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義

（汕頭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廣東 汕頭 515041）

人神共樂與神遂人愿
——澄海鹽灶拖神習俗的文化解讀

陳友義

（汕頭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廣東 汕頭 515041）

澄海鹽灶拖神習俗是一種風情萬種、特色鮮明、充滿血性、文化含量高的地方傳統(tǒng)習俗。它以兩個傳說巧妙解釋拖神習俗的由來，使得拖神習俗更具文化魅力，符合民間文化的一般規(guī)律，其實質(zhì)是對神明的征服，使神遂人愿，實現(xiàn)人神共樂。拖神習俗是俗信而非迷信，存在造成嚴重浪費與環(huán)境污染，影響計劃生育等方面的弊端，也具有心理滿足、社會整合、文化傳承等社會文化功能；具有培育鹽灶人的大無畏精神，鍛造鹽灶人敢做敢為、敢闖敢冒的血色本性，增強村民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敦睦鄉(xiāng)情，增強鄉(xiāng)誼，增添凝聚力、活躍節(jié)日氣氛、豐富群眾文化生活、為年輕人相親覓友提供良機等積極的社會文化意義。拖神習俗體現(xiàn)了潮人敢于冒險、勇于拼搏、善于抱團的海洋文化精神。

拖神習俗；人神共樂；神遂人愿；海洋文化精神

老爺是潮汕人對神的別稱?！盃I老爺”是潮汕地區(qū)一種非常流行而極其隆重的民間游神習俗活動，一般在農(nóng)歷正月十五前后。在潮汕，幾乎每個鄉(xiāng)村都有“營老爺”習俗。在眾多的“營老爺”習俗中，最負盛名、最具野性、最為狂歡的，當是澄海鹽灶的拖神習俗。

鹽灶是澄海鹽鴻鎮(zhèn)一個大村落，包括上社等自然村，位于澄海東北部，地處潮（安）、澄（海）、饒（平）三縣（區(qū)）交界地帶，背靠蓮花山，面臨大海。鹽灶拖神習俗是怎樣形成的？為何充滿暴力野性？有何文化功能？有何文化意義？本文試從文化的角度，對鹽灶拖神習俗作粗淺的解讀，以期對這一獨特習俗有較深入而科學的認識。

一、以兩個傳說巧妙解釋拖神習俗的由來，使拖神習俗更具文化魅力

民間有很多傳統(tǒng)節(jié)日。人們?yōu)槭裁匆谝粋€特定的日子過節(jié)？過節(jié)的時候為什么大家都按照一個模式活動？過節(jié)的時候為什么大家都如此熱情、興奮？一般來說，這些最簡單、生動、有趣的解釋就是編造一個故事，于是，幾乎每一個地方特有的節(jié)俗活動背后都有美麗的傳奇故事在流傳。通過一個故事來解說某一風俗的起源，是人們很常見的做法。關(guān)于鹽灶拖神習俗的由來，民間有兩個傳說。

其一，相傳清乾隆年間，鹽灶有一漁民在淺海上“挨緝”（一種捕魚蝦作業(yè)），撈得一尊神像，形象十分森嚴威武，心里害怕，隨手拖去甩掉。后來神像又被撈上來，他又拖去甩掉……如此反復幾次。這位漁民感到十分無奈，只得對著神像禱告：“你若能幫我撈得滿滿一緝簍魚蝦，我就帶你回去。”當天他果然緝獲甚豐，于是他把緝竿當扁擔，一頭魚蝦一頭神像挑回家中。請問鄉(xiāng)人，都不知是什么神，他便將它安置在鄉(xiāng)中神廟供鄉(xiāng)民朝拜，從此香火大盛。

其二，鹽灶有舊習俗，每年游神抬扛神像要拈鬮，中鬮的要安排筵席宴請鄉(xiāng)人，窮人家甚為所苦。那年，有一位窮得揭不開鍋的漁民恰好中鬮。游神日子將到，這位漁民尋思無計，心如火燎，就埋怨起這尊神，越想越氣，一天夜里，偷愉地帶了繩子跑進神廟，把神像捆縛拖下來，拖呀！拖呀！一直拖到海灘，把它埋在泥灘里，邊埋邊狠狠地說：“你呀！沒有保佑，反來害我。我若發(fā)不了財，一萬年也不把你挖出來?！彼氐郊依?，猛然想起，明天鄉(xiāng)里人不見神像怎么辦呢？無可奈何，只得夤夜收拾行裝，過洋避難去了。

