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心
一
入梅以后,雨像忘記關(guān)上閘門,沒完沒了地澆。偶爾一陣瓢潑大雨過后露半個太陽,片刻又陰沉下來,典型的抑郁癥患者。氣溫居高不下,濕熱的空氣被涂上一層膠水,黏黏糊糊。
郭平就是在露半個太陽的當(dāng)口出的門,他騎著電瓶車往春蘭的租屋里開。回租屋的路上,順道拐進(jìn)一家超市。就在這個時候,春蘭的電話又來了,接到電話的郭平急急結(jié)了賬,匆匆跨上電瓶車。
郭平挾裹一股熱風(fēng)卷進(jìn)出租屋時,屋子里已經(jīng)站了兩個陌生人。立式空調(diào)開得很大,發(fā)出呼呼的聲音。男的中等身材,皮膚白凈,身形略略發(fā)福,胳肢窩里夾著一只名牌小包。女的看不出年紀(jì),皮膚很白,穿一條長至腳踝的淡紫色裙子,身材纖細(xì)。郭平抹一把臉上的汗水,衣服粘在身上,對著空調(diào)吹了會,感覺舒服些。然后他走進(jìn)臥室放東西,出來時男人與女人已經(jīng)進(jìn)了另一間臥室。
春蘭垂著手站在那里,看他們屋里屋外地巡視一圈。
這屋好像小了點。女人輕輕說。從她涂著薄荷味道唇膏的嘴巴里,郭平輕而易舉地讀出另外一些意思,就像那高檔小區(qū)一樣,毫無道理的優(yōu)越。
郭平走到春蘭身邊,在他們身后努努嘴,低聲問,想合租?
春蘭點點頭,他們還在看,沒定下來。
轉(zhuǎn)了一圈之后,男人與女人站在客廳中間。這樣吧,男人說,拖著尾音。這個雙休日我們就搬過來,租金、水電煤氣費平攤。
好的。春蘭的聲音里滲了蜜,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對她來說,找一個爽快而有錢的對象合租,是件相當(dāng)劃算的事。
這是一套三居室,一間主臥、一間次臥,一間書房。主臥外帶一個衛(wèi)生間,次臥小些,擺設(shè)也不如主臥。房子是春蘭先租的,作為工薪階層,光月租金就占去家庭月收入的一大半,她迫切想找人合租分擔(dān)。她原想將次臥拿出來租自己多付點租金,付多少可與合租人商量,必要時也愿意做出讓步。沒想到對方問都沒問,商量都沒商量,就決定平攤租金。春蘭想:今后的合租日子值得期待。
達(dá)成協(xié)議之后,春蘭熱情招呼男人與女人坐。她從涼瓶里倒了兩杯涼茶遞到他們手里。女人搖搖頭說,不喝。
春蘭堅持。
女人拗不過,將茶杯拿在手里,皺了皺眉。
男人說,小宇的事終算搞定,沒想到學(xué)區(qū)房那么難租。這一個多月我整天跑房產(chǎn)中介,腿都跑折了。你看,都著急上火成什么樣。男人指著嘴角瘡,順帶瞥了女人一眼。紅彤彤的口角瘡如一面迎風(fēng)飄揚的旗幟,展示了他的不容易。
女人勉為其難地笑笑:跟人合租,這種事我是想都不敢想的,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郭平回道:學(xué)區(qū)房搶手,你們提前一兩個月租哪行,我是半年前就與房東聯(lián)系付定金。
男人點點頭,站起身,將茶杯原封不動地放回桌上,女人重復(fù)了同樣的動作。然后兩人禮貌地告辭出來。
郭平將男人與女人送到樓梯口,折返回來。春蘭已經(jīng)關(guān)了空調(diào),進(jìn)入廚房。屋子里還殘存幾絲涼意,郭平坐下來。涼意退卻得很快,空氣潮濕而黏稠,郭平的臉上、身上滲出新一輪汗珠,黏糊糊的。他干脆把衣服脫了,赤裸著上身。
廚房的門開了,春蘭端著兩碗素面出來。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濕答答的。濤濤上他爺爺家,明天回來,晚餐將就吃點。春蘭的話給了郭平另一層意思:今晚別想回爸家住。
郭平接過春蘭手里的面,埋頭吃。電風(fēng)扇也不曉得開,懶得要命!春蘭埋怨道。郭平放下碗,把立式風(fēng)扇搬到飯桌邊,扭開電源開關(guān),電扇左右搖擺,黏稠的空氣終于有了一絲流動。
趕緊拿錢!春蘭邊吃面邊對郭平說。
容我兩天,發(fā)了工資給你。郭平抬起頭。
誰信!今天都幾號了,你們老板這么好,一個月發(fā)你兩次工資。
郭平低下頭,不再說話。他用力攪動碗里的面,夾起一筷子吸溜進(jìn)嘴里,故意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春蘭白了郭平一眼,顧自吃面。天色漸漸暗下來,兩個人隱沒在窗外投射進(jìn)來的月影里,看不清彼此的情緒。
吃完面,他們安靜地坐著,沒人動,也沒人說話。除了電扇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輕微咔咔聲,他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春蘭站起身,有些突兀,靜謐時光在這一刻被她分割成了兩段。一段是她的,還有一段是郭平的。她打亮電燈,將碗筷放入廚房的水池里,等她折返回來郭平已經(jīng)走了。
春蘭站在那里。半晌,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二
同許多這個年齡的夫妻情況相似,人到中年的白梅和夏煒也走到了這樣的地步,彼此在對方那里若有若無,婚姻形同虛設(shè)。
是什么時候,什么問題造成這樣的局面,誰都沒有答案。好像過著過著,就過成了這樣。只是,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F(xiàn)在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兒子夏小宇考上了越興高中,本市的一所重點高中。這個消息就像一枚重磅炸彈,把白梅和夏煒完全砸暈。尤其白梅,有那么一刻她覺得很不真實。他們從不敢奢望夏小宇能考上市重點,他們了解兒子,他們認(rèn)為夏小宇最多能混進(jìn)一所普通高中。
白梅和夏煒還沉浸在這樣的喜悅中,夏小宇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扔出第二枚重磅炸彈:高中三年他要住在學(xué)校附近。
這給了夏煒一個措手不及。
白梅原本也沒把精力全放在夏小宇身上。她曾經(jīng)跟很多母親一樣,一心撲在兒子身上,過度寵溺,全面監(jiān)管,企圖以個人意愿打造兒子的人生。導(dǎo)致的直接后果是:對老公的忽視換來夏煒的不滿,對兒子的掌控造成夏小宇的叛逆。白梅為此一度有了挫敗感。痛定思痛之后,她決定放手,以開放的態(tài)度去對待夏小宇,兒子反而比過去聽話多了。然而,夏煒卻不如夏小宇好糊弄,兩人倒有些漸行漸遠(yuǎn)的感覺。
白梅暗暗做起離婚的準(zhǔn)備還不到半年。準(zhǔn)備什么呢?無非是給自己的后路鋪得寬一點,這包括物質(zhì)與精神兩個方面。家里的經(jīng)濟賬目一定要清楚,老公的錢一定要管牢。至于精神需要,則可遇而不可求。白梅不主動出擊,也不刻意尋找。目前,白梅正在跟一個飯桌上認(rèn)識的單身男人若即若離地交往著,距離的遠(yuǎn)近全在白梅的掌握之中。這些毫無道理、不露痕跡的準(zhǔn)備只能說明,一旦婚姻告急,白梅隨時可以全身而退,輕松走人。
這一情況的發(fā)生,若要追溯起因,大約是在一年前白梅獲知夏煒有外遇的那一天:這是白梅針對婚姻危機采取措施的有力借口,永遠(yuǎn)正當(dāng)。
白梅始終壓抑自己的情感。她對自身的要求,嚴(yán)苛到不近情理,她用她的家庭出身和受教育程度來衡量一切,她必須淡定、冷靜,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出手。她憑借她豐富的社會閱歷與近乎完美的表現(xiàn),蒙蔽了夏煒的眼睛,使他依然陶醉在這樣的生活里而不自知——男人有時候很容易高估自己。
當(dāng)白梅聽說夏小宇的中考分?jǐn)?shù)線上了越興高中,那一刻的喜悅、興奮,或者還摻雜了一些別的情緒,白梅至今都無法完整表述,她立即把所有準(zhǔn)備都拋在了腦后。
夏煒也是一樣。
他們熱切討論有關(guān)兒子未來三年的高中生活。夏小宇的非正常表現(xiàn),非正常地拉近了白梅與夏煒的關(guān)系。討論的結(jié)果,他們一致認(rèn)為夏小宇的提議很好,租一套學(xué)區(qū)房一碗水的距離將給兒子帶來巨大便利,主要是能節(jié)省時間。
夏煒開始積極投身到尋租事件中,他幾乎跑遍所有房產(chǎn)中介均顆粒無收。兒子開學(xué)的日子漸近,面對白梅與夏小宇排山倒海的壓力,夏煒快支撐不住。當(dāng)接到房產(chǎn)中介電話,問是否有意愿合租時,他就像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
回家路上,夏煒一直在考慮如何跟白梅與夏小宇開口。
夏煒停好車,像往常一樣上樓、開鎖。鑰匙還沒插入鎖孔,門突然開了。夏煒正走神,被嚇了一跳。
你今天回來得真早。門里傳來白梅溫柔的聲音。她接過包,把拖鞋放到夏煒腳邊,等夏煒進(jìn)門,輕輕將門帶上。如此高規(guī)格的禮遇,一般只會出現(xiàn)在情人丁方圓的家里。白梅舉止生疏,夏煒依然很受用。
學(xué)區(qū)房租到?jīng)]?白梅問。頓了頓,她掩飾道,小宇問過我好幾回,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我正想跟你們商量這事。夏煒回。
此時,正在房里打游戲的夏小宇沖出來,嚷嚷著要去看新租的房子。這陣子夏小宇也沒閑著,主要是他的耳朵沒閑著,任何租房消息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全跑遍了,一套沒剩。夏煒用了這樣的開場白。
白梅臉色有些難看。不過,夏煒接著說,有人愿意跟我們合租,我想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不行,與陌生人拼居,多不方便!白梅脫口而出。
夏煒安慰白梅:能有套學(xué)區(qū)房落腳,已是萬幸?,F(xiàn)在這種情況,箭在弦上,不能不發(fā)了。
夏小宇插嘴:媽,先與人合住,等明年學(xué)生高考完,咱再找房子搬。
父子倆攻守同盟,他們在租房一事上達(dá)成共識。長這么大,夏小宇很少跟夏煒一個鼻孔出氣。白梅即便有一萬個不愿意,也只能舉雙手贊成。
看房、定協(xié)議。
夏小宇開學(xué)前一周,夏煒與白梅順利搬入學(xué)區(qū)房,和春蘭做起了合租鄰居。
三
白梅沒想到:人到中年居然租房住,還是與人合租。
搬家那天,白梅把君子蘭一同搬過來。君子蘭是她的心頭之愛,養(yǎng)了有六年,一直放在書房的窗臺上。她不得不把它安置在臥室時,忍不住跟夏煒調(diào)侃:這下我們又回到解放前。夏煒打趣:只要兒子出息,苦上三年又如何?
