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燕 翟朋
(1.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天津 300191;2.上饒師范學院文傳學院 江西 上饒 334001)
抗戰(zhàn)時期天津文藝副刊研究:以《庸報》為中心
羅海燕1翟朋2
(1.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天津300191;2.上饒師范學院文傳學院江西上饒334001)
抗戰(zhàn)淪陷時期,天津報紙文藝副刊登載了大量文學作品,構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日偽的高壓鉗制下,以《庸報》為代表的文藝副刊的文學批評、詩文作品以及長篇通俗小說等,既沿著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道路繼續(xù)前行,同時也呈現出一定的異變態(tài)勢。就整體而言,天津淪陷時期的文藝副刊,在文學上依然是傳承大于異變。日本的侵華,并未阻斷中華文脈強有力的歷史延續(xù)。
淪陷時期天津文學文藝副刊《庸報》
報紙副刊自創(chuàng)辦之日起,就承擔著重要的文化功能,舉其大端:一曰娛樂身心;二曰啟蒙思想;三曰繁榮文學。但就文學方面而論,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曾在報紙文藝副刊上發(fā)表過文章。故若討論中國現代文學,必然繞不開報紙副刊這一重要載體。而欲重新考察與估衡抗戰(zhàn)淪陷時期的中國文學,也理應把報紙文藝副刊作為一個不可或缺的研究對象加以審視與思考。但是,盡管淪陷時期的中國文學越來越受到關注,作為華北淪陷區(qū)文學重要組成部分的天津文學卻基本處于沉寂狀態(tài),尤其是抗戰(zhàn)淪陷時期天津報紙的文藝副刊,并沒有引起學者的足夠重視。截至目前,關于淪陷時期天津報紙副刊的專門性研究,僅有數篇碩士學位論文。①其它如馮并《中國文藝副刊史》與郭武群《打開歷史的塵封民國報紙文藝副刊研究》等代表性文藝副刊研究專著,均將淪陷時期的天津報紙副刊付之闕如。②并且,學位論文中也只有宋雙《淪陷時期〈庸報〉文藝副刊研究》屬于文學方面的研究。實際上,淪陷時期天津斷斷續(xù)續(xù)出版的報紙尚余二十多家,分別為《庸報》、《博陵報》、《東亞晨報》、《晶報》、《中南報》、《午報》、《快報》、《亢報》、《新天津報》、《新天津晚報》、《治新日報》、《天風報》、《晨報》、《大北報》、《三津報》、《廣播日報》、《平報》、《民強報》、《大路周報》、《兒童報》、《華報》、《市民日報》、《銀線畫報》、《天聲報》與《興報》等。這較之其它的淪陷城市,屬于較多者,其中,《庸報》持續(xù)時間最長。可以說,天津報紙文藝副刊的研究現狀與其文學史上的地位并不相稱。鑒于此,現擬以《庸報》為考察中心,對其文藝副刊登載的文學批評、詩文作品與長篇通俗小說等進行整體性研究,力求對淪陷時期天津報紙文藝副刊的文學史意義作一相對客觀的估衡。
晚清以降,天津出現的眾多報紙中,《庸報》由董顯光創(chuàng)辦于1925年3月1日。③報名取自《中庸》,意為秉承中庸之道,帶有濃重的尊孔崇儒色彩。報中時常借闡述“四書”的章節(jié)語句,來宣揚儒家思想。當時,《庸報》與《大公報》、《益世報》、《商報》被譽為“民國四大報”,影響非常大。
