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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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涅斯庫《椅子》評述
張文江
2013年9月17日,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一位學(xué)生,從日本參加戲劇節(jié)回來,他在那里參演了尤涅斯庫的《禿頭歌女》,深有觸動?;貋砗笾珠喿x同一作者的劇本,對《椅子》很感興趣,而其中的某些意象,卻似一層霧蒙在眼前,找不到它們的關(guān)聯(lián)和意義。于是來信提問,并附上中譯本網(wǎng)址。
我在學(xué)生時代瀏覽過荒誕派戲劇,有一些零星印象,但沒有讀《椅子》。收到信以后,我匆匆瞥了一眼劇本,頓時有驚艷的感覺。過了國慶長假,我把劇本打印出來,認(rèn)真讀了一遍,確定最初印象沒有錯?!兑巫印肥莻€難得的好劇本,意象豐富,內(nèi)涵深邃,幾乎近于完美。我在其中看到了什么?一、看到了易象的變化。二、看到了今天的社會現(xiàn)實。
于是,我開始作一連串的研讀準(zhǔn)備:1、尋找中譯本。評述采用的底本是黃雨石譯本,中國戲劇出版社,1962年11月版(內(nèi)部發(fā)行)。此譯本也收入《荒誕派戲劇選》,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兩本的文字略有異同,不知道是否出于譯者本人的校改。此外還有黃晉凱譯本,收入黃晉凱《尤內(nèi)斯庫畫傳》,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版。2、尋找英譯本。找到底本依據(jù)的英譯本(The Chairs,translated by Donald M.Allen,The Bald Soprano and Other Players,Grove Press,New York,1958;reprinted,2002);還找到另外一種英譯本作參考(The Chairs,translated by Donald Watson,pulished in Penguin book,1962;reprinted in Penguin classice,2000)。3、聽課的學(xué)生又找來了法文本(Les Chaises,ditions Gallimard,1954)。同時也尋找他的生平傳記資料,本人的戲劇觀點,以及相關(guān)評論。評論大體可以分為兩派,褒的一派姑且以《荒誕派戲劇》作者馬丁·艾斯林(此類戲劇也因此而得名)為代表,貶的一派姑且以蘇珊·桑塔格為代表(《反對闡釋》中有專文批評《椅子》)。我選擇的立場是站在褒的一邊,認(rèn)為貶的人超越不了成見。
我評述此劇本的原則是:以黃雨石1962年譯本為底本,個別詞句參考1983年本訂正。如果有問題,參校黃晉凱譯本和二種英譯本(分為稱為A本和W本)。如果還讀不懂就核對法文本。法文本核對者是王人佳小姐,有部分疑問還請教了法國友人。**周克希先生和吳雅凌女士閱讀了文稿,并提出了有益的意見——作者附注。
在進(jìn)入劇本之前,先引述作者本人兩段話。其一,有一位年輕批評家寫了一篇關(guān)于《椅子》的頌揚文章,此人見到作者時說:“只要您愿意,您就一定能夠成為當(dāng)今最偉大的劇作家?!弊髡呋卮鹫f:“我正求之不得呢,請告之成功的秘訣?!蹦贻p批評家說:“這并不難,我們正期待著您能給我們一個驚喜。但目前您的劇作并未送來我們翹首以待的佳音?!弊髡呋卮鹫f,這個佳音已經(jīng)帶來,而且已盡人皆知了。只是有人贊許,有人否認(rèn)罷了(《談我的戲劇兼談他人的觀點》,黃晉凱主編《荒誕派戲劇》,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96,85-86頁)。其二、作者自己承認(rèn)屬于索??死账够虬K箮炝_斯、莎士比亞以及后來的克萊斯特或畢希納傳統(tǒng),“后于莎士比亞和克萊斯特的劇作,讀起來我都體驗不到任何愉快……莎士比亞把人的全部境況和命運作為戲劇的動因”?!傲硪环矫妫勘葋唲”镜膫ゴ?,在演出時就打了折扣??瓷勘葋唲”镜娜魏我淮窝莩?,都不及讀《哈姆萊特》、《奧賽羅》、《裘力斯·凱撒》那樣吸引我”(《戲劇經(jīng)驗談》,同上,43頁)。
從作者的話進(jìn)一步引申,我以為劇本有兩種呈現(xiàn)方式:一、讀劇本;二、表演。人們通常的看法是,讀劇本為表演作準(zhǔn)備。然而,從更深層面而言,讀劇本也是一種表演,自有其多姿多彩的芬芳。劇作家本人更重視的是讀劇本,它不僅可以啟發(fā)表演,甚至可能超越表演。
在進(jìn)入劇本以前,還要事先打些預(yù)防針。這個劇本的內(nèi)容很強(qiáng)悍,有些地方近乎殘酷,對人性深處的丑惡揭露起來不留余地,部分臺詞還沾著情色的邊。對此我希望大家忍耐一下,劇本中涉及的情感誤區(qū),每個人都很容易觸犯,甚至習(xí)焉而不察。在劇作家極度夸張的筆下,知道部分真相,或許能減少自己的錯誤,更有可能體味生命的美好,甚至促進(jìn)幸福。
在劇作家極度夸張的筆下,知道部分真相,或許能減少自己的錯誤,更有可能體味生命的美好,甚至促進(jìn)幸福
椅子
這是本劇的標(biāo)題。
