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信見到林怡鈺時,正值大暑。
他正伴著炎夏里的蟬鳴聲入睡,姨娘的打罵聲卻從門外響徹開來。他微開了一道縫,黏膩的風(fēng)便吹了進來。
姨娘正拿著燒火棍打著地上蜷縮的那人,入夏以來,糧食腐敗,總少不了偷糧食的人。那人一直抱著自己,任憑棍棒落在身上卻不吭一聲。
到后半夜姨娘才罵罵咧咧地住了手,喚來家丁要把她丟出去。長信找準時機,小跑到她身邊,只觸到了滿手的鮮血與汗水。
他將她背到了臥房里,去池塘里打來一盆涼水,回來時發(fā)現(xiàn)那人已經(jīng)醒了。她瞪著濕漉漉的一雙眼睛,長信駭了一跳,卻還是擦干凈她的臉,借著蒙蒙月色與蕩漾的水光,看清楚對方還是個小姑娘。他拂開她被冷汗浸濕的碎發(fā),老氣橫秋地說:“為什么不求饒呢?來偷東西就已經(jīng)沒有了自尊,求饒就會好過很多的?!?/p>
她不說話,長信以為她是個啞巴,便自顧自說道:“你以后可不要被人抓到了。”
“我來偷你家的東西,你為什么還要救我呢?”她突然開口。
原來會說話啊,長信朝她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大概……都是可憐人吧,所以忍不住想給你點幫助?!?/p>
長信是庶子,姨娘瞧他并不順眼,很早之前就找了個理由把他趕到后院里來,一日三餐,無一例外都是稀飯清粥。
一個陡然而至的聲音在靜謐的夜間顯得異常突兀,長信的肚子叫喚了一聲。
正覺得臉紅,一雙臟兮兮的小手拿著一塊白面饅頭伸到他面前。
剛才她死死護住的就是這個饅頭吧。長信搖搖頭,奈何她堅持,便只好接過饅頭細細咀嚼起來。
那時候他就是被一塊饅頭收買的,瞧女孩瘦得如同風(fēng)中枯茅,還是不忍心讓她走,他問她:“你叫什么?”
“林怡鈺。”
他默念,倒是個能讓人聯(lián)想起夏日涼風(fēng)的名字。
姨娘那時瞧不清怡鈺的臉,所以長信身邊多出來一個人時,也沒有起疑心,而是冷著一張臉說不要以為多一個人,伙食便能多起來。
長信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怡鈺的到來將生活變得豐富多彩。這天暮色四合,她拉著長信在池塘邊坐下,將腳伸入冰涼的池水里,輕輕踢著青萍。
怡鈺扯著一根茅草手指翻飛起來,偶爾問道:“長信你有什么愿望嗎?”
她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膽小怯弱的姑娘了,那一雙眼睛卻還是那么神采奕奕地望著他。長信那瞬間不知道為什么有些難過,輕聲說道:“我的愿望,希望以后能夠飛黃騰達,不要再過這種任人欺凌的日子了。”
接著他給怡鈺講起了自己的過往,他的母親身份低微,卻與父親有了一夜露水情緣。可是這些年他過得并不好,爹對他不管不問,姨娘也一直欺負他。
“那長信以后會喜歡一個人嗎?”
“不會吧,”長信搖頭,“愛情遠不如人們想象的久遠虔誠,我不會像母親那么傻,耗費一生只為愛一個人?!?/p>
夜間流螢點點,怡鈺也不說話,片刻之后,叫了一聲:“好了?!?/p>
長信不由得望了過去,怡鈺用剛剛的茅草編了一個河燈出來,精致小巧。她拿著河燈向長信解釋道:“這是我家鄉(xiāng)那邊流傳的小燈,說是將愿望寫在里面就能夠成真,”接著她掏出紙筆眨眨眼說,“長信也來試試吧?!?/p>
雖然不相信,長信還是接過紙筆,埋頭苦寫的時候不經(jīng)意問:“這燈有名字嗎?”