在天津淪陷之前,《庸報》屬于民報,它的文藝副刊秉持一個基本原則,就是:貼近生活,疏離政治?!队箞蟆犯笨读硗庖豁摗分骶幗珎ピ凇栋l(fā)刊詞》(《庸報》1932年9月1日)中就曾聲明,報紙副刊的指導要素,“并不意味著政治的偏重,而應揚棄支配階級的厲害”,認為報紙副刊的要素是“在各個方面給予了大眾所需要的生命力”,希望藉此一方面漸漸地提高讀者的興趣,同時更要“使讀者感染一種新的生活,一種抓住時代齒輪的生活”。當時《另外一頁》每日刊出,約占整個版面的三分之一,內設文學、影劇評、書報評價、作家剪影、各地文化通訊、劇運報告、小說創(chuàng)作、木刻版畫、文壇消息等九個欄目,屬于綜合性文藝副刊。副刊前后出刊了天津詩歌座談會專號、戲劇大眾化問題討論專號、孤松劇團公演《雷雨》專號等數十種,頗受青年讀者歡迎,產生了不小的社會影響。除此外,還附設其它十余種文藝副刊,如曹禺編輯的《玄背》周刊、王余杞編輯的《噓》文學周刊、邵冠祥編輯的《詩訊》兩周刊等。與其它報刊相比,《庸報》文藝副刊別具風格,有獨到之處,尤其受到知識分子與文學青年的追捧。李樹芬等曾回憶稱:“《庸報》副刊在天津中上層知識分子、愛好新文學的人士中引起極大興趣,適合天津文教界及知識分子的口味。”④
在東北三省淪陷以后,日本開始采取多種方式加快對中國的全面入侵,其中手段之一就是收購管制作為重要宣傳工具的報刊?!队箞蟆返臉O大影響力引起了日本的注意,為將《庸報》變?yōu)槿哲娗秩A的宣傳機器,日本特務機關“茂川公館”于1935年暗中收購《庸報》。至1937年秋,大矢信彥受日本軍部委任,直接接管《庸報》,隨之將報社改組,正式公開確立了以日本人為主的領導機構,對內則宣布為“北支派遣軍機關報”。其后在1944年,一度改屬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情報局所主管的《華北新報》,更名為《天津華北新報》,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后其宣告???。作為日軍輿論工具后,《庸報》開始大量刊登日本通訊社的消息,經常發(fā)表親日、反共言論,以配合日本軍部的“圣戰(zhàn)”宣傳。在日軍控制之下,天津所有報刊均被勒令停止運行。當時,除《庸報》外,只剩下《東亞晨報》、《天聲報》、《新天津報》、《新天津畫報》、《天津婦女日報》、《銀線畫報》、《每日科學》、《游藝畫刊》、《商鐘雜志》、《天津雜志》等十種報刊雜志。到1941年時更是僅余八家,而截止到1943年秋,天津除了《庸報》外,只剩下一家畫報和一份雜志??梢哉f,在整個淪陷時期,華北新聞界由《庸報》所壟斷。
日本人接管后,姜公偉等主編先后離開,《庸報》文藝副刊編輯風格自此改變:與現實生活開始疏離,而日漸為政治宣傳的附庸。被日人控制后,《庸報》副刊首先在版面上進行調整。其設立了“新茶經”文藝版與“花苑”曲藝專版。“花苑”曲藝專版,多介紹關于電影、戲曲方面的信息,而伶人生活表演與劇評是其主要內容,后來這一版還連載小說,如社會言情小說《小桃紅》、武俠小說《鳳雙飛》等;而文藝版是《庸報》的重要組成部分,發(fā)表了大量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藝理論文章以及當時文藝界的動態(tài)。文藝版同時也歷經變化與調整。1937年7月時,“新茶經”約占正版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其中又細分幾個小欄目:“燈下談”專門評論社會現象,內容以中國的政黨和軍事為主,多為一二百字的短文章;“文化情報”主要報道文化活動與文學出版等消息;“一鱗半爪”多以百字篇幅文解說漢字,行文諧趣。到1937年8月18日,文藝版“新茶經”再改版,版面縮小,但出現了一些新欄目,如:“一笑樂”載笑話;“佳詠”登載五七言詩歌;“隨筆”為短小散文;“趣味”刊登古今中外的趣聞軼事。1937年底刊載了慎言的小說《情海斷魂》。1938年1月起,文藝版又改版,“談茶經”更名為“文藝”,更加偏重文學藝術。而“燈下談”與“茶經”合并為“斷論”。4月起又開設“詞學研究”,刊載對古今詩詞的研究文章。1939年時文藝版一度停止,到11月文藝版再次出現,更名為“每日文藝”,占整版的三分之二,多刊發(fā)山水游記、古文鑒賞等。1940年1月起,周作人以“藥堂”為筆名開設專欄“藥草堂隨筆”、“藥草堂語錄”,多為五六百字小文,往往有趣質樸與人情味并重。