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瑩/WANG Ying
文明中的游戲精神——從赫伊津哈《游戲的人》談起
王瑩/WANG Ying
本文主要圍繞赫伊津哈在《游戲的人》中對游戲本質和游戲與文明的關聯(lián)的論述,對該書的主要觀點和論證邏輯進行了梳理。本文指出了赫伊津哈游戲理論的合理成分與不足之處,并對該書結尾提出的游戲與道德之間張力的問題做出了回應。
赫伊津哈,游戲精神,現(xiàn)代性,文明危機
赫伊津哈是西方世界中第一個系統(tǒng)提出游戲理論的學者,此前學者對游戲的論述散見于對其他主題的討論。如柏拉圖曾經宣稱,生活必須作為游戲來過??档聞t在《判斷力批判》中論及藝術的性質時將藝術區(qū)分為“自由的藝術”和“雇傭的藝術”,并將前者與游戲相類比,提出它是為了體驗活動本身的樂趣,因而是自由的,其游戲觀可見一斑[1]147-149。而赫伊津哈在吸取前人理論成果的基礎上,專門針對游戲的特點和本質展開討論,于是有其代表著作《游戲的人》。
在此書伊始,赫伊津哈寫道:“在游戲中有某種東西在活躍,它超越了生活的當下需要,并把意義傳達給了活動。所有的游戲都意謂著某種東西”1)[2]。這種東西就是游戲帶給人的體驗。在忘我的游戲之中,個體暫時脫離了日常生活情境,在一個被限定的場內,專注的體驗和創(chuàng)造,個體被這種突破社會身份的新鮮感深深吸引,感受到情緒的震撼和精神的樂趣。當人在純粹的審美體驗中超越理性的瞬間,人性與神性短暫相遇。
作為社會文化學者,赫伊津哈的討論偏重于群體游戲,如其所指:“既然我們的論題是游戲對文化的關系,我們就不必論及游戲的所有可能形式,而只限于其社會跡象即可。我們可稱之為游戲的較高形式?!盵2]8而他對于群體游戲,或言之,社會性游戲的闡釋可以概括為自由性、虛擬性、非功利性、封閉性、權威性和審美性6個方面:
(1)游戲的自由性
在這一點上赫伊津哈與康德及其他理論家一致,認為游戲具有自愿性的特征。因此它不是任務,不同于那些出于物質需求和道德規(guī)范而必須進行的活動。同時,赫伊津哈預見到可能受到的質疑:“也許有人會提出,這個自由對動物和兒童來說并不存在;他(它)們必須游戲因為其本能驅使這樣做,也因為這樣做會發(fā)展身體稟賦和選擇能力”[2]9。赫伊津哈反過來對此種觀點提出兩點質疑,一是“本能”這一概念本身含混不清;二是該觀點暗含了游戲有用的預設。據(jù)此,他反對動物和兒童受到本能驅使而進行游戲的觀點。
(2)游戲的虛擬性
游戲的“第二個特征……即游戲不是‘平常的’或‘真實的’生活。毋寧說它走出‘真實’生活而進入一個暫時的別具一格的活動領域。每個小孩都明白地知道他‘只是在裝假’[2]9。游戲者既知道游戲是虛擬的,又以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來對待游戲,即在身份上具有知情者與受騙者的二重性。并且赫伊津哈認為,只有當游戲者明知虛擬而又信以為真時,這種活動才是真正的游戲。而那些認為游戲只不過是一種消遣,不需要認真對待的想法實際上阻礙了人們真正投入和正確理解游戲。如其所指:“我們習慣于把游戲和嚴肅性看作是一種相互反對的關系,如此看來,這并不能觸及事情的核心”[2]20。
(3)游戲的非功利性
與虛擬性相聯(lián)系,游戲的非功利性意味著它“不作為‘平?!睿橇⒂谟鸵蟮漠斚聺M足之外……它作為一種我們日常生活的間歇,作為插曲……它裝飾生活,擴充生活的范圍。就此而言,它是必要的。對個人來說——是一種生活功能,對社會來說……它是一種文化功能”[2]10。在此,赫伊津哈提出了游戲與現(xiàn)實活動的區(qū)別:現(xiàn)實活動,比如以賺錢為目的的勞動,人通過活動之外的結果(金錢)得到滿足,而游戲中人通過游戲過程本身而得到滿足。因為在游戲過程之中,參與者已經在現(xiàn)實生活之外拓展了新的生活空間。
(4)游戲的封閉性