“沒有啊,”怡鈺皺了皺眉,但又很快舒展開來,“就叫它長鈺宮燈?!?/p>
長信的長,林怡鈺的鈺。
看著笑得眉眼彎彎的怡鈺,長信也笑了,將紙和筆丟給她說:“該你了?!?/p>
怡鈺寫好之后,細心地將紙條裝進河燈里,再將河燈放入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她扭頭看著長信,露出一個微笑:“長信寫的,是日后能夠飛黃騰達嗎?”
長信點點頭:“那你呢?”
她一偏頭,笑道:“才不能告訴你呢,說出來就不靈了。”
長信被她氣得沒辦法,也只能拋給她一個埋怨的眼神,看著那平靜的湖面上,兩朵慢悠悠飄向遠處的河燈。
河燈像冗長黑夜中陡然亮起的螢火之光,吸引著水下的魚兒紛紛靠近,起先只是一兩只,之后越來越多。水面頓時泛起了像點點碎銀似的波浪,讓他有種錯覺,似乎是天際璀璨的銀河落到了地面上一樣。
長信在這個夏天最熱的時候生了一場病。
這病來勢洶洶,很快將他折磨得只剩下半條命。怡鈺不得已去找了姨娘,姨娘卻冷冷地甩開她說:“死了倒干凈,眼不見也心不煩。”
房里熱得像火爐一樣,長信大汗淋漓,卻還是叫喚著冷。怡鈺毫無辦法,只能不斷去池塘打水為他擦洗身子來降低體溫。
冰涼的潭水總算緩解了一點燥熱感,長信眼前有了片刻清明。冷冷月光下,一臉狼狽的怡鈺正細心照顧著他,他騰出一只手,沙啞道:“不要照顧我了,我也撐不了幾天了?!?/p>
“不要說這種傻話,”怡鈺接住了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我將你會快點好起來的愿望送給了長鈺宮燈,它很靈,你一定會好起來的?!?/p>
她不停講:“長信,你會有很美滿的一生,會長命百歲。朝中近來要在王侯家選舉武侍郎,多少人爭破頭想要這個職位啊,你要快點好起來,才能去參選啊?!?/p>
或許是長鈺宮燈顯靈了,長信的身體竟然一天天好轉(zhuǎn)起來,怡鈺激動得不能自己。大病初愈的長信只臥在床邊看外面灼灼夏光,偶爾轉(zhuǎn)頭對她莞爾一笑。
姨娘則是有火發(fā)不出,更加嫌惡了長信。怡鈺看在眼里,更加認真地照顧起長信的飲食起居。
她早年闖蕩江湖,知道長信這不是病,而是中了毒。
這毒必是姨娘下的,姨娘的兒子也想去競爭武侍郎,少一個競爭對手,便能多一分勝算。
在朝中官員來之前,長信的身體就好了起來,這些年臟活累活他都做過,成功被選為武侍郎。他即刻要進宮復(fù)命,行程匆忙卻不忘對怡鈺說:“我會將你接去宮里的?!?/p>
長信走了之后,后院便冷清了下去,怡鈺一時間還不能習(xí)慣沒有長信的日子,就扎了一個稻草人陪著自己。
她拉著稻草人做著她和長信之間所做過的一切,一起做長鈺宮燈,寫好愿望,再放入河里。亦或是在河邊一起坐下,逗著偶爾游上來的錦鯉,揪著手指頭,語氣認真地對稻草人說:“長信,你什么時候回來???”
稻草人不說話,只靜靜地陪著她一直看過了春月秋花,敗荷殘雪。
在兩年后的那個夏天終于傳來了消息,長信在宮中站得住腳了,要來接她去宮中。
怡鈺眉開眼笑,臨走前,她將稻草人放進屋里與它道了別:“長信要接我走了,我們以后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p>
長信在宮里過得并不好。
這是怡鈺后來才知道的,雖然同為武侍郎,但是他出身不高貴,又沒有靠山,即使是皇家狩獵的時候也只能遠遠地跟在后面,更別提其他武侍郎的排擠與欺負了。
一天,在武侍郎又有意挑釁時,長信突然再也忍不住,與他們打了一架。怡鈺小心翼翼地幫他處理身上的傷口時,他愁眉苦臉地望著窗外,不知是傷口太疼還是怎的,眼淚一顆顆落下來:“怡鈺,你覺不覺得,我很沒用?
