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古呷哈
一
1940年,《西康青年半月刊》第二卷第四期刊發(fā)了一篇題為《彝族革命先進——曲木藏堯》的文章,文章的作者是國民政府西昌行轅主任張篤倫。文章的開頭這樣寫道:
在一個薄暮冥冥,風凄欲泣的午后,正殫精竭慮著猬集的工作如何結清之際,驟然掀起繚亂不安的心情。霎時,一幼童愴蹌而來,面致急件一通。即拆,內書:“篤倫組長,曲木突于昨晚棄逝,團失砥柱,良深痛心,弟之悲傷,豈言辭可了。遺體今日入殮,后事如何料理,刻尚無確安方針,敬請組長蒞臨指導,是幸!十一月四日清晨?!迸踝x未竣,清淚交溢。幼童忽云:“三爺姑臨死時說,要張先生去料理?!眰偮犞啵瘋瓮矗劣谶旌?,太息其生平事,綿綿更此恨。原擬即赴瀘沽,協(xié)助料理,并一瞻其清儀,奈何職責冗身,無法分暇,徒留此遺憾……賈誼不壽,長吉早亡,人生真似朝露……稍敘其身平,以資后人之紀念?!?/p>
曲木是誰?他做了哪些事情?他的死,西昌行轅主任為什么會悲傷疚痛、清淚交溢呢?關于這一些問題,我們得從1905年開始說起。
張篤倫文章里的曲木指的是曲木藏堯。1905年,曲木藏堯出生在今天涼山彝族自治州的越西縣。曲木藏堯的先祖也跟大小涼山所有彝族人的祖先一樣,也是從云南一路遷徙而來。據(jù)《涼山文史資料》記載,曲木藏堯的祖先從云南遷至雷波龍頭山下,后遷至昭覺、喜德,到其祖父曲木畢摩的時候,定居在越西縣。祖父去世后,曲木藏堯的父親曲木王家木在吳曉東部當兵,深受吳曉東的器重,后經(jīng)吳曉東推薦,到越西縣衙門任“通司”,也就是翻譯。1914年(彝歷虎年),冕寧和越西爆發(fā)了“拉庫(虎年)大起義”,曲木王家木是當時越西縣境內的起義領導人之一。從此,曲木王家木名望大增。在衙門里任職以及涼山彝族相互間的內斗,使得他深刻的認識到知識文化的重要性。于是,他下定決心讓兒女們從小就進學校讀書,學習知識文化。張篤倫的《彝族革命先進——曲木藏堯》對藏堯的父親這樣介紹到:
“其父曲木王家木即漢名王家木,為寧屬白彝中曲木之望族……重三字經(jīng),百家姓雜志等書,凡字不識與不能寫時,不恥下問,何獨能寫不能識也,可見其思想之靈活也,至其立身處世為人,以樣樣都謹?shù)米孀谝舱垂庵?,是篇行實踐,并以之教子弟,尤奇異者,土木石木工等之勞力工作不師而能做,開其房屋亦為共親手所造,可見曲木藏尭同學能有稟賦者實非偶然也,今乃父年七十尚康健,負委員長西昌行轅咨議之職并兼任越嶲全縣夷區(qū)特編聯(lián)保之職務?!?/p>
在落后地區(qū),一代人的受教育程度,跟上一代人有著密切的關系。開明且認識到知識文化重要性的父母,才會把自己子女的教育當成一等一的大事。曲木王家木就是這樣一位父親。
在曲木藏堯還沒有到十歲的時候,他就被父親送到越西縣高等小學讀書了。據(jù)《涼山州文史資料》記載,此時,父親對曲木藏堯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彝族落后、貧窮的主要原因是沒有文化知識,要救民族,靠青年刻苦,莫偷安廢學。”越西縣高等小學畢業(yè)后,曲木藏堯考進了雅安川南師范學校。去雅安上學的那一天,父親王家木外出未歸。曲木藏堯沒有等到父親歸來就騎著家里的一匹白馬跟小學同學楊尚忠一起出發(fā)了。而曲木藏堯走出去不久,父親王家木就回來了,他知兒子已去上學但還未走遠,就騎馬追上了兒子曲木藏堯。據(jù)記載是追至河南站,這個河南站應該指的是大渡河南邊的一個站。曲木王家木追上兒子后,給了他一些銀子(當時彝族地區(qū)通用的貨幣),并對曲木藏堯交代了三件事情,確切的說,應該是三個期望:要發(fā)奮讀書,要團結漢族同學,不要給彝族人丟臉。
