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初偉的感覺就變了。
其實,就在今年1月份,他還專程飛來北京看她。說是專程,也算是假公濟私。好像是北京一家版權(quán)機構(gòu),要探討一下兩岸文化版權(quán)的相關(guān)話題。自然了,是個完全務虛的會,吹吹牛,觀觀光,交流交流,展望展望,什么都落不到實處。唯一落到實處的,是初偉跟她的見面。用初偉的話說,這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初偉說這話的時候,是在微信里。當時,她回了一個敲打的圖案,是嗔怒的意思,心里卻是喜歡的。都這個年紀了,還有一個男人從海峽對岸,處心積慮地飛過來,就是為了要見她一面。真是瘋了。只這份虛榮心的滿足,就叫她十分地受用。況且,以世俗的眼光看,初偉應該算得上一個帥哥,又會穿衣服,挺拔俊朗,一口臺灣國語,笨笨的,糯糯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恰巧不在點兒上,怎么說都說不準。叫她名字的時候,把小影叫作小飲。實在是可愛極了。
回想起來,和初偉認識,還是在兩年前。那時候,她還在研究所工作,編一本刊物,工作不忙,也不閑,是一個適合養(yǎng)老的地方。有一回,有一個兩岸青年會議,主編派她去。記得當時她還調(diào)侃說,青年會議啊,那我可不夠格了。主編笑道,聯(lián)合國最新規(guī)定,五十五歲以內(nèi),都算是青年。咱們這兒你年紀最小,你不去誰去呢?
照例是亂哄哄的會議。這種會,題目越是大得嚇人,越是空洞無物,所謂的大而無當,就是這個意思。兩年過去了,好多細節(jié)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當時好像是有個發(fā)言,也基本是照著稿子念,沒有人聽,也沒有人在意。大家都是自說自話,根本顧不得旁的。會議茶歇的時候,她一個人出來,到外面透口氣。那一天好像是下著雨。淅淅瀝瀝的,是南方春天那種細雨。四下里望去,滿眼都是綠,被雨水一打,便有了綠煙繚繞的閑意思。廊檐下有一株很大的芭蕉,葉子潑辣辣張開,肥碩得驚人。雨點子落在上頭,點點滴滴的,聽得久了,叫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正出神呢,聽見有人從旁走過,抬頭看時,卻只見了一個背影。正要轉(zhuǎn)身進去,不想那人卻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茨菢幼樱幌袷谴箨戇@邊的男人,怎么說呢,如今想來,只有一個最深的印象,清雅。好像是穿了一件黑色中式上衣,米色休閑褲。至于那一眼,她卻記不清楚了。只覺得那人的眼睛很深,在鏡片后面一閃,叫人不那么容易捕捉。
后來她有事提前回京了。當?shù)刂鬓k方那個皮膚很白的女士說,太遺憾了,晚飯都不吃嗎,是樓外樓欸。
回京后又有一堆的破事兒,培訓,出刊,同學聚會,這次會議很快就淡忘了。怎么說呢,人生還不就是那么回事。來來去去,聚了散了,很多事情,是做不得真的。就說同學聚會,二十年不見了,二十年,在彼此的人生中缺席,到底有多少情誼還可以再續(xù)呢,實在不好說??墒窃僖娒娴臅r候,依然是又抱又打又捶,感慨得不得了。女同學們還流了淚,羞答答,嬌滴滴的,好像是又回到了當年的少女時代。她本以為自己足夠冷靜,可在那樣一個巨大的氣場中,竟然也喉頭發(fā)硬,心里眼里酸酸熱熱一片了。不為別的,什么也不為。就是覺得,覺得,人生實在是太他媽的短暫了。所謂的日月如梭,人生如夢,平日里這些個詞兒熟得說溜了嘴,真正體味的時候,卻是苦辣酸甜咸,一個都不好咽下。故人相逢,在彼此的臉上身上,忽然看到了歲月驚人的痕跡。好像是,在漠漠的長路上走著,走著,猝不及防地,就碰上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一種感覺,真是又驚又懼,想看又不敢。