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器物作為主角(同時卻沒有配角,難道作為操勞活動之質料的木頭是配角嗎?)的戲劇。舞臺的聚光燈把木匠慣常操用的工具們——斧頭、鋸、推把、鑿——收攏進那個分割著明暗的圓形邊界之內,仿佛外界時間性的變遷被它們置之不理。這里有旁白,但你無法指認出旁白聲音的來源,因為那個鼓動唇語的“我”此刻正坐在觀眾席間與“我們”一同靜觀:
“它要在木頭上打開一個通道,一個缺口。鑿要通向正午的心臟……是鑿在指引他,指引他的一雙手。
“鋸子不斷在木頭的中間,說著話,它的話語——鋸沫,紛紛從木頭的嘴角掉下來。”
器具們在無聲的動作、各異的神色中涌現出足以用人性加以解釋的情態(tài)與心志(“木屑飛濺,它在勞動中,它是否有過短暫的沉思?”),是它們自身在言說命運(“斧頭追趕著木頭,猶如一種宿命追趕另一種宿命”),用自身的行動和語言挫動著世界(“推把面對的是世界”、“推把是解放者”)原有的位置,并為之塑形。然而,木匠的手在哪里,那只為工具施動、使之與質料發(fā)生關聯的手(盡管它“被指引”)?仿佛動機是自反性的給予與被給予。你只能捕捉到工具們在舞臺上演示它們與短兵相接、赤身相搏的木頭講話時的神態(tài),而木頭也用自己的話語(“鋸末”)低聲參與這場辯駁;木料有時“像一個失意的人,面對堅硬的命運,默不作聲,緊抿著唇”,沉默無聲不也是一種言說的方式?
視線的偏移對應了立場的轉換,采取器物而非“人”的立場,意味著被人格化、被賦以肉身和行動力的器具們以不同的(社會性)角色在此世生存,就像斧頭和木頭的“社會關系”是多樣而歧出的,前者作為后者的“敵人”、“解剖師”、“修理者”、“創(chuàng)造者”……相比于用具與木匠的關系要復雜得多。器具與世界之間接觸、聯動的方式被細分、被主題化,而手呢?它所隱喻的木匠的身體及其主體性的感情意志,只能充當背景,一個永遠缺席的隱秘在場者。
如果說用具的“上手狀態(tài)”是它們本真的存在方式,就像一個工具使用者在無法意識到、注意到錘子的存在時才是最自然地運用了它,才是順應了它的“是其所是”以及作為工具與我們的“基本關系”(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那么,在《木匠書·工具》里,它們的合目的性、可用性連同它們的“可靠性”(在海氏《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指的是信賴、親熟與習慣)都被以一種更具生機的方式否決了?!凹偃缒侵?那雙木匠的手(盡管它/它們遲遲沒有現身)”被構擬出來,手與器具的關系也不是單向的、存在差序和等級的(就像“器—官”、“器—具”式的構詞法所暗示的那樣),后者從其自在性、不被認識之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而同樣為手施予反作用力,正如接觸本身就是同時性的“互觸”??纯此鼈內绾螀⑴c并塑造著操作者——作為操勞主體的木匠——的生命和內心景觀吧:
“刃,就像一個人的唇。它包含一個人的尖利、疼痛、淚水、甚至于鋒利的愛。
“拉鋸,它使木匠,不斷地從另一個人的身上,閱讀到自己……我必須戰(zhàn)勝鏡子中的人?……一個木匠,他的生活,最終被一把鋸子分割?!?/p>
“一個人”在這里含混并綜合了兩種可能性:既是擬人意義上的抽象化的“人”,同時也可指木匠這個具體性的操作者,器具(斧)是在特定的一對一的環(huán)境中容納、吸收了工具操作者的愛和疼痛而獲取了自足的、可以與木匠相對位的生命體。而鋸子自身的運動也“觸—動”了一個外在開闊性的延展,它激動著“發(fā)現”的能量:操作者在對決的氣氛中重新發(fā)現了被“分割”出的“另一個自己”,以至于鋸子成為“他一生的敵人和友人,是他的全部過錯”;就像這組詩中的“推把”作為實物也同樣喚醒了“我”身體的另一個虛像式的“推把”——時間。
“它(推把)一層層地推掉事物的表皮,直至露出事物的本質”,在《木匠書·工具》中,是“它”而非“我”,也不是作為代具器官的“手”,完成了這一工作。但尤其不應忽略的,是詩人(他也是一個手工藝者)那只“看不見的手”通過“布—景”(想象性移情與投射)讓器物以及隱匿在器物形式之中的質料(“木頭”)得以顯現:采取器物的立場,是寫作者對它們自在性澄明的不滿足和迫不及待,而器物偏離與人的原始關系而顯示的觸目驚心性,也將在文學時刻中靈光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