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熱心 周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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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洪斌:“我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 文熱心 周如冰
正在閱讀報紙的抗戰(zhàn)老兵朱洪斌
12月10日,是2015年深冬難得的一個晴天。
在瀏陽永安鎮(zhèn)撈刀河畔的一個農舍前,朱洪斌老人正在太陽下用一個放大鏡看報紙。
老人背后大門門楣正中是一個紅色的“壽”字,再上面有兩塊牌匾,一塊是“抗戰(zhàn)老兵之家”,一塊是“抗戰(zhàn)老兵民族脊梁”。這3件飾物標明著老人的身份,高齡94歲,一個抗戰(zhàn)老兵,而且是一個參加過天安門受閱的抗戰(zhàn)老兵。
是的,朱洪斌是一個歷經過密支那、八莫、南坎等戰(zhàn)役,與日軍多次肉搏、殺敵無數的英雄,又是一個歷經長期磨難而希望不失的男兒,還是一個性格開朗、熱愛生活的“真人”。
老人思維清晰,記憶準確,表達流暢,用一口長沙話把我們帶到了70多年前。
1921年,朱洪斌出生在撈刀河邊的瀏陽永安鎮(zhèn)坪頭村。本來,他有一個完整的家,兄弟姐妹8個,加上父母共10個人。父親一雙赤腳推著土車,每日翻山越嶺,從長沙販肉皮、油渣到江西,再從江西把油、臘肉運到長沙,賺得微薄的利潤,以維持一家的生活。在朱洪斌3歲那年,母親為照顧父親,便帶著他和哥哥到了長沙。他們租住在復興街,母親、哥哥幫助父親做豬油和夏布生意。就這樣,家境逐漸有了起色,朱洪斌也到了上學年齡,被送到了岳云中學讀書。物質生活雖然不富有,卻也不乏溫馨、安寧。
沒想到,日軍發(fā)動了七七事變,將戰(zhàn)火引向東南和華中,岳云中學遷往南岳,朱洪斌失學了。1938年10月,武漢淪陷,長沙處于戰(zhàn)事的前沿。更沒有想到的是,11月13日長沙“文夕大火”慘劇發(fā)生,朱家的店鋪被燒成一片瓦礫,他的父母只好又回到老家坪頭種地。
不久,長沙也成了戰(zhàn)場,朱洪斌的母親在戰(zhàn)亂中去世。“戰(zhàn)爭讓我們原本苦難的家庭變得更加破敗。”朱洪斌感嘆地回憶。戰(zhàn)亂中,17歲的朱洪斌和10多個同學扒火車流亡到貴州。因為有中學文化底子,又寫得一手好字,他在這里找到工作,到《貴州日報》當校對員。不久,又通過考試,進入重慶大陸商行,負責昆明往越南河內出口的報關工作。
可戰(zhàn)爭面在擴大,程度在加深,朱洪斌覺得,無論是為自己,還是為同胞,自己都應該投身抗日戰(zhàn)場。“日寇讓我們同胞無家可歸,太狠太壞了,不抗日就不光榮!”