曲木藏堯也牢記著父親的囑咐。據(jù)記載,在雅安川南師范學校讀書期間,他刻苦用功,成績拔尖,深得各族同學之欽佩。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學成歸來,辦好學校,培養(yǎng)彝族青年,喚醒彝族同胞。他在此時定下的目標,在幾年后進行了實踐,可是由于各種原因沒有順利進行,最后以失敗告終。關于他辦學的具體情況,我們后面再做具體介紹。后來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于川南師范學校,并且考上了貴州大學。關于他在貴州大學期間的讀書情況,目前沒有找到相關資料,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對知識文化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了。
貴州大學畢業(yè)后他沒有去工作,而是要求老師給他寫推薦信,推薦他去國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去學習。當時,他的父親王家木知道兒子要去南京學習后,他害怕兒子走太遠會出現(xiàn)什么意外,所以遣自己的大兒子曲木倡民去找曲木藏堯進行勸說,勸說他回來謀個差事。但是曲木藏堯去首都求學的決心很堅定,兄弟倆暢談一夜后,兄長倡民回到越西老家,曲木藏堯則去了南京。
當時國民政府在南京設立了蒙藏委員會,并在中央政治學校設立了一個蒙藏華僑特別班,專門接收邊疆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學子。曲木藏堯拿著貴州大學老師寫的推薦信,找到了當時蒙藏委員會負責人石青陽。但是蒙藏華僑特別班,正如其名,只招收蒙藏族籍的學生。曲木藏堯求學心切,遂把族別改為藏族,改原名王治國為曲木藏堯,以藏族的身份進入了蒙藏華僑特別班。但是入學沒有多久,他的名字又被修改了。在讀書期間,戴傳賢先生為了統(tǒng)一名字之見,專門給從西康來的同學名字末尾都加了個西字,遂改曲木藏堯為汪濟西。所以后來也有人稱他汪濟西。
應該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的緣故吧,數(shù)十年前,曲木藏堯求學心切,改族籍為藏族,數(shù)十年后藏堯的女兒曲木阿依嫁給了藏族人楊嶺多吉,從此藏堯家不僅有了藏族人的族籍,也有了藏族人的血統(tǒng)。
曲木藏堯在蒙藏班讀書期間,刻苦讀書之余,重在練習演講。據(jù)記載,他經(jīng)常在操場面壁練習演講,其演講聲音洪亮、流暢且深情并茂。有一次,曲木藏堯還是像往常一樣在操場上面壁練習演講,正好被當時國民政府教育部長陳立夫給撞見了,陳立夫十分賞識他,而當時國民政府正要招收一批來自邊疆并且愿意到邊疆工作的青年到中央政治學校進行重點培養(yǎng)。陳立夫就把他選入中央政治學校學習,一年后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成為第一個畢業(yè)于中央政治學校的大小涼山彝族人。
在南京求學期間,他結識了許多漢族同學,如:為他的著作《西南夷族考察記》題寫書名的陸清一,作序的四川籍民主革命家、書法家謝無量,還認識了龍云、劉湘、劉文輝等地方軍政要人。
曲木藏堯從南京中央政治學校畢業(yè)后,沒有繼續(xù)求學,而是投入到了建設國家當中。直到此時,他依舊沒有忘記當初在雅安川南師范學校讀書時立下的目標——辦學校。
二
1931年,曲木藏堯畢業(yè)于南京中央政治學校。為了取得彝族在國家政權中的地位,他向南京國民政府提出要代表彝族參加全國第四次代表大會,同時也向中央政府提出回西南彝區(qū)工作的要求。在國民黨《中央黨務月刊》第三十八期上發(fā)表了國民政府中央組織部收到曲木藏堯的請求后做出的批示:
案據(jù)曲木藏堯呈,略稱:“為請本民族平等精神準予代表夷族列席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陳述夷族之歷史和現(xiàn)狀,并建議請宣化川滇康邊區(qū)夷族,并改善其生活,用固國防之方案?!钡惹榈綍?。經(jīng)提出中央第一五八次常會決議:“交組織部計劃議復”在案。特分別抄檢原呈,及建議書錄案函達,即希查照辦理。
此致!