白梅笑笑,表示認(rèn)同。
白梅和夏煒搬進(jìn)來前,房子就做好了分配。春蘭主臥,白梅和夏煒次臥。書房支了高低鋪,歸郭濤和夏小宇。因為都是同齡人,倆孩子一見面,跟老相識似的,沒什么過渡就玩在一起。
這之后,白梅與夏煒不約而同地恢復(fù)如常。
忙夏小宇的事,夏煒有陣子沒去丁方圓那里。白梅猜得沒錯,下班前果然接到夏煒電話,說有應(yīng)酬不回家吃飯。白梅也懶得做飯,公用廚房亂糟糟、臟兮兮,加劇影響了白梅做飯的心情。她開車直接去學(xué)校等夏小宇,吃完飯再送兒子回學(xué)校自習(xí)。
送完兒子,白梅不想回去,那地方不是她的家。待在小房間里讓她倍感孤獨,她也不想面對那個叫春蘭的女人。她總是喋喋不休,訴說老公的不是以及一家人生活的艱難。白梅是個心軟的女人,她同情春蘭,并不代表喜歡她。
白梅漫無目的地一直往前開。經(jīng)過一個小區(qū)門口,她拐進(jìn)去。她開始在一棟居民樓下散步。她已經(jīng)散了兩個小時的步,確切說她是在徘徊,權(quán)衡去敲開那扇門的利弊。那里住著夏煒的情人,一個從貴州來的女子。這是讓白梅心里最無法釋懷的疑問:無論給那個女人安上怎么夸張的贊美,她都無法跟白梅比較。
白梅不知道夏煒如何認(rèn)識她,只知道他幫她開了一間私人棋牌室。時常會介紹一些生意伙伴、朋友去那里。她負(fù)責(zé)給他們倒茶、做飯,并收取一定的費用。
她曾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觀察過那個女人:看她站在街邊等公交,去超市買生活用品,去路邊服裝店挑回一些劣質(zhì)的衣服。她是那樣普通,丟到人堆里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她長得也不好看,甚至有些粗糙。除了年輕,漂亮氣質(zhì)品位這些元素統(tǒng)統(tǒng)和她不沾邊。然而夏煒竟然看上了她,世上的事不是都有道理可講的。
這棟居民樓,白梅來過幾次,但她從未上去過。她不是沒有過敲開那扇門的沖動。貴州女人就住在二樓,白梅一抬頭就能看到她家新漆的藍(lán)色防盜門,以及倒貼在門上的燙金福字。在白梅眼里,這是一扇俗氣的門,就像它的主人。她想看看夏煒見到她的剎那會是怎樣的表情……白梅不知道這樣做會不會有報復(fù)的快感。
白梅到家的時候,書房還亮著燈。郭濤寫作業(yè),夏小宇打游戲,各司其職。春蘭躲在房里看電視,夏煒自然沒回來。白梅有些生氣,夏小宇不笨,他的智商高于一般人,夏煒很早就帶他測試過,之后常常以擁有一個高智商兒子而感覺良好??上男∮钔媾d大,鬼點子多,他總把過剩的精力用在不該用的地方,白梅拿他沒辦法。這次能考取市重點,不等于三年后就能考上好大學(xué)。人生的選擇本就不多,白梅實在有些擔(dān)憂。
你作業(yè)寫完了?白梅問。
夏小宇“嗯”了一聲,頭也不抬,繼續(xù)闖關(guān)。
明天的課都復(fù)習(xí)了?白梅忍著脾氣。
媽,你真吵。夜自習(xí)上都弄好了。都是你,闖關(guān)又失敗了。夏小宇抬起頭,朝白梅大聲嚷嚷。
那就趕緊睡覺。
不行,我今天必須把這關(guān)打通。
不睡覺也行,iPad沒收。白梅瞥一眼郭濤,他仍然埋著頭,對白梅母子的爭吵充耳不聞。
夏小宇終于敗下陣來,iPad是他的心肝寶貝。他不情愿地爬上床,裝睡。
郭濤,做完作業(yè)也早點睡。白梅走出書房之前叮嚀道。
主臥的燈亮著,白梅洗漱完進(jìn)房間。打開電視,胡亂地?fù)Q臺,她的腦子很亂,雜草叢生,右腳踝開始隱隱作痛。她從床上下來,去柜子里找云南白藥膏。沒找到,才想起醫(yī)藥箱被遺忘在家里。她爬上床,痛感還在加劇。她走出房間,右腳踩在地上,生疼。她敲開春蘭的房間,房里就春蘭一個人。她不想多問,拿了藥便回了房間。
白梅到底還是上去了,她在門外站了很久,然后將耳朵貼在那扇俗氣的門上,里面很安靜,聽不到一絲響動。她猶豫著,把手放在福字上。片刻,她輕輕敲了敲那扇門,沒有半點反應(yīng)。她等了幾分鐘,然后下樓。老式的水泥樓階梯有些高,白梅一時沒踩穩(wěn),崴了腳。
上完藥膏,白梅感覺沒那么痛了。她斜倚在床上,等夏煒回來,夏煒直到子夜時分才到家。
這么晚?白梅問。
這句廢話。他們的生活中多的是這樣的廢話,可以沒有回答。當(dāng)然,問的人也不需要回答,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還不睡?夏煒關(guān)心道。以后不必等我,應(yīng)酬沒有時間點。
沒事,反正也睡不著。白梅躺下來,看著夏煒。
去洗洗吧!白梅說。
四
這是他們的做愛信號。其實白梅不想做,她知道夏煒也不想。她是故意的,故意讓夏煒為難,也為難自己。愛做得很潦草,誰都沒有投入。白梅原以為夏煒會找借口拒絕,可夏煒沒有,白梅倒像給自己下了套。
周末,夏煒去了公司,中午不知所蹤。春蘭一大早去菜場買回一堆菜,待在廚房里大動干戈。白梅以為春蘭要招呼客人,主動把廚房騰出來。她跟夏小宇商量:去外面吃或是叫外賣。夏小宇抓起電話,叫外賣吧。白梅知道他喜歡吃緣聚德的外賣,那家店剛開不久,他還沒有吃厭。春蘭端著菜從廚房出來,喊白梅和夏小宇一起吃。
不用了,小宇叫外賣呢。白梅拒絕。
外賣不干凈,今天做這桌菜就是想請你們,可惜老夏沒在。春蘭說。
你太客氣了。白梅笑笑。
這水電煤氣費,老夏總多繳,我們也不好意思。
春蘭早跟我說想請你們吃個飯,這是她的心意。郭平在一邊幫腔。
白梅不好再拒絕。
吃完,夏小宇寫作業(yè)。白梅打夏煒電話,對方顯然不在公司,聽筒里除了他,還有其他細(xì)微的雜聲:車開動在路上的聲音,收音機情意綿綿的音樂,丁方圓若有若無的呼吸。白梅確認(rèn)她能聽到丁方圓的呼吸,就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她在電話里告訴夏煒,她約了閨蜜,要夏煒趕緊回來管兒子。掛了電話,白梅回房換衣服,驅(qū)車出來。她們四個女人約好去亞丁灣茶苑喝茶,白梅突然想去丁方圓的棋牌室看看。征求閨蜜意見,她們表示同意,一車人殺進(jìn)了丁方圓的棋牌室。
棋牌室在一個居民小區(qū)的一樓,位置不好不壞,房間布置還算雅致、干凈。白梅去的時候,包間正好空著。顯然,丁方圓面對這四張陌生面孔,有些詫異。
白梅察覺她的異樣:不歡迎?那我們換地方。
怎么會?丁方圓趕緊上前,挽住白梅。我?guī)銈內(nèi)グg。第一次和丁方圓靠那么近,劣質(zhì)香水散發(fā)出來的濃烈香味撲了白梅一臉,白梅抽了抽鼻子,有些厭惡,本能避開。丁方圓感受到白梅的抗拒,她放手,臉上堆了笑。親,你們第一次來,包間打八折,以后多來照顧生意哦……語氣像淘寶店主,管你是誰,都把你叫成親人。
落座、上茶。
白梅,你怎么尋了這么個地方?
是呀!白梅,你以前對麻將可不感興趣。
白梅,你是不是受刺激了?