隨后,文藝版時斷時續(xù)。自1941年開始,文藝版基本一周一版,內容上偏重新文學,以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理論研究文章為主,直到9月文藝版才恢復日刊形式。到1942年,隨著《庸報》整體實力衰落,文藝版改為三四天一版,且文章數量急劇減少。自9月起,文藝版又調整為“文藝旬刊”,所刊載的文章篇幅增長,但是數量減少。之后,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庸報》???。
此外,《庸報》文藝版還不定期以某一主題為中心推出專號,其中以文學理論研究類專號居多。尤其是1938年和1939年,曾推出新詩專號、文史研究專號、短篇小說專號、舊詩研究專號、譯文專號、文學批評研究專號、意大利文學專號、文藝復興專號、女作家專號等。
日本軍方對中國輿論控制的手段很多,其中之一就是通過文學理論的介紹和探討,來規(guī)訓淪陷時期天津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此來確定與傳播日本侵略者所指定的文藝政策。故有別于其它報紙副刊注重娛樂性與可讀性,《庸報》副刊對文學理論與批評方面的文章刊載較多。這些文章雖不成體系,但是涉及面頗廣。在日本軍方的文化統(tǒng)制下,《庸報》文藝副刊所刊載的文學批評,既有對五四以來新文化運動的傳承,不少作者仍在繼續(xù)闡揚新文學理論,同時也發(fā)生了巨大的異變,一些文學觀念明顯受到日本文藝思想影響。
論其傳承,主要體現在對新文學諸體寫作的討論以及對塑造文學批評新風氣的評論兩大方面。
今朔《小說的描寫技巧》(《庸報》1938年3月10日)與蒙鈺《小說的心理描寫》(《庸報》1938年4月4日)等,主要探討新體小說的寫作。其中,《小說中的人物個性》(《庸報》1938年4月21日)就認為作家應該有較強的心理性格分析能力,只有這樣才能塑造完整豐滿的人物形象,從而寫出一篇優(yōu)秀的小說。而《談散文》(《庸報》1938年9月25日)與《幽默諷刺性的散文》(《庸報》1938年6月18日)等,則是討論散文的創(chuàng)作方式,以及從語言角度闡述散文的語言應該具有諷刺和幽默的特點。此外,還有文章專門討論小品文,如《小品文的解釋和定義》(1939年1月15日)將小品文界定為介于詩歌與散文之間的一種文體,其以生活題材為主,體裁上應該更為自由。而蒙鈺《關于小品文》(《庸報》1938年1月27日)則針對人們輕看小品文的傾向,提出小品文不易的觀點,認為小品文在謀篇布局方面要短小,從某一點出發(fā),圍繞中心而論,語言精練,能使讀者讀后有一種清新自如的快感?!墩勗姟罚ā队箞蟆?938年1月12日)、《新詩的創(chuàng)作》(《庸報》1938年1月12日)、《新春談詩》(《庸報》1938年2月18日)、黃道明《詩的神秘和同情》(《庸報》1938年3月12日)、金人《新詩的體例》(《庸報》1939年12月26日)與劉愛云《詩是含蓄的藝術》(《庸報》1939年7月23日)等,則是專門就新文化運動的重要產物之——新詩展開討論。其中《新春談詩》就認為,詩歌是抒發(fā)性靈的文藝,要表現人生最為真切的情感。故不論新詩還是舊詩,都應該占有文藝的最高地位。而《詩是含蓄的藝術》一文則指出詩的的含蓄美也是具有較高藝術價值的關鍵,但是,如果過于含蓄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則會失去含蓄之美。