都說同學會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其實是夸張了。即便是當年有那么一點兒意思的,到如今,也不過是打打情罵罵俏。借著酒意和年紀,抒發(fā)抒發(fā)也就罷了。假若果然當了真,才是白活了二十年了。比方說這一回,就有一個從法國回來的同學,跟她說了很多話。就在她耳邊,熱熱的,帶著好聞的男士香水的味道。她也只是微笑聽著,作享受狀,只當他是一派醉話了。香水應該是蔚藍,今年最流行的那一款,有一點誘惑,還有一點矜持,都是剛剛好。私心里,也不由得拿法國同學跟南鵬舉比,想象著,要是眼前這個人,換作法國同學,會是怎樣的光景呢。有時候,在床上,也會想起那個男同學,就有點克制不住,瘋了一般。弄得南鵬舉又驚又喜。
南鵬舉這個人,論起來,算是一個成功人士。自己開著公司,規(guī)模不算大,也不算小,在北京這個城市,算得上中產(chǎn)。最要命的是,他對她一直很迷戀。都這么多年了,從大學戀愛到如今,十幾年來,他對她的迷戀,好像是一直沒有變化。他也知情識趣,在閨房方面,有那么一種說不出來的天賦。不說別的,只這一點,就讓她無話可說。還能怎樣呢。她親眼見過多少乏味的婚姻啊。光閨蜜瑪瑙那張嘴,就把她說得煩透了。瑪瑙跟老海,倒是青梅竹馬,年輕時候愛得要死要活的。老海窮小子一個,為了這個,瑪瑙跟家里都鬧翻了,直到這幾年,有孩子在中間牽扯著,才又漸漸緩和過來。小影,包括周圍的人,都拿這一對兒當例子,覺得是婚姻典范??烧l能料到呢,這樣模范的一對兒,大約是當年的激情揮霍盡了,如今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動輒要簽離婚協(xié)議。看著他們折騰,有時候,她也不免暗自慶幸,告誡自己要知足。少胡思亂想。知足常樂,這是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她聽了幾十年了,越來越覺得,老輩人的一些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有一回收郵件,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封陌生來信,繁體字,她想著是廣告,本來準備就隨手刪掉,卻鬼使神差地,打開看了,卻是一封信。信的抬頭是,小影女史玉鑒。她一面看,一面忍不住笑,心想這臺灣男人真是,郵件都寫得這么文縐縐的,客氣到叫人覺得有點假。署名是初偉。對著電腦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個初偉,好像就是那一回,在杭州會議上,雨天里芭蕉葉下回頭看了一眼的那個人??墒?,他是怎么知道她的郵箱的呢。也許是會議主辦方后來做了通訊錄,也或者是,他跟別人要的。她在雜志社,想要她的郵箱,還是不難的。她又看了一遍那封信,繁體字,不太好認,再加上特有的臺灣國語,總覺得不知哪里文法不通,讀著別扭。連蒙帶猜的,她還是大約讀懂了他的意思。無非是,聽了她的發(fā)言,又拜讀了她的文章,十分欽羨,特致函表達追慕之意。那封信寫得并不深奧,不過因為是繁體,別別扭扭的文辭,多了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效果。再加上海峽兩岸的距離感,叫人覺得,那封信竟變得格外有意味起來。
本來呢,也沒有什么,一封郵件么,沒什么大不了的。老實說,對這樣的郵件,她也見慣不驚,淡定多了。從小到大,從青澀的小男生,到狡猾的大灰狼,作為一個容貌還稱得上端正的女性,她也是有一些見識的。誰沒有遇上過個把仰慕者呢。她回頭也就把這事兒忘掉了。那陣子單位正忙著一個大型會議,作為主辦方,一切瑣碎事務都要操心,她都快要忙瘋了。誰料到,過了幾天,兩天,或者是三天,她又收到那個人的郵件。這一回,他要她的手機號碼,還有微信。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給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隔山隔水的。隔著一道臺灣海峽呢。