事也湊巧，這一年鹽灶五谷豐登，漁汛大旺，那漁民也在南洋發(fā)了財，他認定是老爺暗中保佑，翌年將臨游神日子，匆忙回家，向鄉(xiāng)親道明真相，便把神像挖撈上來，粉飾金身，供上神殿。大家都認為：“老爺公一定喜歡拖，越拖越興旺。”此后，每到農(nóng)歷正月廿一、廿二兩天游神節(jié)日，眾村民便用繩子把神像從殿上拖下來，捆縛在轎里，眾人扛著，猛沖猛拼，有的想把神轎拖下池，有的則不相讓。雙方各顯身手，拖拖扯扯，你爭我奪，拖腰拽腿，扭成一團，好不熱鬧。[1]

鹽灶拖神習俗由來的兩個民間傳說，盡管情況有所差異，但有一點基本相同的，就是神明保佑村民發(fā)財，這反映村民對發(fā)財興旺的期盼，對安居樂業(yè)美好生活的追求。編造兩個傳說，巧妙解釋了拖神習俗的由來，使得拖神習俗更具文化魅力，是鹽灶人民豐富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的體現(xiàn)，這完全符合民間文化的一般規(guī)律。

鹽灶拖神習俗由來的真實情況是：鹽灶靠山近海，村民有種田務農(nóng)的，也有討海捕魚的。每年游神時，種田的要把老爺拖上轎、拉上山，而討海的則要將老爺拖下海，這樣拖來拉去、爭奪不休，久而久之，遂形成拖神習俗。雖然如此，但是老百姓還是喜歡用充滿傳奇色彩的傳說來解釋拖神習俗的由來，因為這樣就更有神秘感，更有吸引力。

二、拖神的實質(zhì)是對神明的征服，使神遂人愿

鹽灶拖神活動固定于每年農(nóng)歷正月廿一、廿二兩日，主要上社村。所營有五大“老爺”，即“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圣老爺”以及媽祖。

鹽灶拖神活動有“文營”與“武營”兩大營法?！拔臓I”就是每年農(nóng)歷正月廿一日午后至傍晚，由壯丁將神像逐一從廟里請出，按指定路線繞村游走一周，接受村民朝拜。這與潮汕其他地方“營老爺”大同小異。

“武營”，就是名副其實的拖神，分兩段進行。第一段是在廿一日。大約晚上十點開始，外地人一般不參加，以本村人為主。場面不太激烈，類似熱身賽。第二段是在廿二日。午后1點，老祠堂前的空地上，從各地趕來揪神的人云集于此，他們個個生龍活虎，蓄勢待發(fā)。午后3點，拖神活動正式開始。整個“武營”現(xiàn)場充斥著男性的陽剛之氣。當年輪值抬神游行的壯漢則要護神，每人都要齋戒沐浴凈身，穿一件新縫制的短褲，袒胸赤膊，周身涂上豆油。又用繩子把神偶捆縛在神轎里，抬神在村里游行時，要拖神的人便緊緊跟著，待游至指定的一片曠場上，眾人吆喝一聲，便猛沖猛拼，想把神拖下來；護神的壯漢因赤身涂上豆油，滑溜溜地，很不容易揪住。要拖神的人也各不相讓，各顯身手，你爭我奪，你搶我扯，抱腰拽腿，扭成一團。一般來說，能把神轎抬離老爺場的紅線區(qū)，揪神者就必須按規(guī)則停止，瞄準下一抬神轎，最終仍然把神偶拖下來，弄得須脫臉破，腳斷手折，再推下池里浸泡，直到5抬神轎全部游完3圈，揪神活動才告結(jié)束，各方盡興而歸。

拖神過后，再擇個吉日把神偶撈起，重塑金身，送回神廟，供人朝拜，享受香火。年年如是、沿襲至今。潮汕民間由此形成一句俗語：“鹽灶神———欠拖?！北扔魅瞬淮蛄R便不成器。