現代意義上的文學批評是現代人文學觀念的直接反映,尤其是伴隨著新文學運動的深入發(fā)展,文學批評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成為了有別于古代文學批評的專門之學。在淪陷區(qū)特殊的文學生態(tài)中,《庸報》副刊刊載了大量有關文學批評的文章。云中《怎樣批評文學》(《庸報》1938年4月16日)一文認為,文學批評不應注重多方面而應關注一點,并以西歐的文學批評的榜樣,標舉文學批評應以客觀作為標準,要拋棄主觀的文學批評,摒棄批評者自己的觀點。管適與顧微《我們需要批評家》(《庸報》1939年7月9日)則是感于當時文壇缺少批評家,尤其是缺少我們需要的批評家,而提出批評家應該沒有偏見不含功利目的,要適應當前的實現生活。雷雨《關于“干打雷不下雨”》(《庸報》1940年3月31日)依然在闡述批評需要客觀公正的思想,認為當前文壇的文學批評,在批評時都“夾槍帶棍”,這樣“雨里帶冰雹”還不如“干打雷不下雨”?!蛾P于“批評”》(《庸報》1940年4月2日)則分析到,華北地區(qū)之所以沒有文學批評就是因為現有的批評都不專業(yè),也都不夠嚴正。這些對批評者進行評論的文章大量出現,既是新文學不斷向前發(fā)展的結果,同時也會對新文學的未來走向起到必要的匡正作用。
就其異變,主要表現為在文學理論的基本問題上,多秉持日人廚川白村的學說?!队箞蟆肺乃嚫笨禽d了大量的探討這類問題的文章。這從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當時中國新文學的理論建構尚在完善之中。許多文章認為文學起源于苦悶,更有不少作者都是在不斷地闡釋廚川白村的理論學說,甚至言必稱廚川,以之為圭臬。蒙鈺《苦悶的文藝》(《庸報》1938年1月15日)即以杜甫與司馬遷為例,論證只有苦悶才能產生文學,只有經受了苦悶的壓制,才會成就偉大的文學作品,做文章往往是“窮而后工”。黃沙《文人與苦悶》(《庸報》1938年6月19日)也認為,文人是不能離開苦悶而生活的,不管其境遇如何,要想寫出上乘的作品必然要具有苦悶的情緒,只有創(chuàng)作才能傾吐出文人心中的苦悶,可以說文人的筆就是寫悲歌的。而石舟《文學與苦悶的關系》(《庸報》1939年2月14日)更是提出,文藝創(chuàng)作可以解脫苦悶,苦悶是文藝的因,文藝是苦悶的果,還明確指出,人的生命來受到社會各種客觀事物的壓抑,而生命力就是個性,因為個性受到壓抑是苦悶產生的重要原因。其它如馮江《憂郁與文學》(《庸報》1939年1月28日)、暗波《文藝寫作的動因》(《庸報》1939年7月27日)等,也都屬于此類探討。
《庸報》副刊上的文藝批評文章,帶有較為強烈的時代特色。諸文章的觀點既是新文學運動傳承發(fā)展的反映,同時,因在淪陷區(qū)這一特殊境遇中其又呈現出別樣特征。在對其進行評論時,我們應注意到這兩大特征。
日本侵略者竭力推行各種思想文化統(tǒng)治措施,妄圖從精神上奴役和控制天津民眾。淪陷之初,日本侵略者即通過“新聞管制”取締天津20多家報刊、通訊社。此后,又頒發(fā)了一系列政策,強化對新聞、出版的控制。甚至直接屠殺進步作家與編輯以推行其奴化宣傳,如《益世報》生寶堂與《新天津報》劉髯公都曾飽受日本憲兵隊荼毒而身死?!队箞蟆肺乃嚫笨系奈膶W創(chuàng)作,受淪陷時期特殊的文化生態(tài)影響,具有與當時的解放區(qū)及國統(tǒng)區(qū)的文學面貌都不盡相同,突出表現為在文化鉗制下,作家心態(tài)與詩文風格發(fā)生轉變。
社評類文章在政治上的傾向最為明顯,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為日本的侵華戰(zhàn)爭加以粉飾與爭辯。署名“益”的文章《和他們沒有相干》(《庸報》1937年11月29日)就顛倒黑白、混淆事實地寫道:“自從黨政府受了共匪的愚,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送萬民于水火之中,對友邦輕啟戰(zhàn)禍,才發(fā)生盧溝橋事變,四月以來,喪師失地,斷送了四五十萬的將士,放棄了晉察冀綏魯蘇浙七省的土地,至今還沒有一些兒悔悟的表示,一味抵抗,指日首都將淪喪了。”將戰(zhàn)爭的全部罪責推倒中國方面,意圖將日軍侵華合法化。其二,批評辱罵共產黨,揭露國民黨統(tǒng)治下黨政軍的黑暗?!