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玲
鄉(xiāng)音·鄉(xiāng)愁·鄉(xiāng)魂的本土藝術
—— 評陜西人藝的話劇《白鹿原》
楊秀玲
天津曹禺國際戲劇節(jié)自2014年開辦兩年以來,本人有幸先后觀摩了北京人藝的話劇《白鹿原》和陜西人藝的話劇《白鹿原》。這兩個演出版本,可謂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如果說“北版”的《白鹿原》還帶有“模仿”當地方言的性質,那么“陜版”的《白鹿原》的確是實實在在的原生態(tài),樸實中見精華。大幕開啟,便將觀劇者的神思帶回到了那個古老而神秘的渭河平原上。
陜版《白鹿原》最大亮點是演員均采用陜西方言,而不是普通話與方言混搭。濃郁地道的陜北味兒的鄉(xiāng)音,為該劇增添光彩,同時也使觀眾真切品味到了關中原汁原味的華陰老腔。那古樸蒼涼的韻調,伴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轉折推進,讓觀眾深深體會到這部鄉(xiāng)村鄉(xiāng)愁史詩般話劇獨有的味道。
為了讓習慣普通話的觀眾能夠接受并聽懂劇中人物的陜北口音,在語言使用上,導演胡宗琪煞費苦心地盡量向“陜北普通話”靠攏。同時,在舞臺下方創(chuàng)意性地設置字幕版,為不熟悉陜西話的觀眾提示語意。為了讓觀眾明白陜西方言俚語的特點,說明書中特加以注解,例如“慌慌鬼”指毛手毛腳、丟三落四的人;“撩騷”即勾引、騷擾,以示說明。
為了保證演繹的人物“陜北味兒”十足,該劇另一亮點就是啟用本地演員。這些土生土長的陜西人藝老中青三代演員,用他們樸實憨厚、生冷蹭倔的表演,土得掉渣卻又親切、富有個性的鄉(xiāng)音,串起白鹿原上一張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白皙的,黢黑的;丑陋的,美麗的;蒼老的,稚嫩的;善良的,丑惡的,一一在舞臺上呈現。一下子把你帶到陜西關中那個有故事的村莊,回到那一方養(yǎng)育著白、鹿兩家人的水土。作為兩個版本的同一編劇孟冰坦言,他更偏愛陜西版,“由陜西演員主演這部陜西文學名著的好處在于,他們更了解陜西文化” 。
陜西人藝推出的《白鹿原》不單單是一次鄉(xiāng)土藝術的回歸,更重要的還是一次尋根溯源的歷史演繹。看過陳忠實小說《白鹿原》又看過陜版話劇《白鹿原》的觀眾,均有一個感覺:洋洋灑灑五十萬字的小說,在編導演的通力合作下,小說中的人物在舞臺上“活”了起來。這種“活”的靈動感,恰似一碗酸辣嗆人的臊子面,獨具風味,特色鮮明。無論是原著還是搬上舞臺,“騷情”、“蹺尿騷”、“燒包”、“拾掇”……這些俚語方言讓這部作品充滿了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和靈動的創(chuàng)新意識。使得小說中人物形象一旦在舞臺上復活,更為真實、親切和自然。
陜版《白鹿原》有四點值得為之點贊:
一贊,忠實原著。正因為忠實,才使得這版舞臺劇沒有離開本土,沒有離開鄉(xiāng)魂,沒有離開歷史潮流的洗刷。陳忠實能夠做到“我把小說和我的生命一起交給你們了”,可見作者對自己作品的摯愛和對創(chuàng)作團隊的信任。主創(chuàng)人員用全部的身心承接了這份厚重,絲毫不敢懈怠,哪怕是生生扒了幾層皮,死了好幾次,也要把鄉(xiāng)土文化的魂找回來,還魂《白鹿原》。
整部劇分為上下半場,并延續(xù)了小說原有的故事主線。上半場蜻蜓點水,以巧取風水地、惡施美人計、孝子為匪、親翁殺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細細鋪開。下半場翻云覆雨,以大革命失敗、日寇入侵、三年內戰(zhàn)、王旗變換、國恨家仇、交錯纏結、冤冤相報娓娓道來。將陳忠實原著中最精華的部分,以精煉的手法,藝術的呈現,立體式的演繹,把白、鹿兩家?guī)资甑亩髟辜姞庍€原于舞臺之上。
雖然北京人藝和陜西人藝沿用的是同一劇本,但此次由陜西人藝再排,在劇本方面還是進行了調整、修改、架構和提升。劇情較北版更為連貫、豐滿、精煉,更加突出作品的文學性和戲劇性,仿佛一幅恢弘的歷史畫卷,全面展示那個特殊時代、特殊地域、特殊人物的潮起潮落,風云變幻。北版的“白嘉軒”扮演者濮存昕說:“我從頭到尾非常有興致地、以欣賞的眼光看了陜西人藝這版《白鹿原》,他們的版本雖然和我們用的是同一個劇本,但它能夠從我們原來那個版本里完全脫離出來。”這就是陜版的靈性和本色之處,在不變中求萬變,在萬變中尋根溯源。
