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花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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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眉間風月,共我筆底煙霞
◎婷婷花下人
圖/南宮閣
那年,董琬貞正值青春韶華,最愛用細細的毛筆勾勒筆底煙霞。自認畫技高超的她從未遇到過對手,然而上天偏偏讓她遇到了湯貽汾。
才子佳人于閣樓初見,聽聞他平日對書畫甚為了解,琬貞便把舊日畫作拿給他指點,沒想到他一語便道出畫中不足。她雖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湯貽汾的畫技在自己之上。董琬貞見此人舉止風雅,言談不俗,眉間不禁展露一絲欣喜,二人的緣分從此牢牢地系在一起。兩家人見他們言談投機,便為他們訂下婚約。
出嫁時,她身披紅裝,隨他入住琴隱園。琴隱園幽靜清遠,是難得的隱居之處,湯貽汾本是武將出身,卻為博佳人一笑,親自為她設計琴隱園。建園時,湯貽汾想到日后兩人必會吟詩作對,操琴論畫,便將田園之景、山川之貌全都移至園中。入了此園,可享百姓勞作之樂,亦可知南山種菊之趣。
新婚之夜,他與琬貞賞遍園中每處角落,點亮紅廊上的每盞燈籠,輕聲告訴她:“此處名為琴隱園,是我為你而建的?!彼瑸樗募毿母袆印?/p>
冬日飄雪時,兩人在畫梅樓中賞雪。他憑欄撫琴,曲聲融入雪中,更添一份清寒。她執(zhí)筆畫梅,勾勒出寒梅的百態(tài)風姿。一幅傳世名畫《梅林桐蔭讀書》圖安靜地繪于紙上,既不張揚又不驕縱。那朵朵寒梅猶如夫妻二人的感情,一片冰心中深藏著彼此的一往情深。
湯貽汾被她雪中畫梅的雅致所感染,提筆寫下一首詩:“冷泠泠瘦玉纖纖指。深深殘幕悠悠思。畫了眉山,燒殘心字。百花頭上春先至。江南本是藏春地。高樓早筑香云里。冰雪聰明,漆膠情意。應慚愧梅花階?!比绱巳崦赖木渥泳共幌癯鲎晕鋵⒅帧?/p>
董琬貞雖年長湯貽汾兩歲,可骨子里還是個小女子,舉手投足間透著嬌嗔可愛。她時常漫步在梅林間,折梅賦詩,回眸間的微笑化為了繞指柔情。他只是遠遠地望著妻子,從不打擾她,待到大雪紛紛,他為妻子披上斗篷,陪她一起賞梅看雪。
婚后沒多久,湯貽汾被遠調九江為官,新婚夫婦要經歷一段離別。湯貽汾身為男兒,自然渴望報效國家??啥懶乃技毮?,聞得此事落下淚來。美人落淚,任憑哪個男子都無法置之不理。他將妻子攬入懷中,既心疼又不舍。
臨行那日,她在長亭送別,萬般叮嚀化為相思。
轉眼已到寒冬,董琬貞思夫心切,遙想舊事,如今思念的人卻遠在千里之外。她鋪開畫卷,再次提筆畫梅。她把這幅《梅窗琴趣圖》寄給了遠在九江為官的丈夫,并在畫上題了一闋《卜算子》詞:“折得嶺南梅,憶著江南雪。君到江南雪一鞭,可是梅時節(jié)。畫了一枝梅,沒個誰評說,抵得家書寄與看,瘦似人今日”。相思難言,卻是畫里也有詞里也是,此間的相思難言也難掩。
曾經兩人廊前畫梅,互相評說不足之處,斗嘴薄嗔何嘗不是一種閨房之樂呢?如今她的畫沒人評說,只能以畫寄情。寒梅的堅貞高潔猶如自己對愛情的忠貞,只愿丈夫能讀懂她的一片真心。
湯貽汾收到信后感慨不已,放下公務,快馬加鞭趕回家中看望妻子。琴隱園一切未變,寒梅覆雪,畫樓弄琴,佳人依舊待君歸。看到消瘦的妻子,湯貽汾心中愧疚難當,暗暗發(fā)誓從今往后不再離開琴隱園。
很快兩人有了孩子,新生命的到來讓這個小家充滿了歡笑。董琬貞細心教授孩子們畫梅的神韻,一門風雅代代相傳,常州城內無人不知琴隱園。然而對于這個家庭來說,他們并不需要別人贊賞,吟詩作對不過就是茶余飯后的樂趣。
無論是作為才女還是作為賢妻,她心里都藏著一個心愿。這個心愿并非難以實現(xiàn),只是需要足夠的時間與耐心。
湯貽汾何嘗不知妻子的愿望?只是如今朝廷動蕩,他實在沒有心思留戀于山水間。這些年他虧欠妻子不少,明明答應妻子不返朝堂,可人在琴隱園心卻在朝堂。細細想來,妻子的心愿不過是家人能一起畫一幅梅花圖,可他就是靜不下心提筆作畫。
一日,他在書房看到妻子篆刻的印,“隱園琴侶,貞不絕俗”。他是懂字之人,自然能看懂篆刻人的心思。他從未想過琬貞竟如此愛琴隱園,夫妻數(shù)十年,究竟還是他這習武之人的心思粗獷,險些負了妻子的一片真心。
還記得數(shù)年前,他在外為官,琬貞曾寄去一封花箋,信中寫道:“夫志在功名富貴,則其志渝;志在流水高山,則其志篤……”琬貞的想法依舊那么單純,只想與他歸隱山林,遠離塵世紛擾?;叵肱f日時光,他們煮酒論畫,談笑鴻儒,好不暢快!不知何時,他已將當初的赤子之心遺忘。琬貞如此珍視這段感情,而自己卻時常冷落她。
又是一年寒冬,那日大雪飄飛,他將妻子、孩子帶到畫梅樓,這里見證了他們的一點一滴。夫妻二人回憶過去,談笑間一幅《畫梅樓》躍然紙上。原來,一幅畫并不需要太多的時間,心靜了自然一揮而成。
他們畫的并非風景,而是愛情,是夫妻多年積累下來的默契。愛從未遠離他們,且一直在他們之間。董琬貞多年的心愿終于完成,她凝視著丈夫,心中滿是感動。此刻一切都是安好的,孩子們在院子里打起了雪仗,留給兩人織夢的空間。
歲月讓彼此的面頰都布滿皺紋,董琬貞不再是傾國傾城的佳人,湯貽汾也不再是英姿勃發(fā)的將軍。此時他們只是一對恩愛的老夫妻,牽掛著孩子們的前途,擔憂著彼此的身體。
初見時,她對他的畫技不甘示弱,嫁給他后雖然嘴上不承認,畫技卻在湯貽汾的指導下精進了許多。兩人相互指點,畫技都有了很大的提升。那幅《畫梅樓》幾乎分不清哪里是董琬貞的淡描,哪里是湯貽汾的點染。驀然間,已經相濡以沫數(shù)十年,畫梅的心早已融為一體。無瑕的愛情縱然美好,卻失了閨房之樂。
畫性宜靜,詩性宜孤,詩與畫合必生情愫。宜室宜家有何難?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一生足矣。一生一世原只在一筆一墨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