“不會啊,”怡鈺從未見過長信掉眼淚,一時間慌了神,“長信你不要哭啊,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就挺好的?!?/p>
見長信還是悶悶不樂,怡鈺又說:“你記得長鈺宮燈嗎?把愿望寫上去就可以實現(xiàn)了?!?/p>
“那靈驗嗎?”
怡鈺無比認真地點了點頭:“我相信是真的,當(dāng)初你病得那么重,不是也好了嗎?”
長信啞口無言,隨著怡鈺到了河邊,寫下“長信能加官進爵”的字條,放入河燈里隨水流緩緩而去。
之后怡鈺便滿心期待起來,可是并沒有加官進爵,而是傳來了一個壞消息。
長信這天清晨隨著皇家一起去狩獵,所有武侍郎都回來時,獨獨沒有長信的身影,她惴惴不安地問道:“長信去哪兒了?”
“長信死了?!?/p>
怡鈺如遭雷劈,那些人說,山中突然有只大白虎沖了出來,直奔一時興起也要去狩獵的公主。長信為了救公主,騎著馬引開了白虎,可是長信的馬失蹄了,便落到懸崖下去了。
“那你們怎么不去找他??!”
“那懸崖有百丈高,掉下去一定沒命了?!?/p>
一直溫溫吞吞的姑娘,在那時候哭紅了眼睛,大叫:“你們怎么能這樣?。 ?/p>
尋到懸崖邊上的時候,天已黑透,那是她經(jīng)歷過最可怕的一個夏夜。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她被雨水澆得瑟瑟發(fā)抖,仍舊是不放棄地喊著長信的名字。她喊得喉頭腥甜,吐出來的名字都帶了幾分血氣,終于聽見斷崖邊上有幾聲微弱的呼喚。
她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果然是長信,他一只手抓著樹枝,神志有些不清。
“長信,你不要怕,我拉你上來?!?/p>
可是她力氣不夠大,幾次都失敗了,手腕都被懸崖間的砂石磨出了血。
長信睜開了眼睛,雨水鋪面而來,他低低嘆息了一聲,說:“怡鈺,放手吧?!?/p>
“我不放?!?/p>
“你放手吧?!?/p>
“我就是不放?!?/p>
那瞬間她竟將重她許多的長信硬生生拉了上來,隔著雨簾他們喘著粗氣對望,怡鈺這才敢小聲地哭了出來。
長信將她擁入懷中:“你怎么不怕???”
“我怕,長信……我怕以后都見不到你了。”
長信笑了笑,接過她的手,像很多年前怡鈺拉著他的手一樣,一遍又一遍說:“你不是說我會有很美滿的一生嗎,那我怎么會舍得死去呢?”
雨下得小點的時候,兩人就相互扶持地走了回去,走了許久,才看見燈火通明的皇宮。怡鈺松了一口氣,卻雙腿一軟,壓著長信倒了下去。
怡鈺醒來時,長信正紅著眼給她扇了一夜的風(fēng),即使一夜未眠,仍舊掩蓋不了他眼底的欣喜。他興奮地說:“怡鈺,我們的好日子要來了?!?/p>
畢竟救了公主,所以皇上提拔他做了鎮(zhèn)國大將軍身邊的侍衛(wèi)。
從此長信每天都會去很遠的馬場操練,怡鈺便每天做糕點等著長信回來。
一日她做好糕點放在窗邊時,一只手賊兮兮地伸向食物,她還以為是長信搗亂,不想是一個衣著光鮮的小公子。
她立刻拍著那只手,他卻毫不在意地起身:“小爺我吃你幾個糕點怎么了?”
“這是做給長信的?!?/p>
“長信?”他偏頭想了一會兒:“就是救了公主的那個臭小子?”
