等待輸液的人有點多，爸爸把輪椅交給媽媽，自己去找護(hù)士?？墒?，剛走出兩步，便聽見蕾蕾幾乎是用盡了全力大叫：“爸爸！爸爸——”他吃驚地回過頭，看見蕾蕾頭一歪，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隨即閉上眼睛。媽媽伸手一探，蕾蕾已經(jīng)沒了呼吸。很快，匆忙趕來的醫(yī)生證實了蕾蕾的死亡。媽媽號啕大哭。爸爸表情平靜，他掏出手機(jī)，遞給一旁唏噓不已的護(hù)士：“妹妹，麻煩你，給我和女兒照個合影吧！”

這是爸爸和蕾蕾的最后一張合影——蕾蕾沉睡，爸爸面帶微笑，深情地吻著女兒的臉頰。

榴蓮，留戀。媽媽生日，女兒剛剛離去。我給蕾蕾媽媽捧上一顆榴蓮：“媽媽，這是我替蕾蕾送您的生日禮物?！眿寢岊澏吨p手接過榴蓮，一聲不吭地走進(jìn)廚房。幾分鐘后，她捧著切成四瓣的榴蓮出來，在自己面前擺上一瓣，然后默默地遞給蕾蕾爸爸和我各一瓣，她捧著最后一瓣，站起身，輕輕念叨著：“天上的女兒，這是你的一份。謝謝你，謝謝你的姐姐！”

李杰最終得到了那套兩居的產(chǎn)權(quán)。媽媽在電話里告訴我：“我想過了，燕子，你說得對，蕾蕾在天上也希望她身邊的每個人都幸福。李杰還年輕，他要重新組織家庭，結(jié)婚生孩子，需要這套房子。”

蕾蕾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期盼夢中與她相會?？墒?，她卻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但奇怪的是，每當(dāng)我心里難受時，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她快樂的笑臉——活著就好，活著就要過好每一天，好好活著，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生活中其實包含著很多美好，隔著電話噓寒問暖的父母，一直掛念著我的蕾蕾爸媽，那個關(guān)心我的美女牙醫(yī)，那個發(fā)短信同我聊讀書心得的朋友，那個替我精心挑選茶葉蛋的食堂師傅；還有每到4月，就初夏氣息彌漫的城市，我要用筆把它們記錄下來。筆成為我的朋友，文字成為我的精神寄托，而“從文”成為我人生新的方向。在沉淪十多年后，我終于走了出來，成為街上那個生機(jī)勃勃、散發(fā)著光彩的路人。蕾蕾復(fù)活了，她在我的身上復(fù)活，我?guī)е目鞓贰⑺钠谂稳ダ^續(xù)未來的幾十年。

（注：這個故事由一個叫燕子的韶華已逝的女子講述。燕子是個化名，她故事中的蕾蕾和其他人也是化名，但卻不妨礙這個故事的真實和完整。）

作者簡介

李燕燕，筆名燕子，女，1979年10月出生，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第二屆全軍中青年創(chuàng)作骨干培訓(xùn)班學(xué)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報告文學(xué)、特稿作品近60篇，出版報告文學(xué)集《薪火相傳紅醫(yī)情》，個人非虛構(gòu)作品微信公眾號“燕子的眼睛”與“人民網(wǎng)”、《重慶晚報》同步合作。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