她?誰受刺激也輪不到她。
……
女人們嘰嘰喳喳,白梅的心思全不在她們身上。丁方圓每半小時進(jìn)來續(xù)一次水,白梅的眼光就像膠帶紙纏在丁方圓的身上,隨著她進(jìn)進(jìn)出出。
幾圈下來,白梅技術(shù)爛,運氣超好,居然贏了錢。付錢出來,白梅請吃飯,到家已是八九點的樣子。夏煒躲在房間上網(wǎng),書房里就夏小宇一個人。白梅切了一盤哈密瓜躡手躡腳地進(jìn)到書房里,夏小宇正在畫素描,神情專注。
白梅站在夏小宇身后看他畫畫。站了很久夏小宇也沒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注意到身后有一個人的時候,差點嚇一跳。媽,鬼似的,拜托下次出現(xiàn)給個響動。
畫得不錯,贊一個!白梅拍拍夏小宇的肩,用牙簽戳了一塊哈密瓜放到夏小宇的嘴里。然后問:你爸幾時回的?
查崗呢?給咨詢費。夏小宇攤開一只手,邊咀嚼邊打趣。夏小宇從小跟白梅打鬧慣了。白梅順勢打開:胡鬧!
這么兇。夏小宇吐了吐舌頭。你家老夏兩點到家,兩點半送我去老師那畫畫,五點準(zhǔn)時接我,之后我們?nèi)チ他湲?dāng)勞。報告完畢!夏小宇活脫脫白梅的語氣。
至于兩點半至五點之間,他干了什么,我不得而知。頓了頓,夏小宇補充道。
你這孩子!白梅嗔怪道,凈瞎扯。
今天表現(xiàn)不錯,允許使用iPad半小時。白梅說,完了早點睡。從書房出來,白梅進(jìn)臥室,夏煒已經(jīng)關(guān)了電腦。
下午去哪了?
夏煒問,他不看白梅。他們很久都不再看對方的臉說話了。
陪艷她們搓了幾圈,完了請她們吃了個飯。白梅將攤在床上剛洗過的衣服疊好放進(jìn)柜子里。
嘿,真稀罕!你不是不喜歡這項全民娛樂活動?夏煒好奇。
偶爾玩玩,艷她們?nèi)币弧?/p>
輸了多少?
贏了,要不還請吃飯?
就你這么爛的技術(shù)……嘖嘖!夏煒咂了咂嘴。
嘭……一聲巨響,把夏煒和白梅嚇了一大跳。聲音是從春蘭屋里傳出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沖出臥室,夏小宇已經(jīng)站在客廳。小宇,沒你事,趕緊回去睡覺。白梅將夏小宇推進(jìn)書房,關(guān)上門。他們敲開春蘭的房門,郭平也在。在白梅印象里,郭平很少待在春蘭屋里。她曾經(jīng)跟夏煒提過,覺得春蘭兩夫妻的行為有些古怪,夏煒讓她別管閑事。
春蘭站在房門口,頂著一頭鳥巢似的短發(fā),臉紅彤彤的,眼睛浮腫,像剛哭過。郭平的臉呈青灰色,脖子上有一條青紫色抓痕,T恤右邊的袖子脫了線,掛在手臂上。兩個人的樣子很狼狽。地上一堆碎玻璃,不曉得是什么東西,巨響應(yīng)該就是由這個物件的碎裂而發(fā)出的。
發(fā)生什么事了?夏煒問。
沒事,兩口子吵架。春蘭擠出一絲笑。
你們倆真沒事?夏煒又問了一遍。
春蘭用力搖了搖頭,郭平也跟著咧了咧嘴。一旁的白梅插話: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很重要,你們剛剛嚇到小宇了。
對不起。春蘭有些尷尬。
他們不好再說什么,退出來。關(guān)門之前,春蘭說,我們保證再也不吵架了。
五
春蘭實在沒辦法,她不想跟郭平吵,也懶得吵。他們早在兩年前就離了婚,郭濤是郭家的寶貝疙瘩,怕兒子接受不了,春蘭一直沒敢告訴他。兩人約定在兒子面前假扮夫妻,郭平離婚不離家。
郭家三代單傳,郭平被父親寵壞了,書沒讀多少,禍闖了不少。父親不得不四處托人找關(guān)系,給郭平安排工作。跟春蘭結(jié)婚,兒子郭濤出生后,郭平安穩(wěn)下來,有了好好過日子的樣子。沒曾想,兒子打小體弱,春蘭一門心思撲在兒子身上,郭平嫌兒子吵,不愛待在家里。
慢慢的,春蘭發(fā)現(xiàn)家里的存款少了,郭平的身體越來越差。問郭平怎么回事,他說外面應(yīng)酬多,錢自然不夠用;春蘭讓他少出去,他說這年頭沒朋友怎么過日子,反正一堆理由。要工作、管兒子,春蘭沒那么多精力。郭平的事她管不了,也懶得管。原想日子就這么湊合過,春蘭算是認(rèn)了命。
事情發(fā)生變化是在前年。春蘭上著班,天突然就陰沉下來。家里曬著幾床被子,春蘭不放心,請假回來收被子。到家時已經(jīng)開始飄雨,春蘭急匆匆奔進(jìn)臥室,撞見了不該撞見的一幕:郭平躺在床上吞云吐霧,那神情跟春蘭在電視上看到吸毒的一模一樣。這事把春蘭給驚著了。春蘭的突然出現(xiàn),也嚇了郭平一跳,他慌里慌張收拾東西,把它們?nèi)M(jìn)了床角旮旯。最后,春蘭什么話也沒說,收了被子就走了。后來她把整個房間都翻了一遍,再沒發(fā)現(xiàn)郭平的那些東西。
再后來,春蘭提出離婚。春蘭說郭平不是東西,再過下去會害了兒子。郭平也覺得自己不是東西,答應(yīng)跟春蘭離婚。
春蘭和郭平吵架的起因還是因為錢。
郭平找春蘭要錢,春蘭不給。這個月濤濤的撫養(yǎng)費你都沒給,還好意思找我要錢。春蘭說。
算我跟你借的,還不行?郭平哀求。
沒錢,咋借?春蘭冷冷道。
郭平開始翻箱倒柜,翻到春蘭放錢的那個抽屜時,春蘭上前阻止。兩個人相互推搡,還說沒錢,這不是?郭平說,順手去拿。
春蘭抓住郭平的手。你敢拿,我跟你拼命。春蘭大叫。
郭平用另一只手扯春蘭的頭發(fā),因為痛春蘭用力打郭平,指甲劃過郭平的脖子,留下一條青紫色劃痕。春蘭抓到郭平的袖子,用全力將他推開。郭平?jīng)]站穩(wěn),撞在梳妝臺上,一只漂亮的水晶花瓶搖晃了幾下,滾落下來,轟然碎裂。
不是夏煒和白梅的闖入,春蘭不知道還會發(fā)生什么事。
郭平默然地站在那里,春蘭從抽屜里抽出幾張錢塞到郭平手里。你走吧!春蘭壓低聲音。
太少了,再給點。郭平嘟囔著。
你想讓濤濤餓肚子就盡管拿。春蘭生氣。
早這么爽快,還吵什么架。多好的花瓶,可惜了。郭平說。
滾!春蘭壓著火,從嘴里迸出一個字來。
隔天午休,白梅從單位直接開車去了丁方圓的棋牌室。棋牌室就她一個人,趴在柜臺上打盹。白梅推門進(jìn)來,丁方圓抬起頭,她對白梅一個人這個時候的光顧感到詫異。
看到我的金手鏈沒?白梅問。
金手鏈?丁方圓更為驚詫。
來你們棋牌室還在的,后來回家就不見了。
你們走了以后我打掃過,沒見到什么金手鏈。丁方圓回道。
白梅“哦”了一聲,盯著丁方圓看,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晚上,白梅問夏小宇有沒有看見她的手鏈?夏小宇很茫然,說我哪有時間管你的手鏈,一堆作業(yè)呢。
次日,白梅再一次去了丁方圓的棋牌室。她告訴丁方圓,她確定手鏈在她那里,手鏈?zhǔn)抢瞎偷纳斩Y物,她要不給她就去派出所。
白梅走了以后,丁方圓匆匆去夏煒公司。她違反約定的行為惹怒了夏煒。他語氣生硬,要求丁方圓趕緊離開。丁方圓怯怯地看夏煒一眼,走了。那一眼突然令夏煒心疼。
這個女人,對夏煒來說就像隱行人,他要的時候現(xiàn)身,不要的時候就隱在暗處,見不得陽光。丁方圓對夏煒也沒有任何要求,她一個外地女子,不漂亮,沒學(xué)歷,除了年輕,沒有任何資本。認(rèn)識夏煒純屬偶然,她不敢想夏煒會看上她。跟夏煒在一起的日子,她不過問他的行程、他對未來的打算,甚至不敢探究他的老婆。丁方圓只會委屈自己,夏煒對她好一點,她會開心半天,知足得要命。她確實是一個簡單的女人。
晚十點左右,夏煒去丁方圓的棋牌室接她。丁方圓很驚訝,夏煒解釋說白梅晚上約了人談事還沒回來,兒子已經(jīng)睡了。丁方圓說,那去我家。
兩個人去了丁方圓家。
夏煒問,出什么事了?他知道不是遇到急事,丁方圓不可能違約。丁方圓放下包就進(jìn)了廚房,餓了吧,我下碗面給你吃。丁方圓沒有急于回答夏煒。
夏煒跟進(jìn)廚房。
今天有個女人來找我,硬說我拿了她的金手鏈。我真沒拿,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她說要去派出所告我。丁方圓越說越委屈,眼眶也紅了。
你沒拿,就是上派出所也沒事,別擔(dān)心。夏煒勸道。實在不行你就照單賠償,錢我給你。
六
入秋以后,夜晚的空氣有了些微涼意。一輪殘月掛在半空,星星散亂地分布在四周,熠熠生輝。
夏煒跟丁方圓在一起的時候,白梅正被一個男人送回來。這個在飯桌上主動跟白梅搭訕的男人請白梅喝咖啡。吃飯那晚,坐在白梅邊上的是一個火辣的年輕女子,她是整場飯局的焦點,白梅靜靜地坐在那里,淡淡地看著他們,不爭也不搶。此時那個男人竟然越過辣妹坐到了白梅身邊。他對白梅說,你的氣質(zhì)真好,淡雅如蘭。
于是,那個男人就成了她的備胎。他的約白梅一般會去,只是小心拿捏著分寸??Х瑞^離白梅租的地方不遠(yuǎn),白梅沒有開車。
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小路,路燈昏暗處站立著一對男女,遠(yuǎn)看像一株低矮的熱帶植物,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白梅和男人走近,發(fā)現(xiàn)女人裸著白花花的背,雙臂鉤著男人的脖子,衣服被撩得很高,男人摟緊女人,頭埋在女人懷里。女人發(fā)出輕微的呻吟聲,悠遠(yuǎn)而綿長,像風(fēng)在呻吟。邊上是一排柳樹,柳葉被風(fēng)兒輕輕撫摸,觸動心底最柔軟的戰(zhàn)栗,這般勾魂。這真是一個由濃稠的體液浸泡著的夜,這對男女作了最恰到好處的詮釋。
白梅相信,這聲音他肯定也聽到了。在這個靜謐的夜晚,那么清晰、突兀。她甚至感受到他正在努力捕捉這聲音,如同捕捉某種隱秘的快樂。聲音由近及遠(yuǎn),直到消失,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到家時,夏煒不在。白梅準(zhǔn)備洗洗睡了,手機里跳出一條短信:寶貝,我想你了!那對男女在白梅腦子里閃了閃,然后她回道:早點休息,晚安!并迅速刪除了短信。
這一天是夏煒與丁方圓認(rèn)識的周年慶。丁方圓早早關(guān)了棋牌室,回家等夏煒。他們約好去假日酒店慶祝,這家酒店位于郊區(qū),風(fēng)景宜人。夏煒選在這里,自然是為了避人耳目。丁方圓接到夏煒電話時,正在梳妝打扮。夏煒解釋說因為有客戶過來,只能取消約會。
丁方圓“哦”了一聲。夏煒感覺到丁方圓的失落,他補充道:那邊一結(jié)束我就過來找你。丁方圓再次“哦”了一聲,掛了電話。
送客戶回酒店已經(jīng)很晚。夏煒掏出手機給丁方圓電話,想告訴她,他不過來了。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有一條未讀信息:煒,我出來了。夏煒把電話撥過去:這么晚了,你在哪里?