中央組織部。
中華民國二十年九月十五日。
沒過多久,東北地區(qū)發(fā)生了“九一八”事變,全國上下群情激奮,各學校學生到處講演救國。曲木藏堯在蒙藏學校時,刻苦練習的演講能力,此時有了用武之地。張篤倫在《夷族革命先進——曲木藏堯》一文里這樣寫道:“曲木同學畢業(yè)之時,當‘九一八事件發(fā)生,乃以夷族同胞資格補邀赴南京各中等以上講演,情詞懇切,而語言尤流離動人,頗能激奮當時一般人同仇敵愾之心理,實極一時之盛?!币粋€人所展現(xiàn)出來的才能跟他平時的用功程度是分不開的。曲木藏堯的演講能激奮人心,這和他在蒙藏學校時經(jīng)常面壁練習演講是分不開的。
1931年末,國民政府任命曲木藏堯為川滇康夷務黨務宣傳員及蒙藏委員會夷務考察專員。蒙藏委員會負責人石清陽寫信通知四川軍閥劉湘和劉文輝協(xié)助曲木辦理夷務。曲木藏堯到達成都后,受到四川各界的熱烈歡迎,劉文輝和劉湘親自出面迎接曲木藏堯?!岸ⅰ钡某雒嬗邮沟们静貓蛎麆映捎鍍傻?。各機關、中小學校邀請他去演講,他住的地方記者、訪客絡繹不絕。他的小學同學楊尚忠在《曲木藏堯之死》一文中這樣說道:“當時,我在成都馬冰原家做客,他(曲木藏堯)在楊森辦的天府中學演講,在越西學生周紹淮處知我的住址,則來請我搬至青年會同曹良壁一起幫助他應付來自四面八方的來客?!睆恼埮笥讶兔犊腿诉@件事情上,我們就可以看出當時曲木藏堯是多么的受到重視。作為一個彝族青年,他為什么那么受重視呢?最主要的是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職務的特殊性,他的職務是川滇康夷務黨務宣傳員及蒙藏委員會夷務考察專員。這一連串的職務名稱里有兩個字分量很重——黨務,當時國民黨統(tǒng)治全國,雖然劉湘和劉文輝獨霸四川,但他們不敢公開的反對南京中央政府,所以中央黨務特派員的到來肯定要受到重視了。第二,蒙藏委員會石青陽寫信通知“二劉”的緣故。石青陽是四川巴縣人,川軍將領,跟劉湘、劉文輝都非常熟悉,又是國民政府中央的官員,所以“二劉”肯定會對石青陽推薦之人禮遇有加了。
曲木藏堯在成都呆一段時間后,劉文輝任命他為軍部參議,以軍部參議的名義到西昌考察彝族事務和創(chuàng)辦寧屬化夷學校。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當時國民黨統(tǒng)治的中國是國中有國。曲木藏堯是有中央職務的,但是劉文輝也給他封了一個職位。意思是說,中央給你的職務那是你為中央辦的事情,跟我沒關系,要在我的地盤上工作,還得需要我給你封職務。從這些就可以看得出中央和地方是分離的。不久之后,曲木藏堯離開成都經(jīng)過老家越西來到西昌,著手創(chuàng)辦寧屬化夷學校。
在曲木藏堯來西昌創(chuàng)辦學校的時候,大涼山地區(qū)的教育狀況是什么樣的呢?首先,我們來看看《四川月報》發(fā)的一篇題為《曲木藏堯在寧屬辦學情形》的報道,報道里這樣寫道:“寧屬各縣教育,西昌、會理兩縣,除小學外,尚設初中及師范等學校,其他各縣,小學亦極有限,教育事業(yè)無從發(fā)展。由于寧屬(涼山)土司甚多,既不知何為建設,亦不識何為教育。其土司以鹽邊、鹽源、會理三縣最多。其最強霸者為祿安佑?!睆倪@里我們可以看出,當時曲木藏堯面臨的是一個教育極其落后且地方官和土司矛盾極其尖銳的局面。他到西昌后,經(jīng)過半年的辛苦籌劃,創(chuàng)立了寧化學校,專門招收彝族孩子入學,他既是學校的領導,也是學校的老師。據(jù)記載,當時彝族孩子不懂漢語,所以曲木藏堯經(jīng)常用彝語和漢語夾雜著教學,這可以說是我們彝族地區(qū)雙語教學的第一人了。
