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
想起堂·吉訶德
長矛刺向空中,誰能記住剎那間空氣的傷痕?
無數(shù)種愿望,有時虛晃一下。
田野在冬季空曠,收割已經(jīng)完成。麥苗在雪后繼續(xù)地綠,麥芒的理想一定出現(xiàn)在下一個季節(jié)。
風車已杳然。
許多龐然大物喚起你斗爭的欲望,有時,連我也攥緊拳頭。坐著,內(nèi)心激蕩。
其實,你根本不知道怎樣出擊。
是敵人自己,在路旁委頓,倒下,一個接著一個。
只不過是,有些現(xiàn)象讓我們印象深刻,幾天前我割下一垅韮菜,幾天后,它們長得更加茁壯。韮菜,也瘋狂。
堂·吉訶德最后只有走向愛情,放下長矛和盾,瘦馬獨自用長尾甩動著古道西風。他手里的玫瑰花還未獻出,就已成為一批人的情敵。
數(shù)字中國史
五千年,兩千年的傳說,三千年的紀實。
一萬茬莊稼,養(yǎng)活過多少人和牲畜?
雞啼鳴在一千八百零二萬五千個黎明,犬對什么人狂吠過二萬個季節(jié)?
一千年的戰(zhàn)爭為了分開,一千年的戰(zhàn)爭再為了統(tǒng)一。一千年里似分又似合,兩千年勉強的廟宇下,不同的旗幟揮舞,各自念經(jīng)。就算一千年嚴絲合縫,也被黑夜占用五百。那五百年的光明的白晝,未被記載的陰雨天傷害了多少人的心?
五百年完整的黑夜,封存多少謎一樣的檔案?多少英雄埋在地下,歲月為他們豎碑多少豎在何處?陽光透過云層,有多少碑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之外?
我還想統(tǒng)計的是,五千年里,多少歲月留給夢想?多少時光屬于公平正義與幸福?
能確定的數(shù)字:忍耐有五千年,生活有五千年,偉大和卑鄙有五千年,希望也有五千年。
愛,五千年,恨,五千年。對土地的情不自禁有五千年,暴力和苦難以及小人得志,我不再計算。人心,超越五千年。
沉默的磚頭
會有這么一天的。
一塊一塊的磚頭,在建筑的下面,它們來決定一切。
苔跡,不只是歲月的陳舊。
螞蟻,或別的蟲豸,訪問著這些沉默的磚,它們或許爬出一個高度,它們沒有意識到墻也是高度。
有一天,這些磚頭會決定建筑的形狀。
富麗堂皇的宮殿或不起眼的茅舍,這些磚頭說了算。
上層建筑是怎樣的重量?
沉默的磚頭,寂寞地負重。它們是一根又一根堅硬的骨頭。
它們就是不說話,更不說過頭的話。
它們踏踏實實地過著日子,一塊磚挨著另一塊磚,它們不抒情,它們講邏輯。
風撞著墻,磚無言。風聲吹久了,便像是歷史的聲音。
一截鋼管與一只螞蟻
整個下午的時間可以給予一只螞蟻。
直徑十公分,高十公分。一截鋼管,把這只行進中的螞蟻圍在中間。
哈,小國的諸侯。
一只螞蟻與它的封地。
風吹不進來,疆界若銅墻鐵壁。初秋的陽光垂直瀉下,照亮這片一百平方公分的國土。
青草數(shù)叢。
放大鏡下,看到江山地勢起伏。
這只螞蟻以轉(zhuǎn)圈的方式巡視江山,一個圓,又一個圓。然后,向鋼管壁攀援,最高的時候,它爬到鋼管的零點八公分處。接著,滑落。
這光潔無垢的十公分的高度!
一方諸侯又能奈何?
我移開這截鋼管。
這只螞蟻又畫了幾個圓,然后,隨便找了個方向,一路遠去。
一方小諸侯,重新身在旅途?