一個人逛,逛到你家樓下。
租房?
不,你們原來的家。
我馬上過來。夏煒掛了電話,到的時候丁方圓已經(jīng)等在樓下。
你怎么來這里?夏煒有些驚訝。
不請我上去坐坐?丁方圓說。
夏煒不太情愿,他瞟丁方圓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很堅定。走吧!他說。
這個家,除了白梅偶爾回來打掃,夏煒很久沒來過。他打開門,進(jìn)來吧。他說,然后強調(diào):不用換鞋。丁方圓瞟了一眼鞋架上那雙漂亮的軟底女式拖鞋,真不用換?丁方圓問。夏煒點點頭,她不喜歡別人碰她的東西。
丁方圓沒再說話,她走進(jìn)門,將包放在沙發(fā)上。她不急于坐下來,四處張望著。
能進(jìn)房間看看嗎?丁方圓請求。這請求不容拒絕。
稍等。夏煒從柜子里拿出一雙鞋套。丁方圓接了套在腳上,然后走進(jìn)房間。她一眼看到用一張女人的巨幅照片做成的裝飾墻,墻上的女人笑得燦爛,非常美。不知道是女人生得漂亮,還是PS的水準(zhǔn)到位,丁方圓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從房間出來,夏煒看著她,丁方圓也沒說話。
怎么突然想來這里?夏煒問。
丁方圓搖搖頭,然后笑了:這地方不錯,很溫馨,我夢里的家就是這樣。夏煒躲閃著丁方圓的目光。彼時,他們也曾經(jīng)相愛過,這是夏煒的一段中年戀情,它給夏煒沉悶的生活注射了一劑強心針,喚起了夏煒對青春、對愛的無限想象。濃情蜜意時,夏煒也給過丁方圓一些承諾,她手上戴的那枚紅瑪瑙戒指就是最好的物證。
對了,那件事后來怎么樣了?夏煒迅速轉(zhuǎn)移話題。
哦,說來倒也奇怪,那個女人再沒出現(xiàn)過。夏煒看了眼墻上的掛鐘,站起身。很晚了,我送你回家。他說,拿起沙發(fā)上丁方圓的坤包。
臨走,丁方圓狡黠地看夏煒一眼,眼神再一次掠過屋子的邊邊角角,然后她聽話地隨夏煒離開。
某日,吃飯的時候,夏小宇突然問白梅:你的手鏈找到了?
白梅看了眼腕上的鏈子,點點頭。
在哪找到的?小孩子天生有好奇心。
床底下。白梅隨口一說。
你把手鏈弄丟了?夏煒問。什么時候的事,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
又不是什么大事,你那么忙,還是少給你添亂。白梅回,也不看夏煒,顧自吃飯。夏煒突然覺得身邊這兩個女人,最近的舉動有些古怪。他越來越看不懂、猜不透她們?;蛟S女人這種動物,夏煒這輩子都不可能搞清楚。最后他想,也許是該跟丁方圓分手了。
七
夏小宇高一快念完了,白梅一直擔(dān)心他的英語成績。夏小宇不喜歡背誦英文單詞,他認(rèn)為這種行為幼稚可笑。小孩子就是這樣,總會找理由來說明他們行為的正確性。白梅專門請了家教老師,但收效甚微。
白梅沒辦法,她決定跟夏小宇講條件,要是期末考試英語成績進(jìn)前25名,她就帶夏小宇去臺灣。不談?wù)巍v史因素,臺灣是吃貨夏小宇夢寐以求的地方。白梅的許諾,讓夏小宇著實興奮了好幾天。
公布成績那會,夏小宇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不過這孩子運氣好,他的英語成績位列第24名,是他有史以來考得最好的一次。白梅二話不說,辦妥一切手續(xù),帶夏小宇跟團飛臺灣。
白梅和夏小宇去臺灣的事,春蘭知道。郭濤說起這事時一臉羨慕,可春蘭沒錢,郭濤哪也去不了。
于是,春蘭跟夏煒商量:她們娘倆不在,晚飯沒著落時就知會一聲。
夏煒表示同意。
按理白梅不在,夏煒隨時可以去丁方圓那里。然而,自打決定跟丁方圓分手,他就減少了聯(lián)系,她家再沒去過。她也不主動要求他去,就像突然間達(dá)成一致意見。丁方圓越這樣,夏煒越放心不下。偶爾他會上她的棋牌室看看,待上一會兒;他也仍然會當(dāng)她的面給那些人打電話,讓他們多照顧她的生意。丁方圓總說,你忙就不用管我了。
沒有應(yīng)酬的夜,夏煒就回來跟春蘭他們吃。春蘭的菜做得非常地道,相比外面的那些油膩,夏煒更喜歡吃春蘭做的飯。這天,郭濤上爺爺家,郭平不知所蹤。飯桌上就剩春蘭跟夏煒,兩個人的晚餐顯得有些冷清。夏煒沒話找話,尋了飯局上流行的一些段子說給春蘭聽,春蘭沒湊過飯局,頭一回聽覺得新鮮、有趣。說到好笑處,春蘭笑得前仰后合。
郭平進(jìn)來時,兩個人正說得熱乎。
郭平不高興,他顧自坐到沙發(fā)上抽煙,煙灰四散。
兩家人租房時,白梅講究,提出了約法三章。春蘭和郭平也默認(rèn)了,其中一條就是不準(zhǔn)在家里抽煙,白梅和孩子們聞不得煙味。
郭平的行徑此時也落在春蘭的眼里。回來了,吃過沒?她問。
郭平?jīng)]有反應(yīng)。
夏煒有些尷尬,他放下碗,站起身,朝春蘭笑笑。我吃飽了,先回房。轉(zhuǎn)身進(jìn)了自己房間。
春蘭白了郭平一眼。
又發(fā)神經(jīng)。春蘭邊收拾碗筷邊喃喃道。郭平掐滅煙,站起來。跟人家老公吃飯很爽,是吧?郭平冷嘲熱諷。
當(dāng)然。春蘭故意說。跟你有半毛錢關(guān)系?春蘭反問。
哼,我還不是怕你上當(dāng)受騙。郭平嚷嚷。
笑話,我春蘭這輩子除了上你郭平的當(dāng),還能上誰的當(dāng)?春蘭把碗筷收起來,放進(jìn)水池里,懶得理他。
我還沒吃呢?郭平說。
上外面吃去,這沒你的飯。春蘭邊涮碗邊說。
給我錢,我就去。郭平跟進(jìn)廚房,站在春蘭身后,腆著臉說。春蘭不理他,顧自忙乎。半晌,郭平覺得無趣,自己找吃的。他從櫥柜里翻出一盒方便面,又從冰箱里拿了兩根火腿腸和一瓶啤酒,美滋滋地吃起來。
春蘭收拾好,從廚房出來。火腿腸和啤酒是人白梅的東西,你怎么拿了就吃?春蘭呵斥道。
郭平看春蘭一眼,繼續(xù)吃。春蘭無奈,進(jìn)了自己房間。
次日下班,春蘭特地去趟超市,準(zhǔn)備把郭平吃的東西給白梅補回去。雖不值幾個
錢,春蘭也不想讓白梅以為自己愛占人便宜。剛走到超市門口,有人叫住了她。
春蘭有些懵,覺得眼前這個人似曾相識,實在又想不起是誰。
男人打扮得體,一看就是有錢人。春蘭基本上跟這一類人絕緣,她的朋友少得可憐,生活也很簡單,上班和照顧孩子。
春蘭,你是春蘭吧!對方再次問道。
我是,你是誰?春蘭對一個陌生男人親切地喊她春蘭,感到不快。
忘了?我是大偉,你小學(xué)同學(xué),咱還坐過一學(xué)期的同桌。對方在這里與春蘭不期而遇,顯然很興奮。
屠大偉!真的是你?這么巧,春蘭驚呼。
這么多年沒見,還是小時候那漂亮模樣,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屠大偉打趣。
老成什么樣了,還說。春蘭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會遇上兒時同學(xué),出門前真得好好捯飭捯飭。
這么一想,春蘭有些局促。屠大偉說得沒錯,念小學(xué)那會春蘭不是班花,也能排班花第二,屠大偉還往她的書桌里塞過情書。春蘭裝作不知道,后來兩人上的不是同一所初中,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春蘭混得不好,同學(xué)會她要嘛不參加,要嘛沒人記得叫她。跟同學(xué)的聯(lián)系陸續(xù)斷了,屠大偉她也再沒見過。突然的碰面令春蘭恍惚,以為自己穿越了。
八
兩個人正聊著。一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從超市出來,向屠大偉喊爸。屠大偉朝女孩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這是你春蘭阿姨,爸的小學(xué)同學(xué)。
我女兒。
屠大偉分別作了介紹。
春蘭笑笑。長這么大了,小姑娘真漂亮,像她媽吧?春蘭問,順勢摸了摸女孩一頭柔順的短發(fā)。女孩下意識地往后躲,一臉的不高興。
嗯。怎么不叫人?屠大偉對女兒說。