作者在給該劇首演的執(zhí)導(dǎo)者信中說:“該劇的主題,不是那篇演講,不是生活的失敗,不是兩位老人的道德災(zāi)禍,而是椅子本身;也就是說,沒有人,沒有皇帝,沒有上帝,沒有物質(zhì),世界是非現(xiàn)實的,是形而上的空虛。該劇的主題就是虛無……必須越來越清晰地表現(xiàn)不可見的成分,使其越來越真實(為了給予不真實的東西以真實性,就必須使真實變得不真實),直至達(dá)到這樣一種地步……可以聽見虛無,虛無變得真實可感……”(艾斯林《荒誕派戲劇》,華明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101頁)。
對于無可解決的事物,人們是解決不了的
一出悲劇的笑劇
這是本劇的副標(biāo)題,原文farce tragique。笑?。╢arce,或譯鬧劇、滑稽劇、荒誕劇)是表,悲劇(tragique)是里。作者指出:“對于無可解決的事物,人們是解決不了的。而且只有無可解決的事物,才具有深刻的悲劇性,才具有深刻的喜劇性,因而從根本上來說,才是真正的戲劇”(《戲劇經(jīng)驗談》,同上,43頁)。
作者認(rèn)同莎士比亞的人生觀:“人生就是一篇荒唐的故事,由白癡講述,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麥克白》第五幕第五場)。
生平簡介:出生于羅馬尼亞,移居法國。1949年完成第一個劇本《禿頭歌女》。1951年寫作《椅子》,1952年首次演出,只賣出幾張票。1956年再次演出,引起轟動。1969年貝克特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1970年尤涅斯庫被授予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荒誕派戲劇受到了主流文化的承認(rèn)。
黃雨石譯
黃雨石(1919-2008),著名翻譯家。黃雨石是筆名,真名黃愛。他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資深編輯,譯有《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沉船》、《眾生之路》、《黑暗深處》、《虹》、《老婦還鄉(xiāng)》、《奧凱西戲劇集》。
登場人物
實際上僅三個人,老頭兒、老太太代表陰陽為二,演說家上場卻沒有說話為一,其他許多人物虛擬為0或無限。以戲劇而言,當(dāng)極簡之象。
老頭兒——九十五歲
老太太——九十四歲
[法]尤金·尤涅斯庫
Eugène Ionesco(1912—1994),黃雨石1962年版譯為尤琴·約納斯戈,1983年版譯為尤金·尤涅斯庫。此外,黃晉凱譯為尤內(nèi)斯庫,屠珍、梅紹武譯為尤奈斯庫。本文采用黃雨石1983年版的譯名,也就是通行的譯名。
一男一女組成夫婦,是社會的基本因素。請注意,兩個人的設(shè)定年齡遠(yuǎn)遠(yuǎn)高于當(dāng)時人的平均年齡(據(jù)統(tǒng)計,1950年歐洲人平均年齡為65歲,至1977年達(dá)到72歲)。似乎只有到了尸居余氣的暮年,生命中許多根本性特征才得以真正顯現(xiàn)。
演說家——四十五到五十歲
老夫婦以外出場的唯一真實的人,然而沒有說話,因為他是啞巴。
和許多別的人物
社會上所有人及其相互關(guān)系,在劇中以椅子對應(yīng)。這些虛擬人物上臺時,以椅子占據(jù)空間代替實體,有虛實相生之妙。
景:一堵半圓形的墻,在臺里中心處凹進(jìn)去,形成一個小間。一個陳設(shè)極其簡單的寬大的房間,臺右從臺口往臺里,并排著三個門。再往里,是一個窗戶,窗戶前面放著一張凳子;再過去又是一個門。在凹進(jìn)去的小間的后墻正中是一個寬大的雙扇門,兩旁各有一個小門相向而立;這兩個小門,至少其中的一個,觀眾是看不見的。臺的左邊,從臺口往臺里,也有三個門,再過去,也有一個前面放著凳子的窗戶,正好和右面的窗子相對,再往里就是一塊黑板和一個小講臺。詳見下圖。臺口并排擺著兩張椅子。一盞煤氣燈懸在天花板上。
極簡的布景設(shè)計,相對于中國京劇的“一桌二椅”,大大地擴(kuò)張了椅子所占有的空間。作者原計劃在舞臺上放一張桌子,后來演出時取消了。在總體結(jié)構(gòu)的安排上,基本取對稱和打破對稱。
1:雙扇正門。2,3,4,5:臺右的旁門。6,7,8:臺左的旁門。9,10:小間兩旁的暗門。11:講臺和黑板。12,13:左右兩窗和窗前的凳子?!痢痢粒簝梢淼倪^道兒。
3、4、5和6、7、8對稱。12和13對稱,窗前的凳子有深意。2門和11講臺、黑板,對稱中有不對稱。1正門是中心,皇帝進(jìn)場時的入口。9、10暗門,對稱中有不對稱,其中之一觀眾看不見,通過老頭兒、老太太的動作烘托,把虛無的客人引進(jìn)來。一盞煤氣燈是光源,是本劇發(fā)動的基調(diào)。
幕啟:燈光半明半暗。老頭兒站在臺左的凳子上,趴在窗口向外望著。老太太在點煤氣燈。臺上的光線變成綠色。她向老頭兒走過去,拉著他的衣袖。
燈光半明半暗,象征人生的暮年,境遇的暗淡。把燈光比喻為音樂,開場時調(diào)子定得非常低,留下了逐漸升高的余地。老頭兒趴在窗口,感受室外的光線。老太太在點煤氣燈,掌握室內(nèi)的光線。兩種光線都算不上明亮,卻形成了競爭關(guān)系。老太太點燈,稍稍調(diào)高了光線,照明度沒有改變多少,卻增加了她的底氣。走過去,拉著老頭兒衣袖,試圖挽回其注意力,要求他和自己交流。這里的爭執(zhí),構(gòu)成了戲劇沖突。
老太太:下來,親愛的,把窗子關(guān)上吧。外面那股死水的氣味實在難聞,再說,你把蚊子都放進(jìn)來了。
催促他趕快下來,試圖轉(zhuǎn)移其注意力向內(nèi)。外邊沒什么意思(自然),而且有害(生物)。
老頭兒:你甭管我!