眾所周知，神是神圣的，不可褻瀆、不能冒犯、不得侵犯，否則必將受到嚴厲的懲罰。人們對神明崇仰膜拜，也敬畏恐懼，然而，鹽灶人卻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拖神、揪神，簡直就是不可理喻。但是，拖神看似對神明不尊不敬、大逆不道，實則是鹽灶人想征服神明，使神遂人愿的心意使然。拖神的心意是：鹽灶人什么都不懼怕，天災人禍不可怕，艱難險阻何所懼，神明同樣不可懼怕。我們要人定勝天，神明同樣要戰(zhàn)勝它、征服它。我們要使神遂人愿，聽我們的，服服帖帖地為鹽灶人服務，老老實實地保護鹽灶人，保佑我們鹽灶人風調(diào)雨順、出入平安、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當神明都能被征服，鹽灶人還有什么可怕的？當然，鹽灶人拖神、揪神，首先有敬神，有不然怎么會與神共樂？

鹽灶人拖神，征服神明，使神遂人愿，這一特殊民俗活動無疑是有其歷史文化因由的。

其一，鹽灶鄉(xiāng)面臨大海，鄉(xiāng)民以捕魚為生。從事“討?！弊鳂I(yè)，風險大，是謂“行船三分命”，出生與入死。而舊時科學技術(shù)較為落后，人們一方面敬畏大自然，敬畏海洋，敬畏神明；另一方面又要征服大自然，征服海洋，征服神明。鹽灶人既敬神又娛神，既畏神又拖神，正是這一心理之驅(qū)使。這與嶺南人對動物兩種崇敬方式——“一則因為崇敬，故不食其肉，一則因為崇敬，才食其肉”[2]有相似之處。

其二，鹽灶與潮汕其他村落一樣，以姓氏為紐帶，聚族而居。林、陳、李是上社村三大姓，人口近九千。各村落為了抵御外鄉(xiāng)的欺負，需要通過一些活動，加強團結(jié)，增強凝聚力；也需要通過某些方式來顯示鄉(xiāng)人的精誠團結(jié)與強大力量?！皟x式行為年復一年的在村落里出現(xiàn)，似乎是一次次地在提醒著村民們：他們是生死與共的，他們不僅同屬一個村落組織的領導，同時還同屬一個保護神庇護和監(jiān)管?！盵3]一年一度的拖神活動，就有效地實現(xiàn)了這種目的——既培育、錘煉了鹽灶人的強悍剛毅氣質(zhì)，培養(yǎng)了村民的團隊精神，也充分展示他們村的強勢。

其三，鹽灶古時臨海，“港灣逶澳，為漁舟集艤之所”。[4]明清時期經(jīng)常受海盜倭寇的侵擾。為了自我保護，抗擊兇殘的海盜倭寇，需要團結(jié)，更需要強大的抗擊力。在社會生產(chǎn)力與科學文化知識相對落后的傳統(tǒng)社會，拖神活動就是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有效途徑。

其四，與潮汕其他地方的民間信仰一樣，鹽灶人對神的信仰更多的是功利，不是迷信。中國不是宗教國家，民間信仰更大的是功利。潮汕人是一個敬重神明的族群，敬神樂生的生命意識十分強烈。全國祭祀神祗260多種，潮汕有200余種。[5]故有俗語稱：“潮汕姿娘三件好，舂粿、拜神、哭”，外地人譏笑潮汕姿娘“除了會拜神，不會別的”。[6]潮汕人的泛神崇拜，實際上是功利。鹽灶人拖神也是出于功利——你保佑我，我祭拜你；我祭拜你，是期望你保佑我。正是因為鹽灶人的神明崇拜主要是功利，所以他們既敬畏神明，又蔑視神明，而且要征服神明，使神遂人愿，故而敢對神明如此無禮，這樣粗暴。這是鹽灶人比其他地方的潮汕人有所超越之處。

其五，具有民間神明向基督教上帝暗中挑戰(zhàn)、較量、叫板的傾向。在潮汕，基督教最早登陸的地方就是鹽灶。1650年，西班牙多明俄會率先在鹽灶傳教；1849年基督教傳入。可以說，鹽灶是西方文化與潮汕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化的交匯之處，中西文化在這里沖突，也在此地融和。任何宗教都具有排他性。雖然基督教與民間神明信仰并未發(fā)生過大的矛盾沖突，但是，彼此之間的排斥是時時刻刻存在的。這種互相排斥往往更多地在暗中進行。鹽灶拖神活動，實際上就是民間信仰與基督教信仰在暗中挑戰(zhàn)、較量、叫板。