還是,從此一生顛沛流離?
杜甫
那一場秋風刮了一千多年,詩人房頂?shù)牟萑耘f在天空飄。許多朝代睡去,它們中不少醉死于鶯歌燕舞,與我同時代的人在天氣漸冷的季節(jié),以望望星空的方式掛念著唐代的那束草,有了它,一座房子才能完整。
完整的房子里,那個寫詩的人不必承受額外的風雨。心不冷的時候,他可以去登一座山,站在山頂?shù)脑娙巳嵌鸥?。我相信他和后來的我們從山上向下看,故鄉(xiāng)暫時不在身邊也不要緊,愛廣袤的大地,愛到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多么愿意讓詩人和呼天搶地無關(guān),我設(shè)想著當初的情形:本該仙風道骨的杜工部,前額卻刻滿生計的滄桑,他追不上風中的茅草,而他筆下的詩句寫給了天下蒼生。
詩人不嘆息,即便有一天真的會當凌絕頂,他的愛依然在下面。在山腳的村舍和炊煙里,在流了一天汗明天還要繼續(xù)流的人群中間。他知道時間會斑駁朱門的尊嚴,這是他千年以后所以能平靜地走進一個畫家的畫面。
這是我現(xiàn)在看到的杜甫的面孔,詩歌不朽的精神泊在他的心里。他面容慈祥,儼然一位長者。廣廈任爾等去住,草枯草榮,那些人,那些讓詩人活得憤懣的人,他們永世不再醒來。
一只螞蟻不去批判
蟻王是競爭產(chǎn)生的,百萬螞蟻也流不出一滴熱血。所以,螞蟻的斗爭在于善于觀察天氣,一場被忽視的暴雨意味著生靈涂炭。
草青的時候,它四處行走,吃飯睡覺并且悄悄戀愛,最好的少女小蟻屬于大王,它會認命,以勞動代替抱怨。它容忍大王的特權(quán),因為大王不多,沒有龐雜的團隊,一茬又一茬的蟻事安排主要看誰能夠殷實它們的倉廩。它們目光短,因為它們的生命不長。
它們像一把草籽,撒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頑強生長。名山大川和紫禁城這樣的地方,對它們僅僅意味爬行的障礙。
它們聚攏了干糧,集體享有,它們沒有貪腐的條件,蟻王先行享用被視為理所當然。
屬于它們的空間其實很大,遼闊的恐懼下,它們擁擠著蟻居,沒有多余的面積來存放身外之物。連一只爛蘋果也會呼朋喚友一起享用,這卑微的螞蟻式的生活,陽光里有平凡的空氣,只要人或者其他龐然大物不隨意踐踏,它們就不擔心死于非命。日子在忙碌中過去,有關(guān)豐碑,也許一兩只螞蟻會爬上去,而風一吹,它們就飄回地面。
我至今沒有聽到螞蟻批評過它們的祖國,甚至懷疑它們是否會嘆息。今天下午陽光大好,我看見一隊螞蟻在一條泥路旁行進。
時間(選章)
是的,時間又出現(xiàn)了,時間現(xiàn)在成了主宰。
——波德萊爾《雙重屋》
比如我無端地喜悅,想從頭到尾。這是何等的美妙啊,我沒有任何前提地坐在水池邊的石凳上。
石頭的冷,我想到北方望不到盡頭的大山,時光的蒼茫就在那山峰之上。
……天老就天老,地荒就地荒。
給時間找到一個開始,像日出照耀露珠的蘇醒;然后,再給時間寫上結(jié)尾,儼然行人在一處投宿。
假如時間真的可能這樣被安排,就再把卑鄙安排在時間之外,時光的念珠被高尚觸摸著,一串金色的葡萄在我的園中熠熠發(fā)光。
……可我真的看不見時間啊,它一直糾纏著我,不離不棄呢。
耳鬢廝磨,好一陣繾綣啊。
我只好聯(lián)想到最感人的愛情,我看不見你的身影,聽不到你的呼吸,可我感覺到了,感覺到了你在好好地愛我。
如果你真的不在了,我要走上數(shù)億年的路程,往回走,走到天地混沌,走到我最初的動物形狀,就為了找你;可能,我再向未來走去,走上一萬年吧,直走到我們這群人都像鳥一樣地飛翔在天空,就為了找你。
你沒有形狀,你愛我,只是為了同樣地去和所有人在一起。
是誰自作聰明,定義了時間的不可轉(zhuǎn)身?