當時,曲木藏堯是信心滿滿的,據(jù)《西昌縣志》記載,剛開學的時候就招來了百余人彝族孩子;四川省政府也對他的教育事業(yè)充滿了期望,《四川月報》這樣記載道:“中央復派彝人曲木藏堯回寧(西昌),經(jīng)半年之辛苦籌劃,創(chuàng)辦一寧化學校,由政府命令各地彝人,申送彝童就學,一切費用蓋有公家擔負。曲君系越西彝族,中央政治學校畢業(yè),辦理此校,極為合宜。當授課時,如漢語學生不懂,則用彝語說明,因此全校學生進步頗速,前途殊可樂觀。”
曲木藏堯在西昌創(chuàng)辦的寧化學校,招生兩期就停辦了。關于他停辦的原因,《西昌縣志》說是彝族兒童不習慣學校里的生活,所以經(jīng)常有逃學的,開學沒有多久,逃學的學生就達一半。后來委任一位叫周繼權的人協(xié)助曲木藏堯辦理學校事務,由于寧化學校學生越來越少,周繼權就把寧化學校全部彝族孩童送人省二師范附小一年級,而寧化學校就只負責孩子的伙食了。到了專門為漢族學生設的學校省二師范附小后,彝族孩童更感不自在了,最后大多逃學。這是《西昌縣志》對曲木藏堯辦學失敗原因的記載。但是,《涼山文史資料》和《越西文史資料》卻是這樣記載的,說:地方長官劉元璋不支持,經(jīng)費支拙和受到川戰(zhàn)的影響才停學的。其實我認為曲木藏堯辦學失敗的真正原因就是這些記載的綜合:彝童逃學也是真的,劉元璋不支持也是真的,川戰(zhàn)影響也是真的;劉元璋不支持和川戰(zhàn)影響,那么經(jīng)費自然就沒有著落了。
辦學失敗后,曲木藏堯的心情應該是沉悶的。本以為辦好學校就能使得彝族的后代接受到教育,喚醒他們,可是孩子們大量逃學這件事情給了曲木藏堯的美好愿望當頭一棒。他帶著沉悶的心情,去廣西、貴州、云南等彝族地區(qū)進行了深入調查,于1933年底回到南京蒙藏委員會工作,并且在此期間運用收集在手的資料寫成了《西南夷族考察記》,由南京拔提書店出版發(fā)行。全書共分七個部分,約五萬字,書中重點介紹了彝族的生活、風俗、社會組織、語言文字等。
1934年,為了提高西南夷族青年的文化,曲木藏堯邀約安騰飛、阿弼魯?shù)?、嶺光電、王奮飛等人成立西南夷族文化促進會。曲木藏堯任促進會會長,安騰飛、嶺光電、王奮飛、阿弼魯?shù)聻槲瘑T,曲木藏堯的哥哥曲木倡民為后補委員。促進會還創(chuàng)辦了期刊《新夷族》。
1936年,曲木藏堯請求中央政府在中央軍事學校成都分校設立屯墾隊訓練屯墾人員。南京國民政府同意了他的請求并且調他去屯墾隊任教官。這一年7月,他和兄長曲木倡民回越西縣招收四十二名學生入學。
1937年7月,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曲木藏堯被調回南京,并奉命到平津一帶搞敵后工作一年,據(jù)記載,說他在平津一帶時“出生入死者不下十余次”。民國二十七年九月曲木藏堯從平津脫險,到達武漢,而后寫就《平津歸來》一文。此時,蔣介石為了統(tǒng)一全國青年的思想意識,團結各方力量一致抗日,通立全國取消一切小組織,成立三民主義青年團于武漢。曲木藏堯被選入“青年團”,并負責西陲夷族青年的實際領導工作。武漢失守后,曲木藏堯隨國民政府遷到重慶。