1939年2月,朱洪斌來到昆明,正趕上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招生。18歲的他一考便中,成為軍校十八期特科的一員,被編入獨立十二大隊三區(qū)隊,在四川瀘州納溪學習。
1941年,朱洪斌從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十八期特種兵化學兵科畢業(yè),因表現優(yōu)秀,留校做了2年助教,后被分配到軍政部學兵總隊重炮第二團任少尉排長。
1943年,朱洪斌進入遠征軍,隨部隊飛往印度汀江。一個月后,整訓結束,部隊改編為中國駐印軍獨立步兵第一團,團長林冠雄,他在一連任排長。按當時的規(guī)定,全團排長以上的軍官都要到美國戰(zhàn)術學校印度分校進行培訓,朱洪斌進入第三十期。隨后,他所在的部隊在加爾各答配屬到美軍第五三三二旅,投入中印公路一線作戰(zhàn),從印度一路打到了滇西緬北。
進入緬甸后,朱洪斌的部隊被編入美軍五三○七旅。在這支部隊里,朱洪斌參加了史上著名的密支那攻擊戰(zhàn)。他記得,一天,副總指揮鄭洞國召集中國駐印軍獨立第一團排長以上軍官下達命令:“當前密支那是緬北戰(zhàn)略要地,水陸交通四通八達,周圍多山,叢林隱秘,是中印公路的咽喉。日軍在此筑有多層次的堅固工事,敵守我攻,任務是艱苦的。必須發(fā)揮黃埔不畏犧牲的精神,堅決攻克密支那,把敵人消滅在滇西邊境?!?/p>
命令下達后,朱洪斌所在團隱蔽穿行在崇山峻嶺中,為絕對保密,不讓敵人發(fā)現目標,走走停停,行軍速度比較慢。因為日軍占據密支那多年,在這里筑成了堅固的工事,構成了完備的防守體系,加上他們武器精良,如果采取強攻的辦法肯定傷亡大,所以中國駐印軍指揮部決定另外開辟攻擊路線,以達到出敵不意目的。于是,朱洪斌他們踏上了一條平日只有采藥人走的道路。
兩天后,部隊到達密支那外圍。日軍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突然間被中國軍隊包圍,頓時驚惶失措,只得憑借原來構筑的防御工事和堅強的火力抵抗。朱洪斌所在的團在第一天的攻擊中受到挫折,傷亡很大。
第二天,盟軍出動大批飛機,對密支那進行密集的轟炸,摧毀了日軍的大部分工事,讓他們的防線瓦解,中國軍隊乘機攻占了密支那機場,目標直指市區(qū)。但密支那市區(qū)地形復雜,盟軍指揮部兩個多月后才下達總攻的命令。在盟軍的飛機摧毀日軍前沿陣地后,朱洪斌所在的團攻入市區(qū),與日軍展開了逐巷逐戶的爭奪戰(zhàn)。被逼得無處藏身的日軍,只得竄入老百姓家中拼死抵抗。中國軍隊先用大炮轟擊,然后挨家挨戶地肅清日軍殘兵。
就這樣,密支那被徹底攻克了,但朱洪斌他們付出的代價十分慘重。朱洪斌對筆者說,當時他那個排一共30多個人,打下密支那后活著的只有16人,不帶傷的則只有6個人。他親自率領的那個戰(zhàn)斗組因為是前鋒,4個人犧牲了3個,他自己右胸右臂中了彈片。當時,他只一個心思消滅敵人,將生死置之度外,根本不曉得負了傷,戰(zhàn)事結束后一摸,才發(fā)現自己全身都是血。
1944年10月,朱洪斌所在新一軍奉命與新六軍、英軍三十六師發(fā)起八莫戰(zhàn)役。
10月21日,新一軍以主力沿公路向八莫攻擊前進,途中克服重重困難,靈活機動地使用兵力擊破日軍多處阻攔,渡過水流湍急的太平江,于12月14日攻占距離八莫僅3公里的奈納,切斷了八莫與其以東方向的對外聯(lián)系。17日,攻占曼西,切斷了八莫至南坎的最后一條退路。同時,對敵主陣地亦展開攻擊。此時,中央縱隊新六軍之新二十二師已攻占八莫南方要地曼大,并北上與新一軍會師,共同圍攻八莫之敵。右縱隊英軍亦圓滿完成戰(zhàn)前預定任務。
朱洪斌告訴筆者:八莫是緬北重鎮(zhèn),也是一座古城,城垣非常堅固,南北長5000米,東西寬1500米,是中印公路必經之地,位于伊洛瓦底江東岸,東臨那加山脈,山高林密,機場隱于林木蔥蘢之中,是軍事必爭之地。當時,日軍占領了山峰最高點,配備猛烈火力,加之日軍沒有退路,也就作困獸之斗。因此,進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難。盟軍指揮部要求速戰(zhàn)速決,手段也就非常:空軍重磅炸彈轟炸,炮兵重炮轟擊,陸空協(xié)同,步炮協(xié)同,戰(zhàn)車掩護步兵沖擊等??芍^能用上的都用上了,硬是在1945年初將八莫打下來了。朱洪斌回憶戰(zhàn)事的慘烈時,形象地說是“咬下來的”。