不可轉(zhuǎn)身,我怎么能欣賞它的回眸一笑?
向前,向前,如一場宿命!
時間是高地的風,吹著吹著就把我們眾人吹得慈祥了。
太空曠了,再多的事都允許發(fā)生;
太久遠了,再大的幸福也會淡下來;
太神秘了,所有的苦難都會痊愈。
沙河的冬天
這是最好的晚陽,只不過是在冬天。
冰是水的殼。
鷺鷥和野鴨去了別處,站在沙河的岸邊,你不能不思念溫度。
河面不見水的柔。春暖花開的抒情,一層冰封住了沙河的口。寒鴉和麻雀,它們是冬天河畔與天空的主人,這一抹江山,夕陽正美,它們暢所欲言。
我因此不說殘陽如血。
我認真地看冬天的沙河,看曾經(jīng)生動的事物,因為冰凍而冷峻,看漣漪在一個季節(jié)終于平靜。
風吹來的時候,柳絲不在河畔。河面一層薄冰,一些灰塵在冰之上。
這個冬天,沙河在忍耐著抒情。
長城
一塊磚和又一塊磚。
一個大集體中相濡以沫的伙伴,有的身板依然硬朗,有的已經(jīng)風燭殘年。
以并肩作戰(zhàn)的姿勢,以相互依偎的深情,它們?nèi)绻谖覀兊倪h方,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長城。
把一片土地愛成國家,把長滿莊稼和花朵的田野愛成祖國,把我們的祖先靜靜地愛成一個又一個的家族,把一片云和另一片云放在這個狹窄的鋒面,讓我們歷史的天空遭遇過血雨腥風。
我尊重這些被選擇的磚石。它們一動不動,寂寞地走進遺忘或者曾經(jīng)聆聽喧鬧的沙場搏擊。它們以長城的名義,在漫長的歲月里,守望并且熱愛。由它們而形成的集體——長城,因此也只能選擇擔當并且無言。是啊,正義和邪惡,它們在長城的哪一側(cè)?朋友抑或敵人,他們在城墻之上,還是在城墻之下?
是是非非的往事已成過客。屹立的是山脈,流動的是江河。江山,它的子民是一個又一個真切的面孔,善良如稻谷,溫暖如棉花,多像長城的每一塊磚石。忘卻仇恨或者恥辱,長城不嘆息。阻擋或者推諉,歲月啊,人與事物在川流不息。一直在川流不息呢,比如物換星移,比如天翻地覆,比如候鳥遷徙。
愛到佝僂,愛到腐朽,愛到煙消云散。當所有的痕跡留給空曠,記憶中的長城,祖國是它的主人。如果只能寂寞地站立,它愿意站在更遠的地方,在騰退的地帶,種下正義及和平。祖國不說大話,她一邊心地善良,一邊英姿颯爽。長城,站在遠方,它會想家。
有溫度的人
這個下午,我想以一杯烈酒來對抗我看到葉片從枝頭跌落時的冷。裝滿最后花香和果實的秋天,馬上將被冬天帶走。留下樹木的軀干,事物將素面朝天,迎候冰雪和寒霜的是它們的骨頭。
現(xiàn)實的血肉如果感受到氣候的冷酷,同時冷酷的還有生活中那些遺憾,我喝酒。然后望著窗外高掛在枝頭的一群柿子,橘紅色的陽光照著同樣橘紅色的柿子,這種光彩很像我童年時圖畫課上所喜愛的畫面。
我懷揣暖色的記憶,一路走過來。
冷落、絕望和善良對面的兇惡,它們是生活的另一種真實。我懷揣暖色的記憶,我因此不怕。
