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玲
忽然很想寫一寫我的伯父,可是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生還是死。
伯父的名字很特別,叫李簡,而我父親叫李策?!昂啞迸c“策”是古代書籍的統(tǒng)稱,這名字稱得上底蘊深厚。這兩個浸透著歷史與文化的名字,皆由我的曾祖父所取。
曾祖父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少年時即以山東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北京高等師范英語??茖W校,還曾留學美國。他畢業(yè)后在廈門和濟南兩地教書,并在多年以后,將自己的長孫也就是我伯父帶在了身邊。而伯父確也秉承了世代書香的家風,很順利地考取了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并在畢業(yè)后也留在濟南作了老師。但我對伯父的印象,卻是從那一封又一封發(fā)自東北的信件開始的。
最初的記憶,是穿著墨綠色制服的郵差,常常會到家里來。他在門口高聲叫喊爺爺?shù)拿?,讓他拿印章簽收信件和郵包。信是寫給爺爺?shù)模棵空归_,第一句頂格而寫的,總是千篇一律的“父親大人”。小小的我,并不很懂這其中的含義,但覺得它古色古香,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伯父的字微微傾斜,用的筆很細,應是非常娟秀的草體。我永遠都記得信封上的地址:“吉林省蛟河縣第六中學”。
是的,從我有記憶,伯父已經(jīng)在東北了。我出生于1976年,在我多少能看懂伯父信件的時候,他被允許可以回鄉(xiāng)。但已經(jīng)在東北生活了近十年的伯父,選擇了留下。此后,便靠著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和一個又一個的郵包,與遠在山東的老家與親人,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我從很小的時候,即對文字敏感。每次伯父有信來,我都會搶著和爺爺一起看。但爺爺在這件事上向來吝嗇,他最多讓我看看那長長的牛皮紙信封,再看看開頭的稱謂“父親大人”,然后便戴上花鏡,獨自享用信里的內(nèi)容。那時,伯父的每一封來信,都會讓我們?nèi)议_心不已。他記掛著老家的一切,并把自己的工資和糧票,源源不斷地寄回老家來。
比我父親大了十幾歲的伯父,一直都是單身,頭上的黑帽子耽誤了他的婚姻。其實伯父很帥,姑姑經(jīng)常說,伯父個子很高,白凈面皮,一派風流倜儻的學者氣質(zhì)。在濟南教書的時候,有不少心儀于他的女子,但什么都沒有開始便遭遇了文革。一身書卷氣且生性耿直的伯父,在遙遠而寒冷的東北。那是極孤單的十年,沒有親人,當然也沒有愛。
但守在老家的父親,卻早已結(jié)婚,并很快就有了我和大姐兩個女兒。也許是對于婚姻已不抱希望,也許是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伯父說,把老大的戶口遷到我名下吧。于是6歲的大姐,其戶口被遷到了東北,她因此成為我們村年齡最小的“吃國庫糧的人”。她每月和伯父一樣,有屬于自己的糧票布票,而伯父會將它們一分不少地寄回老家來。那是70年代末的農(nóng)村,這每月固定的糧食供給,給了我們家莫大的接濟。
就在姐姐的戶口遷出不久,父親更是在伯父的鼓勵之下,帶著我和母親,去東北生我的小弟弟。作為家中的長子,伯父要竭盡全力幫助弟弟能夠兒女雙全,這樣也算是為家族的繁衍出了一份力。
于是,4歲那年的東北之行,我第一次見到了伯父。跟姑姑的描述完全一樣,伯父高高的,方正的臉龐,白凈的面皮,走起路來腰桿挺直,說起話來鄉(xiāng)音不改。