1939年2月中旬,蔣介石在西昌成立行轅。以張篤倫為西昌行轅主任,委派曲木藏堯為行轅中校主任副官,協(xié)助張篤倫成立西昌行轅。同時,協(xié)助舉辦青年團直屬西昌區(qū)團籌劃事宜。而此時日本占領了中國大部分地區(qū),沿海交通被日軍封鎖,國民政府修建了滇緬公路來運輸國外運來的抗戰(zhàn)物資。國民政府為了連接重慶和云南,修筑了樂西和西祥公路。樂西公路經(jīng)過彝族聚集區(qū)的路段,國民政府動員了當?shù)匾妥迕窆?shù)萬人參加修路。曲木藏堯被委派為樂西公路督修司令部第二支隊支隊長,負責從西昌禮州鎮(zhèn)到冕寧縣段。他調集彝民四千多人參加修路,自己也不辭辛勞,常常奔走于各施工地點,直到去世。
期間,國民政府準備在西昌西鄉(xiāng)修建機場。行轅主任命令靖邊司令鄧秀廷趕修機場,鄧秀廷征調了幾千彝民到工地集中。但是彝族同胞害怕機場修建后,政府會派軍隊來打他們,所以遲遲不肯動工,鄧無可奈何。行轅主任命令曲木藏堯去負責辦理修建機場。據(jù)《越西縣文史資料》記載,曲木藏堯到工地摸清情況后,用彝語對彝工們說:“修機場是為了打日本人,不打彝族,事關國家存亡,希望大家努力上工?!蓖瑫r他召集了各黑彝頭人,對他們說:“講私,我是白彝,該尊重你們的意見;講公,我代表行轅,你們應聽我的。希望大家團結奮進,完成此時。”就這樣,在曲木藏堯的指揮下,提前四個月完成了修建機場的任務。但是這件事情也為后來他的死埋下了伏筆。嶺光電在回憶錄《憶往昔》里寫道:“鄧秀廷是個文盲,平身最見不得有知識文化的,他害怕有知識文化的人一來,就會阻礙他統(tǒng)治彝族地區(qū)。”曲木藏堯在修筑公路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才能以及在組織修建機場時彝族民工對曲木藏堯言聽計從,使得鄧秀廷感到有一股勢力正威脅著他的統(tǒng)治地位,于是就對曲木藏堯起了殺心。但是,曲木藏堯是中央官員,又是有家族勢力的彝族人家的孩子,殺他談何容易呢?
據(jù)《彝人首領》記載,1940年修筑公路期間,曲木藏堯回了一趟越西老家。在那里,他遇見了來邊區(qū)辦工業(yè)合作社的俄國人顧彼得先生。顧彼得對曲木藏堯這樣描寫道:“像慕理土司(嶺光電)一樣,當曲木藏堯走進來時,他的外貌使我十分吃驚,與我原來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我的面前站著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男子,顯得很殷勤、有教養(yǎng),他穿了一套式樣很新潮的西服,另外還配有昂貴的領帶和襯衫。他熱情的用很棒的英語問候我,然后我們開始用法語交談,時不時又用另外一種語言交談。”曲木藏堯帶著顧彼得在越西玩耍了數(shù)日。期間,曲木藏堯把顧彼得帶到他的姨媽家做客,并受到熱情款待。回來時,曲木藏堯的姨媽給了顧彼得一只肥壯的山羊和兩只大公雞。顧彼得說他把公雞和山羊拿到越西縣城后,不變攜帶,所以都送給了曲木藏堯。這期間,顧彼得和曲木藏堯交流了很多,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顧彼得在《彝族首領》中這樣寫到離開越西的那天:“我們依依惜別,我不知道今后是否還有機會見到曲木藏堯?!?/p>
三個月后,顧彼得聽到了曲木藏堯在瀘沽被害身亡的消息。
三
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十月十三日晚八時,曲木藏堯在瀘沽去世,得年35歲。