可是,血肉是敏感的。
血肉會因冷而受傷,因受傷而痛。
我第二次望向披著陽光的柿子,我多么希望人間從此無痛,尤其是人為的疼痛。但我只能建議:血肉可以本能地冷,如果冬天真的到來,我希望我們的骨頭不冷。
當太陽照耀在別人的天空,我把太陽變成我心臟的模樣。太陽在我體內(nèi),我收藏了它的全部的光芒,當我講出不冷的故事,世界,請不要把我誤會成虛偽。
我的光芒是一個人的秘密,它不僅讓我遠離寒冷,而且還提醒我生命在跳動。
我想重復的是,冷是生命的真實,它不猙獰,因為我心中無鬼。
我是一個有溫度的人,不是蛇,它們冷血,而且毒汁在舌頭上,在牙齒間。
雖然,我有仇恨的勇氣和決斗的血性,但我終于說服自己在溫度里只保留愛。
一個有溫度的人,可以繼續(xù)尋常,他守護著自己的體溫,不寒不熱,他希望信仰被再次發(fā)現(xiàn),而在此之前,他牢記人類平均的溫度。
有理想的人
天空飄浮的不再是硝煙。
沒有硝煙的日子,已經(jīng)很久了。阻礙我們視線最多的只是未被溫潤的塵土,或者是生活中不再純凈的尋常事物。
雖然,依舊有人在行走中勞頓;雖然,工作和學習仍是我們使用最多的詞匯。
早上升起的太陽,溫暖著幸福的人們,也溫暖著更多正在等待幸福的那些人。
我在旅行的路上,看到一個快樂的羊群,它們吃著春天里青嫩青嫩的草,它們給土地留下了開放的花朵,它們咩咩地叫著,它們?nèi)缓笥迫坏刈呱锨胺降纳狡隆?/p>
它們的高度,是發(fā)現(xiàn)了另一片草場。
我走遠的時候,聽到牧羊人的鞭聲,還有他信天游般的歌聲。
一圈木柵欄,是它們安靜的家園?
不想做英雄已經(jīng)好久了。
歷史中大悲大喜的事跡成為我記憶的守望。
從意氣風發(fā)到平靜,占去我三十年的光陰。
史書在我的書架上整齊地排列,我知道,歷史不會真正地沉睡。
開窗,讓東風吹。
今夜,我要做一個有理想的人。
……
夜深時望望故鄉(xiāng)(選章)
不說滄桑,不說滄桑。
繁華也不過只是一段往事,一條路向南,再一條路向北。
故鄉(xiāng),你是我的遠方了。
一條小河從村莊流過。
兩旁的田野,麥子與高梁。
一切都涇渭分明,清清爽爽。車水馬龍的熱鬧,它的根在遠方的一個村莊。
凌晨三點,斟滿酒,一干而盡。
面頰有點酡紅,別擔心,故鄉(xiāng),我不是醉生夢死的那個人。
我無眠,我只是想成為村子里醒來的第一人。
牽出那頭黃牛,扶犁。
長鞭一甩,星星跌落。太陽照亮我親愛的田野,日出而作。
是的,耕地,播種。
不需要太多的思想,能學會滅殺害蟲就行。到了秋天,一個莊稼漢也可以磨刀霍霍,他不是想排斥異己,只是去收獲成捆的莊稼。
寒冬臘月,躺在棉花堆上。
人生,原本可以這樣地溫暖起來。
幾十年后啊,找個好地方把他埋了。一個莊稼漢,他是自己的根。
一生不遠行,一生不浪漫。
(責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