毒透疫\了》(《庸報》1937年12月3日)與《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庸報》1937年12月10日)諸文可為代表。前者寫道:“自國民黨專權以來,尤其糟透了,行政院的主持的,不是大舅就是連襟……大多是庸碌之輩……大家一起營私舞弊是真?zhèn)€,民眾,他們早已經不要了?!惫室庠g毀國民黨當局。后者則寫道:“蔣介石……輕信謠言,對友邦挑釁……現已沒有面目再見江東父老,預備下野以謝國人了。”旨在宣傳蔣介石的不堪,以引起民眾的不滿與反抗情緒。這類的文章很多,正是利用中國當時的社會矛盾和黑暗之處,對民眾進行宣傳,加速其對國民黨政府的離心傾向,以及推動民眾對共產黨保持疏離態(tài)勢。其三,宣傳中日親善,炫耀日軍實力等。在揭露、抨擊、丑化中國政府的同時,又對日本及日偽當局進行無恥地美化?!毒透疫\了》(《庸報》1937年2月3日)就鼓吹淪陷區(qū)的美好,認為華北民眾比全國民眾幸運,就是因為“靠著友軍的力量,我們不會再受到黨政軍的虐政了”。
人生感悟類文章,直接反映出淪陷區(qū)作家扭曲的人生態(tài)度與價值觀念?!墩劽罚ā队箞蟆?937年12月6日)就一反傳統(tǒng)的實重于名的觀點,認為名比實更重要,名在一定的時候能增加其“實”的價值,名為外表,而外表的優(yōu)劣決定了實質的優(yōu)劣?!墩撳X》(《庸報》1937年11月2日)強調錢的重要性,一反中國士人所秉承的“富貴不能淫”傳統(tǒng),認為人的欲望可以借金錢來滿足,并贊美稱:“錢的神通真是廣大!”云影的《窮的要命》(《庸報》1937年8月21日)與《論錢》渴望金錢與財富的心態(tài)不同,主要是對貧窮的發(fā)難與牢騷,持一種恨窮仇富的心態(tài)。文中寫到戰(zhàn)事不斷,百姓困苦,而戲院與歌廳依然歌舞升平。這樣的文章具有生活真實,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度松幕脺纭罚ā队箞蟆?940年5月2日)基本寫出了當時淪陷區(qū)中的一種普遍心理。文章稱越了解人生越覺著悲哀,故而宣揚難得糊涂。宣仁《話奴隸》(《庸報》1937年11月4日)指出,每個人都是奴隸,只是被不同的事物所奴役而已。人生在世被現實奴役,為生活的奴役。這樣的論調,在當時的語境中,具有甘于奴役而為淪陷開脫的意味。至于《忍為高》與《大家忍著過》簡直就是在宣傳淪陷區(qū)的生活哲學了。
詩歌與散文多呈現出一種“遺世獨立”、“超然世外”的姿態(tài),與當時全國宣揚抗日的高漲情緒形成鮮明對比。品茗、飲酒、賞月、聽雨等題材充斥其間。黃沙《談隱逸者清淡的生活》(《庸報》1938年9月9日)寫道,隱逸者脫離朝市的喧囂并不能擺脫心靈上的煩惱,內心的野心、貪婪、躊躇和淫逸不會隨著物理空間的變化而遷移,唯有從當下生活中尋找樂趣,心靈上的安頓才是真正的隱居。若離開當時淪陷的背景來評論此文的話,此文的見識頗高。但是,在日人步步入侵的境遇中提倡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無疑具有明顯的奴隸受虐心態(tài)。亂世隱逸是中國古代士人的一般選擇,息隱山林包含著對當局不合作的意味。而黃沙此文感于亂世而思隱逸是正常反應,但是,卻提出隱居淪陷的都市,這其實是為自己的殖民心態(tài)尋找借口。而這種論調,在當時應該是不少人感于沉淪的由頭。既然不反感于在淪陷的都市隱居,那么致力尋找災難中的閑情逸致與淡泊趣味便成為當時文人的一種傾向。他們或寫月色、月景,渲染其詩情畫意,而對失地思親卻不敢提及半分。外界的壓力難以改變,轉而尋求內心的超越,是當時淪陷文人不得已的選擇。他們既不能談論政治,也不得直面現實,于是肆力于所謂“藝術性”的挖掘,優(yōu)美的語言、精致的行文、隱晦的情感與虛幻的意境,構成了其整體風格。