“不許這樣說長信,”她作勢要去打他,他卻巧妙地避開,順手又拿了幾塊,心滿意足地吃了起來,仿佛得到了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一般:“你做東西這么好吃,不如給我當(dāng)小媳婦吧,我是當(dāng)朝禮部尚書小旬,向皇上開口要你不成問題?!?/p>
怡鈺哪里見過這樣的人,當(dāng)即羞紅了一張臉,罵道:“不要臉,登徒子?!?/p>
怡鈺卻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長信,不想給他添堵。長信非常努力,一直不要命地上陣殺敵,大將軍膝下無子,便將長信看做自己的孩子,器重起他來,一路提拔至鎮(zhèn)國副將軍一職。
照此來看,長信也應(yīng)該實現(xiàn)了飛黃騰達的愿望。
長信在吃晚飯的時候,有涼爽的夜風(fēng)從窗外襲來,他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說道:“我也該娶妻了?!?/p>
怡鈺嚇了一跳,他又繼續(xù)說道:“我想娶隸棠。”
怡鈺啞著嗓子,突然間說不出來一句話,長信卻眉飛色舞地講起了隸棠。他說認識隸棠時他只是個小小武侍郎,她是個極漂亮又受寵愛的姑娘,偏偏只對他好,不離不棄地陪在他身邊,鼓勵著他,所以日后若是飛黃騰達,一定不能辜負了她。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中有熙熙攘攘的溫柔,窗外蒙蒙水花晃了怡鈺的眼睛,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漆黑的長夜,少年皺著眉搖頭說:“我永遠不會像母親那么傻,耗盡一生去愛一個人?!?/p>
原來不是真的,他只是要等一個對的人,然后將自己所有的深情,都供奉給另一個姑娘。
可是怡鈺呢?
怡鈺陪在你身邊的時光比隸棠還久啊,你怎么能忘了她呢?可是長信沒有想起來,最后還是她沙啞著開口:“那怡鈺呢?”
長信回過神來,說:“我沒忘了你,怡鈺,你年紀也不小了,我會為你安排一門很好的親事的。”
千言萬語如鯁在喉,怡鈺輕輕搖搖頭:“我并不想嫁人,只要能在長信的身邊,就很開心了。”
之后幾天長信沒有來,后來怡鈺才知道,大將軍染病而亡,將職位傳給了長信,這幾日他疲于奔波。
又過了幾日,傳來了長信娶了隸棠的消息。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心里的難過還是狠狠地泛濫開來,她悶悶地只想哭,卻發(fā)現(xiàn)掉不出一滴眼淚。小旬則啃著一個蘋果毫不留情地譏笑她:“你怎么還在想著他啊?!?/p>
“我看長信并不順眼,看見他操練時決絕的招式,就知道他不是什么良善之人。這些年來,他踩著多少人的頭才能爬到這個位置,如今娶了隸棠,又用殘忍的手段培養(yǎng)刀手,代表他已經(jīng)將過往統(tǒng)統(tǒng)忘記了?!?/p>
“不許說長信壞話,”怡鈺還是這樣說著,卻沒有力氣去打小旬了,“長信是我的主子,他做什么,不需要經(jīng)過我的同意。”
怡鈺只是小偷,哪能比得過出身大戶人家的隸棠,長信能救她一命,她就很感激了,哪還能奢望些什么呢?
我只希望,他能偶爾回來看看我,怡鈺小聲地說道。
不知是不是聽到她的心聲,長信不久后真的回來看她。
怡鈺興奮得不知道做什么好,當(dāng)了大將軍的長信,變得穩(wěn)重多了。她又高興又遺憾,高興的是長信讓人喜悅的變化,又為不能參與他的成長而感到遺憾。
長信對她說:“怡鈺,我需要一個刀手?!?/p>
他身為大將軍,不僅要對外御敵,也要幫皇上挖出暗樁內(nèi)臣秘密處決。這件事不能他出面,就只能有一個刀手,而他所能信得過的人,也只有怡鈺一人。
“這對我很重要,”他輕輕摸著怡鈺的頭說著,“你愿不愿意呢?”