那之后,他們常常在微信里說話。微信這個東西,比短信更有即時性,你來我往的,有一種相對聊天的錯覺。而且呢,微信里有各種小表情小圖案,有趣極了,表情達意更方便,也更豐富。大多數(shù)時候,是初偉說,她只當聽眾,說得最多的,是一個字,嗯。后來,初偉抗議道,不公平啊,好像都是我寫字多噢。她也只是笑。心想這傻孩子,才發(fā)覺啊,真夠笨的。
平心而論,從一開始,她并沒有太把這種交往當回事兒。直到有一天,初偉發(fā)來一些照片,都是那天會議上的。她在臺上發(fā)言;她在臺下發(fā)呆;在會議間隙,芭蕉葉下一臉迷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身綠衣裙,同那江南的細雨呼應著,好像是一張宣紙上,不小心滴了一點墨色,在四周的景物里漸漸暈染開來。她吃了一驚。她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呢。那些走神,癡想,怔忡,傻乎乎的,那些只屬于她自己的私人化的隱秘瞬間,不知道什么時候,卻被人家悄悄拍下來了。說不定,也可能給人家細細端詳反復揣摩過了。心里頭有點不悅,覺得無端被侵犯了。卻也只是那么一點點,更多的竟是喜歡。鏡頭里的那個女人,怎么就那么安靜呢。不擺也不裝,自在得很。她當即說,正打算出書呢,這些照片挺不錯。初偉說,那要不要注明一下攝影者呢。她愣了一下說,好啊。初偉說,你敢不敢?
當時她心里一跳。敢不敢?有什么不敢的呢,幾張照片而已。只不過,他這么問,什么意思呢。好像是,這照片是他們私下里的一個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呢。她一顆心猶自亂跳著,嘴上卻是很硬,有什么不敢的?真是。
直到現(xiàn)在,她也拿不準,這個初偉,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對她有想法了。如若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照片呢?而且,還拍得那么好。公正地說,她并不是一個叫人驚艷的女人,也不過是中人之姿??社R頭里的那個女人,立在江南的細雨里,裙裾飛揚,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濕漉漉的迷人的氣息。她看了又看,幾乎要被那女子迷住了。怎么回事呢。她總覺得,鏡頭這東西,也是有感覺的。從小到大,她好像還不曾有過這么好的照片。對于拍照這件事,她不是多么熱心。即便是現(xiàn)在,手機拍照都十分方便了,她也還是淡淡的。她頂看不上那些女的,動不動就自拍,用美圖把自己修得明星似的,還要發(fā)朋友圈顯擺。真會自欺欺人。初偉,他是不是故意設計的呢?情場老手?她心里笑了一下,罵自己太自戀。后來在微信里,他總是說起來那個雨天芭蕉下初見的時候。她努力回憶了一下,實在模糊得很。唯一覺得有些記憶的,是他那回頭的一眼。也沒有看出什么。只覺得,那一眼很深,叫人不那么容易看到底。
1月份,北京已經(jīng)很冷了。是北方那種很凜冽的冷。樹木落盡了葉子,只留下嶙峋的枝丫,倒有了一種疏朗干凈的意思。接連刮了兩天風,霧霾散了不少,天空難得的藍,藍得叫人覺得恍惚。陽光卻很好,純粹熱烈,竟不像是冬日的陽光了。
從地鐵里出來,她一眼看見出口站著一個男人,微笑著,眼睛亮亮地看人。初偉。他穿了一件墨綠短款羽絨服,棕色粗條絨休閑褲,米白羊毛圍巾。她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心想,這個人審美挺不錯嘛。