天津淪陷時期,通俗文學一時風行,成為一種極引人注目的文學存在。《庸報》副刊娛樂版與文藝版共連載了13部小說,分別為芳草《小桃紅》、抱隱《鳳雙飛》、慎言《情海斷魂》、明月樓主《柳城情焰》、守靜《風雪桃花》、范云笙《流云》、呈熙《漂流末路》、宮白羽《十二金錢鏢》、劉云若《酒眼燈唇錄》、陳慎言《坦途》、董蔭狐《虎窟鴛盟》、雙琥簃主人《勝國英雄傳》、劉云若《燕子人家》等。這13部小說,產生于淪陷區(qū)特殊的文化生態(tài)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是嚴酷政治環(huán)境中作家逃避現實、遠離生活的一種結果,同時,這些小說,無論是言情還是武俠,從形式到內容,多為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延續(xù),故頗受讀者歡迎,而讀者的閱讀鼓勵反過來又刺激了這類小說的創(chuàng)作。不自覺中,作家與讀者的情感在某種虛幻中同時實現升華?!队箞蟆犯笨校绕湟詣⒃迫襞c宮白羽的通俗小說最具代表性。
劉云若,名兆熊,字渭賢,天津人。最初在《天風報》發(fā)表長篇小說《春風回夢記》,引起轟動。他的《酒眼燈唇錄》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末。自1939年11月至1940年7月,連載于《庸報》。小說主要講述京城名伶黃柳鶯來天津演出時發(fā)生的感情糾葛:一方面是富豪前夫的武力糾纏、政要的虛假應酬、姐妹的感情牽絆,另一方面是與美少年孟奇君的愛情游戲和與舞女爭風吃醋的奪夫大戰(zhàn)。《酒眼燈唇錄》故事情節(jié)離合曲折,引人入勝,并且塑造了大量的各具性格的人物形象。書中所描寫的人物或為清代遺老遺少,或為民國政要,或為文藝家名伶,或為走卒販夫的底層百姓,均刻畫細致,細膩貼切。尤其是,小說大量使用天津方言,將三教九流的人物性格表現地淋漓盡致。劉云若在《酒眼燈唇錄·序》中曾言,其創(chuàng)作小說,先是當作文字游戲,既而視為資生之計,現在則升華出頡頏時賢、追比曹(雪芹)施(耐庵)與狄(更斯)歐(文)的遠大理想。
白羽,原名宮朱心,天津人,自1928年進天津《商報》任編輯始,致力于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他曾自敘,是為生計所迫而賣文以活,故不免“引以為辱又引以為痛”?!妒疱X鏢》是宮白羽的成名作,連載于《庸報》。在華北淪陷區(qū)有“家家讀金錢,戶戶講劍平”之譽。劍平即小說主人公俞劍平,其武藝高超,蜚聲武林。故事圍繞他與飛豹子的矛盾沖突展開。后者謀娶師妹不成與三師弟俞劍平結下仇恨。二十年后,飛豹子劫鏢報復,鏢師俞劍平出山尋鏢,雙方率眾各顯神通:俞劍平設下六路排搜計,飛豹子則布下了誘捕鏢客的羅網,最后,經過驚心動魄的斗智斗勇,正義終于戰(zhàn)勝邪惡。淪陷時期,尤其在平津一帶,宮白羽幾乎最負有盛名。
白羽的小說有其獨特之處,他以現實主義的態(tài)度和手法描寫武林的恩怨與糾紛,但不是簡單地把他們寫成超凡脫俗的神,而是寫成有血有肉的人,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和真實可信性,同時也注意在環(huán)境中塑造人物,生活場景貼近現實,有的作品還揭露了種種丑惡的社會現象,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和認識價值。并且,在以逼真筆墨描寫大俠高超技擊的同時,還歌頌了武林中那種勤學苦練、懲惡揚善的正氣。又由于作者有較為深厚的新文學修養(yǎng),故他在武俠小說這種傳統(tǒng)形式中運用了現代敘事手法,使作品的謀篇構局、人物形象具有新文學的特點,行文中也不乏調侃、幽默、尖刻、冷雋的段落。當代學者張泉曾評論道:“在淪陷的特定歷史條件下,正面宣揚大眾喜聞樂見的傳統(tǒng)文化,歌頌真善美,抨擊假丑惡,寓托揚善懲惡的美好理想,并且通過俠客來表達人民的愛憎和反抗,這對于在異族的統(tǒng)治之下苦苦掙扎的人民群眾來說,稱得上是一方精神上逃避同時也是情感上升華的凈土?!保?]