三、拖神是神圣的娛樂，目的是實現(xiàn)神人共樂

娛樂是人們在緊張勞動中不可或缺的精神調(diào)適。生活不可能沒有快樂，人們需要娛樂。潮汕人是一個“把一切變成慶祝的族群”。[7]辛辛苦苦一年的鹽灶人，總是希望通過一定的渠道，選擇有效的方式，使自己在一定的時間放下手中的勞作，放松一下，宣泄一下，甚至放縱一下，而一年之初就是最好的時機，喜聞樂見的民俗活動則是最佳的方式。正月年頭，人們要慶祝過去一年的豐收，更要感謝神明的保佑，請神與人同樂，同時創(chuàng)設新氣象，使新年行新運，祈求神明保佑新的一年身體健康、出入平安、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

拖神活動中，村里要演戲酬神，還要組成包括標旗、彩景、碰獅、歌舞、大鑼鼓、潮樂等在內(nèi)的龐大出巡儀仗隊伍。在游神過程中，痛痛快快地把神明耍了一通，人要樂，也恭請神明與老百姓同樂。全村老少出動，家家參與，歡歡喜喜，熱熱鬧鬧，沉醉在歡樂氣氛中。

鹽灶拖神活動，從其氣場之大，規(guī)模之偉，程度之烈，完全達到狂歡節(jié)的標準，幾乎可以與西班牙的斗牛節(jié)相媲美。完全有理由說，鹽灶拖神活動就是獨具一格的中國民間狂歡節(jié)。

四、拖神習俗是俗信而非迷信

長期以來，鹽灶拖神活動被當作封建迷信，受到政府的打壓，特別是在“文革”時期。直到上世紀90年代后，拖神活動才較為真正的舉辦。特別是近十年來，國家重視文化建設，政治環(huán)境相對寬松，拖神活動愈演愈烈，并被搬上汕頭電視臺《潮汕風》節(jié)目。事實上，拖神習俗并非迷信，而是俗信。真正意義上的迷信是以落后、愚昧無知為前提的，是非理性、反科學，對社會和他人有直接危害的極端信仰。

俗信是一種正常的或良性的民間信仰，是人們在長期的生活、生產(chǎn)中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理念，沒有人為的、欺騙的性質(zhì)，相反，“因其特殊的文化功用而成為人們生活的調(diào)劑和補充。”[8]當然其中也具有一定的落后愚昧成分，但與真正意義上的迷信還有很大差別。俗信既有對神明的信仰，也有對非神明的信仰。即使是對神明的信仰，也大多是信而不迷，也就是人民喜歡的說的那句口頭禪——“心誠則靈”。鹽灶拖神、揪神后，一些人受傷，他們認為無關(guān)系，過一陣子就好起來，因為有神明的保佑。如果是真正的迷信，豈止如此簡單置之？而老百姓敢將神明作弄，進行拖、揪，這談得上迷信嗎？將俗信當做迷信，這不僅是一種誤解，而且往往會導致以錯誤的行為對待，特別是傷了老百姓的心，損了老百姓的情。

五、拖神習俗存在一定弊端，但具有一定的社會文化功能與積極的社會文化意義

任何文化都有兩重性，即正面與負面、積極與消極、進步與落后。民俗文化的兩重性更加明顯。鹽灶拖神活動作為一種特色鮮明的民間節(jié)俗活動，必定是良莠并存，金沙相塵，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有進步的一面，也有落后一面。

（一）存在一定的弊端

鹽灶拖神習俗的消極、落后主要表現(xiàn)為：一方面往往容易造成嚴重浪費與環(huán)境污染。特別是近年來，有些人不惜一切，使大錢、講排場、焚燒大量的紙錢香燭，幾乎達到烏煙瘴氣的地步；另一方面，由于眾人認定“人多力量大”這個理，為了拖神活動聲勢更大，需要有更多青壯年男子，導致部分村民拼命生孩子，特別是生男孩子。這對該鄉(xiāng)計劃生育政策的推行無疑造成較大的困難。

（二）具有一定的社會文化功能

鹽灶拖神活動年復一年，經(jīng)久不衰，不用誰來通知，無需那位領導命令，只要時間一到，村民十分自覺，非常熱情，踴躍參與，這是他們過節(jié)的必定節(jié)目。這里面自當有其文化內(nèi)涵，有其文化魅力。文化功能是指文化對個人（個體）、團體（群體）和社會等不同層面所起的作用。[9]任何文化都有其功能。鹽灶拖神習俗作為一種民間文化，同樣具有一定的文化功能。