煩死了她的絮絮叨叨,繼續(xù)堅持向外。
老太太:來吧,來吧,我的親愛的,快來坐下。你不能這樣趴在窗子上,你會掉到水里去的。你不記得弗朗索瓦一世的事嗎?你一定得小心一些。
“你會掉到水里去的”,為劇終時跳水自殺的伏筆??梢娔粏r趴在窗口,有其深意。言辭中透露著關(guān)切,是老夫婦長久以來的相濡以沫。
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16世紀(jì)上半葉法國國王,身處文藝復(fù)興時期。他在任時是拉伯雷的保護(hù)者,和意大利達(dá)·芬奇也有交往,并且把盧浮宮從要塞改造成博物館。
老頭兒:又是這些歷史上的例子!親愛的,我對法國歷史實在感到有些膩煩了。我要看——看那些小船,點綴著陽光下的水面。
老頭兒關(guān)注的是當(dāng)下,不喜歡老太太引經(jīng)據(jù)典——窗外的景色很美。兩人之間,包含著自然和歷史的對立。
老太太:你看不見的,這會兒沒有太陽,這會兒已經(jīng)是夜晚,我的親愛的。
同樣的光線,兩人所見有別(twilight),猶如樂觀主義和悲觀主義。
老頭兒:可我還看見許多影子。(他把頭盡量向窗外伸去。)
堅持自己立場,還在努力地看?!吨芤住ふf卦》有“參天兩地”之區(qū)分,在陰陽轉(zhuǎn)換的交界處,重視黎明和黃昏的光線,關(guān)注陽而不關(guān)注陰。
老太太:(使盡全力拉著他)??!……你嚇?biāo)牢伊?,我的親愛的……快來坐下吧,不管怎樣,你是沒法兒看見那些小船的。你用不著白費勁兒了。這會兒已經(jīng)黑了……
總是阻止,總是阻止。黃昏時分,趨勢往黑暗的方向走,時間站在老太太一邊。
老頭兒極不愿意地讓她拉下窗戶來。
不得已,在行動上承認(rèn)失敗。
老頭兒:我要看——你知道我多么喜歡看外面的水。
口頭上卻不肯認(rèn)輸,還在犟嘴,竭力找回場子。
老太太:那怎么可能呢,我的親愛的……我一看就發(fā)暈。??!這所房子,這個孤島,我一輩子也不會習(xí)慣的。咱們的四周全都是水……窗子下面就是水,一眼望不到邊。
發(fā)布勝利宣言。在看似不經(jīng)意中,點出居住環(huán)境,是四面環(huán)水的孤島。對環(huán)境的所有描寫都是渲染氣氛,王國維《人間詞話》:“一切景語皆情語也?!?/p>
老太太拉著老頭兒向臺前的兩張椅子邊走去;老頭兒很自然地一蹺腿,坐在老太太的膝蓋上。
走向本劇的主題——椅子。坐在老太太身上,說明兩人的關(guān)系。“一蹺腿”出于譯者添補(bǔ),查A本、W本和法文本都無此動作,黃晉凱譯為“老頭兒很自然地坐在老太太的大腿上”。
老頭兒:這會兒才是晚上六點……就已經(jīng)完全黑了。從前就不是這樣。你當(dāng)然記得,那會兒到晚上九點都還有陽光,十點還有,半夜里都還有。
回想年輕的時代,發(fā)出現(xiàn)在不如過去的感嘆(好比魯迅《社戲》中,九斤老太訴說“一代不如一代”)?!鞍胍估锒歼€有陽光”,講的不是客觀情形,指亮得晃眼的青春陽光或青春性光。1990年代獲獎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亦含此寓意。人在年輕時的生活,或許有些艱苦,有些缺乏,然而身上散發(fā)的是天堂里的光芒。
老太太:想起來可真是那樣兒。你的記性可真是了不得!
也被勾連起了青春年代的回憶。
老頭兒:許多事情都已經(jīng)變了。
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啦。
老太太:你想,這是為什么?
老太太對老頭兒有些依賴。黃晉凱譯為:“你說,為什么會這樣?”
