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瓦西里耶維奇·邦達(dá)列夫
偶爾,我會嘗試回想自己與世間的第一次牽連,對于生命的第一縷感受,寄望這樣能領(lǐng)悟些許,能讓自己回溯于充斥幸福的驚奇、忐忑的狂喜,以及懵懂愛戀的童真年代,喚回那些成年后再也無法體會的清澈和悸動。
自哪一年起我開始記事?當(dāng)時又身在何方?可是在烏拉爾山區(qū)的奧倫堡草原上?當(dāng)我向父母問及此事時,他們已不能清晰地在記憶中重建起我遙遠(yuǎn)的童年。不管怎樣,在多年以后我醒悟過來,被意識抓住并銘存的最為幸福的時刻莫過于那奇妙的瞬息間,往昔與現(xiàn)時,永失的與不滿足,童真與成熟,絲絲相銜,就像金色夢境與現(xiàn)實的毗連。但也許這第一縷感受——可能僅僅只是我身體中流淌的先祖血液的一次脈搏跳動?來自血脈的聲音喚我回百年前,是某次遷徙的途中,荒蠻之風(fēng)在草原上整夜呼號,草葉在雪青色的月光下?lián)u擺拍打,塵土飛揚的路上四輪大車的車隊吱軋吱軋,聲音沒入此起彼伏而亙古未變的螽斯蟲鳴,夜晚有遍布原野的昆蟲合奏一路護送我們前行,白天則是毒辣的日頭和混雜馬匹氣味的滾燙焚風(fēng)……
但我首先想起的,是清晨濕潤的新鮮空氣,被露水壓低頭的嫩綠草葉,和一夜奔波后我們駐扎的河畔高岸。
我坐在草地上,某種柔軟暖和卻又熏鼻的東西裹住身體,許是羊皮襖,坐在緊湊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中間(彼時他們并未存在),而在我們旁邊有一位也裹著深色衣物的奶奶(只清晰記得她頭戴一塊村婦的頭巾),安靜慈祥,和藹可親。她身子輕輕躬向我們,像是在用自己身體去抵御拂曉的清冷(我能清晰地看到感覺到),而我們所有人猶如著迷一般,望著河流對岸由草原上升起的那輪巨大的深紅色太陽,如此驚人的火紅,光芒如此絢爛,靜靜在河水中央映出薔薇色倒影。不知名的草原小河畔,被露珠包圍的我們就沉浸在這幸福的、寂靜無聲的、潛藏的、儀式般的喜悅和希冀中,融入她晨曦的溫暖。
但令人詫異的是——仿佛在電影或是夢中一般,我看見一座高出的小丘、草地、河流、太陽,以及她光華下的我們坐在小丘上,為抵御清晨的寒氣所有人都裹著皮襖,偎成一團,身體齊齊向右躬去,而奶奶或者祖奶奶巍峨地聳立一旁——所有這些我似乎是在一旁觀看,但卻無法記起那其中的任何一張面孔。那不是面孔,感覺只是戴著村婦頭巾的白色的、模糊卻可親的斑塊,而我心中油然生出孩童似的被保護感和安全感,以及對這清晨河岸上的絕美畫面的感激,還有對那位此生從未相逢的奶奶或祖奶奶的眷戀。
當(dāng)回憶這段亦真亦幻的記憶碎片時,我體會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平靜的、似有一雙溫柔的臂彎將我抱起的幸福,仿佛世間一切美好都展現(xiàn)于眼前,仿佛人間所有的感受都匯聚于我胸中,就在草原上紅日升起,與正在遷徙途中的我們相遇的那刻。要徙往何方?