赫伊津哈首先從時間和空間兩個角度闡述了游戲的封閉性,他認為,“游戲的發(fā)生地點和時間都有別于‘平?!睢谔囟ǚ秶臅r空中‘演出’,它包含它自身的過程和意味。游戲開始,然后在一特定時刻‘完成’……所有的游戲展開并據(jù)有游戲場所”……競技場、牌桌、巫術場、廟宇、舞臺、屏幕、網球場、法庭等等,在形式和功能上都是游戲場合。這一切是平常世界中的暫時天地,用以一項活動的舉行[2]11-12。在赫伊津哈眼中,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自由的。但是在游戲這個特殊的場域之中,人可以暫時擺脫枷鎖,享受難得的自由時刻。因而,經由時空上的封閉性,游戲將人與現(xiàn)實生活短暫隔離。
此外,游戲的封閉性還體現(xiàn)在游戲規(guī)則上。在游戲的世界,人們暫時放棄了現(xiàn)實世界的規(guī)則而采用游戲規(guī)則?!皩θ粘I畹臅簳r拋卻在兒童生活中是被充分了解的,而這在土著社會的盛大典儀的游戲里也很明顯……所有的報復和夙怨都被懸置。由于神圣的游戲時期而對平常生活的暫時懸置,這在更高級的文明里同樣大量存在”[2]14。
(5)游戲的權威性
與前述游戲的封閉性中游戲規(guī)則的維度相聯(lián)系,群體游戲以遵守規(guī)則為前提?!耙坏┮?guī)則被逾越,整個游戲世界便崩潰了……‘真實’生活又繼續(xù)前行……破壞游戲打破了幻術天地,這樣,他就是個懦夫,必須被攆出。在高度嚴肅性的世界里,欺騙和摻假也總是比破壞游戲者受到較輕對待。這里稱后者為:叛教者、異端分子、革新者、先知、拒絕者等等”[2]13。一旦規(guī)則遭到破壞,游戲將無法進行,因此游戲規(guī)則的權威性必須得到捍衛(wèi)。
(6)游戲的審美性
游戲的規(guī)則創(chuàng)造了游戲的秩序,而這種高度有序性帶來了游戲的審美性。“(游戲)創(chuàng)造秩序,它就是秩序。它把一種暫時而有限的完美帶入不完善的世界和混亂的生活當中……游戲,如我們前面注意到的,似乎在審美領域有相當大的范圍,它與秩序之間天生的親和性也許是其原因……它是‘沉醉的’‘癡迷的’,它被賦予了我們在事物中所能覺察的最高貴品質:韻律與諧和”[2]12。
赫伊津哈的游戲理論對游戲的目的與性質描述全面,分析深刻,具有相當?shù)暮侠硇?,但也存在需要進一步澄清的問題。
首先是游戲的概念,赫伊津哈在文中正式定義游戲時說:“游戲是這樣一種活動,它行進在某種時空限度之內,有一可見的秩序,遵守自愿接受的規(guī)則,在生活必須或物質有用性的領域之外。游戲的心境是狂喜與激越,是與重大場合相協(xié)調的或神圣或歡慶的情緒。伴隨行動的,是一種高揚和緊張的情感,繼之于歡笑與松弛”[2]169。這是一個籠統(tǒng)的描述性定義,并沒有界定清楚狹義游戲與廣義游戲的邊界。而實際上赫伊津哈主要討論的是如前所述的群體游戲,尤其是其中的競爭性游戲,這就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概念的模糊和混亂。
其次,赫伊津哈關于游戲的自愿性與非功利性的闡述也比較容易受到質疑。對于自愿性,赫伊津哈雖然如前駁斥了游戲出于本能而非自愿的觀點,尤其是指出這一觀點先天地支持了游戲有用論,但這種反駁在邏輯上是不成立的,因為游戲對兒童身心發(fā)育的意義早已得到無數(shù)生物學與心理學研究的證實。如研究者所指,赫伊津哈實際上并沒有區(qū)分游戲者的意識的不同層面。也就是在顯意識的層次,游戲者的自愿與潛意識層次出于身心發(fā)展的需要并不矛盾,即游戲可能是一種內迫性活動。因此赫伊津哈關于游戲自愿性的闡述主要適用于游戲者自覺意識的層面[3]。
此外,該書對于游戲非功利性的表述也有含混之嫌。因為每個人對于功利的理解不同,在狹義的層面上功利可以被理解為物質利益,而在廣義的層面上,功利可以被理解為有用,則非物質層次的需要,比如身心發(fā)展、情感體驗,同樣可以包括在內,一個極端的例子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加里貝克爾在《人類行為的經濟分析》中,用計算成本與收益的功利主義假設來解釋幾乎一切人類行為。事實上,赫伊津哈也意識到游戲的有用性:“作為一種神圣活動,游戲當然有益于團體的興旺,但截然不同于生活必需品的獲得”[2]11??梢?,赫伊津哈是在直接的物質利益這一狹義層次理解功利,但由于他沒有予以說明,而是直接使用了功利的概念,容易引起理解上的混亂。以上是關于功利概念的層面,而即使將功利界定為直接的物質利益,非功利性仍然可能面臨另一個維度的質疑。因為在競爭性游戲中經常以物質財富作為彩頭。赫伊津哈認為,這種游戲只是采取轉化了的形式,其本質仍然是為了爭奪榮譽。但這種反駁顯然是無力的,事實上正因為金錢帶來的刺激感如此強烈,容易造成成癮的社會問題,大多數(shù)國家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賭博。