怡鈺心里知道這勢必粘上血腥,她只想著這個對長信很重要,她也想幫他分擔(dān)一點,便一口應(yīng)承了下來。
長信不日便送她去了內(nèi)閣接受訓(xùn)練,她早年混跡江湖,底子厚,內(nèi)閣的訓(xùn)練強度也非常大,所以怡鈺在不久之后,就去完成第一個任務(wù)。其中的細節(jié)她已經(jīng)不敢回想,只能機械地重復(fù)插入的動作,直到溫?zé)岬难獮⒘怂荒槨?/p>
每次殺人之后,她總會嘔吐,像要把膽汁都吐出來。長信只是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接著下達新的任務(wù)。怡鈺便一直下手,如同鬼魅一般在暗夜里出現(xiàn),一時間皇城內(nèi)外,風(fēng)雨飄搖。
長信每次來的時候,也只是匆匆地叮囑任務(wù),怡鈺聽著,卻總想和他攀談點什么,想問他最近過得好不好,睡得安穩(wěn)嗎,可是長信都只是敷衍幾句,又急匆匆地走了。
因為刀手的神出鬼沒,令眾臣惶惶不可終日,終于他們?yōu)榱俗员B?lián)袂上書皇上,請求廢了刀手。
怡鈺被人強迫跪在地上,她努力地抬頭,群臣目光如刃。她一直注視著長信的身影,可是長信看也不看她,她喉頭滾動著嗚咽,她多希望長信能為她說一句話,哪怕改變不了要被處死的命運。
可是長信始終一言不發(fā)。
皇上礙于群臣抗議,不得不下令判處怡鈺腰斬。
一道聲音從一側(cè)響起,仿佛黑暗夜間綻放出的璀璨光源一般,讓怡鈺的淚水爭先恐后地外涌。小旬頂著他人詫異的目光硬著頭皮道:“依微臣看,刀手的存在只是皇上想讓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保持清正廉潔。刀手制度可以廢除,就留這小姑娘一命吧?!?/p>
小旬給了這個臺階,皇上便順勢而說:“愛卿說得對,如此,便將她收押天牢吧?!?/p>
怡鈺一直看著長信,直至被人押下去。長信從始至終都沒有往她這里看過一眼。
怡鈺白日里被嚇到了,夜間在牢里發(fā)了燒,恍惚間有人輕輕觸摸著她的頭,她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長信帶著歉意的臉:“對不起。”
怡鈺不說話。她知道這不該怨長信,也知道他的無能為力,可是看見長信在朝堂一言不發(fā)的時候,心里還是對他有所介懷。
長信拉起怡鈺,小聲地說道:“皇上準許我?guī)愠鋈?,你只要完成最后一個任務(wù),我可以向皇上求情,讓你到我身邊?!?/p>
怡鈺點點頭。
可她卻沒想到,長信要她殺的,是小旬。
房內(nèi),小旬中了迷藥,動彈不得,怡鈺握著刀的手在微微發(fā)抖,良久后還是放下了刀。在一側(cè)旁觀的長信眉間微蹙,似有怒氣:“你不完成,我怎么向皇上開口要你呢?”
“他們說要斬殺刀手的時候,你一句話都沒說,”她澀聲道,“是小旬救的我,我不能恩將仇報?!?/p>
她輕輕扶起了小旬,說:“小旬,藥效過了,你就走吧,皇上已經(jīng)對你有了殺心。”
小旬在這時候劇烈掙扎起來,問:“怡鈺,你跟不跟我走?”
“我這么不堪,為什么還喜歡我?”她搖著頭起身,慢慢朝長信走過去,第一次喚他道,“將軍。”
也許是夏風(fēng)太過溫?zé)?,讓她眼角泛潮,她說:“怡鈺累了,你要走的路太漫長了,怡鈺不想和你走下去了。”
她已經(jīng)陪他走了很久了。
那年他生了場重病,她為了救他被姨娘狠狠痛打。
那年他被困懸崖,也是她冒死去救他。
可是他這些年做了什么,娶了隸棠,讓她做了刀手,險些死去。
長信的世界變得豐富多彩,可是怡鈺的世界,永遠都只有他一人。
她踩著淚光,越過長信,而他沒有挽留一句。
此后怡鈺就一人回到了當(dāng)初那間屋子,又看遍了春月秋花,敗荷殘雪。她一直做夢,夢見了很多年前的時光,長信細細擦著她臟兮兮的小臉,她就是在那時候,想與長信一生一世。
長信的孩子出生在最熱的夏天。
下朝時,天際黑云翻墨,風(fēng)雨欲來。他心念著即將臨盆的隸棠,疾步往自己的殿中走去。
長信在廣場上看見了一個單薄的人影,竟是許久未見的怡鈺。她瞧見他,毫無神采的眼睛亮了亮,跑過來扯著他的袖子,毫無冷漠與疏離地說:“長信,你能陪陪我嗎?”