朱洪斌說,打下八莫城后,他所在部隊就一直貼著那部分從八莫城中逃出的日軍屁股追。這些昔日不可一世的日軍如今一看見中國軍隊就跑,朱洪斌他們貼上去就給他們一頓彈雨,追得日軍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朱洪斌說,看見這些作惡多端的家伙如今像喪家之犬,確實很解氣。就這樣,他們將日軍追到了緬北的南坎城下。
在南坎城的外圍,朱洪斌所在團一次俘虜了30多個日本兵。中國官兵誰沒有國仇家恨,一時群情激奮,大家要把他們都殺了??墒潜婚L官勸阻了,說是殺俘虜違背國際公約?;貞浀酱?,朱洪斌說,現在看報紙和電視,說是日本軍人從不當俘虜,打輸了就剖腹自殺,表現得很英勇。也可能別的地方是那樣,而他看到的卻不同。他也抓過幾次日軍俘虜,所看到的日軍都是怕得要命,又是下跪又是求饒。
當朱洪斌所在團到達南坎城下不久,南坎于1945年1月15日被友軍攻占,守城日軍大部被殲滅,少數逃亡臘戍。新一軍繼續(xù)跟蹤追擊逃敵。
正是因為經歷了太多的死亡,所以在抗戰(zhàn)勝利后雖然被提升為連長,朱洪斌還是不愿看到更多的生命在戰(zhàn)火中消逝,對內戰(zhàn)十分不理解,也就有了1947年在河南柘城那次抗命拒戰(zhàn)之事。那一次,他差點被槍斃,是團長保了他。
不久,他接到大哥的來信,說是父親現在病重,而當年母親去世時他遠離家鄉(xiāng)沒有盡孝,現在如果再不回來就是不孝了,對不起列祖列宗了。就這樣,他一路輾轉于1949年3月回到長沙。
回到長沙后,他再不愿回部隊了。這時,國民黨政權正在作最后的掙扎,他遇上了國民黨軍一波一波的抓壯丁和清理逃兵的狂潮,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門。長沙臨近解放,中共地下組織也非?;钴S,他的一個叫朱宜峰的本家是共產黨外圍組織的負責人,父親就讓朱洪斌去找他。朱宜峰讓他等候消息,一旦長沙解放,就帶他參加革命工作。長沙解放后,朱洪斌在投考革命大學的途中被解放軍攔住了,因而進入解放軍軍官教導團學習。8個月后,解放軍動員他參軍,可他知道這意味著還得打仗,厭倦了戰(zhàn)爭的他干脆回到老家種田。
“解放初期,經歷了多年戰(zhàn)爭,總的來說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我家兄弟姐妹8個,沒有一家有余錢剩米。我呢又自小讀書、當兵,不懂農事,也不會做生意,又是獨身一人,生活沒有來源。怎么辦?恰好,縣政府組織恢復蘇區(qū)生產活動,動員閑散勞動力到瀏陽東鄉(xiāng)的沿溪一帶開荒生產,大革命失敗后那里人口劇減,田地荒蕪20多年,到此時仍沒有恢復。當時,縣政府規(guī)定,凡去那里的人,可領100斤米的安家費。我就帶著這100斤米到了源頭,在那里開荒生產。當年,就靠這些米買油鹽、做口糧,一直維持到新糧出來。”
“我們這些新去的人就住在當地百姓家里,我落戶的那一家主人是貧協(xié)主席。我在閑暇無事時,就將軍校的畢業(yè)證、培訓證,還有立功令、任職令翻出來看。貧協(xié)主席看到這些后,吃了一驚,說‘這都是些反動的東西,你還留著會惹禍,趕快交給鄉(xiāng)政府吧’,他一片好心,我也覺得有道理,便將這些一把交了上去。沒想到,形勢有變,1952年土改劃成分,凡國民黨連長以上的軍官都歸入歷史反革命之列,我也就成了歷史反革命分子,成為被管制對象。不過,當地人沒有對我另眼相看,因為我有文化,也肯幫助人,他們有寫寫算算的事都找我,村里有事也找我出主意,到了閑時我還拉二胡給他們聽,我成了那一帶的‘中心人物’。到1952年,我學會了全套農活。后來,還贏得了一個湯姑娘的好感,兩人的關系發(fā)展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958年的‘肅反運動’,我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婚姻打了水漂,人生也進入最低谷。那些交上去的證件成了‘歷史反革命’的證明?!?/p>