赫伊津哈游戲論的特別之處不僅在于前述他對游戲本質的全面闡釋,還在于他對文明中游戲精神 的探討。他認為,“文明在其最初的階段是一場游戲……它作為游戲從游戲中升起,并永遠不離開游戲的母胎?!盵2]193因此,在本書的前十章,赫伊津哈逐一探討了游戲與人類文化的各個方面的關聯(lián),法律、商業(yè)、戰(zhàn)爭、詩歌、藝術與哲學無不植根于游戲的原始土壤。相反,游戲精神的衰退必將帶來文明的危機:“19世紀看起來很少有游戲的余地。與我們所指的游戲背道而馳的趨勢逐漸成為主流……實用主義、世俗功利和資產階級社會福利的理想……已經深刻地腐蝕了社會。而工業(yè)革命以及它在技術領域內取得的成果使得這些趨勢變本加厲”[2]214。事實上早在1920年代對美國文化史的研究——《美國的生活和思想》中,赫伊津哈就意識到日益被被商業(yè)化和庸俗化席卷的現(xiàn)代文明以及人類的精神危機[4]。赫伊津哈認為牛仔文化是美國自生性文化的起點,而隨著西進運動和牧業(yè)標準化、現(xiàn)代化,鐵軌的鋪設和冰柜的使用改變了自然面貌與經濟生活,牛仔文化也就失去了生存土壤,僅僅成為一個文化符號。這是一個制造業(yè)與城市化發(fā)展擠壓文化生存空間的縮影。這種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得到了一系列富有洞察力的理論家的回應,如本雅明之于審美現(xiàn)代性的反思,法蘭克福學派之于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的反思。喪失了超越性的游戲精神,人就無法擺脫“無往不在的枷鎖”1),此種馬爾庫塞意義下的“單向度的人”自然也就無法生發(fā)具有超越性質的創(chuàng)造力,這正是現(xiàn)代性所帶來的文明危機。如赫伊津哈所指:“文化的最終目的必須是形而上的,否則將不成其為文化”[2]276。
可以說,赫伊津哈在《游戲的人》一書中以游戲為積木搭建起了一座文化史批評的理論城堡。但在本書結尾,他又出乎意料的親手在城堡的墻壁上打下一個巨大的問號,這種閱讀體驗讓人想到倫敦貴族被海頓的《驚愕交響曲》突然驚醒的場面。赫伊津哈寫道:“如果我們必須辨別受意志驅使的行為究竟是嚴肅的指責還是合法的游戲,道德良心就會立即樹起標準。一旦真理與正義、同情與寬恕影響了我們行動的決心,我們焦惱的問題就失去了全部意義。一滴憐憫從正義信仰、神恩和道德良知意識中涌出,就足以使我們越過理智的辨析,那自始至終困擾我們的問題就將湮沒無聲”[2]237。這里,赫伊津哈指出了道德和游戲之間的張力,但沒有指出最終的出路。也有學者認為,他已經表明了態(tài)度:“如果只能選擇,那就是道德,因為與道德屬性相伴的是嚴肅和良知。人不能永遠置身兒童狀態(tài),終究要長大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所以在道德形而上學屬性這一點上,他(指赫伊津哈)與康德自然是一脈相承的”[5]。這一推斷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筆者以為更具有游戲精神的解釋也許更符合作者本意。在游戲之中,在最強烈的精神震撼的瞬間,審美經驗可能完成了現(xiàn)象學還原,這一瞬間在胡塞爾意義下是“純粹”,在海德格爾意義下是“此在”;這一瞬間超越了理性和語言,禪宗所謂“心行滅處,言語道斷”,老子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個體回歸了精神家園。而在這一本真的狀態(tài),道德焦慮問題也就隨之破解,即孔子所謂“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在此種“逍遙游”的狀態(tài),人類才能真正超越生物本能而進行闡釋與創(chuàng)造,而文化與文明正是由此產生。