文史資料里都記載他是被鄧秀廷毒害死的。關于鄧秀廷毒害曲木藏堯的細節(jié),曲木藏堯的小學同學楊尚忠寫的《曲木藏堯之死》一文中記載的很清楚,文中記載:曲木藏堯的工作(修筑樂西公路,修建青山機場),有計劃,有步驟,任勞任怨埋頭苦干。加之他對上對下謙虛謹慎,平易近人的作風,使靖邊司令鄧秀廷在思想上產(chǎn)生嫉妒,以為曲木藏堯將成為他統(tǒng)治彝人的阻力和政治上的潛在對手,因此起了殺心。在曲木藏堯準備回西昌修整的時候,他向鄧秀廷辭行。鄧秀廷說:不忙走,我明天還要與你踐行……曲木藏堯說:“我疲乏的很,還有感冒,不能久留?!编囆阃⒚φf:“感冒無妨,燒口大煙就好?!鼻静貓蛘f:“我素不喜歡大煙。”鄧秀廷說:“叫醫(yī)官來看看?!苯Y果,曲木藏堯吃了醫(yī)官開的藥后,不等天明鼻孔流血不止,不省人事。第二天一命嗚呼!為了掩人耳目,鄧秀廷很快把曲木藏堯的尸體燒掉,并向行轅主任張篤倫發(fā)報說:曲木藏堯積勞成病,搶救無效,暴病而亡,現(xiàn)已火葬……
那么,西昌行轅主任張篤倫就相信曲木藏堯是積勞成病、暴斃而亡嗎?他是相信的。因為曲木藏堯在去世之前幾天找過張篤倫一次,關于那次見面,張篤倫這樣寫道:(曲木藏堯)在九月二十八日返昌來見筆者時,即云腹部鼓漲飲食遞減,余勸之為便利服藥計,即在昌休養(yǎng),俟痊愈后,再行動。然曲木同學久以公路之不能依限完成,深自負咎,言之至為悲憤。余知其病言沉重,仍力勸休養(yǎng),終致奮不顧身,抱病赴瀘沽。
鄧秀廷老謀深算、狡猾無比,來了一個毀尸滅跡,所以即使是知道曲木藏堯是被毒死的,可也無從追查了。
死,人人都避免不了的。但是像曲木藏堯這樣有才有能的人年紀輕輕就死了,那就是國家、民族的一大損失了。
他死后,西昌行轅專門在西昌為曲木藏堯開了一個隆重的追悼會,同時國民政府中央也發(fā)來了唁電。后來他的骨灰被運回越西老家,越西縣也為他開了一個盛大的追悼會。他的小學同學楊尚忠依舊記得追悼會上的一些悼詞:越山蒼蒼,嶲水泱泱。天生巨子,曲木藏堯。資質聰穎,品貌堂堂。好學不倦,文武兼長。高瞻遠矚,增力暇荒。考察倮族,建設中央。力主開發(fā),計劃周詳……鳴乎哀哉!
曲木藏堯是近代彝族人中的佼佼者。關于他的一生,后來的學者給了許多評價:民族學家馬學良說是近代第一個彝族人寫彝族人的人,《涼山文史資料》里稱他為涼山彝族文化教育的先驅。西南聯(lián)大教授曾昭掄在《大涼山彝區(qū)考察記》一書中記述了這么一件事情:李侍安對作者說,彝人當中精通漢人情形的就三個人,曲木藏堯、嶺光電、我。
而我個人覺得曲木藏堯是這樣一個人——落后土地里的先進人物。
也就是因為曲木藏堯是這片落后土地里的先進人物,才遭到了鄧秀廷的毒手。鄧秀廷對大涼山彝族是大開殺戒的,據(jù)嶺光電《憶往昔》里記載,鄧秀廷經(jīng)常把各彝族頭目殺害后把頭顱砍來掛在離辦公地點不遠處,供人參觀。
鄧秀廷,即使他有軍隊,也就數(shù)千人,并且軍隊里大半都是彝族人,而涼山地區(qū)的彝族最起碼也有數(shù)十萬,為什么數(shù)十萬人就被一個文盲軍閥給打來殺去呢?我想,我們在痛恨鄧秀廷的同時,也該好好反思一下這個問題。
最后,用一句波斯詩人歐瑪爾.哈亞姆的詩歌來結束我們對曲木藏堯的介紹:惡意善心人人有之,離合悲歡命運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