老頭兒:我不知道,西米拉米斯,我的親愛的……也許因為一個人走得越遠(yuǎn),他就陷得越深。也許是因為地球老在那兒不停地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
前句是主觀時間,抒發(fā)感受和體驗,在人生旅途中,隨著能和氣漸漸耗散,進(jìn)入死亡的陰影。后句是客觀時間,地球不停地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暈了,轉(zhuǎn)沒了。
西米拉米斯(Semiramis,一譯塞米拉密斯),傳說中的亞述(Assiria)女王,以美貌、智慧和淫蕩著稱。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章中提到她,與狄多(Dido,迦太基女王,鐘情于埃涅阿斯)、克利奧佩特拉(Cleopatra,埃及女王)、海倫(helena,古希臘)并列。作為本劇中唯一出現(xiàn)的人名,取名可能有其用意。
老太太: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我的小乖乖。(沉默)?。?,你的腦子太聰明了。我的親愛的,你真是一個天才。如果你愿意,如果你在生活中有一點點兒野心的話,你一定會做到了總統(tǒng)頭兒,國王頭兒,或者甚至大夫頭兒,或者總督頭兒……
順從,幫腔,應(yīng)和,迎合,習(xí)慣性地夫唱婦隨。沉默是醞釀著改變,然后另起一波,轉(zhuǎn)向積極,鼓勵甚至激勵。老太太用夸獎口吻說出的,實際上是妻子對丈夫的要求,這樣的期望她一生都沒有放棄。然而,接連兩個“如果”,尖銳地提示這是虛擬語氣,和真實的狀況嚴(yán)重不符??偨y(tǒng)頭兒、國王頭兒,不同政體的最高首長??偠筋^兒,殖民地的最高首長。中間夾著大夫頭兒,看似不太相稱,然而醫(yī)生掌握的是生死攸關(guān)的技術(shù),其職位也同樣令人敬畏。現(xiàn)代社會的科學(xué)統(tǒng)治,已形成意識形態(tài),實際上也分享權(quán)力。
參見《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昔賈大夫惡,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而言。賈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
老頭兒:那對咱們又有什么好處呢?咱們的日子也不一定會過得更好一些……再說,咱們在這兒是有地位的。不管怎樣,我就是個總督,這間屋子里的總督,因為我在這兒是一切家事的總督。
妻子對丈夫的預(yù)期是不斷進(jìn)取,丈夫?qū)ψ约旱念A(yù)期是隨遇而安。老頭兒收割老太太的恭維,又偷換概念,把“總督”(maréchal)修改為“一切家事的總督”(maréchal de logis)。后者原意為巡警、片警、中士,可能指小島上的巡邏者,管轄一小片區(qū)域。
老太太:(像撫摸孩子似的撫摸著老頭兒)我的親愛的,我的小乖乖。
老太太推動老頭兒往高處走,這時如果完全否定,會引起激烈沖突。所以先承認(rèn)他,讓其氣落地,以此為基礎(chǔ),再促進(jìn)向上。
老頭兒:我感到無聊得很。
完全泄氣,根本打不起精神。
老太太:你剛才看水的時候好像興致還很好……讓咱們像那天晚上一樣,來玩假裝兒的游戲。
老太太換一條途徑,重新啟發(fā)引導(dǎo)他。
老頭兒:你先裝,這回該你了。
你還是自個兒裝吧。這樣的游戲,過去玩時感覺并不好,隨時隨地可能落入圈套。
老太太:這回該你。
只有你來裝才有意思。即使不是真的愛我,就是騙騙我也好啊。
老頭兒:該你。
堅持。
老太太:該你。
堅持。
老頭兒:該你。
再堅持。
老太太:該你。
再堅持。兩人在爭執(zhí)之間,氣氛一點點調(diào)高。老頭兒的堅持:你要玩自己玩。老太太的堅持:你來玩才有意思。
老頭兒:請喝茶,西米拉米斯。
在下文譯成:“喝你的茶吧(drink your tea)?!币馑际牵骸耙贿吶ィ灰鲜嵌⒆∥也环?。”
當(dāng)然沒有茶。
所以,顯然不是出于關(guān)心,而是企圖中止老太太的追索。
老太太:來吧,你學(xué)學(xué)二月。
“學(xué)學(xué)二月”,可能是模仿人處于不同月份的狀態(tài),也可能是一種十二星座游戲。
吳雅凌指出:“喝你的茶”(Bois ton thé),“學(xué)學(xué)二月”(Imite le mois de février),兩處押韻(-ois;-é/-er)。在意義層面無以應(yīng)對時,作形式層面的應(yīng)對。又或:音律關(guān)聯(lián)提供的意象(并且符合整部作品的整體意象),勝于語義的關(guān)聯(lián)。
老頭兒:我壓根兒就不喜歡什么年呀月呀的。
再次完全拒絕。
老太太:可直到現(xiàn)在咱們就只有這么十二個月呀。來吧,哪怕就只是為了讓我高興高興……
終于退讓一步,不再強(qiáng)調(diào)游戲的客觀性質(zhì),承認(rèn)自己才是受益的主體。
老頭兒:好吧,二月來啦。(他模仿斯丹·羅瑞爾搔頭皮的樣子。)
你既然肯直接說出要求,愿意對此負(fù)責(zé)(夫婦之間常常會爭這口氣),我就滿足你。斯丹·羅瑞爾(Stan Laurel,1890-1965),好萊塢著名笑星,多次擔(dān)任過卓別林的替身。迷惑不解地?fù)项^皮,是他在思考時的招牌動作,常常因此引人發(fā)笑。
老太太(大笑,鼓掌):真太像了。謝謝你,謝謝你,你真是要多機(jī)靈有多機(jī)靈,我的親愛的。(她擁抱他)哦,你真是個了不得的天才,如果你愿意,你至少早就做了總督頭兒……
終于得到滋養(yǎng),心滿意足。老太太費盡心機(jī),討價還價,就是為了等待這一瞬間。繞過彎子以后,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乘勝繼續(xù)推進(jìn)?!叭绻阍敢狻?,不想打破現(xiàn)狀,輕輕地提出大幅度降低以后的門檻,卻依然不可逾越。
老頭兒:我是總督,家務(wù)總督。(沉默。)
還是不肯入套。沉默一會兒,是能量消耗完了,要重新積蓄起來。
老太太:給我講個故事,你知道那個故事的:“最后咱們來到了……”
再起第三波,老太太一直處于主動。“最后咱們來到了……”,是兩個人確立戀愛關(guān)系或成為夫婦的轉(zhuǎn)折點?!都t樓夢》四十九回引《西廂記》:“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老頭兒:還講?……我已經(jīng)膩味了……“最后咱們來到了”?又講那個……你老是要我沒完沒了地重復(fù)!……“最后咱們來到了……”可這實在太單調(diào)了……直打咱們結(jié)婚七十五年以來,每天晚上,不折不扣地每一個受到上帝祝福的晚上,你都一直是要我講同樣的故事,學(xué)同樣的人,同樣的月份……永遠(yuǎn)是那一套……讓咱們談點兒別的什么吧……
無數(shù)次重復(fù)下來,老頭兒已完全感受不到新鮮刺激。“直打咱們結(jié)婚七十五年以來”,可以推斷他是二十歲結(jié)的婚?!安徽鄄豢鄣孛恳粋€受到上帝祝福的晚上”,表達(dá)罵人的意思,法語原文為“每個晚上,不折不扣的每個晚上”,W本同。因為“永遠(yuǎn)是那一套”,所以幕啟時老頭兒要向外望水。夫婦關(guān)系本身并不能圓成自足,需要外界力量的打破和介入。
老太太:我的親愛的,我可一點兒也不感到膩味……這就是你的生活,它給我?guī)頍o限快樂。
你和我各自具有特殊性,交流才不會感到膩味。
老頭兒:你自己已經(jīng)全都背得了。
你不是早已熟極而流了嗎?