隨著文學觀念的進一步解放與新文獻的不斷出現,淪陷區(qū)文學作為一個不可或缺的歷史存在,逐漸納入學者的研究視野。從劉心皇《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文學史》到張泉《淪陷時期北京文學八年》,再到徐乃翔等《中國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文學史》,可以清晰看出這種學術研究的歷史變化。在諸學者的奮力開拓下,現在學界已達成基本共識:淪陷區(qū)文學是現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以這樣的共識為前提,歷史地辯證地去發(fā)掘和重新淪陷時期的一些重要的歷史細節(jié),應是今后淪陷區(qū)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向。天津淪陷時期所產生的文學,是則華北乃至所有淪陷區(qū)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當時作為中國北方最大的文化集散地,天津報業(yè)的發(fā)達帶動了文藝副刊的興盛。文藝副刊所刊登的文章,既是淪陷時期天津歷史上獨特一頁的忠實書寫,也是當時作家心靈世界的客觀反映??梢钥闯?,盡管處于日本的嚴酷管控和暴虐鉗制下,但是中國人民抗爭大于茍且,中國文學傳承多于異變,與國統(tǒng)區(qū)與解放區(qū)一道,最終守護住了中華文脈的延續(xù)和發(fā)展。這可謂是它最大的價值與意義所在。(論文寫作中宋雙同學惠賜大量《庸報》資料,在此謹表謝忱?。?/p>
注釋:
①分別為:張郎慧子《〈庸報〉視野中的天津淪陷時期音樂狀況研究》(天津音樂學院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趙晉《從抗戰(zhàn)時期的日偽新聞宣傳看日本與偽蒙疆政權的關系:以〈庸報〉為中心探討》(北京師范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宋雙《淪陷時期〈庸報〉文藝副刊研究》(南開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孔芙蓉《天津日租界報刊文化侵略本質研究》(天津師范大學2013碩士學位論文)。
②參見馮并《中國文藝副刊史》(北京華文出版社2001年版)與郭武群《打開歷史的塵封民國報紙文藝副刊研究》(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
③關于《庸報》的創(chuàng)辦時間目前學界存有爭議,目前有三種說法:一是民國《天津志略》,認為創(chuàng)辦于1926年6月;二是《天津大辭典》認為創(chuàng)辦于1926年8月4日;三是李樹芬與俞志厚《天津〈庸報〉》認為創(chuàng)辦于1925年3月1日。現依據第三種說法。理由主要有二:曹禺曾于1926年4月與時任《庸報》編輯的同學姜希杰組織玄背社,并在《庸報》創(chuàng)辦了副刊《玄背》,故庸報創(chuàng)辦時間不會晚于1926年4月。以此可排除前兩種說法。二是,李樹芬與俞志厚均曾任天津《庸報》社記者,當事人的記憶應更可靠。
④參見李樹芬、俞志厚.天津《庸報》[A].載于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C].第49卷,北京:中國文史出版2011年版,第144頁。
[1]參見張泉.淪陷時期天津四作家論[J].天津師大學報,1994(5).
[2]張煌著.淪陷三年來的華北[M].上海:新人出版社,1940.
[3]延安時事問題研究會編.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淪陷區(qū)[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
[4]劉心皇著.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文學史[M].臺灣:成文出版社,1980.
[5]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天津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淪陷時期的天津[M].1992.
[6]張泉著.淪陷時期北京文學八年[M].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4.
[7]徐乃翔,黃萬華著.中國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文學史[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
K265
A
1007-9106(2016)10-0128-06
羅海燕(1982—),男,文學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助理研究員,天津歷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助理,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天津文化與文學;翟朋(1981—),男,文學博士,上饒師范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