不過,性格開朗的朱洪斌對往事看得很淡,在接受筆者采訪時笑著回答說:“這些證件也成了我‘抗戰(zhàn)老兵’最好的證明,對別的老兵身份確認要反復調查、考證,而我的證件都存在法院檔案中,一目了然?!?/p>
問起受閱一事時,老人家感慨萬千,眼睛頓時濕潤了,說:“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兩只腳從泥巴里扯出來,飛上了天?!?/p>
1968年9月,朱洪斌出獄回到了沿溪。47歲,已近天命之年,他收拾好兩間竹片屋,再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歇的生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只想多搞點生活費,將日子過得好一點”。
沒有怨天尤人,沒有對往事的追悔,他完全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孑然一身的他,沒有妻子,沒有孩子,也沒有其他親人,只有一把伴著他幾十年的二胡。早在上中央軍校時,他就學會了拉二胡,至今對這樂器情有獨鐘。他說:“二胡有五個音階,學會了拉二胡,中國的弦樂器都可以操弄。”他就既可以拉二胡,也可以拉京胡、板胡等。這把二胡,陪伴他度過了人生漫長歲月那一個個寂寞的黃昏、長夜。
問起這次去京接受檢閱的過程,朱洪斌告訴筆者:上個世紀90年代,侄子朱宜昌和另一個外侄子在外面跑運輸,得知叔叔(舅舅)75歲了還孑然一身地生活在沿溪時,便把他接回了永安坪頭老家,和朱宜昌生活在一起。在這里,朱洪斌不斷感受著時代的變化,不久他加入了黃埔同學會,還成了瀏陽市民革成員。人間親情、社會人情都擁抱著他。
到了2015年8月份,朱洪斌到瀏陽市里參加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紀念活動,市民革的劉主委告訴他準備推薦他參加“九三閱兵”,他當時覺得從推薦到成行,那距離還有好遠,心里雖有所動,卻也沒太在意。沒想到,不久進京的通知就到了,他這才有了“兩腳從泥巴里扯出來上天了”的感覺。
他說:“當年,從軍抗日,只想保家衛(wèi)國,后來只想過好日子,沒想到老來還可以到北京去,接受習主席的檢閱,在全國人民甚至世界人民眼前亮相?!?/p>
“我坐在4號車上。經過天安門的那一刻,我覺得好神圣、好光榮,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8月21日,朱洪斌在侄子的陪同下,隨湖南其他老兵代表抵達北京?!皠傁萝嚲褪盏搅双I花,我們住的房間門上還寫有每位老兵的名字?!敝旌楸笳f,駐地有專門的護理團隊,6人一組護理10位老兵,每天量血壓,時刻檢測老兵的健康狀況。每位老兵領到了兩套閱兵服,都是提前一個月量身定做的。閱兵服上寫有原部隊番號、個人職務等信息,朱洪斌的閱兵服上寫著“中國遠征軍獨立步兵團第一團一連排長朱洪斌”。他說:“看到軍裝就想起了打仗的事,好像回到了年輕時。相比犧牲的戰(zhàn)友,我很幸運?!?/p>
8月23日,朱洪斌參加了閱兵預演?!翱紤]到抗戰(zhàn)老兵年紀都比較大,預演可以由家屬代替上場。”朱宜昌表示愿意代替叔叔去參加預演、熟悉流程,可是朱洪斌堅持要自己去。朱宜昌說:“他預演前一天就很興奮了,到了正式閱兵時估計會更激動?!?/p>
“在北京這段時間,是我見過他最開心的時候?!敝蹲又煲瞬嘎叮旌楸箝e來喜歡在酒店的花園里散步,“遇到別的老兵,他總喜歡問問人家是哪個部隊的,也說說自己的從軍經歷。”
朱洪斌侄孫朱立武告訴筆者,受閱回來后,老人的情緒更好了。最近瀏陽市給老人解決了一個保險事宜,加起來一年也有個兩萬來元收入,因此老人在回答訪問者時,總是那句話——“現在生活過得不錯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活著”。
這也可以看作一個經歷戰(zhàn)爭、坎坷人生的人對“珍愛和平”的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