老太太:可好像我忽然把什么都給忘了……好像每天晚上我的腦子又變成了一塊擦得極干凈的石板……是的,親愛的,我是有意這么做的,我吃下一劑瀉鹽……因此對你來說我是馬上又變成了一個新人,每天晚上都是這樣……來吧,再開始講吧,我求你。
以善忘來保持新鮮?!懊刻焱砩衔业哪X子又變成了一塊擦得極干凈的石板”(It’s as so my mind were a clean slate every day),似乎來自亞里士多德所謂人的靈魂像一塊白板(tabularasa),或洛克《人類理解論》所謂人心如同一塊白板(所有知識歸根到底源于經(jīng)驗)。此比喻出于A本的增飾,法語原文只是“每天晚上我的精神又變成新的”(j’ai l’esprit neuf tous les soirs),W本同?!俺韵乱粍a鹽”,為清空之象?!耙虼藢δ銇碚f我是馬上又變成了一個新人”,似乎偷換概念,有些自欺欺人。
又,“因此對你來說我是”的“是”疑衍,可根據(jù)1983年版刪除。
老頭兒:你既然一定要我講,那也好。
不得已,只能遷就。
老太太:那么講吧,跟我講你的故事……那也是我的故事;你所有的一切同樣也就是我的!最后咱們來到了……
你的記憶也是我的記憶。夫婦之間互相分享,也互相占有。
吳雅凌指出:Alors on arri……(最后咱們來到了),這句話(法文on arrive)沒有說完,同時也可以理解為諧音Alors on a ri(當(dāng)時,我們笑了)。夫婦二人努力地回憶從前一起笑的時刻。從前,他們站在緊閉的伊甸園門口努力一起笑。無法進(jìn)園、無人開門是困境的現(xiàn)實,笑是有可能采取的應(yīng)對努力。
法文on arrive有第二層意思:“我們做到了某事,或?qū)崿F(xiàn)了某事”,句子沒有說完,總在“將做到”和“未做到”之間。一起笑的努力也總在將到和未到之間。
這句話在下文對話里不斷重復(fù),直至高潮。笑得越大聲,越顯悲愴。
老頭兒:最后咱們來到了……我的小心肝……
起頭。
老太太:最后咱們來到了……我的親愛的……
呼應(yīng),形成兩重唱。
老頭兒:最后咱們來到一個很大的籬笆邊。咱們渾身都濕透了,連骨頭都凍僵了,一連幾個鐘頭,幾天,幾個夜晚,幾個星期……
描繪當(dāng)時的情形,細(xì)致入微。從“一連幾個鐘頭”開始夸張,直到“幾個星期”都感到冷,長久恢復(fù)不過來……
老太太:幾個月……
推動至極度夸張。愛情的力量進(jìn)一步延伸,最好直到永遠(yuǎn)……
老頭兒:……一直淋在雨里……咱們的耳朵,咱們的腳,咱們的膝蓋頭兒,咱們的鼻子,咱們的牙齒都凍得直打顫……那是八十年以前的事了……他們不讓咱們進(jìn)去……至少他們可能會把花園的門打開的……(沉默。)
再提前五年,即十五歲的時候。一個是小正太,一個是小蘿莉?!爸辽偎麄兛赡軙鸦▓@的門打開的”(They might at least have opened the gate of the garden),黃晉凱譯為“他們至少可以打開花園的門”。
老太太:花園里的草是濕的。
鮮活的意象,如在目前。
老頭兒:有一條路通到中間的一塊小方地上,一個農(nóng)村教堂……那村子在哪兒來著?你還記得嗎?
男人尋找道路,記憶很清晰。
老太太:記不起了,我的親愛的,我已經(jīng)忘了。
女人似乎是路盲、路癡,實際上把談話推動力,輕輕地卸到了男人身上。
老頭兒:咱們怎么到那兒去的?那條路在哪兒?據(jù)我想,那地方是叫巴黎……
逐步進(jìn)入幻想之境。在現(xiàn)實世界中,有很多以“巴黎”冠名的地方。比如上海重慶南路有一處巴黎新邨,翻譯家傅雷曾居住于此?!霸蹅冊趺吹侥莾喝サ模俊?962版作“哪兒”,似乎是受下文影響的筆誤,據(jù)1983版改為“那兒”?!澳堑胤绞墙邪屠琛?,1962版作“這地方”,據(jù)1983版改為“那地方”。
老太太:巴黎是從來都不存在的,我的小乖乖。
女性對地名的記憶和人有關(guān)。認(rèn)為某城市有吸引力,有時僅僅出于對某個人、某處場景有好感。
老頭兒:那城市一定存在過,因為它后來毀掉了……這是一個充滿燈光的城市,可現(xiàn)在那燈光熄滅了,已經(jīng)熄滅了四萬年了……到今天什么也不剩下,就只留下了一支歌兒。
巴黎原來是傳說中的城,心中的城。參見錢鐘書《談藝錄》序:“皆如意園神樓,望而莫接?!绷粝铝艘恢Ц鑳?,流播人口。好比過去時代的電影,往往經(jīng)不起再看,然而其插曲卻依然優(yōu)美動人。
老太太:一支真正的歌嗎?這太奇怪了。什么歌兒?