長信沒時間問她為何出現(xiàn)在這,卻也不得不停下腳步安慰道:“怡鈺,我現(xiàn)在有很重要的事,一切等我回來再說?!?/p>
怡鈺固執(zhí)地環(huán)住了他的手,從袖中掏出兩盞長鈺宮燈,堅決道:“長信,我沒有求過你任何事,你就陪我這一天,陪我去放河燈?!?/p>
長信努力掙脫著可是她卻緊抓著不放,偏偏這時候有宮人驚慌失色地來報:“將軍……夫人情況似乎不太好,正喊著讓你過去呢。”
宮人衣服上沾了絲絲鮮血,或許這刺激了長信,他一狠心,搶過那河燈揉成一團,將怡鈺摔在地上。她沒反應(yīng)過來,委屈地喚了一聲:“長信……”
暴雨就是在這時候下來的,雨水將兩人澆了個透徹,拍開她尚抓著他衣角的手,厲聲罵道:“你任性也要分個時候!如今隸棠很可能難產(chǎn),可你現(xiàn)在要我做什么?陪你去放什么破河燈?”
怡鈺哆嗦嗦嗦地撿起破碎的河燈,抱著他的腿苦苦地哀求:“長信,就陪這一天好嗎?就一天!”
長信最后的耐心都被磨光,一腳將怡鈺踹開,似乎正中她的腹部。
怡鈺覺得好疼,臉色蒼白地看著長信的背影又跌跌撞撞地想去追,可是隨后趕來的侍衛(wèi)卻制住了她。
雨水順著額角緩慢流下,一同落下的,還有磅礴的淚水。
長信聽到了后頭怡鈺凄厲的哭聲,即使是如注的暴雨也擋不住這哭聲爭先恐后地往他耳朵里鉆。他努力不去想后面的怡鈺該是什么模樣,任憑漸大的雨勢將她的哭聲統(tǒng)統(tǒng)掩埋。
夏季的雨去得很快,徘徊在殿外的長信終于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曅『⒆拥奶淇?,接著有婆子眉開眼笑地出來稟告:“恭喜將軍,是個男孩兒?!?/p>
他亦眉開眼笑,逗著孩子玩,直到一道身影出現(xiàn)在了門口,遮住了大部分光影。
怡鈺蓬頭垢面的,被雨水浸濕的衣裳貼在身上。明明是遍體生津的炎夏,她的身體卻在微微發(fā)抖。長信剛才急昏了頭,卻沒想到會將怡鈺傷成這樣,正想道歉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卻失魂落魄地跪了下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地說道:“長信,我想回去。”
她倦極了一般吐出幾個字:“你讓我回去吧。”
怡鈺回到后院里來時,蟬鳴陣陣。
這里一切都是舊日的模樣,水光瀲滟,瘦枝扶蝶,只是沒有了長信,有些不習(xí)慣。她拿出她以前扎的稻草人,露出了一個落寞勉強的笑:“沒想到又見面了啊?!?/p>
她拉著稻草人走到池塘邊,扯起旁邊的一個茅草,手指翻飛間便折好了一個河燈,輕輕放于一旁,又扯下一根折了起來。
折了幾盞后,她覺得有些累,握住稻草人的手。明知道對方不會回應(yīng)她,還是固執(zhí)地問:“長信,你這些年,應(yīng)該過得很如意吧?!?/p>
有喜歡的姑娘,又是朝廷重臣,也有了一個孩子,從此幸福美滿。她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了清淺的倦意:“可是你忘了怡鈺啊。”
沒人回答她,她便笑了一下說:“可是我知道這不能怪你?!?/p>
寂靜里只能聽到夏風(fēng)在耳畔呼嘯而過,怡鈺又扯起一根茅草折起河燈來:“你還記得這河燈叫什么嗎?”
“我想你是不會記得了?!彼f,“長信的長,林怡鈺的鈺,它叫長鈺宮燈啊?!?/p>
怡鈺就這樣,一會兒做河燈,一會兒和稻草人講話,直到身邊擺滿密密麻麻的河燈。怡鈺滿頭大汗,長舒了一口氣,輕輕壓在稻草人的肩上,望向天邊漸漸出現(xiàn)的細密星辰,說:“長信,我有點困了,我想睡覺?!?/p>
“可是我不能睡啊,我睡著了就看不到你了,”她努力支起疲倦的眼皮,說,“長信,你還記得當(dāng)年放河燈時的愿望嗎?”