更離奇的是:我仍記得自己一刻不停地遷徙,記得光亮和味道,無拘無束的草原的氣味,但更多是安穩(wěn)舒適的氣味,還有旅途中的期待,和對那緩緩快要抵達(dá)的、聞所未聞的、應(yīng)有歡聲笑語的美麗樂土的憧憬,以及一顆惶惶不安的心。
一個灰色的雨天從記憶角落里浮現(xiàn),一棟高大的木頭房屋坐落在渡口對岸不遠(yuǎn)處,它背后隱約可見城市的模糊輪廓,有教堂有花園,還有不能完全確定是什么的物體,但確是一座大城。
我看不到自己是在屋內(nèi)還是屋外。只能描繪出潮濕的土臺,雕花木飾,和被馬蹄踏爛的,從房子通向河邊的道路,能感覺到簌簌的雨聲,還有人在叫我。潮濕的空氣中忽然傳來暖暖的馬匹、鞍具、馬糞的氣味,還有面包的香味——這些奇異的味道經(jīng)久不散,就像生命,就像遷徙,時至今日一直縈繞于我心頭。
但它為何留駐在我身上,一個城市人的心中?難道是承自先祖跳動的血脈?雖已成年,但我仍用這些問題去煩擾母親,問她那一天,那樣的雨,那一個渡口,那一座河對岸的城,是哪年哪月。她回答說我那時還未出世。其實我覺得她只是不記得那一天了,就像父親不記得那一夜,那個永遠(yuǎn)留存于我記憶的夜晚。
黑暗中,我躺在鋪滿芬芳干草的大車上,氣味如此甜蜜馥郁,以至于讓人頭暈?zāi)垦#橇_密布的夜空一同旋轉(zhuǎn),無限遙遠(yuǎn)卻又鋪天蓋地,只有草原的夜空才有如此景致。星座在我眼前刺痛地閃爍著,顫動著,燃燒著,悄無聲息地變換隊形,銀河如一帶漫光的輕霧,兩頭融化在星海之間。在那極高遠(yuǎn)的深邃黑暗中,一些事物萌發(fā)了,又形成了,駭人的,幸福的,人無法理解的……
星空下,我們的大車晃晃悠悠地走在草原小路上,而我似在天地之間暢游,心臟因為狂喜而幾乎停止跳動。無法言喻的狂喜還來源于將星光傾灑在我身上的深邃宇宙空間,和盈滿著清脆蟋蟀叫聲的夏夜草原,它們亢奮地狂歡著,一刻不曾停歇,讓我覺得仿佛是銀河絢爛的銀色光華碎成了粉末,鉆進了耳朵……
身下的大車只是懶懶搖晃著前行,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吱軋吱軋聲,塵土輕輕黏上車輪,不時傳來馬匹輕輕呼哧的潮濕氣息,能聞到干草和好聞的馬汗味兒。這些熟悉的味道和聲響將我?guī)Щ氐孛?,彼一時我只覺得被喜悅所籠罩,喉中絲絲甜蜜,深陷在這片遍布神秘的星空里不可自拔?!拔覑鄞蠹遥蔽倚南?,“大家也愛我,我們會一生相親相愛?!?/p>
身旁的父親動了動身子,我聽見他剛剛睡醒的呼吸,感受到來自他衣服和煙葉的味道,熟悉又嗆鼻。父親模糊的身影坐在干草堆上,向四方和微微泛白的路那頭張望,他小心地提起長槍,清脆地拉了一下槍栓,卸下彈匣,將子彈一顆顆用袖口擦凈,確認(rèn)無誤后又咔擦一聲插回槍身。之后父親低聲對母親說,前方是哥薩克的村落,時有行兇作惡:三天前有人在那里丟了小命。我驚呆了,嚇得閉上眼睛。幾年后我才得以用語言形容當(dāng)時的恐懼,問父親是否殺過人,如何動的手,殺人是不是可怕,以及為何要殺人。
當(dāng)二十一歲那年我從戰(zhàn)場上回來時,這樣的問題已經(jīng)不需再向父親尋求答案了。
只是自那之后,童年時曾體味到的那與天穹融為一體,那全部世界展現(xiàn)于前的無聲狂喜,再不曾于生命中出現(xiàn)過。
(責(zé)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