老太太不明白,這里的歌只是比喻。
老頭兒:一支搖籃曲,一首寓言詩:“巴黎將永遠(yuǎn)是巴黎?!?/p>
搖籃曲有童話性質(zhì),寓言詩有神話性質(zhì)?;氐侥赣H的懷抱,為安全之所。
老太太:到那兒去的路得穿過那個花園嗎?那地方很遠(yuǎn)嗎?
老太太的思想,順著原來的路線。
老頭兒:(如在夢中一般,不知所云)那支歌兒?……那陣雨?……
老頭兒處于迷失或忘我(lost)狀態(tài)中,說話猶如囈語。
老太太:你真是個天才。要是在生活上你有一點點兒野心,你一定可以做了國王頭兒,記者頭兒,喜劇家的頭兒,總督頭兒……一切都從陰溝里流走了,多可惜呀……從那個古老的黑暗的陰溝里……從那個古老的陰溝里流走了,我跟你說吧。(沉默。)
和前文對照有一些變化:國王頭兒,總督頭兒之間,代替“總統(tǒng)頭兒,大夫頭兒”,換入“記者頭兒,喜劇家的頭兒”,強(qiáng)調(diào)對民眾的影響力。“從那個古老的黑暗的陰溝里(old black drain)流走了”,是A本的夸張,法語原文大意為:“哎呀,這一切都進(jìn)了洞里……在那個又黑又大的洞里……在那個黑洞里,我跟你說呀?!敝皇钦f有個黑洞而已,沒有“流走了”的意思,也沒有“古老的”之類形容詞,W本同。
老頭兒:最后咱們來到了……
原來走錯了路,至此重新起頭。
老太太:??!對,講下去……告訴我……
必須從他的口中講出來,她才吸收得著能量。
老頭兒:(當(dāng)老太太始而老聲老氣輕輕地笑著,繼而發(fā)出一陣陣越來越高的笑聲的時候,老頭兒也一邊講著一邊跟著大笑)最后咱們來到了,咱們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那個故事是那么笨拙可笑……那個笨蛋使盡全身力氣,光著個肚子跑來了,那個笨蛋挺著老大個肚子,他扛著滿滿一箱大米來到了;大米潑出來撒在地上……那個笨蛋也躺在地上了,肚子貼著地……最后咱們笑啊,咱們笑啊,笑啊,那個笨蛋的光肚子貼在地上的大米上,那個箱子,那個貼在地上的大米肚子的故事,光著個肚子,沾滿了大米,最后咱們笑啊,笑啊,那個笨蛋最后全光著來到了,咱們笑啊,笑啊……
重新調(diào)出記憶,敘述完整的景象。歡樂的氣氛,各種放大的慢鏡頭,各種鏡頭的疊加……
老太太:(大笑著)最后咱們像笨蛋似的大笑著,最后咱們?nèi)庵鴣淼搅?,咱們大笑著,那箱子,那裝滿大米的箱子,那貼在肚子上的大米,那地上的……
各種重復(fù)的節(jié)奏,從那個笨蛋到咱們,悄悄地在發(fā)生轉(zhuǎn)換。
老頭兒和老太太(一齊大笑著):最后咱們大笑著。??!……大笑……來到……來到……?。 。 搅恕瓉淼搅恕瓉淼搅恕莻€笨蛋的光肚子……帶著大米來到了……帶著大米來到了……(這是我們所能聽到的字句)最后咱們……光著肚子……來到了……那箱子……(然后老頭兒和老太太慢慢安靜下來)咱們大……?。 χ?!……來到了……??!……來到了……笑著……笑著。
浮云升起,遮住兩人,有些混亂,有些曖昧。由食而色,可能包含性暗示,不說下去了。在高潮過后慢慢平靜,有一些余波和泡沫。
這一段文字中,米:riz,笑:ri,到達(dá):arrive,法文都有同一個音節(jié),造成這一段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分不清他們說的是什么,只有老頭兒和老太太兩個人聽得懂。
吳雅凌指出:幾個諧音詞的文字游戲。也許這兩人也聽不懂自己在說什么?但有什么關(guān)系,整出戲的對話不就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也許這是在笑的高潮中,實現(xiàn)“一出悲劇性的笑劇”(如標(biāo)題)?
老太太:過去的情況就是那樣兒,那就是你的美妙的巴黎。
搖籃曲、寓言詩通往的地方,是空中之城,心中之城。
老頭兒:還有誰能講得更動聽哩?
洋洋得意,善刀而藏之。
老太太:??!我的親愛的,你真是太妙了。啊!你真是,你知道,你真是,你真是,你可以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遠(yuǎn)不只是一個家務(wù)總督。
這是少年時純陽之氣,上沖云霄,如果時時刻刻注意提煉,有什么事業(yè)做不成呢?!吨芤住は缔o上》:“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薄澳阏媸?,你知道,你真是,你真是”,說一句稱贊的話,用了這么多停頓,可見真相并非如此,她是知道的?!澳憧梢栽敢庾鍪裁淳妥鍪裁础?,也可以譯為“你可以愿意成為什么就成為什么”,成為一個光宗耀祖的大人物,在社會上混出人模狗樣,衣錦還鄉(xiāng)。
老頭兒:讓咱們謙虛一些……咱們應(yīng)該滿足于這小小的……
收斂,引導(dǎo)氣落地,試圖小心翼翼地保護(hù)起來,盡量不受破壞。有過心曠神怡經(jīng)歷的人,終究比從來沒有的人要好一些。
老太太:也許是你自己斷送了你的前途?
