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每每想起陶淵明，眼前便會閃現(xiàn)出5棵柔韌的青柳，簇簇怒放的金菊，怡然歡樂的桃花源。

陶淵明是我國田園詩派創(chuàng)始人，其詩文自然質(zhì)樸，意味雋永，以“田園”為標(biāo)志的人生境界，成為中國文人千年不移的文化理想。

不僅如此，陶淵明還以其高邁的風(fēng)骨，影響著中華民族的政治文明和人格行為。

桃花源開而復(fù)閉，惹得世人說到今。

A

宅邊有5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fēng)日。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

《五柳先生傳》中，幾個清脆的“不”字，透露出陶淵明輕靈飄逸的個性之美，卓爾不群的獨立人格。

可惜，那不是一個張揚(yáng)個性的時代！

東晉末期，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疆土上，軍閥割據(jù)，征戰(zhàn)不休，生靈涂炭，哀鴻遍野。官場上，任性的舉薦，使“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豪門士族壟斷權(quán)貴，政治一片黑暗。

陶淵明少有“大濟(jì)蒼生”的愿望，直到年近而立才有了施展的小舞臺，走馬上任江州祭酒。門閥士族壟斷的名利場，豈容庶族寒門馳騁，他不堪輕視，少日，自解歸。后來，州里又召他做主簿，初入仕途的冷眼，尚耿耿于懷，他婉拒了。

5年后，他元氣復(fù)歸，主動投奔世交荊州刺史桓玄門下做屬吏。后見桓玄窺伺篡奪東晉政權(quán)，心中不肯同流合污，便辭職歸家。

元興三年，建軍武將軍、下邳太守劉裕起兵討伐桓玄。打入建康后，“以身范物”，“內(nèi)外百官，皆肅然奉職，風(fēng)俗頓改”，頗合陶淵明忠效之意。

但不久，皇室集團(tuán)便大肆剪除異己，徇私用情，殘酷黑暗之極，使陶淵明剛剛升騰起來的政治熱情和社會理想，又沉入陰險的漩渦，冰涼的深淵?！澳烤肷酱ó悾哪钌綕删印?，他又辭職了。

義熙元年，陶淵明轉(zhuǎn)入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部任參軍，未幾，和上司一同請辭。

B

同年秋，陶淵明赴任彭澤縣令。這一年，他正好40歲。

不惑之年了，在小卻實的職位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有飯吃有酒喝，四平八穩(wěn)終老一生也挺好。但陶淵明不混天熬日子，做糊涂官。

苦百姓所苦，想百姓所想。他明白百姓拼死拼活干一年，“耕植不足以自給”的主要原因。

當(dāng)時，東晉實行“口稅法”，每人年繳米3石。權(quán)勢人家紛紛隱瞞人口，國庫空虛，只好抬高稅收，每人5石，小民怎么負(fù)擔(dān)得了？

陶淵明一上任就開始清查戶籍，摸清人口底數(shù)，防止偷稅漏稅。且先從本縣一戶何姓大地主家入手。何家郡里有官，歷任縣令都不敢輕舉妄動。

陶淵明敢！仔細(xì)一查，何家有成年男丁200人，卻每年只繳20人的稅！偷稅漏稅多么嚴(yán)重，百姓負(fù)擔(dān)多么沉重，由此可見一斑。

冬天，郡里下來考察干部，何家買通監(jiān)察和考核政績的督郵。督郵一到彭澤縣，就差縣吏召縣令來見。部下告訴陶淵明：按慣例此時得行點賄，還要穿上官服，束上大帶，畢恭畢敬去見。

陶淵明素來蔑視權(quán)貴，不肯趨炎附勢，一聽，勃然大怒：“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邪！”說罷，取出官印，三下兩下封好，并揮筆寫就一封辭職信，斬釘截鐵自行中斷只當(dāng)了80余日的彭澤縣令。

