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文舟 圖/許文舟 周向前 編輯/吳冠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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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馬古道
文/許文舟圖/許文舟 周向前編輯/吳冠宇
怒江茶馬古道從始至終都沒有一段是平坦的。整日為馬幫安全操心的馬哥頭們根本無暇欣賞蒼茫大地、月白風(fēng)清,他們沿怒江溯流北上,被人們用來抒情的無限風(fēng)光是令他們膽顫心驚的坎。石門關(guān),有殺氣;石月亮,有血光;秋那桶,仙女與鬼魅共存;老姆登,泥石流行動詭異。
“你以為你是秋那桶的人嗎?” 在怒江沿岸的村莊,如果有人說這樣的話,意思就是對你的本事有所質(zhì)疑了。秋那桶人是什么人呢?導(dǎo)游解釋說,就是能吃苦的人。他們生活在怒江茶馬古道丙察線(從云南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的丙中洛鄉(xiāng)至西藏察隅縣察瓦龍鄉(xiāng))上,削一塊能立得住木屋的地方,栽幾棵核桃樹和桃樹,就把那兒當家園了。這讓我無端地想到故鄉(xiāng)一個叫“阿苦黑”的村子,地多寡薄,村子的名字有“要苦到黑才得吃”的意思。
秋那桶是怒江州貢山縣丙中洛鄉(xiāng)的一個自然村組,距離貢山縣丙中洛鄉(xiāng)17公里,是怒江大峽谷北端的最后一個村子,與西藏察隅縣察瓦龍鄉(xiāng)接壤。
歷史上最著名的怒江邊的茶馬古道就在秋那桶村口,仍然遺留著馬幫文化的很多痕跡,那一錘一鏨開鑿出來的茶馬古道,仍然有馬幫過往,只是少了當年大馬幫的熱鬧,顯得有些清冷。怒江茶馬古道從始至終都沒有一段是平坦的。整日為馬幫安全操心的馬哥頭們根本無暇欣賞蒼茫大地、月白風(fēng)清,他們沿怒江溯流北上,被人們用來抒情的無限風(fēng)光是令他們膽顫心驚的坎。石門關(guān),有殺氣;石月亮,有血光;秋那桶,仙女與鬼魅共存;老姆登,泥石流行動詭異。秋那桶就在這膽顫心驚的其中一段上。
搬走了石頭,掘出一些種青稞的薄土,三十多戶人家,稀稀落落地釘在山上。大風(fēng)每年都會順著怒江從西藏的察瓦龍來,毫不客氣地進村,扯下屋檐,揭掉窗紙,不把全村鬧個雞犬不寧,就沒有離開村莊的打算。峭壁上的石頭,根扎得很深,風(fēng)拿它們沒辦法,就拿屋頂遮蔽風(fēng)雨的石板出氣。天還沒亮,一陣轟鳴之后,睡在床上的人就可以直接看見星星了。天主教徒格吉說,神愛世人,不會有事的,愛揭你就揭吧。
在秋那桶,我落腳在格吉家里。格吉家在整個秋那桶來說,條件算不錯了,靠著兩匹馬販運做點小生意。格吉信天主教,神教導(dǎo)世人要愛世人,格吉更愛他的馬。
秋那桶的風(fēng)再兇,拿雪一點辦法都沒有,立冬過后的第三天,雪在一夜之間把秋那桶箍了個嚴實。不堪雪的重,到處是樹枝折斷的聲音。風(fēng)沒能把雪吹散,只能懷抱寒冷嗚咽。格吉清早出門只繞了一圈自家種著青稞的地,就變成了圣誕老人,抬著掛著冰的一嘴胡子,搓著手,打著哆嗦進屋,這兒抖那兒抖,就是沒抖掉鉆心的寒冷。
格吉這一大早冒著鉆心的寒冷是為了他的馬。他說,前些天去察瓦龍的時候,不小心讓馬屁丘磨破了馬屁股,傷口只拇指大小一塊,看上去要滴出血來,這小小的創(chuàng)面讓他很是擔(dān)心,吃不好睡不好。