爸,我還一堆作業(yè)沒做呢,你先送我回家。女兒對屠大偉命令道。
這孩子真沒禮貌。屠大偉訓(xùn)斥。
你還是趕緊送孩子回去!我得上超市買點東西。春蘭打著圓場。屠大偉點點頭,問春蘭要了手機號。
有空敘敘舊。屠大偉做了個電聯(lián)的手勢。
春蘭笑笑,站在那里,看著屠大偉開車離去。
往事碎片般涌向春蘭,漫天飛舞。她站在那里發(fā)了一陣呆,心情突然變得有些糟。春蘭沒去超市,直接回了家。
客廳里放著一箱車?yán)遄印?/p>
見春蘭回來,夏煒說,這箱車?yán)遄咏o你,讓郭濤嘗嘗鮮。
春蘭不好意思,擺擺手。不用,濤濤要吃我會給他買。
送客戶的多一箱出來,你看白梅娘倆也不在,放久了要爛的。夏煒故意說。
你留著自己吃。春蘭堅持。
正推搡,郭平回來。他跟夏煒打了招呼,笑嘻嘻對春蘭說,這是人老夏的心意。轉(zhuǎn)頭對夏煒說,我替春蘭謝謝你,然后將車?yán)遄影徇M(jìn)春蘭的房間。春蘭有些尷尬,她羞赧地看夏煒一眼,跟著郭平進(jìn)了房間。
出手真大方,外面賣六十元一斤呢,兒子有口福了,嘖嘖。郭平咂了咂嘴。
你好意思要人家東西?春蘭埋怨。
人有錢,白要白不要!再說你不還做飯給他吃。郭平哼了一聲。
一兩頓飯要幾個錢,虧你說得出,不知道誰老在這白吃白喝。春蘭冷笑。
我又不是沒給錢。郭平回道。再說,你陪人家吃飯,怎么也得表示表示。郭平嘿嘿笑著。
你……會不會說人話。春蘭有些惱火,作勢要打郭平。郭平躲開,看把你急的,心里沒鬼急啥?
人老夏是好人,這種話以后不許再說。春蘭嚴(yán)肅道。
他?郭平很是不屑。他外面有人。郭平湊到春蘭耳邊,神秘兮兮。
你少在這瞎說,他們夫妻感情好,我都看在眼里。春蘭不信。
幼稚。郭平笑道。你們女人就是好騙。
春蘭睜大眼睛,真有這事?春蘭問。
嗯,巧了,正好被我瞅見。郭平嬉皮笑臉:想知道?親一口就告訴你。
沒個正形,愛說不說!春蘭低聲呵斥。
郭平告訴春蘭這么一件事:有天下夜班,郭平覺得肚子餓,晃進(jìn)了阿毛夜排檔,看到夏煒跟一個女人在一起,一邊吃還一邊說說笑笑。當(dāng)時郭平想,這種事要是被他老婆知道了,一定以為是他告的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郭平乘他們沒發(fā)現(xiàn),溜了……
春蘭聽得仔細(xì),興奮地晃動著身子。唉,平時看他們夫妻挺恩愛,真想不到。春蘭嘆道,心下喜悅。她那么羨慕白梅,她的穿著、用度,她說話的語氣,甚至她的一瞥一笑、舉手投足。她看上去優(yōu)雅、自信,完全符合春蘭心目中好女人的形象。在白梅面前,她始終覺得自己沒底氣,矮人一截?,F(xiàn)在,她忽然感覺良好起來。
那女人長什么樣?春蘭八卦道。
沒敢細(xì)看,反正除了年輕,跟他老婆沒法比。
那是,她老婆漂亮,有文化,工作也好。哎呀,春蘭站起來,準(zhǔn)備去廚房做飯?,F(xiàn)在的男人真看不懂!最后,春蘭用這句話結(jié)束了與郭平的對話。
飯桌上,夏煒夸春蘭的廚藝好。說白梅有她一半,他就有福享了。春蘭笑夏煒不知足,像白梅這樣放在家里安心,拿出去有面子的女人很稀缺。男人要能攤上這種女人那是祖墳上冒青煙,上輩子修來的?!f笑,郭平突然插進(jìn)來打斷了春蘭的話。
老夏,不好意思……有個事想請你幫忙。他說。
春蘭不曉得他要說什么,定定地看著他。
前陣子老爸摔斷了腿要做手術(shù),手術(shù)費不夠,老爸現(xiàn)在還躺在病床上。停頓了下,他問,能先借我點錢嗎?
春蘭終于明白郭平的意圖,她在桌子底下用力扯郭平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郭平不聽,他甩開春蘭的手,可憐巴巴地看著夏煒。
要多少?老人的病不能耽擱。夏煒從褲兜里取出錢包,攤開,厚厚的一沓。郭平下意識地掃了一眼。三千塊,他說。
夏煒數(shù)了數(shù),將錢遞到郭平手里。
吃完飯,春蘭把郭平叫到房間說話。要他借了錢趕緊還回去,還有就是不許把老夏的事告訴白梅。
九
丁方圓終于決定約白梅見面。
她們約在丁方圓的家里。那個地方,白梅去過很多次,新漆的藍(lán)色防盜門,倒貼在門上的燙金福字,一切都很熟悉,像老朋友的家。白梅坐下來,她們也像老朋友那樣聊了會天氣。
然后,丁方圓說我看到你家的那面裝飾墻了。你在上面笑,很抓人,我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你喜歡的話也可以在這里做上一面。白梅說。
可我沒你漂亮。丁方圓笑了。
找我什么事?白梅問,肚子里有了?
你怎么知道?丁方圓好奇。白梅說,我能聞出味來。也不知道怎么了,現(xiàn)在我對身邊所有的事都能了如指掌,像女巫。你覺得可怕嗎?有時我都覺得自己很可怕。
丁方圓咯咯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磥恚蚁敫墒裁?,你都曉得。
白梅說,這很正常。
笑過之后,丁方圓說,我想知道他心里還有沒有我?
那你試試,現(xiàn)在就發(fā)短信告訴他你有了。白梅說。
其實……我知道結(jié)果。半晌,丁方圓說。她的眼神迅速暗淡下來,垂下長長的睫毛,雙手用力地絞動著衣襟。
此刻,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空氣無比沉悶,白梅有些壓抑,她站起來,走到門口,突然又轉(zhuǎn)回身。如果我是你,就把賬號給他!白梅恨恨道。
丁方圓遲疑地抬頭看著白梅,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白梅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她就像一個蹩腳的搞錯了角色的演員,明明是自己的戲,上演的卻是別人的戲碼。此時,手機里發(fā)出“嘀”的一聲:寶貝,我病了,來看看我好嗎?
病總會好。白梅回完信息,將男人拉入了黑名單。
夏煒收到丁方圓的信息之后,隔天就將錢全部打到她的賬戶上。事情比想象中順利得多,夏煒如釋重負(fù)。
悵然若失……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夏煒都被這種感覺包圍,像被人施了魔法、下了咒語,怎么也緩不過勁。他勸慰自己,只能把這傷痛交給時間了。
這天晚上,白梅與夏煒回家。車上,白梅跟夏煒打趣說自己不在家的日子,夏煒過得很可憐。
夏煒笑:你有千里眼還是順風(fēng)耳,我過得好不好你咋知道。
白梅說,你是不吃方便面、火腿腸的,咱家的面和腸都沒了,你說你的日子能好?
我沒吃。夏煒道。
哦,那敢情是春蘭拿了,她這人愛占小便宜。白梅說。
不至于吧,可能肚子餓了,一時沒找到吃的。夏煒替春蘭辯解。
我又沒說她什么,你倒急。白梅故意調(diào)侃。不說她了,不知道兒子假期作業(yè)完成得怎么樣,去趟臺灣玩野了。
回頭我檢查檢查。夏煒回。
兩人沒再說話。
到家時,屋子里一片漆黑,白梅恍惚間看到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在打亮電燈的剎那,她看到春蘭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白梅被嚇了一跳。
春蘭,你怎么不開燈,一個人坐這?白梅問。
沒有反應(yīng)。春蘭面無表情,臉色蒼白,燈光映照下顯得尤為慘淡。她眼神呆滯,定定地盯著一個點,似看非看。
白梅有些害怕,她在春蘭身邊坐下。發(fā)生什么事了?白梅問。
還是沒有反應(yīng)。郭平呢?白梅追問。春蘭就像一株從沙發(fā)上長出來的植物,因為缺水而奄奄一息,白梅忍不住搖晃春蘭的身子。老夏,趕緊給郭平打電話。白梅抬起頭,看著夏煒。
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夏煒掛了電話,要不送春蘭去醫(yī)院?