試探性地說出事實,含有責(zé)備的意思。
老頭兒:(忽然哭起來)我斷送了我的的前途?我砍斷了我的前途??。∧阍谀膬?,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媽媽?……唏,唏,唏,我是一個孤兒。(他嗚咽著)……一個孤兒,苦兒。
觸及到根本要害,潛在的戀母情結(jié)爆發(fā)。孤兒、苦兒(un orphelin,un orpheli),法文押韻。
老太太:我在這兒,你害怕什么呢?
變相。扮演的角色由小女生變?yōu)槟赣H,體現(xiàn)出保護(hù)欲。
老頭兒:不,西米拉米斯,我的親親,你不是我的媽媽……孤兒,苦兒,誰來照顧我呢?
不肯接受恩惠,繼續(xù)任性撒嬌。
老太太:可有我在這兒呀,我的親愛的!
加強(qiáng)撫慰。
老頭兒:那可不是一回事……我要我的媽媽,吶,你,你不是我媽媽,你……
確實不是一回事。妻子和母親不同,妻子有索取,母親全奉獻(xiàn)。成年男子所需要的一部分母性保護(hù),只能來自妻子。有些男孩永遠(yuǎn)長不大,是因為把妻子之愛當(dāng)作母愛,成為一些家庭矛盾的根源。
老太太:(撫摸著他)你讓我的心都碎了,別哭,我的小乖乖。
完全進(jìn)入母親的角色。
老頭兒:唏,唏,放開我,唏,唏,我完全給慣壞了,我滿身都濕了,我的前途給砍斷了,給斷送了。
放縱自己,耍小孩子脾氣。
老太太:安靜點兒吧。
繼續(xù)撫慰,氣場大開。
老頭兒:(像一個嬰兒似的張開大嘴哭著)我是一個孤兒……苦兒。
收不住,還在接著往高峰沖,而氣勢已漸弱化。
老太太:(極力想逗他笑來安慰他)我的孤兒,我的親愛的,你讓我的心都碎了,我的孤兒。(她又一次搖動著坐在她膝頭上的老頭兒。)
被老頭兒所同化。
老頭兒:(哭泣著)唏,唏,唏!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在哪兒?我再也沒有媽媽了。
永失我愛,回不到過去了。如果沒有母親的愛,孩子的人生是不完全的。而有些母親不知節(jié)制,把孩子(尤其是男孩)作為自己釋放愛的容器,摧毀了孩子成長的契機(jī)。
老太太:我是你的妻子,現(xiàn)在我也就是你的媽媽。
完成角色變換。
老頭兒:(開始有些讓步)那不是真的,我是一個孤兒,唏,唏。
繼續(xù)發(fā)嗲、撒嬌,但已從高峰跌落。
老太太:(仍搖著他)我的乖乖,我的孤兒,苦兒,獨兒,雛兒,孤兒。
節(jié)奏性地?fù)u擺哼唱,創(chuàng)造性地變換詞匯,好比搖籃曲。
法文為mon orphelin,orpheli,orphelon,orphelaine,orphelin。在orphe之后,綴以lin,li,lon,laire。
老頭兒:(仍然哭喪著臉,可已開始一點一點地讓步)不……我不要;噢噢噢。
繼續(xù)退讓,不再堅持。
老太太:(哼哼著)孤兒哩,孤兒咧,孤兒羅,孤兒吶。
變音。
老頭兒:不嗚嗚……不嗚嗚。
從小雨到雨滴。
老太太:(如前)哩隆拉拉,哩隆拉咧,孤兒哩,孤兒咧,瑞哩瑞咧,孤兒哩瑞哩瑞拉……
音韻循環(huán),如同咒語。
老頭兒:唏,唏,唏,唏。(他唏噓著,慢慢安靜下來)她在哪兒?我的媽媽。
準(zhǔn)備停下來。
老太太:在幸福的天堂里……她站在花叢里聽得到你的聲音,也看得見你;你別再哭了,你讓我也要哭了!
