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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沙的詩

伊沙，原名吳文健。詩人、作家、批評家、翻譯家、編選家。1966年生于四川成都。1989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F(xiàn)任教于西安外國語大學(xué)中文學(xué)院。出版著、譯、編作品七十余部。獲美國亨利·魯斯基金會中文詩歌獎以及中國國內(nèi)數(shù)十項詩歌獎項。應(yīng)邀出席瑞典第十六屆奈舍國際詩歌節(jié)、荷蘭第三十八屆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英國第二十屆奧爾德堡國際詩歌節(jié)、馬其頓第五十屆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jié)和中國第二、三、四、五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參加美國佛蒙特創(chuàng)作中心等主辦的國際交流活動。

車過黃河

列車正經(jīng)過黃河

我正在廁所小便

我深知這不該

我應(yīng)該坐在窗前

或站在車門旁邊

左手叉腰

右手做眉檐

眺望像個偉人

至少像個詩人

想點河上的事情

或歷史的陳賬

那時人們都在眺望我在廁所里

時間很長

現(xiàn)在這時間屬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黃河已經(jīng)流遠(yuǎn)

餓死詩人

那樣輕松的你們

開始復(fù)述農(nóng)業(yè)

耕作的事宜以及

春來秋去

揮汗如雨收獲麥子

你們以為麥粒就是你們

為女人迸濺的淚滴嗎

麥芒就像你們貼在腮幫上的

豬鬃般柔軟嗎

你們擁擠在流浪之路上的那一年

北方的麥子自個兒長大了

它們揮舞著一彎彎

陽光之鐮

割斷麥稈自己的脖子

割斷與土地最后的聯(lián)系

成全了你們

詩人們已經(jīng)吃飽了

一望無際的麥田

在他們腹中香氣彌漫

城市最偉大的懶漢

做了詩歌中光榮的農(nóng)夫

麥子以陽光和雨水的名義

我呼吁：餓死他們

狗日的詩人

首先餓死我

一個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幫兇

一個藝術(shù)世界的雜種

張常氏，你的保姆

我在一所外語學(xué)院任教

這你是知道的

我在我工作的地方

從不向教授們低頭

這你也是知道的

我曾向一位老保姆致敬

聞名全校的張常氏

在我眼里

是一名真正的教授

系陜西省藍(lán)田縣下歸鄉(xiāng)農(nóng)民

我一位同事的母親

她的成就是

把一名美國專家的孩子

帶了四年

并命名為狗蛋

那個金發(fā)碧眼

一把鼻涕的崽子

隨其母離開中國時

滿口地道秦腔

滿臉中國農(nóng)民式的

樸實與狡黠

真是可愛極了

中國底層

辮子應(yīng)約來到工棚

他說：“小保你有煙抽了？”

那盒煙也是偷來的

和棚頂上一把六四式手槍

小保在床上坐著

他的腿在干這件活兒逃跑時摔斷了

小保想賣了那槍

然后去醫(yī)院把自己的斷腿接上

辮子堅決不讓

“小保，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小?？蘖?/p>

越哭越兇：“看我可憐的！”

他說：“我都兩天沒吃飯了

你忍心讓我腿一直斷著？”

辮子也哭了

他一抹眼淚：“看咱可憐的！”

辮子決定幫助小保賣槍

經(jīng)他介紹把槍賣給了一個姓董的

以上所述是震驚全國的

西安“一二·一”槍殺大案的開始

這樣的夜晚別人都關(guān)心大案

我只關(guān)心辮子和小保

這些來自中國底層無望的孩子

讓我這人民的詩人受不了

鴿子

在我平視的遠(yuǎn)景里

一只白色的鴿子

穿過沖天大火

繼續(xù)在飛

飛成一只黑鳥

也許只是它的影子

它的靈魂

在飛也許灰燼

也會保持鴿子的形狀

依舊高飛

有一年我在楊家村夜市的烤肉攤上看見一個閑人在批評教育他的女人

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小白臉了啪一耳光

你要是看上他了你就跟我說啪一耳光

你要是看上他了你就跟他走啪一耳光

哭啥呢哭啥呢我好好跟你說話呢啪一耳光他要是敢欺負(fù)你你就來跟我說啪一耳光

是不是占了咱便宜現(xiàn)在又不要咱了啪一耳光

那你去把他叫來我只要他一塊肉烤了下酒啪一耳光

不是不是那你哭啥呢跟他好好過日子去唄啪一耳光

啥你說啥對不起我你沒啥對不起我啪一耳光

你跟個窮學(xué)生要是沒錢了回我這兒拿啪一耳光

你跟他走過不慣再回來咱們接著過啪一耳光

反正你走到哪兒都是我的人兒啪一耳光

哭啥呢哭啥呢你是我的人兒我才打你啪一耳光

滾吧滾吧今兒晚上你就跟他睡去吧啪一耳光

他那老二咋樣你明兒一早來跟我匯報一下我還就是不信這幫小白臉了啪一耳光

啥不讓我找別的女人你管得著嗎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今兒晚上我就找仨啪一耳光

嗨吃烤肉的胖子你看啥呢我教育我女人你看啥呢啪一耳光

崆峒山小記

上去時和下來時的感覺是非常不同的——

上去的時候

那山隱現(xiàn)在濃霧之中

下來的時候

這山暴露在艷陽之下

像是兩座山

不知哪座更崆峒

不論哪一座

我都愛著這崆峒

因為這是

多年以來——

我用自己的雙腳

踏上的頭一座山

忘年的情人

兒子抱著

母親的墓碑

活到二十一歲的兒子

抱著十八歲死去的母親的墓碑

抱著因生他而死的母親感覺像抱著自己的情人

我這么做時已經(jīng)三十六歲

抱著六十歲死去的母親的墓碑

如此忘年的情人

男人們都會擁有

春天的乳房劫

在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之前

你躺在運送你的床上

對自己最好的女友說

“如果我醒來的時候

這兩個寶貝沒了

那就是得了癌”