醫(yī)生給春蘭打了鎮(zhèn)靜劑,對白梅說,觀察下再說吧。夏煒差點沒把郭平的手機打爆。打通了,郭平說馬上來醫(yī)院,等半天也沒見著人影。
白梅看春蘭可憐,跟夏煒說晚上由她陪床算了。夏煒表示同意,都是女人,白梅留下來方便些。然后他說,我去弄點飯。
不多久,夏煒回來了。他打開保溫盒,和白梅在病房坐下來,邊吃邊聊。春蘭沒事吧?夏煒問。
白梅點點頭。這個郭平,知道老婆在醫(yī)院都不現(xiàn)身,什么人!夏煒埋怨道。
他們夫妻關(guān)系不太好。白梅說。
我總感覺郭平這人怪怪的,春蘭攤上他,唉,命苦!夏煒嘆了口氣。
次日,春蘭醒了,她很驚訝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她坐起身,四下張望。春蘭,你醒了。白梅從外面進(jìn)來,手里提著早點。剛買的,餓了吧?
我怎么會在這里?春蘭問。
你不記得?昨晚我跟老夏送你來的醫(yī)院。停頓了下,白梅說,你老公他……有點事,先走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明白的。春蘭輕聲說。
那個……感覺好點沒?白梅迅速轉(zhuǎn)移話題。對了,你昨晚的樣子很嚇人,出什么事了?白梅表示關(guān)切。
春蘭笑笑,搖了搖頭。然后她說,我想出院。
白梅去找醫(yī)生,夏煒也來了病房。夏煒讓白梅回去睡覺,他照顧春蘭。白梅說不用了,看春蘭的情況應(yīng)該可以出院。夏煒沒再說話,站在一邊看醫(yī)生給春蘭檢查。白梅跟夏煒使了眼色,郭平呢?她壓低聲音。你讓他過來辦出院手續(xù)。
夏煒面露難色,打了一早電話,一個沒打通,不知死哪里去了。
什么人嘛,那你去辦!白梅臉色有些難看。未了,她說,總不能不管。
十
春蘭不敢相信郭平居然偷了她的東西。
一對翡翠手鐲,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念想。這對手鐲聽母親說是外婆留給她的,春蘭算起來也傳了有三代。手鐲細(xì)潤、潔凈、水頭足,底子與翠色協(xié)調(diào)一致,互相照應(yīng),襯托出翠色的富麗。它的拋光度、光潔度都不錯,摸上去有一種非常溫潤的滑膩感。
那天,春蘭打掃屋子,發(fā)現(xiàn)抽屜的鎖好像被人動過。她打開抽屜,裝手鐲的盒子還在,盒子里空空如也。春蘭額頭上立時冒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家里進(jìn)賊了。她迅速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準(zhǔn)備報警。
突然一個念頭在她腦子里閃過,她遲疑了下,將手機放回去。
春蘭又仔細(xì)檢查了一遍房間,其他東西都還在,唯獨不見了手鐲。家里不像有小偷光顧,知道這對翡翠手鐲的除了她,還有郭平父子。她把郭濤叫到房間,問他是否動過那對翡翠手鐲。
郭濤一臉茫然地看著春蘭,反問:我動那東西干嗎?
春蘭問,那你爸呢?
我怎么知道,他是你老公,還問我!郭濤有些不高興。還有許多英語單詞沒背呢,饒了我吧。
春蘭揮揮手,郭濤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什么。他說,對了,爸昨有問過我知不知道抽屜的鑰匙放哪了?
你怎么說的?春蘭問。
我說在你包里。
春蘭明白過來,她再次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郭平,你馬上給我死回來!春蘭對著手機大叫。
不到一刻鐘,郭平站在春蘭面前,面如死灰。春蘭,對不起!郭平首先開了口,他低著頭,踮起右腳尖,在地板上來回搓。
手鐲果然是你偷的。春蘭冷笑道:你這個小偷!我要去告你!
郭平突然跪下來。春蘭,求你了。我要坐了牢,濤濤怎么辦?
濤濤不用你管,你不給我添亂就算燒高香。春蘭回。
你讓濤濤有個坐牢的爹,以后咋辦?
這句話擊中了春蘭的要害,她的身子不由顫抖起來。半晌,她說,好,不告你,你把手鐲還我。
手鐲,我……我已經(jīng)托人賣了。郭平復(fù)又低下頭,他不敢看春蘭的眼睛。
什么?春蘭差點跳起來。你混蛋!春蘭抓起床上的枕頭朝郭平扔過去。我看你還是把我賣了!
郭平躲閃開。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不就一對手鐲。郭平邊說邊走出房間,春蘭追出來,你去把它給我要回來!
等我有錢了還你!郭平說完,摔門而去。
春蘭一陣眩暈,軟在了沙發(fā)上。
幸虧白梅與夏煒,春蘭內(nèi)心感激。這樣的丑事,她怎么說得出口。尤其在白梅面前,她剛剛從郭平那里找到一點平衡。她不想打破這種局面,即便她知道這完全屬于自欺欺人。
郭平告訴她夏煒有外遇的事后,春蘭心里就藏了秘密。每次看白梅與夏煒和睦的樣子,春蘭就替白梅不值。要是郭平在,她會在房里跟他叨叨。面對白梅,很多次她欲言又止。她不想白梅一直被蒙在鼓里,又覺得這種事還是不知道的好。也因為這個,春蘭反而不覺得自己命苦了。
春蘭的細(xì)微變化,白梅不是沒有察覺。依白梅的性格,你不想說,她也不會問。她們不過是萍水相逢,遲早也會成為路人。她們彼此心里有了猜度,面上倒比過去熱絡(luò)。
春蘭事件之后,白梅對郭濤忽然好起來。
她給夏小宇的東西,也給郭濤留一份。夏小宇不樂意,說白梅把他們整成了雙胞胎。
白梅說,春蘭家條件不好,你就當(dāng)我獻(xiàn)愛心。
夏小宇就笑,你要獻(xiàn),還得看人要不要。
白梅有些疑惑,問夏小宇說這話的意思。夏小宇說,你給他買的東西,他全收進(jìn)柜子里,一次也沒用。
白梅沒再說話,下次還是一人一份。
春蘭很不好意思,拒絕了幾次,后來也就收下。她知道郭濤學(xué)習(xí)成績比夏小宇好,就時常當(dāng)著白梅的面,讓郭濤在學(xué)習(xí)上幫助夏小宇。
白梅發(fā)現(xiàn),兩家人住著住著,忽然就處出感情來。白梅想:習(xí)慣這東西真可怕。夏小宇升高二了,他們原本打算上完高一就重新租房單住。對白梅來說,錢不是問題。現(xiàn)在無論夏煒還是夏小宇,都不提重租的事,他們好像也習(xí)慣了。
白梅對自己說:那就先住著。至少對夏小宇來說,郭濤是個好榜樣。
郭平就像忘記了曾跟夏煒借過錢,看到夏煒也從不提還錢的事。夏煒想,算了,就當(dāng)是白給他了。他也沒敢告訴白梅,怕白梅不高興。
在夏煒看來,除了郭平不太靠譜,春蘭母子還不錯??窗酌泛痛禾m處得可以,夏小宇跟郭濤也算和諧。白梅不提,夏小宇不提,夏煒曾有過的搬離另租的想法也漸淡化。
十一
這晚,春蘭正在追韓劇,為女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抹眼淚。手機突然響了,一個陌生號碼,春蘭以為打錯了,本不想接。
電話響得很持久,仿佛知道對方的心思。
春蘭接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春蘭,我是大偉。
哦,春蘭應(yīng)著,有事嗎?她問。
出來吧!幾個老同學(xué)想聚聚。春蘭推辭,她不想去,一來心思都在韓劇里,二來也不喜歡這種鬧騰騰、除了攀比還是攀比的聚會。屠大偉說他待會就來接她,并說定好的事,不去沒法交代。春蘭拗不過,把地址告訴了屠大偉。二十分鐘后,屠大偉開著他的奧迪A6停在了春蘭樓下。
春蘭撂下電話,趕緊梳妝打扮。她把衣柜里平素沒舍得穿的衣服拿出來,對著鏡子一件件試,不是覺得這件過了時,就是那件顏色深了些。春蘭有些氣餒,她真后悔耳根子軟,答應(yīng)了屠大偉。
此時,手機再次蜂鳴。春蘭知道屠大偉到了,她不好意思讓人等,匆匆拿上包就下了樓。
時值深秋,天氣還未完全轉(zhuǎn)冷。春蘭穿的是一件藍(lán)格子大衣,顯得有些突兀。
呵,天還沒那么冷吧!屠大偉從車?yán)锾匠鲱^,脫口而出。
春蘭的臉霎時紅了。此時,春蘭也覺得自己穿錯了,背上一層細(xì)密的汗珠滲出來。不光如此,已經(jīng)有人朝她看過來。
春蘭下意識地想把大衣脫了,才記起忘了換里面的衣服。春蘭里面穿的是一件前年織的淡黃色羊絨衫,原先還亮眼,穿久了有些褪色。右邊的袖口開裂了,春蘭隨手縫了幾針,現(xiàn)在有幾根線頭散出來。春蘭想,她實在沒有勇氣在老同學(xué)們面前穿這樣一件破爛衣服,太丟臉了。
想到這,春蘭徹底放棄脫掉大衣的念頭。她羞澀地笑笑,鉆進(jìn)屠大偉的車?yán)铩\嚧耙恢泵荛]著,車?yán)锏臏囟雀叱鐾饷婧脦锥?。不到十分鐘,春蘭已是汗流浹背。她把車窗往下?lián)u,清冷的夜風(fēng)撲面而來,春蘭感覺好受些。
熱了?屠大偉輕聲問。把大衣脫了唄。
還好。春蘭笑笑,將目光移向窗外。
城市的燈光星星點點,屠大偉的車穿梭在繁華的街道上,路兩旁是高大的梧桐樹,泛黃的樹葉鋪了一地,車輪碾壓時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