東四這一帶,有點鬧,卻有很多胡同,鬧中取靜。典型的四合院,有的是朱門大戶的氣派,門前有石獅子,卻一律大門緊閉。更多的是小門小戶小院,從門里看進去,能看見幾棵大白菜,還有紅通通的辣椒串子。陽光跳躍,弄得墻門斑斑駁駁的。一只貓在門口臺階旁臥著,肥胖的身子,眼睛半睜半閉,對人待理不理的。初偉舉著相機,上躥下跳,不停地拍照。他叫她這樣,叫她那樣,靠著墻,倚著門,回頭,側(cè)臉,撥弄門環(huán),看天上的云。她笑得咯咯的。寒冷凜冽的空氣大口大口吸進肺里,好像整個人都變了,新鮮,透明,輕盈,少女一般,簡直要飛起來。一個中年女人拎著一兜菜回來,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問他們是來北京玩的嗎,要不要租房子,小院安靜,可以短租。他只是搖頭,笑著看她。她的臉騰地就紅了,心想,這大姐八成是把他們當作情侶了。
吃飯的時候,她就有點不自在。是一家云南菜館,雖然藏在胡同里頭,生意卻不錯。裝修也有情調(diào),是濃郁的民族風。他認真研究菜單,好像看一本難懂的書。她閑得無聊,看墻上那些色彩繽紛的掛毯、線條夸張的裝飾畫。服務員是一個臉上有雀斑的姑娘,穿著青花瓷的小襖,有大紅的緄邊,十分好看。他慢慢翻菜單,一頁一頁的,仔細詢問食材是不是新鮮,分量有多少,足不足,味道怎么樣,好不容易要決定了,卻又推翻了,叫她看。那姑娘雖然一直微笑著,她卻看出了她的不耐煩,甚至,還有一點嘲諷。待他又要猶豫的時候,她忍不住道,拿不準的話,還是請這姑娘給推薦吧。又朝著姑娘道,就咱們店里的招牌菜,三菜一湯,麻煩快一點兒。
吃完出來,他一直抱怨,兩個人吃飯,最不好點菜了??赡苁莿偝酝觑埖木壒?,他氣色紅潤,羊毛圍巾也不系,隨意垂下來,有一種閑散的文藝范兒。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心疼方才的菜點多了,浪費了,或者是擔心她沒有吃好。其實,也不過是三菜一湯,量不大,要不是她有點矜持,幾乎都吃光了。要說浪費的話,也就是那一小缽湯,剩了大約一半,也是因為涼了。她胃不好,喝不得涼的。她心里有一點不快。買單的時候,她跟他爭了一下,見他不肯,也就罷了。怎么說呢,按說,如果她請,也是說得通的。在北京,他是客人??梢撬埬兀埠锨槔?,誰叫他是男人呢。更何況,據(jù)他說,他是專程過來看她的。剛才,他掏錢夾的時候,動作好像有點慢。奇怪,這是不是她的幻覺呢。
燈市口這一帶,路邊小店特別多,都很有特點。路過一家手工皮具店的時候,她見那些東西都樸拙可愛,忍不住道,我送你一個錢夾吧。話一出口就后悔了。算怎么回事呢。他和她?不想他卻很爽快,說好啊。
太陽漸漸落下去了。冬天的黃昏,來得格外早一些。一種灰蒙蒙的東西,好像是霾,又好像是霧氣,漸漸彌漫開來,把城市包裹住。燈光一點點浮起來,仿佛是星光不小心落了一地。他們一面走,一面閑談。他的話似乎很多。她心里卻糾結(jié)得不行。是跟他回去呢?還是直接回家呢?
靴子是新買的,雖說是小牛皮的,質(zhì)地柔軟,可畢竟是新的,就有點緊。又是細高跟,走得腳疼。她心里暗罵自己,活該!至于嗎?就為了這么一回見面,竟然專門去商場買衣服。當然了,她絕不肯承認,買衣服是為了穿給他看。心里騙自己說,需要換季了,衣櫥要新陳代謝了,女人該對自己好一點。怎么對自己好呢,買衣服唄,還有化妝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休閑款羊絨大衣,也是新購置的。她皮膚白嫩,穿這種寶石藍,便有了一種不尋常的味道,又高貴,又雅致。頭發(fā)新做了,發(fā)梢打著微微的小卷。他看她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好像要看到她的眼睛里去。她故作鎮(zhèn)定,到底是抵抗不住,不由得低下了頭。他趁機在她耳邊說,走吧,到我那里去看一看?
