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領(lǐng)地
父親躺下的地方,老虎正好跑到這里,猛回頭,綿軟的前懷,一坡燦爛。愛喝酒的父親把半個秋天醉倒。
父親坐著,背靠山崖,一袋青色的旱煙,裊裊升起,整個天空都會生動。望不盡的花草,忘了枯榮,頂著雪花走,擁著霜花來,根部滿是暖暖的親娘土。
父親的腳下,遠處是籠煙的大野澤。水鳥的叫聲有些凄涼,湖風翻閱著好漢的傳說。眼前,是生長音樂的原野,會唱歌的飛蟲沉默在泥土里,憋得滿世界斑斑斕斕。
后來我的母親去了,后來,在陰陽兩界之間,又多了道高墻。這又有什么呢,一位詩人說:自從雙腳蹬破母親的羊水,連襁褓,都早已是他鄉(xiāng)了……
飛翔的濕地
那些被放逐的蘆葦,我的兄弟,孤獨地站在冷水里,扶住搖擺的一季風聲,綿延為一天云霧,在這淺淺的水域,浩渺著鋪天蓋地的思想。
無法上岸的圣哲頭顱低垂,甚至不能承受光陰的重量,每一踩上,飛鳥的細腳都站不住。驚怵,起伏,排浪般遠去,扯不住那嘩嘩的歲月。
仰望,還是被仰望著,我聽到隱約的號子,那是誰,撐一葉扁舟,快樂地穿行在精神的風里。每當此時,我是故鄉(xiāng)的過客,心在濕地之上飛翔。
老 街
霧退了,退縮在山腳下……是這條街嗎?仿佛一根枯瘦的脊梁,再也扶不起來。老屋們一節(jié)一節(jié)倒在旁邊,灰青著臉,耗盡最后的體能,讓時間每遇陰天,不斷地疼。
我站在這里很久了,怕它再也經(jīng)不起,一個熟悉的眼神。風猛撞我的前胸使勁撕扯我的衣袂??匆谎蹪M街濕漉漉的思念,無數(shù)閃爍的嘴唇,仿佛在問——
我是游子,還是過客?
東平湖帖
比八百里小。
比天寬闊,心比湖水寂寥。
誰來續(xù)寫傳奇?誰,又來為你立傳?
風是銼刀,貼著水面,一遍遍地磨。那腔英雄氣,一千年,郁結(jié)不散,一湖水,日夜頓挫。
臘山,一塊銹滿青苔的靈石,壓在一端,禪坐。守著,這頁歷史,長成毛邊,誰也翻不動它。黃河真黃,大寫意般,搖尾東去。
逗點的你,知道后面的,肯定比前面精彩。這面水域,只適合書寫休書。狠心,與這個世界解除契約。
兩座窯
北邊的那座塌了。它緊緊捂住遺言,看那歪倒的樣子,很痛苦。南邊那座還挺著脖子,已沒有飄動的黑發(fā),再也不像思想者,癮君子似的,天天抽煙。
幸存者。看著同伴死了,自己也老了,連鄉(xiāng)愁也舉不動,很想就勢躺下,只是,懷抱被歲月燒紅燒硬的命運心有不甘。它還有很暖的體溫,沒被傷害。
山腳下的兩座窯,未曾離開前山半步,被啃掉的紅土,卻在此焙活,留下峭拔的山崖。事實是,無論你生下了多少子孫,如鄉(xiāng)親,自己都只能是自己的墳墓。
回 鄉(xiāng)
一冊泛黃的村志,一個逗點……
無論被時光斷為幾節(jié),瘦瘦的身子,也能從風里站起來。
無論離家多久,背上的你,也執(zhí)拗地,趴在我精神的天涯。
孰繁?孰簡?
父母的骨血,熱在我身上,你的骨血活在我心里。歸來,每一個細胞,都血脈相認。
重讀這一生,唯一的經(jīng)典,我知道,如果累了,你永遠有屬于我的,一塊地方——
那怕,剛好夠我,免費躺在父母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