二贊,結構緊湊。三個小時的演出,作品整體結構緊湊,環(huán)環(huán)相扣,沒有給人產生斷裂感、生疏感。原因在于創(chuàng)作者讀懂、讀透了原著,在二度創(chuàng)作中又通過時空隧道尋覓到故事的發(fā)生地,體驗到了不同人物內心情感的波動。從家族矛盾到家庭矛盾,從個人恩怨到民族恩怨,從至親摯友到兄弟姊妹,每一層關系都忽而親密,忽而殘酷,忽而結盟,忽而反叛,錯綜復雜,令人心酸,促人警醒。
三贊,表演到位。整臺演出,演員隊伍實力雄厚,演技均可圈可點,其中有三位演員特別值得一提,分別是劇中飾演“白嘉軒”的蔣瑞征,飾演“鹿子霖”的管越和飾演“田小娥”的苗圃。他們將黃土坡人那種生、冷、硬、蹭、倔的性格,及骨子里蘊含著的秦人淳樸、耿直、倔強、沖動的原始生命力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出來。
白嘉軒和鹿子霖,一個正派,一個無恥,一個厚道,一個奸猾。白嘉軒,一個把臉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人,一輩子就想挺著腰板做人,并拿出一副族長的威嚴,事事過問,按規(guī)矩出牌。但有一事讓他悔恨不已,就是白鹿兩家結怨,均由他年輕時的貪婪引起。也正因如此,無論鹿家做了多少對不起人的事情,他都沒有以牙還牙,而是以禮相待。讓觀眾最不能忘懷的是,當他從槍口下把鹿子霖救出來,忍者腰傷的劇痛,背著老兄弟一步一蹭回家時,觀者原諒了他的過錯,寬恕了他的不義。更何況在“仁義白鹿村”的牌匾下,他不只一次解救鹿子霖和他的家人,在內心深處,他又何嘗不是救贖自己。所以,陜版的白嘉軒是可恨可悲,又可敬可愛的。整場戲白嘉軒基本上都板著臉,他把喜怒哀樂深埋在心理,但他的腰板始終是挺直的。盡管老年的他,腰疾越來越嚴重,近乎駝背行走,可是,骨子里腰板仍然不能彎。
比起白嘉軒,鹿子霖就不怎么讓觀眾待見了。管越飾演的鹿子霖,演得非常到位,讓觀眾明顯感覺出這個人物的特點:陰奉陽違,一肚子壞水,唯利是圖,欺男霸女。他占田小娥的便宜后,還在人前滿口仁義道德。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威逼、誘惑田小娥,讓她勾引白孝文,一副厚顏無恥的樣子。
這部戲里,有兩個女人是重點描寫的,一位是田小娥,一位是白嘉軒的女兒白靈。她們均是悲劇性人物,而田小娥跟白靈比起來,愈加不幸。且不說可憐的身世,當她真心愛上一個男人后,不但不被家人接受,還被白鹿村視為低賤淫蕩的女人,與黑娃一起被轟出村子。田小娥骨子里也有黃土坡人的反抗精神,但她的反抗是不徹底、不堅決的。她非但向男權妥協(xié),甚至在鹿子霖的唆使下,尋求其他的男性作為依靠,使自己最終成為一個墮落的女人,按族規(guī)被施以絞刑。苗圃飾演的田小娥,不僅敢愛敢恨,而且騷氣十足。這種令人唾棄的騷動,完全出于導演和演員藝術化的表達和處理,盡管是“假戲真做”,卻稱得上自然發(fā)揮。尤其草垛子那場戲,田小娥從眼神到動作,撩人心魄,誘人上鉤,難怪白孝文把持不住自己拜倒在她的腳下,俯首帖耳。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起劇情串聯作用的“歌隊”。這些扮演村民的演員既代表白、鹿兩家的親屬,又是“好事”的旁觀者和劇情的旁白者,從他們“嚼老婆舌頭”式的話語中,觀眾對劇情有了大致了解。除此之外,這些“歌隊”還起著道具作用,如戲尾朱先生上吊一場,聚集過來的村民,將朱先生團團圍攏,隨著人頭慢慢向上揚起和身體的移動,朱先生和書桌一起消失在舞臺上,殞落在塵埃中。空空的角落里,只留下一把倒地的椅子。這位見證了白鹿村歷史變遷至關重要的人物朱先生,含恨自縊。
四贊,設計融洽。陜版《白鹿原》的舞美、音樂設計有頗多可取之處。為了彰顯時代特色,整個舞臺均以“冷”色調處理,包括那陰森的祠堂、青色的宅院、破損的窯洞、空曠的麥場……,顯露出一種威嚴和壓抑感。虛實相生的場景,“一桌二椅”式的布局,留給演員充分的表演空間。劇中老腔音樂的反復運用,烘托了白鹿原的蒼茫和悲情。
三個小時的演出,劇場內少人私語,少人離場,觀眾完全沉浸在劇情和演員的表演中,直至謝幕,全場爆發(fā)出經久不息的掌聲。陜版《白鹿原》本土藝術的鄉(xiāng)音、鄉(xiāng)愁、鄉(xiāng)魂,好像是過去的照影,卻還回到當下。
楊秀玲:天津市藝術研究所
責任編輯:吳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