周末,地鐵里人很多。天冷,人們裹得跟粽子似的,一大團一大團慢慢涌動。等了兩趟他們才擠上車。戴紅袖章的協(xié)管員大聲嚷嚷著,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別擠,別擠啦。 上不去的乘客請等下一趟,上不去的請等下一趟。她被人們裹挾著,像一張薄紙似的夾在人群縫隙里,抬頭都是咻咻的人的鼻息。他一條胳膊圈起來,保護著她,以免被人碰撞了。他的米白羊毛圍巾摩挲著她的臉,溫暖妥帖,叫人莫名的安心。她看不見他的臉。只恨協(xié)管員的嗓門太大了,旁邊那些人推推搡搡太無禮。臺北她是去過的,地鐵上人們都輕聲說話,不吃東西,不吵鬧,秩序井然。一路上兩個人都無話。她被推搡著,整個人幾乎就跌到他懷里了。他的粗條絨休閑褲有什么地方鼓脹起來,硬硬地頂著她。她不敢動。一顆心撲撲撲撲地跳得厲害。抬眼偷看,只看見他的突出的喉結(jié),隔一會兒蠕動一下。
房間挺寬敞,一張大床赫然在目。落地的白色窗紗低垂著,陽光碎銀一樣流進來,把整個房間弄得光彩爍爍。他脫掉鞋子,又脫掉襪子,赤腳走在地毯上。她局促地站著,外套也不脫,看著他忙著拿電熱壺燒水,洗茶杯,找茶葉。心想怎么回事呢。原先在微信里,兩個人你來我往,是打情罵俏的意思了。怎么真的面對面的時候,倒緊張了呢?
他洗好水果,泡好茶,見她還穿著大衣傻站著,就笑道,熱不熱啊?過來幫她脫掉,找衣架細心掛起來。房間里暖氣太熱了。她坐在那里,整個人干燥得厲害,說話也張不開嘴,牙齒好像都黏在嘴唇上,偏偏手掌心里熱熱地出汗。這算什么呢?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更何況,他聲稱是千里迢迢專程來看她的。而且,她到底是跟他回來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她該如何應對,她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
她坐在那里,心里暗暗恨自己太木,也太假。這不正是她暗暗期待的嗎?要只是單純的見面,吃飯喝茶聊天就夠了。按照他們微信里的預設,他們早該在街頭道別了,彬彬有禮的,各自回去。干嗎還要跟他到房間來呢。初偉光著腳,只穿一件薄毛衣,身材挺拔,看不出中年男人的頹敗,倒有一種說不出的英氣。臉上的輪廓很深,有點兒像混血。她心里有個東西蠢蠢欲動起來,像一只小獸,細細地啃嚙她。這么多年了,她一直就沒有出過錯。從小到大,念書,考試,上大學,嫁人,生兒子?;橐鰣A滿,工作順遂。她的人生從來都沒有錯過一步。一貫正確的路小影。紋絲不亂的路小影。中規(guī)中矩的路小影。多么乏味。一點故事也沒有。一點色彩也沒有。就像黑白電影,正大刻板無趣的教育片。穩(wěn)妥自然是穩(wěn)妥的,可是憑什么呢?