你一邊說一邊用兩手

在自己的胸前比劃著

對于我——你的丈夫

你卻什么都沒說

你明知道這個字

是必須由我來簽的

你是相信我所做出的

任何一種決定嗎

包括簽字同意

割除你美麗的乳房

我忽然感到

這個春天過不去了

我怕萬一的事發(fā)生

怕老天爺突然翻臉

我在心里頭已經(jīng)無數(shù)次

給它跪下了跪下了

請它拿走我的一切

留下我老婆的乳房

我站在手術(shù)室外

等待裁決

度秒如年

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民

一把拉住了我

讓我代他簽字

被我嚴(yán)詞拒絕

這位農(nóng)民老哥

忽然想起

他其實會寫自個的名字

問題便得以解決

于是他的老婆

就成了一個

沒有乳房的女人

親愛的，其實

在你去做術(shù)前定位的

昨天下午

當(dāng)換藥室的門無故洞開

我一眼瞧見了兩個

被切除掉雙乳的女人

醫(yī)生正在給她們換藥

我覺得她們?nèi)匀缓苊?/p>

那時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

酒桌上的謊言

春節(jié)期間

與老友聚會時

酒酣之際吐出的話

被他們當(dāng)了真

我說：“我在三十歲以前

已經(jīng)過了美人關(guān)

我在四十歲以前

已經(jīng)過了名利關(guān)

我爭取在五十歲前

把生死關(guān)給丫過了

老子連活都不怕

還怕死嗎？”

我的朋友們

把我的話當(dāng)了真

就敬著我這個人

其實我對他們?nèi)隽酥e

其實我一關(guān)都沒過

帶兒子去行割禮

香蕉該剝皮了

牛牛該露頭了

兒子該成人了

身為一名父親

我所能做的是

把他帶到此刻

如教堂般圣潔的醫(yī)院

去行一次莊嚴(yán)的割禮

請求自己的好友——

一名主治醫(yī)生屈尊下駕

再干一把實習(xí)生的活兒

割出一個符合國際標(biāo)準(zhǔn)

具有全球化意味

能夠出席奧運會

并加入WTO的漂亮陽具

（就像前陣子

艷照上所見的那具）

用片刻的痛苦

換取一生的幸福

無題（七十六）

元宵節(jié)

一個單身漢

該怎樣度過這一天

下午他在露天球臺上

跟同事?lián)]拍打元宵

負(fù)多勝少

晚飯回家吃

煮了一鍋乒乓球

獨自吞下

夜里出來溜達(dá)溜達(dá)

替不敢放炮的小孩

把炮放啦

偶爾抬頭望望

煙花里的愛人

月亮上的親人

羅浮山

神不在廟里

神是坐在觀光纜車上

吹肥皂泡的小女孩

神是飛向?qū)訋n疊嶂

小太陽般鑲金邊的泡泡

神是半山坡的小店里

泡在藥酒里的老鼠崽

是泡了一年后揭開瓶蓋

一口把人咬死的不死蛇精

裝神弄鬼的人心中沒有神

二泉映月

三年前的夏天

我和兒子

常在小區(qū)的空地上

踢球

一個十歲左右的

小男孩

老是跑來參與

他是小區(qū)看車庫的

老師傅的孫子

說話有點大舌頭

那個火熱的

屬于世界杯的夏天

我們瘋狂踢球的行徑

被人一連投訴了兩次

也就不再踢了

三年后的夏天

我總是獨自一人

頭頂烈日

在小區(qū)的小徑上

繞圈暴走

“你你你

怎怎么不踢球了？”

有人大著舌頭問我

我才認(rèn)出是那孩子

他長大了三歲

我才看出是個傻孩子

“你在哪兒上學(xué)？”

“我我我……不上學(xué)”

到了晚上

小區(qū)悶熱的夜空中

響起了生澀的二胡聲

依稀能夠聽出

是瞎子阿炳的

《二泉映月》

除了我

大概無人知曉

是這傻孩子拉的

他在地下車庫頂上

跟隨爺爺學(xué)藝

綠豆頌

我當(dāng)懷有感恩之心

永遠(yuǎn)歌頌綠豆

聽父母講

我兒時在成都

吃錯過一次藥

街上在武斗

子彈不長眼

去不了醫(yī)院

我的保姆李婆婆

就一碗一碗地

給我灌綠豆湯

直到把我救過來

我的小命

是李婆婆和綠豆湯

給的

在青海聽我的首位英譯者梅丹理先生講述他當(dāng)年初讀我詩的故事

那是在1994年

我從美國飛到臺灣

在一座修道院里

給人做翻譯

翻譯佛經(jīng)

在那里住了三個月

就在我快要住不下去的時候

嚴(yán)力從紐約給我寄來

你剛出版的詩集《餓死詩人》

那時我已經(jīng)厭倦了佛經(jīng)

連夜讀你的詩集

感到大千世界

滾滾紅塵

人間煙火

如此美好

次日一早

我就卷鋪蓋下山了

西部頭題·西部中國詩歌聯(lián)展（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