安慰得差不多了,母親和妻子的角色開始分離。“你讓我也要哭了!”此據(jù)A本譯出,應(yīng)該是誤譯。“我”法語原文是“她”,指母親,W本同。
老頭兒:那也不是真的……她看不見我……她不能聽見我的聲音。我是地上的一個孤兒,你不是我媽媽……
用語言抵抗是最弱的抵抗,實際上已經(jīng)投降了。聲音往低下走,已經(jīng)泄露了秘密。
老太太:(他已經(jīng)差不多完全安靜下來了)得了,來吧,安靜一些,別這樣激動……你有偉大的才能,我的小總督……快把眼淚擦干了;今天晚上一定會有客人來的,你不能讓他們瞧見你這個樣子……并不是什么都完了,都斷送了,你一定得把你所知道的全都告訴他們,你得跟他們說明你已經(jīng)得到了有關(guān)人生秘密的消息……你常說你要把它向人類宣布……你一定得活下去,你得為這個消息進(jìn)行斗爭……
觸及到最隱秘的情結(jié),引起了失控和脫軌,現(xiàn)在又回歸正常的軌道。老太太不忘提醒“你有偉大的才能”,又用“我的小總督”哄他,不再提及“總督頭兒”和“家務(wù)總督”的區(qū)別。“今天晚上一定會有客人來的”,進(jìn)入《椅子》的主題,引出新的信息?!澳阋呀?jīng)得到了有關(guān)人生秘密的消息……你常說你要向人類宣布?!边@是老頭兒最后的王牌,老太太想象他一生的最高成就。
老頭兒:是的,我那個消息是上帝透露給我的真理,我斗爭,這是我的任務(wù),我要說話,我要把我這個消息傳達(dá)給人群,給人類……
老太太滿足了他的孩子情結(jié),老頭兒吸飽了氣,滿血復(fù)活,鼓搗出宏大敘事。
老太太:給人類,我的親愛的,你所知道的消息!……
呼應(yīng)。
老頭兒:是的,一點兒不假……
再呼應(yīng),攜手上陣,各自努力。(下略)
附錄論《椅子》的陰陽消息(兼劇情提要)
《椅子》描述的是社會上所有人及其相互關(guān)系。憑借劇作家的洞見對生活作一次體檢,可以深化對社會以及自身的認(rèn)識。尤涅斯庫自己說:“我從來不認(rèn)為我是荒誕派戲劇家,是評論家硬(加)給我的戲劇。”(蕭曼,《荒誕派戲劇家縱談古今——在巴黎訪尤涅斯庫》,《外國戲劇》,1982,第4期)對此我完全同意,簡單貼上“荒誕派”的標(biāo)簽,對理解此劇有可能形成遮蔽。
追溯幕啟時的原點,一對百無聊賴的老夫婦,有些寂寞,有些口角,有些自戀。兩人回憶青春時期,老頭兒正高興的時候,老太太說出了平常不太敢說,但內(nèi)心深處很想說的話:“也許是你斷送了你的前途?”一句話道出真相:老頭兒的一生是完全失敗的。這句話擊中了老頭兒要害,引起了他戀母情結(jié)的崩潰式爆發(fā)。老太太不得已轉(zhuǎn)變成母親的角色,對他進(jìn)行了撫慰。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緒波動,老太太重新給老頭兒鼓勁,點出他想干的一件大事(也是老太太想讓他干的一件大事):向人類宣布人生的秘密。任何時代的人對此都極度需要,社會上也充斥著各類廉價的答案。那么老頭兒這次提供的是不是真的呢?這樣就構(gòu)成了懸念。
來了一男一女兩位客人,死寂的格局活躍了起來。由于新的外力加入,老夫婦在接待客人時變得神完氣足。一男一女隨后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情,觸犯了老夫婦的道德底線,試圖出手阻止,卻有些吃力。接著新來一對夫婦,老頭兒和老太太分別應(yīng)對,形成各自發(fā)展的鏡像。老頭兒追求美人兒,而老太太卻和她丈夫有些曖昧,而根本的推動力在老頭兒。在沉寂了一會兒以后,不可思議地又形成了高潮,演出了一場《羅生門》,深刻地顯示了男女對同一事物認(rèn)知的極度不同?!兑巫印钒堰@一現(xiàn)象放大給人看,體現(xiàn)劇作家犀利的筆鋒。我們從夫婦或男女朋友的爭執(zhí)吵架中,可以看到其影子。夫婦二個人就如此不同,社會由無數(shù)不同心性的人組成,就更加紛繁復(fù)雜了。
隨后陸續(xù)有客人到來,相應(yīng)于不同的社會成員。劇本中男女一共出現(xiàn)六個人,其中二個是真實的,四個是虛擬的。首先,老頭兒、老太太構(gòu)成陰陽。其次,真實的二個人構(gòu)成陽,虛構(gòu)的四個人構(gòu)成陰。其三,以此六人為陽,延伸至社會所有成員(其特征是各有一點知識或產(chǎn)權(quán))為陰,其歸結(jié)在于皇帝。而最后出場的演說家非實非虛,七日來復(fù),以形顯神,他沒有說話,是個啞巴。哲人、皇帝、演說家,構(gòu)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三極。
本劇的主要意象是椅子,隨著劇情的變化,它的排列也發(fā)生變化。
最初是兩把椅子,老頭兒、老太太一人一把。最少時兩人合用一把,老頭兒坐在老太太膝蓋上,是夫婦的親密關(guān)系。
其次,看不見的夫人進(jìn)來后,是三把椅子。老頭兒、老太太一左一右,夾擊式地恭維看不見的夫人。
第三,上校進(jìn)來后,二個客人一男一女坐中間,老頭兒、老太太坐兩邊,而且老頭兒坐女客人旁邊,老太太坐男客人旁邊,形成陰陽相間。這一結(jié)構(gòu)不是天然的,老太太原先想請上校坐上新搬來的椅子,順序為上校、老太太、看不見的夫人、老頭兒。老頭兒打斷她說,你真糊涂,上校愿意坐在那位夫人的身邊。于是調(diào)整成兩個虛的陰陽和兩個實的陰陽。然而,兩個新來人之間,擦槍走火,險些鬧出了不愉快。
最后再來一對,美人兒和她的丈夫。以前是單獨兩個人來,這次是兩個人同時來。美人兒和老頭兒認(rèn)識,兩個人青梅竹馬,差點兒重墮愛河,而老太太和美人兒丈夫居然也擦出火花,可見他們的道德感對人不對己。老太太和美人兒丈夫發(fā)生情感糾結(jié),最荒唐也最不可能,然而劇作家既然寫了,也可以有比較合理的解釋。六把椅子開始時沒有并列,而是前四后二,兩人拿著椅子在中間,而且是背靠背,老頭兒對美人兒,老太太對照相制版工,同時還兼顧前面兩人。四個人站著談,談完了,又坐到前面去,形成中間四把空椅,旁邊兩把。
椅子描寫的這六個人,相應(yīng)一切男女關(guān)系的變化:單個的、夫婦的;原先認(rèn)識的,原先不認(rèn)識的;有道德感的,沒有道德感的。至此還是算術(shù)級數(shù)的增長,經(jīng)歷一些小波動、小變化以后,就呈幾何級數(shù)的增長了。增長的極限停止于皇帝,最后演說家來收場,形成了對現(xiàn)代社會最尖銳的諷刺。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