她坐著不動,身體里的動蕩漸漸平息下來。都這個年紀的人了,什么沒有經(jīng)歷過呢?她很鎮(zhèn)定地聊天,吃水果。既然來都來了。她想起他在微信里的那句話,我要給你兇猛的溫柔。當時她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好像是那只小獸尥蹶子了。他看起來那么斯文,或者真的是一頭兇猛的豹子,也未可知。他耐心地幫她剝橙子,好像是贛南臍橙。金黃的汁液流出來,流了他滿手。他拿舌頭舔那汁液,津津有味的,發(fā)出嘖嘖的響聲。她看著他舔,心旌搖曳。眼睛里水汪汪的,身體里也水汪汪的,好像自己變成了那個汁液飽滿的橙子,不能碰,一碰就要破了。
他們是怎么抱在一起的,她都記不得了。他慢慢吻她,吻她。她腦子里亂糟糟的。這是不同于南鵬舉的陌生的氣息。他的唇濕漉漉的,細致的,輾轉(zhuǎn)的,纏綿的,帶著聲響地吮吸她,好像要把她整個人吸進身體里去。她被他吻得漸漸亂了方寸,像一潭春水一樣洶涌起來。他跳起來嘩啦一下拉上窗簾。陽光隱去,房間里暗下來?;璋档墓饩€令她覺得安心。他擁著她往床上去,一面吻她,一面騰出一只手打開床頭燈。她伸手關(guān)掉。他又打開。她又關(guān)掉。幾個回合之后,他終于妥協(xié)了。更加用心地吻她,吻她的嘴唇,脖子,乳房,肚臍,一路吻下去。她輕輕地叫起來。他一面吻,一面問她,喜歡嗎,好嗎,還要嗎。笨笨的軟軟的不標準的臺灣國語,每一個音節(jié)都不在點兒上。她放肆地叫起來。
地鐵上人不多。都快十一點了,應該是最后一班了。列車呼嘯,窗外巨大的廣告畫匆匆掠過。一張女人的側(cè)臉,夸張的紅唇,濃密的長睫毛垂下來,看不清眼睛。她靠在椅背上,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他不斷發(fā)微信來。她也懶得回復。今天晚上,好像是一個巨大的玩笑。怎么回事呢?她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他,初偉,居然在關(guān)鍵的時刻不行了。是不是過度緊張的緣故呢?好像是在書上看過,這種事,過度緊張可能會有短暫的功能障礙。幾次三番,他忙得滿頭大汗,終于不行。她躺在那里,身體里的潮水退去,漸漸冷下來。一顆心也漸漸冷下來。看著他狼狽極了的樣子,她不知怎么,一句也不想安慰他。 也不是懊惱,也不是沮喪,也不是失望,或者是,怨恨?好像也說不上。后來,好長時間了,她總是想起來那一天,從下午到晚上。窗外,陽光一點一點收斂盡了。暮色好像是鳥的翅膀,巨大的翅膀,把城市慢慢覆蓋。滿屋子紛紛落落的羽毛,細小的,瑣碎的,惱人的,弄得人又煩亂又無奈。莫名其妙地,一想起來她就覺得,這世界真是滑稽極了!
這件事,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起。人在這世上,有的秘密,就得學會讓它爛在肚子里。即便是對瑪瑙,可以交換秘密的閨蜜,提起此事,她也是避重就輕,只撿些個無關(guān)緊要的說給她聽,叫她幫著分析,推心置腹地說出自己的糾結(jié)。也是有那么點炫耀的意思。瑪瑙聽了壞笑道,什么愛不愛的。你跟我說實話,上床了沒有?她罵道,你以為誰都像你呀?,旇Χ徽Z,半晌才道,都什么年頭了,又沒人給你立牌坊。瑪瑙說,你都多大年紀了,奔四了馬上。青春的尾巴要使勁兒抓,還能抓住那么一點兒。真是的,裝什么裝。本姑娘我都玩夠了,打算金盆洗手,從此做賢妻良母了。你還在這里糾結(jié)來糾結(jié)去的,真夠沒勁的你。又小聲在她耳邊道,南鵬舉就那么厲害?