誰也沒有想到,年過不惑的伯父,居然喜事臨門。一個高高瘦瘦、尖下巴、大眼睛、燙著卷發(fā)的女人,嫁給了他。
同時“嫁”過來的,還有一個哥哥和妹妹。他們是伯母的孩子,其生父早些年因病去世。男孩叫小軍,6歲,女孩叫小云,4歲,知書達理的伯父對他們視如己出。
但父母一直都覺得伯父的婚姻有缺憾,倒不是因為伯母結(jié)過婚或者帶了兩個孩子,而是伯母常常會對有些文弱的伯父,發(fā)些大大小小的脾氣。許是仗了她比伯父年輕,許是仗了她的漂亮。記得母親曾多次對父親說:“以前有個賣菜的姑娘,看中了大哥,可是大哥不喜歡……”每次話音未落,便是一聲嘆息。
也許伯父太過單純和善良。他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他遭遇過政治運動。眼看著我們那樣一個曾經(jīng)聲名顯赫的家族,淹沒于政治的旋渦,他寧愿呆在偏遠的北方安靜地教書,他對于一切包括婚姻,都抱了隨緣的態(tài)度。他也許寂寞,但內(nèi)心充實,他從來就不去理會那些世俗的偏見。否則,他不會那么輕易地就將大姐的戶口,遷到了當時還是單身的他的名下,更不會娶一個結(jié)過婚、還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
但無論伯父幸福還是不幸福,父母都不可能繼續(xù)呆在東北了,他們很快便帶了我和剛出生的小弟弟,回到了山東老家。
我們依然會收到伯父從東北寄來的包裹和信件,穿著墨綠色制服的郵差,還是常常會到家里來。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們有一個在東北當老師的伯父,他源源不斷地給我們寄來錢和糧票,還有我們姐弟三人過年的新衣。
終于有一天,伯父在信中給我們送來了更大的喜訊,他剛剛添了女兒,要他的父親大人給孩子取個名字。爺爺滿臉含笑,翻了好幾天字典,終于從浩瀚的漢字中,敲定了一個“雯”字。他一本正經(jīng)地給我講解其中的含義,我并不很懂。但基于一種感性的認知,我也覺得這個字高雅脫俗,好看而動聽。
爺爺?shù)男偶某隽?,我的小妹妹有了名字。被喚作“雯雯”的小妹,還在4歲那年,隨伯父回過一次山東老家。
那時候的伯父,已經(jīng)五十多歲,這好像是我離開東北后第二次見到他。他的頭發(fā)少了,臉上多了皺紋,但還是腰板挺直。血緣這東西,真是非常奇妙,盡管我們姐弟和他極少見面,但彼此間卻像是日日相處一般熟悉。他喚著我們的乳名,眼神里是和父親一樣的愛意。而剛剛4歲的小堂妹,唇紅齒白,明眸善睞。奶奶總是說:“雯雯啊,長了一雙丹鳳眼?!钡拇_,妹妹很美,就像是仙女落到了凡塵。
但仙女一樣的小妹,只回過老家一次。她隨伯父返回東北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倒是姐姐因為戶口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兩次去東北讀書。
姐姐的第一次東北之行,給我留下了非常溫暖的記憶。我那時讀五年級,正沉浸在日益瘋狂的閱讀中。家里所有的舊書新書包括糊在墻壁和頂棚上的報紙,都已經(jīng)被我讀得滾瓜爛熟。有限的閱讀資源,很快就要枯竭,我于是央求要去東北送姐姐的父親:“爸,別忘了跟伯父要幾本書……”
幾天后父親從東北回來,一進門,就在我面前放下了一個藍色的帆布口袋。我拉開拉鏈,看見了滿滿一口袋的書,一本又一本的《兒童文學》和《少年文藝》,還有各式各樣的作文選及文學讀物。它們堆在我面前閃閃發(fā)光,就好像神筆馬良畫出的金山。顯然,伯父對于小小的我的這個小小的請求,是多么重視。他該是懷了怎樣的欣喜,認真地為我挑選書籍,然后仔細地將它們裝滿了帆布口袋。我知道,伯父對我是有希冀的,而我們老李家,本來就是忠厚傳家詩書繼世。
姐姐的第二次東北之行在兩年之后,或許因為姐姐大了,或許因為即將面臨升學與就業(yè)等一系列問題,漂亮的伯母開始對大姐的存在心有芥蒂。終于有一天,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對著父親和姐姐一頓咆哮:“滾回你們山東老家……”
