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鞋
每晚我熟睡時,媽媽躡手躡腳地來到我的床前,將胡亂脫下的鞋擺正,腳尖沖外。家鄉(xiāng)的風俗,鞋擺亂了,長大了腳步就會亂,腳步亂了就會走錯路。
一天中最后一項農活,媽媽不厭其煩地重復著。
鞋是媽媽做的,一根芯的油燈下,納鞋底制鞋幫,一針一線,或許光線太暗,或許農活太累,一不小心,媽媽的手指刺出針尖大的傷口,她壓抑的驚叫,將我的夢錐痛。
腳在長,鞋也在長,媽媽的腰佝了,媽媽唯恐越長越大的鞋把我?guī)掀缤尽?/p>
每個夜晚,看到一雙鞋端端正正地擺著,仿佛看到兒子每一步都踏在鋪滿鮮花的陽光大道上。
離開母親,在人生的每一個十字路口,我都隱隱地感覺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提著鞋,悄悄跟在我的身后……
鎮(zhèn) 石
山村是一副水墨畫,均勻地攤開在江淮分水嶺。
四面環(huán)山,不高,四季常青。
門前小河,不長,日夜流淌。
低矮稀疏的村舍,飄忽不定的炊煙,非旱即澇的田園……
秋天到了,山風驕橫,把地里的五谷卷起。
最痛苦的是那些落葉,被秋風追擊,滿地打滾。
原生態(tài)的山村,清貧的山村。
石磙、石錐、石碾、石磨……這些原始的石器,鎮(zhèn)石一樣,壓在山村的重要部位:村頭、村屋、打谷場……
秋風不敢張狂。
山村不再示弱。
日子過得踏實而平安。
這些石頭,是山村的神器。
墨水瓶
兩顆雞蛋,換一瓶墨水。
黑色的,藍色的,總之不能用紅色的,那是老師的專利。
反時針方向,擰開筆帽,擰開筆筒,軟軟的吸管輕微用力,便飽飲墨水,仿佛有腸胃蠕動的聲響。
墨水細水長流,長長的流水閃耀著太陽的光芒,在算術簿上演算,計算出從大山到北京天安門城樓的距離;在田字格上作文,描繪著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喜極而泣的情景。
墨水流盡了最后一滴,瓶子不會扔掉,改造一下,就是一盞小小的油燈。
一根燈芯,在家里移動,灶間、堂屋、廂房、牛棚……照亮每個角落,更照亮每一個家人的心里。
回到祖屋,從旮旯里撿到一只做過油燈的墨水瓶,頓時,世界亮堂堂……
草 垛
它和稻子一母所生,一脈相承,風雨與共。它是稻子的兄長,先有它,后有稻子。
打谷場是一張巨大的手術臺,它和稻子這對連體嬰兒被脫谷機或碌碡分離開,開始了兩種命運。
它們幾乎前腳跟著后腳離開曬場,經過彎彎的鄉(xiāng)間小路,走進村莊。
稻子進屋了,當做寶貝疙瘩供在糧倉,倉門上貼著大紅的對聯(lián)。
它就站在門外,它絲毫不覺得因為是草而自卑。在我們的心目中,它就是一尊門神,守護者這個家。
每一棵草上都沾著陽光的氣息,堆積成垛,宛如一輪太陽,給清貧的家一種別樣的希望和溫暖。
草垛,是炊煙的發(fā)源地,一天一捆地抱回灶堂,裊裊升騰日子的芳香。
草垛還是童年的樂園,可以像山一樣攀援,可以像草地一樣馳騁,牽著青梅竹馬的阿妹,它是我們快樂的海洋。到了霜降,我們還和戀家的麻雀一起越冬。
草垛,記憶中幸福的天空和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