回到家里,淘淘已經(jīng)睡下了。大臥室里還亮著燈,燈光從門縫里流淌出來,在地板上畫出一塊不規(guī)則的光斑。她躡手躡腳地換衣服,換拖鞋。悄悄閃進浴室。鏡子里是一張疲憊的臉,盡管化了淡妝,還是掩飾不住某種不可逆轉(zhuǎn)的衰敗感。她慢慢脫掉衣服。黑色胸罩,黑色內(nèi)褲,透明的絲綢質(zhì)地,帶著嫵媚的小蕾絲。她平時喜歡穿肉色的棉質(zhì)內(nèi)衣,簡潔款式,最好沒有多余的小裝飾。為了今天的見面,她居然換了內(nèi)衣風格。是不是,從私心里,她一直期待著,那個叫初偉的臺灣男人,解開她的衣服,欣賞她最內(nèi)里的風光呢。她的雙頰慢慢滾燙起來,為這個想法感到羞恥。
熱水嘩嘩噴射下來,浴室里霧蒙蒙一片水汽。洗得太久了,頭有點暈??偢杏X身上有什么東西沒有洗干凈,她打了一遍浴液,又打了一遍。搓澡巾粗糙的質(zhì)地,潔白的泡沫,沒完沒了的水聲。渾身被洗得通紅,皮膚都覺得變薄了。長時間熱水的刺激,令人覺得微微的窒息的惡心。她終于忍不住,趴在馬桶上干嘔起來。
早晨醒來的時候,天都大亮了。周末,正是補覺的時候。淘淘房間沒有動靜,好像還沒起床。南鵬舉早下樓跑步去了。她頭有點疼,渾身軟綿綿的。腳上磨出的那個水泡,蹭到被子上,也鉆心地疼。紫羅蘭色的窗簾垂落下來,把晨光擋在外面。那盆蘭草搖搖曳曳的,逆著光,好像是誰畫上去一般。床頭柜上放著一杯涼白開,是南鵬舉給她倒的。她端起來一口氣喝光,嗆得咳嗽起來。一時止不住,直咳得眼里淚汪汪的。她靠在床頭,閉上眼睛。手機還沒有開。也不知道,初偉是不是又有微信給她。抱歉。從昨天下午到晚上,他一直在說抱歉。在回來的地鐵上,他還發(fā)來一張自拍照片,滿臉是淚。她忽然心里一陣厭煩。一個大男人!他是想博得她的同情嗎?還是想讓她知道他是真心難過?忍了半天,還是打開手機。他在微信上問她起來了嗎,今天會過去陪他嗎。他是專程來看她的。他想要她陪他逛北京。她啪的一下關(guān)掉了手機。
南鵬舉回來了,裹挾進來一股凜冽的寒氣。鼻子凍得通紅,頭上卻熱騰騰地冒煙。她叫他快洗手,豆?jié){剛磨出來。廚房里有烤吐司的焦香味兒,培根和雞蛋都煎好了。她正在剝橙子,濺了一手的果汁。她忽然想起昨天他手里那個橙子,金色的液體噴涌出來,金色的陽光把那些平凡的汁液變成了飛濺的金子,晶瑩迷人,好像是一個奇跡。她定一定神,揚聲叫淘淘快起床,叫了幾聲沒動靜,她就跑過去敲門。順帶躲進臥室里上微信看了看。他沒有留言。她略略安心,又覺得有點失落。
父子倆在餐桌前吃早餐。做父親的正在大談天下局勢,兩個人爭辯著這次裁軍的意義、臺灣大選的可能性。都是男人們的話題。她一點兒興趣沒有。她草草地吃了兩口,讓豆?jié){涼著,忙著拌水果沙拉。這父子倆都是刁鉆口味,水果不這樣調(diào)味堅決不吃。電熱壺正在燒水,水在壺里受著煎熬,終于慢慢憤怒起來。料理臺上放著一只三黃雞,正在解凍。那只母雞肥滿,鮮美,看上去不錯,不知它生前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呢。早餐還沒有結(jié)束,午餐就要開始準備了。生活總是要未雨綢繆的好。
瑪瑙來電話的時候,她剛午睡起來。正是一天當中最低落的時候。她不喜歡這個時候。剛剛從夢里出來,對現(xiàn)實還不太有把握。夢里的東西呢,知道是做不得真的。況且這個時候的夢,太短暫。更叫人覺得人生的虛無和茫然。瑪瑙在電話里喋喋不休。一片陽光虛弱地落在那盆白掌上。白掌正在開花,白色的花瓣,好像是一葉帆船的樣子。她想起來,這白掌還有一個俗名,叫作一帆風順。瑪瑙在訴說她和她那小鮮肉的事兒。他媽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小影一面聽,一面走神兒。聽了半晌才明白了,是那小鮮肉劈腿了?,旇дf,小屁孩兒,敢騙老娘。小影勸道,那就放手唄,反正你們也不是真的?,旇Ы械?,什么話?