秋那桶村怒江邊上的茶馬古道。
大雪圍了秋那桶,房門打開條縫兒就遇著呼嘯撲懷而來的寒冷。出不去了,只好圍坐在火塘前跟格吉天南地北地聊著。六十一歲了,格吉還是沒有退下來,該接班的大兒子說是到波密瞧瞧,結(jié)果電話打回來,說已經(jīng)在酒店上班。二兒子在怒江捕魚時被水沖走了,一想到這,格吉的眼圈就紅了,嘶著嗓子拖著哭腔,“就要結(jié)婚了呀,媳婦只等一個月就過門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就另嫁了。”格吉舍不得賣掉馬,不僅因為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養(yǎng)出了感情,還因為旺季的時候,這馬一個月能幫他掙到幾百元錢。大雪天,就是馬的大假,活兒很難找到,卻要吃好。馬一減膘,再要喂肥就很難了。
秋那桶位置示意圖。制圖/Yutiana
趁天好的時候,格吉帶著我去看那條著名的茶馬古道。秋那桶的左手邊,就是它,幾公里的路完完全全是在怒江邊的懸崖上鑿就,彼時沒有機械作業(yè),無法想象,當時挖路的人是怎樣貼在懸崖上的,別說挖鑿,就連站立都很困難。稍不留心,一小陣風(fēng),也能把人像樹葉一樣卷進怒江。茶馬古道僅容一人或者一馬單過,那些長年累月在這條道上行走的大馬幫,就算老天庇佑也逃不過會有馬失前蹄的時候。路下面是野草都沒勇氣生長的絕壁,“絕”字來形容它毫不含糊,不僅是野草,就是鷹,也不會斗膽在絕壁上停一秒半分。絕壁下就是怒江,正穿過石門關(guān),一路殺氣騰騰。稍稍仰頭,天已經(jīng)不見了,像帽沿一樣伸展的石頭遮擋了天空,我如置身簡易防空洞中,巖石像猛虎兇相畢露,正齜牙咧嘴地看我。每一寸巖石,都有鎬與錘的痕跡,像孩子咬過的邊緣不規(guī)則的果子,現(xiàn)代人怎樣聯(lián)想,都一定會想到一張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的血盆大口。這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道路,更像是一根鋼索,走在上面,繞不開一個很俗的成語:提心吊膽。風(fēng)稍微大些,就感覺有人在推你,往絕壁上推。
格吉的馬就得從這條道上經(jīng)過,年輕時他是生產(chǎn)隊里的專職趕馬人,后來生產(chǎn)到戶,他分到兩匹馬,別人忙著在地里刨食,他清楚秋那桶那點土地的底子是刨不出衣食無憂的,于是決定幫人運貨。那時還沒有今天這樣越來越多的旅客,也沒有多少活,他就自己買些麂皮、羊皮、草藥、松茸之類的山貨,往六庫方向販運,成了秋那桶最早的個體戶,戴過縣政府“致富能手”的紅花,穿著皮連袿上過電視。
即便如此謹慎,馱著茶的馬匹該落下懸崖的還是會落下懸崖。馬落下時的塵灰還在揚,馬匹已經(jīng)被怒江吞噬。馬哥頭蒙著臉哭得稀哩嘩啦,之后還得揩一把眼淚繼續(xù)向西。這是怒江茶馬古道上馬幫的命,怨不得老天和神明。