“我的愿望……是想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可是長鈺宮燈能實現(xiàn)愿望的說法其實是假的?!?/p>
她沒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長信本來也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長信其實早該死在那年的疾病中,姨娘心狠手辣,怎會給他留下活命的機會,但怡鈺不肯放棄,守著長信一夜又一夜。
長信瀕死那一刻,她急得大哭,突然有一個人影,裊裊而來,他的嘴巴一張一合。
你想他活嗎?
我想。
為什么呢?
因為我喜歡長信啊,這些年我能感受到的溫暖,統(tǒng)統(tǒng)來自于他。
那用你的每十年的生命換一個愿望,就附在這長鈺宮燈上。
于是怡鈺許了第一個愿望,讓長信好起來。
第二個愿望,希望長信加官進爵。
第三個,隸棠能夠愛上長信。
她最后一個愿望,是長信拋下她的那日,她一個人放了河燈:隸棠的孩子,會順利生下來。
怡鈺以為,長信飛黃騰達了就會對她好,可是那大千世界,潑天富貴,亂了長信的眼睛。而怡鈺,不敵那光芒,變得越來越黯淡。
愿望透支了她所有的生命,可是到了最后一天,長信依舊不肯陪她。
“我也曾想過和你說明一切,”怡鈺疲憊一笑,語氣中有淡淡哭腔,“可是我都要死了,為什么還要那么惡毒,讓你愧疚一生呢?”
月色越來越濃,怡鈺趴在一旁寫著字,一邊寫一邊對稻草人說:“長信,等我把這些愿望都寫完,我一定會好好睡一覺?!?/p>
她專注著想寫好字,淚水卻爭先恐后地掉了出來。
她奮力抹去,又有新的冒了出來。
她再抹去,可那淚水就是源源不斷,她只能一邊強忍著心底的委屈,一邊顫抖著指尖寫上了自己的愿望。
月移花影動,怡鈺將河燈一盞盞放進水里,摟著稻草人看著湖中點點燈光。燈光映亮了一整個池塘,像是天際的星辰統(tǒng)統(tǒng)落到這小小一片池塘中來。她忍著鼻酸,心懷歉意地慢慢道:“長信……我真的要撐不住了,我就睡一會兒……等一下就會起來的。”
人生的這一場短暫相逢,終于要走到盡頭了啊。
她探出頭,將自己的唇輕輕地落在稻草人的臉上,吻得小心翼翼,細密綿長,唇齒間皆是滾燙的淚滴。
一盞河燈的光突然熄滅下去,怡鈺沉沉地閉上了雙眼。潭水里點點碎銀紛飛化為往昔的畫面,是為她擦臉的長信,雨夜里的長信。
最后是陪她一起放長鈺宮燈的長信。
長信在很久之后才想起怡鈺,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于是他在某天回到后院,那里頹敗不堪,已然沒有了怡鈺的身影。
姨娘諂媚地上前道:“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怡鈺姑娘了。”
或許是離開了吧,長信這樣想,便準備離去。
微風(fēng)襲來,吹來池塘深處一盞盞河燈,河燈有些破舊,卻頑強地浮在水面上。長信走過去將它們一盞一盞地拾上來,紙條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寫的人似乎忍著極大的痛苦。
長信,我想和你在一起。
幾十幾百個河燈,無一例外地寫了這句話。怡鈺在死之前,還想著把用她生命凝成的愿望節(jié)省起來,沒有許下一個希望能和長信永遠在一起的愿望。直到油盡燈枯,長鈺宮燈沒了法力,才敢寫下自己心底真正的愿望。
長信終于在眾多河燈中,找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上面寫著:長信,我喜歡你。
他輕輕放下河燈,腦海中似乎又想起了怡鈺嬉笑顏開的臉龐:“我要把它叫做長鈺宮燈。”
長信的長,林怡鈺的鈺。
光影之間的告白,可是寫這些話的人,已經(jīng),再也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