到煙雨茶樓時,包廂里一個人都沒有。春蘭問:他們?nèi)四兀?/p>
不來了。屠大偉說。
為什么?你不是說,我不去沒法交代,他們倒不來了。春蘭有些不高興。
不這么說,怎么請得動你。屠大偉笑。
你……怎么知道?春蘭驚訝,她的眉毛豎起來。片刻工夫,目光就柔軟了。
屠大偉笑著,來都來了,坐下來喝點,老同學(xué)多久沒見了。
春蘭坐下來。包廂很暖和,春蘭感覺熱,燥燥的。把大衣脫了吧,這沒外人。屠大偉很貼心。
春蘭有些局促,猶豫著還是脫了。
屠大偉看春蘭一眼,輕聲說:以前聽老同學(xué)說你過得不太好,看來是真的?春蘭臉頰發(fā)燙,她低下頭,將袖上的線頭緊緊拽在手里,拽出一手心的汗。半晌,她抬起頭,笑笑,我就這命。
氣氛有些壓抑,屠大偉一時不知該說什么。頓了頓,春蘭繼續(xù)道:沒事,我還有個好兒子,他是我全部希望。
嗯,以后可以享兒子的福。屠大偉點點頭。
你呢?看你這么光鮮,日子過得很滋潤吧?春蘭問。
光鮮是做給別人看的,自己的生活自己知道。屠大偉嘆口氣。
春蘭睜大眼睛,疑惑地看著屠大偉。老婆跟我鬧離婚,煩得要命。停頓片刻,屠大偉繼續(xù)說,是我做了錯事,怪不得她,說真的我不想離……
春蘭沒有再問,她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
他們開始聊些陳年舊事、舊人。說到好笑處,春蘭竟有些手舞足蹈,袖上散出的線頭隨春蘭的手勢跳動,翻飛在屠大偉的眼前,像一只美麗的風(fēng)箏。有那么一刻,他們都恍若回到了年少時。
到住處時,夜已經(jīng)有些深了。
春蘭很興奮,她把藍(lán)格子大衣重新掛回衣柜里。然后在梳妝臺前坐下來,呆呆地看著鏡中人,全然沒有一絲睡意。
春蘭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這么多話,也沒有這么快樂過。
她多想找回年少時生動、俊俏的模樣,然而鏡中的那張臉木刻一般。膚色蠟黃暗淡,眼角細(xì)密的魚尾紋,臉頰不知何時冒出一些褐色斑點,嘴唇不復(fù)飽滿紅潤……臉上任何一個部位都清晰地刻下了歲月的痕跡。春蘭突然哭起來,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她伸出手將她的眼淚抹到整張臉上,好像要讓臉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到悲傷一樣,一點一點抹勻。
現(xiàn)在的生活,對春蘭來說,簡直有些糟糕。貪上這樣的前老公,春蘭認(rèn)了命。兒子爭氣,自己有份工作,即便沒什么錢,她也能把生活過得云淡風(fēng)輕。然而孤獨就像鬼魅,總在不經(jīng)意間招惹春蘭。白天還好,一堆事,春蘭閑不下來。一到晚上,特別是夜闌人靜時,春蘭倍感孤獨。夜漫長得像沒有底的洞,來自身體與心靈深處的躁動像只章魚,把觸角伸向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她想抓住點什么,周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她常常失眠,失眠真是種煎熬,總能令春蘭莫名生出些許絕望來。
春蘭很討厭這樣的夜。
比如今夜。
十二
日子如常。
這天,夏煒加班回來晚了,順路拐進(jìn)阿毛夜排檔。他要了一瓶啤酒,點了幾個小菜。正吃著,郭平來了。
老夏,這么巧,一個人?郭平打著招呼。
嗯。夏煒點點頭。郭平在夏煒身邊坐下來,又跟老板要了幾個炒菜,兩瓶啤酒,很是隨意。夏煒不喜歡郭平這樣,出于禮貌,他不好拒絕。
一個人喝多沒意思。郭平說。
夏煒咧嘴笑笑,郭平給自己滿上,也給夏煒倒上。然后他說,來,走一個!
兩個人邊喝邊聊。
夏煒跟郭平其實沒什么共同語言。郭平想要討好夏煒,他覺得都是男人,聊女人是最保險的話題。
哥,聽春蘭說嫂子比她還大兩歲,保養(yǎng)得真好。郭平改了稱呼,夏煒很不習(xí)慣。
還行吧。夏煒敷衍。
哥,你真福氣,嫂子漂亮又有氣質(zhì),知識女性。
你家春蘭也不錯,賢惠、持家,能做一手好菜。夏煒不好意思再敷衍。
郭平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哪能跟嫂子比。
哥,幫個忙行不?郭平喝了一口酒,突然說。
夏煒沒反應(yīng),郭平顧自說下去,哥,借我點錢唄,我想給濤濤報個補習(xí)班。郭平的話惹惱了夏煒:沒錢,報什么班。上回借那錢算我白給!夏煒臉色難看,站起來準(zhǔn)備離開。
郭平忙扯住夏煒,哥,消消氣。等我有錢了,一并還你。
你?夏煒不屑地看郭平一眼。你就不像男人。
嘿嘿,那是,哪有哥過得滋潤。郭平笑得無恥,我知道哥外面有女人。夏煒吃驚地看著郭平。
你跟那女人在這里吃宵夜,正好被我撞見。郭平掃一眼夏煒,住了口。
那又怎樣?夏煒問。
哥,你那么有錢,表示表示,我就當(dāng)沒看見。郭平笑。
威脅我?夏煒憤怒。
不敢,咱們各取所需,你過你的滋潤日子,讓我也好過點。郭平止了笑。
哈哈……夏煒突然笑起來。半晌,他說,想都別想。然后結(jié)賬走人。夏煒的奇怪舉動,令郭平茫然。他開始有些舉棋不定,決定看看再說。
巧遇屠大偉之后,春蘭偶爾會收到他的問候電話。
這天,郭平吃過晚飯正要走,春蘭叫住了他。
想男人了?郭平笑。
誰會想你?春蘭白郭平一眼,找你有事。
啥事?郭平說。
你問人老夏借的錢還了沒?春蘭問。
還沒,這陣子手頭緊。怎么他找你要了?郭平回。
春蘭搖搖頭。哪像你,他才不會。停頓片刻,春蘭繼續(xù)說,正好朋友的朋友手里有個活,你去接了,賺點錢。
郭平不相信地看著春蘭,你的朋友我還不知道?沒那攬活的本事。
愛信不信,干不干吧?給句準(zhǔn)話。春蘭有些不耐煩。
郭平想了想,應(yīng)承下來,他太需要錢了。
郭平說得沒錯,春蘭沒那本事?;钍峭来髠ソo攬的,他看春蘭可憐,想幫幫她。怕郭平誤會,屠大偉讓春蘭別告訴郭平。
郭平到底還是去了。拿到錢,郭平一點也不開心。跟春蘭離婚,他是離婚不離家,心里還一直把春蘭當(dāng)老婆。他給春蘭打電話,說要謝謝她朋友的朋友。春蘭說不用了,別糟蹋錢就行。
春蘭的話,郭平聽了心里難受。
掛了電話,郭平順道拐進(jìn)一家枕河而居的小酒館。還沒到飯點,酒館里人不多。郭平選在靠窗位置坐下來,點了兩個小菜,要了一瓶酒。
黃昏來臨,一輪血色的夕陽碩大寧靜地在城市的高樓間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兩杯酒下肚,郭平身體外面的那層最生硬的殼慢慢蛻去,心柔軟下來。他想好好回憶春蘭最近的表現(xiàn),或者說是細(xì)微變化,才發(fā)現(xiàn)什么也想不起。他已若干年沒有關(guān)注過這個女人,他始終認(rèn)為在乎與否,她都在那里,根本不必?fù)?dān)心有一天她會離他而去,即使他們離婚。
多年來,郭平在春蘭面前一直很任性,他想什么做什么,從來不會顧及春蘭的感受,春蘭也由著他的性子。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相處模式,他好像蓄意要無限制地被縱容,讓春蘭寵他,把他當(dāng)成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現(xiàn)在,他突然意識到春蘭也會被人寵愛。說得難聽點,也會有男人打她的主意。此時,郭平想要站起來,搖搖晃晃間又頹然跌坐在了椅子上。
天漸漸暗下來,酒瓶已經(jīng)見底。郭平紅著眼睛眺望窗外,遠(yuǎn)處的燈光照在水面上,環(huán)城河岸邊的柳樹影子黑漆漆地落在水里,像水底浮出來的水妖。
十三
入夏以后,氣溫迅速攀升。今夏不知怎么了,不光來得早,且熱得異乎尋常。溫度高得已不單是能用皮膚感覺到,甚至就在眼前漂浮。尤其午后陽光,仿佛濺著火星子,路面都被灼焦了。
高考的日子所剩無幾,孩子忙碌,父母跟著忙亂。白梅的神經(jīng)每天都繃得很緊,現(xiàn)在的她腦子里除了夏小宇,已經(jīng)裝不下任何人。她跟夏煒說話,也全是有關(guān)夏小宇的各種問題。
這天,白梅一早就鉆進(jìn)廚房,給夏小宇準(zhǔn)備吃的。進(jìn)入高考戰(zhàn)備狀態(tài)后,白梅全面掌管了夏小宇的飲食。她特地從網(wǎng)上下了一份學(xué)生補腦食譜,根據(jù)夏小宇的喜好每天挑選幾道菜做給他吃。
此時,白梅正專心剝核桃,她知道核桃補腦,總會多剝一些做菜用。郭平進(jìn)來,她沒注意。嫂子,郭平叫。第一次聽人這么稱呼,白梅有些愣怔,她抬頭看郭平一眼。有事?白梅笑笑。
我?guī)湍銊?。郭平說。
不用。白梅拒絕。
你對夏小宇真好,把心思都用在兒子身上,不過老公也要管的。郭平試探道。
白梅不解地看著郭平。他不用我管。
郭平閃進(jìn)廚房,正好被夏煒看到。他知道郭平想干什么,便貼在門上聽他跟白梅說話。
此時,夏煒推門進(jìn)來。他對郭平說,走,我找你有點事!