怒江過了石門關(guān),就有撒野的態(tài)度,每一朵浪都兇巴巴的,用格吉的話說,像誰欠著它幾千大洋。走在茶馬古道,誰都不敢往更深處想。落下,再重的,都只會是輕如鴻毛。馬幫,正是從這里穿過老姆登、石月亮、丙中洛、秋那桶把茶葉運到察瓦龍的。這是小股馬幫的活兒,到了察瓦龍,貨交給另外的商家,再找一些貨返回。大馬幫是直接運到拉薩去的,察瓦龍只是一個小站。啟程的前夜,馬哥頭們得裝孫子,對神漢言聽計從。焚香燒紙后,神漢才把一張泛黃的紙片折起來交到馬哥頭手上,并密示,過石門關(guān)后才能開啟。過石門關(guān)前,馬哥頭精力再好,也不能動了欲念,若有這樣的想法也得盡快找神漢開示。即便如此謹慎,馱著茶的馬匹該落下懸崖的還是會落下懸崖。馬落下時的塵灰還在揚,馬匹已經(jīng)被怒江吞噬。馬哥頭蒙著臉哭得稀哩嘩啦,之后還得揩一把眼淚繼續(xù)向西。這是怒江茶馬古道上馬幫的命,怨不得老天和神明。
秋那桶右手邊,是山,那些石頭有事無事都往下墜落,小的拇指頭大,力量卻能擊穿房頂;大的如虎,跳下一團來,砸到怒江里去,怒江也休想沉默?!斑郛敗币宦?,那是怒江喊出的疼?!奥涫范?,小心過往”,就是從秋那桶到察瓦龍時常見的路標內(nèi)容,善心的人還會在十字路口立一塊青石板,寫明何時可能落石,何時可能大風(fēng),但誰也猜不到何時會有災(zāi)難。解放軍在六十年代開挖的一條公路,至今仍然沒能讓汽車正常通行。落石是怒江茶馬古道的頭號敵人,它們在山間設(shè)伏,隨時準備出擊,它們藏在風(fēng)中,怎么個滾法沒有規(guī)律可言。
仙女居住的秋那桶,有人看到它干凈的村舍,神仙放牧的云霧留戀在后山的腰際。我卻有種淡淡的落寞,這是怒江茶馬古道衍生的村莊,采訪了一整天,仍然找不到懂茶馬古道來龍去脈的人。知道茶馬古道是怎樣一回事的人一個個走了,年輕的后生們忙碌于生活,他們運進鋼材水泥,在推掉自家老屋時,也把茶馬文化的一點點痕跡悄悄堙埋到足夠讓人遺忘的角落。當然,我也無權(quán)詰問,對于怒江茶馬古道,我也只是過客,交八十元門票,閑看或獵奇。
秋那桶村。
茶馬古道旁散落著怒族民居,從屋頂?shù)綁Χ际菢?。一間屋子立起來,可以想見有多少樹要倒下去。這是深秋,差不多所有老樹都赤身裸體了,枝杈托舉著一只只鳥巢,似是有雪要來,風(fēng)刮得人滿臉生疼。老牛微閉雙眼,總有那么多往事讓它們咀嚼與回憶。山羊在陡峭的懸崖小跑,后面是怪聲怪氣的大風(fēng)。見陌生人,無所事事的狗見怪不怪,總是跟在你身后很長一段路。雞的翅膀很硬,突然便會從原地起飛。小賣部里是些瓶裝酒,空酒瓶堆在店外,一些年輕人蹲在地上,圍著半瓶老白干劃拳。幾個釀酒的婦女邊聊邊喝,見我舉起相機,她們說喝了酒再拍。我只好接過笨重的土碗,象征性地品了點,濃烈的酒香讓我真想一飲而盡。
在與秋那桶一家客棧老板聊天的時候,一壺老茶又將我們引向茶馬古道的話題。老板告訴我,在石門關(guān)一線的茶馬古道,常有馬匹墜到怒江,像一片葉子,怒江瞬間就把它吞噬。有些馬哥頭怕回去交不了差,干脆就不回去了,或異地入贅,或浪跡他鄉(xiāng),馬哥頭們都是苦命的人,有時真的不值一匹騾馬的錢。怒江茶馬古道的故事大同小異,馬哥頭們的心酸各不相同。老板不是本地人,原本在成都上班,拿中層管理人員的工資,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不想,一次怒江之行,他就決定把自己留在怒江了。他喜歡的茶馬古道已被歲月折騰得面目全非,但因為普洱茶的浸漬,馬幫文化的滲透,一條茶馬古道依舊芬芳,有他想要的意味。這一晚,老板親自下廚做馬哥頭菜,大塊的肉,大得有點夸張,但味道特殊,吃起來不膩。大碗的酒,以回憶佐餐,喝下去居然不醉。酒足飯飽,他這才取出一些茶葉黃片,觸水便暗香浮動。
然而我還得趕路。抬頭,是山巔的皚皚冰峰,深褐色的木頭房默立在需要仰望的山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