1.心理滿足功能?！肮δ芸偸且馕吨鴿M足需要，從最簡單的吃喝行為到神圣的儀式活動都是如此?！盵10]獲得尊敬是人類高層次的心理需求。拖神活動往往是由鄉(xiāng)里長輩主持的。對于年事已高、不再從事生產(chǎn)勞動的老人們，特別是那些從前是鄉(xiāng)村干部的老人來說，組織拖神活動往往是他們展示才能、顯示權(quán)威的大好時機。拖神時，要先組織理事會，制定方案，募集資金。由各甲（潮汕至今仍有古代保甲制度單位，相當于一個生產(chǎn)隊）選派身強力壯的男丁來抬轎并保護本甲的神像不被別人揪倒。參加游神的壯丁必須先到老人組登記，穿上由老人組統(tǒng)一派發(fā)的短褲，腰上系紅綾。參與“武營”的人分為3組：第一組是護神像者；第二組是抬轎者，有數(shù)十人之多；第三組是保護者，他們將轎和抬轎的人圍住，形成一個保護圈。隆重而又熱烈的游神活動，體現(xiàn)了老人們的某些特權(quán)，顯示了老人們存在的價值，更是使老人們得到極大的心理滿足。

如上所述，拖神活動是這樣的心理驅(qū)動——鹽灶人需要神明保佑，為此除了擺上大量供品伺候神明外，還必須使神明高興，讓神與人共同歡樂。神明心情快樂了，就會保佑我們風調(diào)雨順，出入平安、五谷豐登、六畜興旺。拖神活動寄托著鹽灶人的美好愿望，很好地滿足了鹽灶人祈求平安富足的心理需求。

拖神活動使得一些身強力壯的年輕男子有了顯露身手、大出風頭的機會，他們抬神、揪神、撒香、格斗，最賣力、最有沖勁、最牛，大有“我的地盤我作主”“舍我其誰”“我最豪佬”“我的勢頭最激”之氣勢，特別是那些新婚的生男孩子的、大姓氏的青壯年男子。拖神活動滿足了青年人顯身手、出風頭的心理需求。

拖神活動是一種帶有競爭性的活動，村落中的各姓氏、各宗族往往借此機會，出多錢、出大力，出盡風頭；那些土豪們、大款們、高官們也千方百計來炫耀自己的財富，展示其“豪佬”。拖神習俗滿足了宗族以及款爺們的“自豪感”。

拖神活動具有明顯的開放性。活動的舉行，總是吸引澄海以及潮汕其他鄉(xiāng)里，甚至外地人前來參觀；不僅是本鄉(xiāng)人拖，外地人也可拖。來的客人越多，村民越體面、越滿足。在鹽灶人看來，在澄海甚至整個潮汕，“我們鹽灶比其他地方更有氣派、最熱鬧?！痹谏仙缛丝磥?，在鹽鴻甚至整個澄海，“我們上社村比其他村更有氣派、最熱鬧?！蓖仙窕顒邮勾迕竦玫綐O大的心理滿足，大大地增添了村民的榮譽感與自豪感。

2.社會整合功能。一年一度的拖神活動，是鹽灶各宗族姓氏之間的實力差距的充分顯示。誰家的勢力雄厚，哪一家族陣容龐大，一目了然，強弱分明。于是，鄉(xiāng)村事務的領導權(quán)、話語權(quán)等方面的獲取，就有了一個基本的判斷標準，利益格局也就可以界定。這一情況所產(chǎn)生的直接作用，就是村民不是用鄉(xiāng)斗等惡劣的形式來解決宗族之間的糾紛。拖神活動很大程度上是實現(xiàn)宗族之間、房界之間相互理解和相互融合，保證有序競爭的最合理手段。這有如英國著名的諾丁漢山狂歡節(jié)一樣，其設立的目的就是要實現(xiàn)種族之間的諒解和融合，最終達到種族和諧相處的目的。

同時，拖神活動是為了博得神明保佑全村平安發(fā)財，是全村人與神共同歡樂。因此，全村人無論是哪一姓氏、不論平時有何恩怨，為了拖神活動的正常開展、圓滿完成，大家都必須團結(jié)一致，齊心協(xié)力，摒棄前嫌，共樂同狂。

3.文化傳承功能。傳承是文化的一個顯著特征，文化因傳承而發(fā)展壯大。一年一度的拖神活動，本身就有效地將這一習俗傳承下來，同時，在拖神活動中，潮州音樂、粿品、餅食等民間文化也得以有效地傳承下來。

