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盲詩人、民謠歌手。9歲失明,15歲彈吉他,23歲大學(xué)畢業(yè),其后游歷十余城市,以彈唱為生,2011年11月3日,其詩歌《不會說話的愛情》獲得2011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詩歌獎。
場景定格在我人生的開始:那天醫(yī)生確診我患上了青光眼,有可能導(dǎo)致終身失明。后來,媽媽帶我千山萬水地治眼睛,爸爸在家里上班加班,維持生計(jì)。我們經(jīng)常會在異鄉(xiāng)的醫(yī)院里,或者某鄉(xiāng)村旅館里,接到來自沈陽的爸爸的匯款,還有搜羅來的寶貴的全國糧票。藥沒少吃,路沒少走,最后回到家,還是徹底失明了。
記得爸爸第一次跟我鄭重地談話,也仿佛是對著我的未來談話:“兒子,爸爸和媽媽盡力了,治病的錢摞起來比你還高,長大了,別怨父母。”我有點(diǎn)手足無措,想客氣兩句,又有點(diǎn)心酸。
我爸爸叫周叢吉,老家在遼寧營口大石橋。上個世紀(jì)60年代大饑荒時,跑到沈陽當(dāng)工人。他是個挺聰明、挺有情趣的人,或許晚生幾十年,也能搞點(diǎn)藝術(shù)什么的。
他愛養(yǎng)花,我們家門前巴掌大的地方,他伺候了好多花花草草。上個世紀(jì)70年代末,電視機(jī)像個飛碟似的,降臨在我們貧瘠的生活中。先是鄰居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我們整個向陽大院的孩子們都炸了鍋。每日流著口水,盯著人家的窗戶。接著,排著隊(duì),幫他家劈劈柴、打煤坯,就為了晚上能搬上小板凳,去他家看《大西洋底來的人》或者《加里森敢死隊(duì)》。
這時我爸爸閃亮登場了。他騎上自行車,到沈陽的大西門電子零件市場,買線路板、圖紙,埋頭鉆研。終于有一天,“咣”的一聲,我家的“原子彈”爆炸成功了。桌子上,通過那堆三極管和二極管和亂七八糟的線路,亮出了雪花飛舞的畫面,穿西裝播新聞的主持人,在雪花里扭來扭去。
在工廠里,他也是一把好手,車鉗銑刨各個工種全能拿得起。后來他被評定為8級工,大概相當(dāng)于高級技術(shù)工人的職稱了??墒?,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樣的爸爸、工廠的噪聲和冶煉廠的黑煙。爸爸每晚都要會見他的同事,講車床、鋼管、抽煙、喝酒,媽媽忙著炒花生米,我們要等著他們吃完才能上桌。而且,像所有工人階級的爸爸一樣,讓全家人害怕他是他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比方我們在唱歌,這時他回來了,吆喝一聲,全家人都灰溜溜的,屁都不敢放一個。
所以,每個人的叛逆都是從反抗爸爸開始的。
我很記恨他還打過我。有一次,我從外面回來,一下子把蓋簾里剛包好的餃子踢翻了,爸爸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我很委屈,因?yàn)槭腔记喙庋垩劬床磺宄?/p>
不滿的情緒和身量一樣在長大,戰(zhàn)爭終究無可回避地爆發(fā)了。
在我16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可以上桌喝酒了。一次,親戚來家,帶了一瓶西鳳酒,我喝得多了,躺在火炕上,內(nèi)火外火交相輝映,和爸爸一言不合,吵了起來。他也有點(diǎn)醉了,拿起拖鞋,照我腦門上一頓痛打,用鞋底子打兒子,那是很有儀式感的老理兒呀。
我是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加上酒勁兒,沖到廚房抄起菜刀,就往回沖。好幾個人攔著,把我拖出門,據(jù)當(dāng)事人跟我講,我一路喊著:“我要?dú)⒘四?!”街坊鄰居都聽見了。真是大逆不道。后來,我爸爸問我媽:“兒子怎么這樣恨我,到底為了啥?”
跟爸爸的戰(zhàn)爭讓我成熟了,明白人長大了就應(yīng)該離開家。我去了天津、長春,一年回家一兩次,爸爸勸我努力當(dāng)個按摩大夫,很牢靠,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我不以為然,尤其是他設(shè)計(jì)的,我偏不干這一行。
1994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爸爸去沈陽火車站接我。從浪漫的校園里,從光輝的名著里,從對姑娘們的暗戀里,我又回到了破敗的鐵西區(qū),幾口人擁擠在一個小平房。爸爸抱怨我,當(dāng)初不聽他的話,學(xué)文學(xué),結(jié)果工作也找不到。于是,他帶著我去給校長送禮。
這時,我看到了他卑微的另一面,見了宛若知識分子的校長,點(diǎn)頭哈腰,大氣也不敢喘,把裝了1000元的信封和酒塞入人家手里,拉起我,誠惶誠恐地走了?;丶疫€念叨著:“人是遼大畢業(yè)的。”后來,中間人告訴我們:“沒戲?!蔽野职之吘故枪と穗A級,一聽不好使,就去校長家把錢要了回來。
對家鄉(xiāng)的失望,讓我們越走越遠(yuǎn)。然而,父母老了,他們只能在身后,踉蹌著嘮叨些盼望和祝福。
有一次,爸爸來電話,說身體不好,讓我趕快回家一趟。等我回家一看,他啥事也沒有。他神秘地告訴我,給我找了個媳婦,馬上要見面。原來,我家出租了一間房,給一個在澡堂里工作的姑娘。不久前,她妹妹從老家來了,也想進(jìn)澡堂上班。我爸就動了心,要撮合一下,那姑娘礙于住在我家,不好推辭,就說先見見面。這下,我爸當(dāng)真了,千里迢迢把我召回。
我說:“我沒興趣?!彼偷裳哿耍骸澳悄氵€想找個大學(xué)生呀?”怕他生氣,我只能答應(yīng)見見,小姑娘剛從澡堂下班,就過來了。房間里就我們倆,她問我:“在北京干啥?”我說:“賣唱?!彼f:“那有空去北京找你,那邊的澡堂子怎么樣?”我不知道她具體想知道的是啥,就囫圇著說:“大概水很熱。”
我也是看過加繆的人了,咋還落到這么尷尬的境地。
這件事情以后,我是發(fā)著狠逃離家鄉(xiāng)的,如果沒國境線攔著,我能一口氣跑到南極。2000年以后,爸爸有一次搬鋼板把腰扭了,于是提前退休了。他脾氣不好,不愿意去公園跟老頭老太太聊天,天天悶在家里,躺在床上抽煙看電視。結(jié)果得了腦血栓,一次,在外面摔倒了,周圍的人不敢去扶,有人拿來個被子蓋在他身上,直到有鄰居告訴我媽才被抬回來。
從此,他走路要扶著墻,小步小步地挪。每次,我和妹妹回家,要走的時候,他都得嗚嗚地哭一場。這讓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他,渾身充滿了生產(chǎn)力的鐵西區(qū)強(qiáng)悍的棒工人,拍著桌子,酒杯哐啷哐啷地響。他放出豪言:你們長大了,都得給我滾蛋,我誰也不想,誰也不靠。
現(xiàn)如今,媽媽說,我們就拿他當(dāng)做個小孩。他耳朵有點(diǎn)聾,說話不清楚,顫顫巍巍地站在家門口,盼望著我和妹妹這兩個在外奔波的大人早點(diǎn)回家。
(摘自《視野》)(責(zé)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