如果聯(lián)系赫伊津哈的其他著作,尤其是令他與湯因比齊名的《中世紀的秋天》,可以看到赫氏終其一生都在思考文明的出路,或者在微觀的意義上,人如何才能超越嚴酷的現(xiàn)實這一問題。他沒有陷入陀思妥耶夫斯基似的禁欲主義的折磨,也沒有選擇托爾斯泰式的懺悔的哭泣,也不是波德萊爾那樣沉入墮落的海底,他憑借智慧尋找著人生地獄的出口,這就是《中世紀的秋天》中指出的三條實現(xiàn)美好生活的道路:宗教的彼岸理想、現(xiàn)實世界的改進和夢境,也就是超現(xiàn)實的途徑。而《游戲的人》正體現(xiàn)了他對第三條途徑也就是超現(xiàn)實途徑的重視。他沒有僅僅將游戲視為對現(xiàn)實的逃避,在他看來,游戲體現(xiàn)了人類超越現(xiàn)實的沖動,它永遠是“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這絕不是軟弱的癥狀,而是力量的表現(xiàn)”[2]274。
然而今天,隨著哈貝馬斯意義下的系統(tǒng)對生活世界的入侵,純粹游戲品質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我們期待著“后物欲時代”2)的來臨,或者那會是一個游戲的時代,而文明從中升起。
注釋
1)引自盧梭《社會契約論》:“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p>
2)概念借用自鄭也夫《后物欲時代的來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1] 康德.判斷力批判[M]. 鄧曉芒 譯.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2] 約翰·赫伊津哈 著. 游戲的人[M]. 北京: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8.
[3] 董蟲草. 赫伊津哈的游戲理論[J]. 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03).
[4] 周兵. 赫伊津哈和他的文化史研究[J]. 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02).
[5] 馮煒. 游戲與圖像:略論赫伊津哈的兩個命題[J].湖北社會科學,2012(06).
[6] 周文杰. 游戲、審美與精神家園[J]. 哲學研究,2011(09).
The Spirit of Play in Civilization: Talking About Homo Ludens by Huizinga
This paper investigates the nature of the play element and its relationship to civilization discussed by Johan Huizinga in Homo Ludens. It summarizes the main points of the book together with the logic of argument, points out the rational composition and the shortcomings of theory, and responds to the tension between play and morality raised at the end of the book.
Huizinga, the spirit of play, modernity, civilization crisis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社工學院社會學系
2016-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