倔強的父親沒有逗留,他以最快的速度將大姐帶了回來。此后,大姐常常給我講起伯父在東北的工作和生活,我想我們的伯父過得并不如意。
姐姐說,伯父不僅要教書,還承擔著所有的家務。洗洗涮涮自不必說,即便是蒸饅頭、貼餅子之類相當女人的活兒,也全都是伯父的。也是從姐姐嘴里,我得知伯父教授的是高中生物。姐姐說伯父是他們學校里最好的生物老師,他在教授男女青春期的時候,從來都不會遮遮掩掩,而是神態(tài)自若地站在講臺上,給學生講得透明清澈。而講臺下面,沒有竊竊私語,也沒有尷尬或偷笑。那些正值妙齡的學生們,非常自然地跟著自己的老師解讀自然與生命,坦坦蕩蕩走過青春期。姐姐講這些的時候,我正讀初中,想起生理衛(wèi)生課上老師們的欲言又止,我覺得伯父不愧是伯父,他有著那個年代的大學生所特有的學識與風度。
但是姐姐回來了,還有她的戶口。伯父與我們的聯(lián)系從那時開始減少,包括后來爺爺奶奶離世,伯父都沒有回家奔喪。也許是千里迢迢,也許是身不由己。此后,伯父的音訊少之又少,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伯父和我們竟然徹底斷了聯(lián)系。
1999年,父親突然去世。母親在家里族長的要求下,讓我按照原來的地址,給伯父寫了一封簡短的信。竟很快收到了回復,內(nèi)容很簡短,隨信還夾寄了30元錢。但那時的我,沉浸在失去父親的悲痛里,還來不及為伯父考慮更多。母親則一直糾結(jié)于陳年舊事,她在幾次家庭的齟齬摩擦中傷透了心,絕口不再提與伯父有關(guān)的點滴。
從那時起,伯父再無消息。但卻在父親去世后的第5個年頭,又突然來到了家里。
我那時正在濰坊讀函授,母親打來電話,說伯父來過了,還有我們的哥哥小軍。她說伯父已經(jīng)有些老年癡呆,要表達的意思,都要靠小軍翻譯。伯父給弟弟帶了一件半舊不新的衣裳,小軍還留了一個手機號碼。他說他在青島做生意,如果有事,盡可以去找他。
母親在電話那頭訴說,電話這頭的我,悄悄地流下淚來。
伯父老了,居然已經(jīng)老年癡呆。可老年癡呆的他,仍然記得故鄉(xiāng)。他記得自己的弟弟已經(jīng)去世,但弟弟還有一大家子人,還有一個十幾年都沒見過的親侄子。我想像著伯父坐在老家炕頭上的時候,是怎樣遲鈍的表情,但他的心是熱的,也是明白的。
不過伯父并未久留,他很快就隨著哥哥走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獨自回了東北,還是跟著哥哥去了青島。當我十幾天后從濰坊趕回來,第一時間便跟母親要那個電話號碼,但母親搜遍了整個抽屜,卻遍尋不著。她常用的那個筆記本上,記了好多生人熟人的電話號碼,卻偏偏沒有哥哥留下的那一個。
我一度非常生母親的氣,我覺得她的不小心里,有著太多的故意。無論伯父和我們有過怎樣的齟齬,他終究是我們的伯父,是父親的一奶同胞,而且曾經(jīng)那樣無私地幫助過我們。還有,我那漂亮如仙女且已經(jīng)成年的小妹雯雯,不知道她讀了什么大學,做什么工作,是否已經(jīng)戀愛結(jié)婚,嫁給了一個什么樣的人……
曾經(jīng)很多次,想對母親說:“想辦法找找他們吧,他們畢竟是我們的親人??!”但幾次話到嘴邊又被咽了下去,上一代的恩怨和父親的早逝,給了母親太多的刺痛。作為晚輩,我應該永遠順從母親,可我又常常想,如果父親還在,事情肯定不是這樣。
可是父親早就不在了,姑姑們也不在了,曾經(jīng)親如一家的兄妹四人,如今只剩了下落不明的伯父。如果他還活著,今年整好80歲了。80歲的伯父啊,在這個寒冷的季節(jié)里,你在哪里漂泊?是吉林還是山東,是青島還是蛟河?今生,我們還能否團圓?
在無數(shù)個夢境中,伯父正用親切的鄉(xiāng)音喚我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