（三）具有積極的社會文化意義

1.培育了鹽灶人的大無畏精神，鍛造了鹽灶人敢做敢為、敢闖敢冒的血色本性。拖神活動所拖之神，“大老爺”是文天祥、“二老爺”是史可法、“三老爺”是雷萬春；文天祥、史可法都是民間十分崇拜的民族英雄。鹽灶人崇敬文天祥、史可法這些英雄神，崇拜的海上保護神媽祖，本意在于尋求力量和希望，以彌補自身力量的不足。拖神活動年復一年，代代相傳，集腋成裘，潛移默化地培育了鹽灶人的大無畏精神，鍛造了鹽灶人敢做敢為，敢闖敢冒的血色本性，也培育了鹽灶人的民族精神與愛國愛鄉(xiāng)精神。

2.增強了村民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參與了拖神活動的村民，總會有一種良好的自我感覺，有一種自我安慰———神高興快樂了，必定會聽他們的話，知道他們的要求，從而不遺余力、毫無保留地保佑他們。由于有了神的保護，村民就像買了保險、吃了定心丸、貼了護身符，在同大風大浪搏斗中，信心百倍、勇往直前；在與各種病魔的斗爭中，頑強抗爭、平安大吉；在遇到天災人禍的時候，逢兇化吉、轉(zhuǎn)危為安，甚至能起死回生。

3.敦睦鄉(xiāng)情，增強鄉(xiāng)誼，增添凝聚力。一年一度的拖神活動，是鹽灶村民的大盛會，不僅全村的人要參加，外出工作的人要趕來參加，嫁出的女兒拖家?guī)Э诨亍巴饧摇保茨锛遥悷狒[。海外僑胞、臺灣同胞也不辭勞苦回鄉(xiāng)參加。“我們都是鹽灶人！”“我們鹽灶拖神最豪佬！”鄉(xiāng)情在活動中傳遞，鄉(xiāng)誼在活動中加厚，鄉(xiāng)力在活動中增強。

拖神活動大大促進、維系了鹽灶人的團結(jié)凝聚。鹽灶人以拖神活動為紐帶，團結(jié)起來、戰(zhàn)天斗地、奮勇拼搏、克服一個又一個的困難，取得一個又一個的勝利。據(jù)傳，當年日本侵略者曾為此而聞風喪膽，未敢踏入鹽灶村一步。

4.活躍了節(jié)日氣氛，豐富了群眾文化生活。在傳統(tǒng)社會，鹽灶人世世代代種田討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勞動，為生計而忙碌，他們也需要精神食糧，拖神活動無疑成了村民最主要、最喜歡的文化生活。每逢拖神活動，人山人海，熱鬧異常，有的還騎上墻頭，登上屋頂，喝彩助威。拖神活動成為村民一道豐盛的文化大餐，村民總是由衷地感慨說：“這才是過節(jié)”，“這才是我們喜歡的節(jié)日”，盡情地分享節(jié)日的快樂。

5.為年輕人相親覓友提供良機。每逢拖神活動，鹽灶人家家參與，戶戶出動，也吸引了其他鄉(xiāng)里人前來看“老熱”（即熱鬧）。那些身強力壯的“后生仔”，冒著受傷的危險，沖鋒陷陣，抬神、揪神、格斗，張揚男子漢陽剛氣質(zhì)，期望博取姿娘仔的關(guān)注，贏得少女的愛慕；而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盡展艷麗豐采，吸引帥哥們的眼球。拖神活動為年輕人提供了相親覓友的大好機會。