夏煒把郭平拉進(jìn)房間。別費勁了。夏煒冷冷道。
哼,那你還怕我說。
實話告你,我早跟她分了,這事白梅知道。你呢,也甭打什么歪主意。
哈,真沒看出來,嫂子心真大。不過,我的心眼小。郭平冷笑。
夏煒不解地看著郭平。
你跟春蘭眉來眼去,別以為我不知道?郭平說。
神經(jīng)病!夏煒忍不住想罵人。往自個老婆身上潑污水,真有你的。
我不信你倆沒事。郭平有些激動。
你憑什么說我們有事?夏煒反問。
我又不是空氣,當(dāng)我沒長眼睛,沒腦子?郭平回。
算了,懶得理你。我只想對你說一句話:無恥真是一種強大。夏煒憤怒中夾雜著嘲諷,他側(cè)著臉眼神鋒利地逼視著郭平的眼睛。
這句話,這眼神突然就讓郭平?jīng)]有了還手之力。
郭平走后,白梅問夏煒,郭平怎么怪怪的。夏煒說,這人腦子有病,并讓白梅別再理他。
白梅也沒心思管郭平。離高考只剩一個多星期,夏小宇越來越不在狀態(tài),書看不了多久就犯困。白梅看著心焦,卻束手無策。為幫夏小宇提神,白梅每天泡一杯加了伴侶的咖啡給他喝。
咖啡是夏煒買的,就放在廚房的柜子里。沒事時,夏煒喜歡泡上一杯,然后加少許伴侶,濃香四溢,邊喝邊上網(wǎng)看電影,算作消遣。夏小宇不愛喝咖啡,嫌咖啡味苦?,F(xiàn)在,他竟然賴上了,每天都吵著要喝。
高考的日子到了,白梅請假全程陪護(hù)。
夏小宇一早起來就覺得惡心,白梅做的豐盛早餐,他一口都不想吃。白梅看他臉色不好,以為是考前緊張。
也不能不吃啊,考試怎么支撐得了。白梅說。夏小宇看白梅擔(dān)心,往嘴里灌了幾口牛奶,總算沒有吐出來。白梅送夏小宇進(jìn)考場前,再次檢查了他的考試用品,滿意后她叮囑夏小宇不要緊張,仔細(xì)看題。
夏小宇走進(jìn)屬于他的那個考場,陽光斜斜地刺進(jìn)來,將屋子戳出無數(shù)個賊亮的洞。墻上高考計時牌還在,反射出一道凌厲的光。他找好位置坐下來,時間還早。他斜眼瞟向窗外,遠(yuǎn)遠(yuǎn)看見白梅還站在校門口張望,遲遲不肯離開。夏小宇的心底泛上來一絲酸楚,急急把目光收回。考試開始了,夏小宇埋頭答題。此刻,考場的空氣中飄蕩的只有筆尖游走在紙上的沙沙聲,有種窒息的感覺。
夏小宇漸漸有些體力不支,白梅站在校門口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動。他對自己說:夏小宇,你是好樣的,堅持??!
送完夏小宇,白梅匆匆去了菜市場。買了些夏小宇愛吃的時令蔬菜,回家做飯。她決定做好飯就去學(xué)校等夏小宇,接他回來,順便問問考得如何。
十四
夏小宇的事,白梅不讓插手。夏煒也樂得清閑,照常上班。
去公司的路上要經(jīng)過五個紅綠燈。夏煒每天都走這條路,路況非常熟悉。途經(jīng)第三個紅綠燈口,夏煒不知怎么就走了神。紅燈亮了,夏煒才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緊急剎車險些吻上前面那輛車。夏煒伸長脖子,透過前擋風(fēng)玻璃,發(fā)現(xiàn)兩車之間距離很近。車內(nèi)空調(diào)開得很足,夏煒還是驚出一身冷汗。
到公司時,秘書還沒來,夏煒有些惱火。
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盒特制西湖龍井,這茶葉是朋友送的,茶質(zhì)上乘,色澤翠綠,泡上滿屋飄香,且香味濃郁。夏煒舍不得喝,一般只有客戶過來,他會泡上幾杯。
現(xiàn)在,夏煒打算給自己泡上,順手扔進(jìn)幾顆枸杞,很有些莫明其妙。他窩在老板椅里,什么也不想干,看著玻璃茶杯出神。翠綠的茶葉、紅黃的枸杞,散亂漂浮在水中,把玻璃茶杯裝點得猶如一幅寫意山水。
六月的天像孩子的臉,陰晴不定。時而萬里無云朝陽如血,時而傾盆大雨一瀉而下,好比命運的莫測。夏煒進(jìn)公司時還陽光燦爛,此時突然陰沉下來,天上堆滿了烏云,一道閃電把雷聲由遠(yuǎn)及近地送過來,雨點降臨,先是一顆一顆的,好像能數(shù)得過來,然后就變成一張大網(wǎng),將夏煒?biāo)吹降囊磺卸颊衷谄渲小?/p>
桌上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猝不及防地打破了這靜謐的局面。電話是派出所打來的,說一個叫郭平的人涉嫌吸毒,希望夏煒到派出所一趟。
放下電話,夏煒的腦子一片空白。
郭平?春蘭的老公?這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帶著一連串疑問,夏煒出現(xiàn)在王警官的辦公室里。電話是王警官打來的,郭平的案子由他負(fù)責(zé)。
夏煒到的時候,王警官正跟人談話。他不便打擾,等在一邊。
送走那人,王警官朝夏煒走過來。你是夏煒吧?有個事要跟你交代下。
夏煒點點頭,我是。他說,你們是不是搞錯了,郭平只是我的合租鄰居,我跟他沒有任何交集,我不知道他吸毒,他老婆春蘭也從未提過。
不必緊張。王警官笑笑,情況我們都了解。然后他簡單講述了事情經(jīng)過。
郭平是在近期的一次緝毒行動中被抓獲的。在對他的審訊中,郭平交代他曾對合租鄰居夏煒產(chǎn)生過報復(fù)心理,往他常喝的咖啡伴侶里摻了毒品,白色粉末混在一起,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我們懷疑你染上了毒癮。王警官最后說。
夏煒吃驚不已。可我沒有任何癥狀。夏煒說。
還是去驗個血,走下程序,這也是對你負(fù)責(zé)。王警官說。
抽完血,夏煒坐在醫(yī)院的塑料椅子上等待化驗結(jié)果。這樣的等待令夏煒心焦,幸好有王警官陪在身邊。他問夏煒:你最近有沒有喝那罐咖啡?
最近幾乎沒喝,以前喝得多些,就是不知道他何時下的藥。夏煒回。
一個月前,這是郭平說的,但我們不能肯定。
夏煒低下頭,不再說話。
化驗結(jié)果馬上出來,別擔(dān)心。王警官安慰道。
此時,夏煒的手機突然響了,是白梅打來的。這個時候白梅怎么可能給他打電話,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夏煒心底升騰。
他按下接聽鍵,電話里傳來白梅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白梅,發(fā)生什么事了?夏煒問。
快……快來,小宇……小宇,他……聽筒里的聲音異常雜亂。有說話聲、奔跑聲、汽車?yán)嚷暋趺戳耍肯臒樀念~頭滲出細(xì)密的汗珠。
他暈過去了。白梅終于把話說全。
夏煒有些站立不穩(wěn)。
我兒子出事了!他對王警官說,情緒激動。他邊說邊朝外跑。
雨不知何時停了,空氣里有了潮濕的味道。夏煒在醫(yī)院門口好不容易攔下一輛的士,到學(xué)校時晚了幾分鐘。他看見一輛救護(hù)車從身邊呼嘯而過,車?yán)镫[約晃動著白梅的身影。
病房里,夏小宇安靜地躺在那里,看上去毫無生氣。他明顯比過去瘦了很多,膚色發(fā)黑,眼眶深陷進(jìn)去,睫毛濕漉漉的像沾上了清晨的露珠。白梅斜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她實在太累了。她面色蒼白,劉海散亂地搭在額頭上,眼角分明有了幾條魚尾紋,臉頰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
此時,夏煒的手里拿著兩張化驗單,一張是他的,一張是夏小宇的。他的手抖得厲害,他不想讓白梅看到,他將化驗單塞進(jìn)褲兜里。他走到白梅身邊,將一條薄毯蓋在她的身上。白梅醒了,她看了夏煒一眼,轉(zhuǎn)而看向夏小宇。
他還沒醒?白梅問。
他難受,醫(yī)生給他注射了鎮(zhèn)靜劑。夏煒回。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半晌,白梅突然抓起夏煒的手,眼淚汩汩而下。淚水像一把把銳利的刀片劃在夏煒的心上,他的心碎了一地。
(責(zé)任編輯: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