怎么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能跟他這樣兒?不是真的他怎么還問我離不離呢?瑪瑙連珠炮似的,好像小影就是那個勾引小鮮肉的賤人,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她任由她哭。也不忍心翻出她當初的話來戳穿她。她怎么不知道,瑪瑙跟那個小鮮肉,不過一時賭氣罷了。老海在外頭找了個小姑娘,她就一定要找個小鮮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談什么愛不愛的那些不靠譜的事兒,這是為尊嚴而戰(zhàn)。瑪瑙當時自我感覺相當好,覺得能勾搭上小鮮肉,太給中年婦女們長臉解恨了。小影倒是委婉勸過她,叫她別瞎鬧,有事兒說事兒。她哪里肯聽。復仇的快感加上美人遲暮的征服感,以及性愛的新鮮的刺激?,旇н@女的簡直要瘋了。那些天,就是她跟她的小鮮肉如火如荼的那些天,小影的耳朵里灌滿了她的尖叫聲。真的。她信誓旦旦地說,難以置信的——好……她說這最后一個字的時候聲音低下來,低下來,像囈語。她說跟老海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這些話語猶在耳,怎么忽然就,說散就散了呢?
微信里有一大堆留言。文字,語音,照片,哀哀切切的。那種厭煩意外地又來了。他是專程來看她的。他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他想要她陪他,哪怕就附近逛逛也好。這不是威脅嗎?好像還有一點無賴的意味在里面。她又不欠他的。他憑什么呢?
淘淘去新東方上課了。南鵬舉一直在書房里關(guān)著,剛才接了個電話,也匆匆出去了。也沒有說去哪里,干什么。她也沒有問。周末,不應該是全家在一起共度嗎?怎么呼啦啦一下子都散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里,百無聊賴。
微信又叮咚幾聲響。初偉發(fā)過來一堆照片。她在胡同里,臉蛋兒凍得紅撲撲的,笑得明亮極了。還有幾張合影,請那位大姐給拍的。他摟著她的肩頭,陽光正好照在他們身上,她的頭發(fā)飛起來,有點云鬟霧鬢的意思。那只貓在墻角臥著, 一雙眼睛斜著他們,好像是蔑視,又好像是狐疑。正胡思亂想呢,又有一張照片發(fā)過來,是她抬頭看賓館的招牌,慌亂的匆忙的一瞥。他是什么時候拍的呢?她怎么一點兒都不知道。照片上那個女人,神色驚惶,眼神曖昧,不是暗探,就是偷情。她有點惱火。剛想問問他,他又發(fā)來一張。她嚇了一跳。光線昏暗,她的臉卻是異常清晰,半合著眼睛,睫毛垂下來,亮晶晶的,好像還有淚光。黑色胸罩一邊的帶子已經(jīng)脫落下來,酥胸半露。其他部分都隱沒在昏暗的背景里。血液一下子涌上來,她的心怦怦怦怦跳著。他什么意思?他要干什么?初偉的微信發(fā)過來,想見你。她一下子把手機摔出去,砰的一聲,魚缸里的錦鯉驚惶逃竄。
春節(jié)照例回老家。先看公婆,再看父母。一家三口,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提著禮物,笑容可掬,是這種節(jié)慶日子該有的樣子。南鵬舉體面、周到、幽默,跟人自來熟,天生就有一種控制場面的本事。她從旁微笑地看著,賢淑、溫柔、得體,是良家婦女的言談舉止。手機響了一下,她掏出來看。新年祝福,從短信都變成微信了。方便倒是方便的,只是更覺得沒意思了。他一直沒有消息。照片也沒有再出現(xiàn)。臺灣的春節(jié),也不知道是怎么個過法。
淘淘不知說了一句什么,眾人都笑起來。她一驚。見大家都笑著看她。也只好跟著大聲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