六、拖神習俗體現(xiàn)了潮人敢于冒險、勇于拼搏、善于抱團的海洋文化精神

潮汕文化以儒雅著稱。[11]然而，英歌舞、大鑼鼓以及鹽灶拖神習俗則是具有西北黃土高原之風格——雄渾、蒼勁、威武、剛強。究其原因，是海洋文化之所致。

潮地背山面海。自古以來，潮人就與潮起潮落的海水一樣，永不停息地沖向大海，向大海索取生產(chǎn)生活資料，與大海結(jié)下不解情緣，與海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創(chuàng)造了內(nèi)容豐富、特色鮮明、風情萬種的海洋文化，煉造了敢于冒險、勇于拼搏、善于抱團的海洋文化精神。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創(chuàng)造一方文化。鹽灶亦背山面海，“自清代以來，屬全潮汕之海防要塞，又是郵路驛道必經(jīng)之域。居住在這里的村民，世代墾荒辟田，曬鹵煮鹽，捕魚養(yǎng)蠔，過著耕三漁（鹽）七的生活。”[12]在長期的與大海打交道過程中，鹽灶人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海洋文化。拖神習俗由來的兩個傳說，與“討海”捕魚有關(guān)，與“過番”有關(guān)；拖神活動中，被尊為“海上保護神”的媽祖，地位顯赫；拖神以青壯年男性為主，這與“討?！辈遏~以男性為主相對應，與“男主外，女主內(nèi)”傳統(tǒng)社會相對應，拖神習俗演繹著鹽灶海洋文化。鹽灶海洋文化無疑是潮汕海洋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是潮汕海洋文化的一個突出縮影。

一方文化養(yǎng)育一方民性。歷史上的鹽灶，面前海域稱為“鹽灶肚”。海山島兀立正前方，浪潮從東方的三百門海峽和南方的高山海峽灌涌漲落，海面常吹強勁的海洋季風，潮借風力，風助浪威，潮水漲落盛時東南兩峽內(nèi)外潮位相差竟達數(shù)尺，號嗷之聲數(shù)里之外可聞，橫浪迭涌，南北過往之舟因浪擊船舷，甚難駕駛，故有“鹽灶肚，行船難”之稱。鹽灶經(jīng)常受臺風及其帶來的暴雨與海潮侵害，如1922年“八·二”臺風，給鹽灶造成嚴重破壞。面對環(huán)境之惡劣，“討海”之艱難，鹽灶人出生入死，戰(zhàn)天斗海，披風斬浪，奮力拼搏，勇敢抗爭。拖神習俗充滿野性，富有血色，把鹽灶人敢于冒險、勇于拼搏、善于抱團的海洋文化精神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

拖神習俗把鹽灶人的海洋民性充分地演繹出來，也把潮汕人的海洋民性充分地演繹出來；把鹽灶人的海洋文化精神有效地傳承下來，也把潮汕人的海洋文化精神有效地傳承下來。

我們必須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善待拖神習俗，做好拖神習俗資料的搜集、整理工作，加強對拖神習俗的研究，積極有效地注入現(xiàn)代文化元素，豐富鹽灶拖神習俗的文化內(nèi)涵，推動拖神習俗的傳統(tǒng)守成與現(xiàn)代變革。我們更是要從提高社會管理與社會建設水平的戰(zhàn)略高度來看待鹽灶拖神習俗，從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戰(zhàn)略高度來審視鹽灶拖神習俗，充分發(fā)揮鹽灶拖神習俗的文化功能，進一步豐富鹽灶拖神習俗的文化意義，構(gòu)建團結(jié)和諧鹽灶，建設美麗幸福新鹽灶。

鳴謝：筆者在本文寫作過程中，曾于2014年8月到鹽鴻鎮(zhèn)拜會了上社村老人協(xié)會林錫標會長，得到林老先生的悉心指導與資料支持，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謝。

［1］《鹽鴻志》編寫組.鹽鴻鎮(zhèn)志[M].1988：168.

［2］葉春生.嶺南民俗文化[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119.

［3］陳曉東，適廬.潮汕文化精神[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119.

［4］澄海測繪地名辦公室.澄海地名志[M].1986：41.

［5］陳友義.潮商誠信友善的文化因由[J].汕頭社科，2014（1）：51-54.

［6］陳友義.潮汕地區(qū)重男輕女社會歷史現(xiàn)象探析[J].廣州番禺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09（3）：56-60.

［7］雷鐸.潮州，一座很潮的古城[J].南方人物周刊，2010（18）：32.

［8］陶思炎.迷信、俗信與移風易俗——一個應用民俗學的持久課題[J].民俗研究，1999（3）：8-9.

［9］文化功能[EB/OL].https://www.haosou.com[2014-04-23].

［10］馬林諾夫斯基.文化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45：13.

［11］張無礙.儒雅——潮汕文化的主要特征[J].韓山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1）：23-26.

［12］黃仰岳.潮汕抽紗及西醫(yī)西藥的發(fā)源地——鹽鴻[C]//政協(xié)廣東省澄海市文史資料委員會.澄海文史：第十三輯，1994：95.

（責任編輯：佟群英）

G127

A

1001-4225（2016）09-0031-06

2015-10-21

陳友義（1961-），男，廣東南澳人，汕頭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潮汕歷史文化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