“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1600年前的鏗鏘之言，震古爍今。

C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p>

陶淵明仕途十三載，五仕五辭，時斷時續(xù)，時喜時憂。一首心曲《歸去來兮辭》，寫出了歸家后的一身清爽：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

哲人者，寧肯舍其事而成其心。人格比生命更珍貴。

與那些遁入深山老林的老派隱士不同，陶淵明不頹廢、不絕望、不逃避，在持續(xù)的貧寒中，匍匐大地，仰望星空，向著理想，孜孜探索。

他自食其力，“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他入鄉(xiāng)隨俗，“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他傳播文化，“談諧無俗調(diào)，所說圣人篇”，“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他釀酒喝酒，且不“獨樂樂”，“斗酒聚比鄰”……

就像他家門前細(xì)頎的楊柳，最風(fēng)情、最真誠、最敏銳、最清醒。一夜暖風(fēng)起，心便綠了，腰便柔了，輕盈地飛舞起春天的希望來了。

“此間樂，不思蜀。”蜀漢后主劉禪甘心為曹魏虜，不思復(fù)國。

可一介草民陶淵明“處江湖之遠(yuǎn)”，卻在翹首諦聽著國家興亡。

元熙二年六月，劉裕廢晉恭帝，改號“永初”。次年，又用棉被悶死晉恭帝。

“逆臣賊子！”爭權(quán)奪利，無所不用其極！民族危亡，民生疾苦，卻無人問津！

這，不能不在“孤且直”的陶淵明心上激起波瀾。

他揮舞憤筆，把滿心關(guān)切，滿眼疾苦，勾畫進(jìn)一個與污濁相對立的美好境界，與黑暗相抗衡的理想社會，以傾瀉和寄托內(nèi)心澎湃的百姓情懷和政治向往：

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土地平曠，屋舍儼然，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往來種作，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

《桃花源記》就這樣在悲愴、激憤之中，驚心動魄地誕生了。

在這里，沒有士族，沒有庶族，沒有尊卑，沒有陰謀，沒有敲詐，沒有賦稅，沒有饑餓，沒有污濁，人與人和好，天與地和美，人與自然和諧；享受這美好生活的，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而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勞動者，他們用自己的勤勞和善良，創(chuàng)造著富足、和平、幸福。

如果說，陶淵明16年前辭官之初想到的還只是個人的進(jìn)退清濁，那么，和百姓一樣頭頂烈日、汗灑大地16年后，57歲的他更深深體會到人間疾苦，心里承載的已是整個社會的出路，廣大人民的安康。

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承接連通了今天“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的鄉(xiāng)村文脈，不僅僅被孕育成一處處現(xiàn)實風(fēng)景，還被升華為一種文化標(biāo)記，傳頌為一座生活圖騰，契合于當(dāng)下的生態(tài)文明理念，踐行于當(dāng)前的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圓夢于中國夢之一種。

D

大哲學(xué)家周敦頤說：“陶淵明獨愛菊，這是一種帶有生命意義的審美判斷！惟其如此，才算是陶淵明其人其詩的知音。菊花是陶淵明獨立人格的象征?！?/p>

是的，菊，傲霜迎雪，卓爾不群，是晚秋開放的花。當(dāng)樹樹秋風(fēng)，百花凋敝，它卻像一個頑強(qiáng)不屈的勇士，獨立寒秋，燦然開放。而后，長嘆一聲，碎金一地，散盡輝煌，悲壯謝幕。

陶淵明，何嘗不是如此呢？

“躬耕自資”稍有節(jié)余，仇家追到門上，一把火燒光了他可憐的家產(chǎn)。從此，憂憤、饑寒、勞累、羸疾，一直伴他終老。

貧窮一生，陶淵明卻老而彌堅。不同道，擺在面前的粱肉美酒，亦不能勾引起“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的他生之樂趣。

寧可枝頭抱霜死，不隨落葉舞西風(fēng)。朋友以其具有“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立謚號“靖節(jié)征士”?！?/p>

（責(zé)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