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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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的故事

● 黎子林

綠野仙蹤是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獅子稻草人什么的大家都知道。這里我要講的，是自己1969年初到黑龍江省鐵力林業(yè)局小白林場參加伐木的經(jīng)歷。這段經(jīng)歷的開頭有些出人意料，結(jié)尾則與眾不同。四十多年以后回首這段往事，感覺不很真實，倒像是一個北大荒的童話，姑且叫作荒野仙蹤吧。

那天上午，我去場部辦事，打算先到場部大庫領(lǐng)燈泡，因為水房的燈壞了要換，再就是到醫(yī)務(wù)所拿些咳嗽藥，順便去看看園林隊同學(xué)。一個人走在去往場部的荒野上，遠近沒個人影兒，我邊走邊想著心事。昨天場部通知每隊再派兩個人去東山里，就是小興安嶺參加伐木，我們二隊確定了兩個老職工，李成根和李效國。我很想去，但隊里以我是“斗批改”領(lǐng)導(dǎo)小組成員為由，不讓我去。北風(fēng)從身后吹來，卷起細碎的雪花掠過眼前的地面。天灰蒙蒙的，我的心也灰蒙蒙的。

到了場部，就看到各隊選派上山的人正在集結(jié)。這些人多是當(dāng)?shù)氐睦下毠ぃ昀夏晟俚亩加?。我向一個身穿黃棉襖的知識青年打了個招呼，一問，才知道他叫王建華，是園林隊的。王建華問我是不是上山的，我說想去，于是王建華就帶我去見帶隊的李貴大叔。李貴大叔也是園林隊的，五十來歲，頭戴一頂狐貍皮帽子，健談而有些江湖。他見我態(tài)度誠懇，又有王建華的引薦，而且知道我們二隊的李效國家里有事來不了，正好缺一個人，就滿口答應(yīng)可以帶我去，只是要和楊全福副場長打個招呼。

楊場長開始是同意了，但是給隊里打完電話以后就變了卦。他勸我說，這次就算了，一是工作需要，二你也沒帶行李。我說行李可以自己解決，李貴大叔也幫我說了幾句好話，但是沒有用，楊場長還是不同意。楊場長是個黨性很強的同志，平易近人又以身作則。后來冬天時在六隊修水利，冰天雪地的，他和我們一樣，一身汗一身泥的干活。楊場長穿著黑棉襖身背著大凍土塊的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成為我生活道路上永遠的動力。說著卡車來了，大家上了車，我也爬了上去。楊場長發(fā)現(xiàn)了，喊黎子林你給我下來。我只好誑他說，我去拉哈玩兒一會兒就回。楊場長仍是不放心，囑咐李貴大叔一定不要帶我走，李貴大叔只好哼哈答應(yīng)。

汽車開動時，我的主意已經(jīng)想好了。當(dāng)汽車路過園林隊商店，趁大家下車買日用品的時候，我跑到村東頭知識青年宿舍借行李。待我說明來意，孟維良大哥二話沒說就把炕上的被褥扯給我。老孟是我天津一中的同學(xué)，我的學(xué)長。我們同一趟火車來到太平湖農(nóng)場，他被分到園林隊，我被分到二隊。沒有分隊時我們同在漁場的南山接受集訓(xùn)，那時老孟的一首“班長拉琴我唱歌”，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天籟之音，聲情并茂，讓我領(lǐng)略了什么是歌唱。我抱起行李往回跑，先是把行李扔上卡車，然后扒住了卡車的后槽幫。在汽車開動的那一刻，王建華把我拉上了汽車。王建華，就是華子，后來成了我在大興安嶺工作時的好兄弟，好伙伴。在奔馳的汽車上，在呼呼的冷風(fēng)中，我把從老孟那里借來的被褥捆扎好。一路上，大家蜷縮在卡車里，沒有人說話，實際上天冷風(fēng)大也沒法說話。直到在拉哈車站下了車，過了許久人們被凍僵的臉才恢復(fù)了功能。李貴大叔這會兒沒有攆我，倒是給了我一張火車票。

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弄清楚，為什么從拉哈坐火車去伊春方向的小白會路過哈爾濱。不管怎樣，我們一行人的確是在哈爾濱待了一個下午，這使我有機會去探望表哥。我的這個表哥在哈爾濱軍事工程學(xué)院上學(xué)，當(dāng)時正在等待分配。表哥和他的同學(xué)們可能會先到嫩江的什么地方下放鍛煉，知道我是從訥河縣拉哈那邊來的，就向我詢問那一帶的情形，如冷不冷、吃什么、鄉(xiāng)土人情等等，我盡自己所知一一說給大家。晚飯前，表哥帶我去游泳。高等學(xué)府的暖池，水藍藍的，非常潔凈，游泳的人不多，我舒舒服服地游了一通。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冬天游泳，而且是在一月的哈爾濱！晚飯是苞米楂子大豆飯，煮得很軟。飯后，我與表哥道別，回火車站找到隊伍，然后踏上了開往伊春的列車。

列車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亻_著，車廂里燈光昏暗，車廂外一片漆黑。下午的事情，仍然在我的腦海里一幕一幕地浮現(xiàn)。那雄偉氣派的教學(xué)大樓，那寬敞干凈的學(xué)員飯?zhí)?，那清澈溫暖的池水，那制式的皮靴皮帽和挺括的軍服，還有那個穿著很霸氣的黃棉襖的青年，居然把年輕的軍官們說得頻頻點頭如墮五里霧中。想到這里不由得生出一些感慨，昨天還在太平湖農(nóng)場領(lǐng)燈泡，今天就到哈軍工游冬泳，晚上又回到了勞苦大眾之中，世事難料，天上人間的轉(zhuǎn)換就在瞬息之間。

半睡半醒地坐了一夜火車，天將亮?xí)r到達小白車站。在車站附近的小飯館里吃早飯時，一位中年的女服務(wù)員不顧大家正在吃飯，捅爐子揚起很多灰塵。我們提意見時，她噎了我們一句，“吃灰長骨頭”，沒準(zhǔn)兒那倒是膳食的真諦。飯后汽車來了，我們乘車進山。進到小白西南溝，我終于見到了真正的森林。

和我一起來的老職工李成根，歲數(shù)大了，被安排夜班燒爐子取暖，我被安排在楞場上抬木頭。太平湖的楞場上有兩個班，我在的這個班大都是知識青年，能記起來的有周茂林、張鎢、徐大威、喬宏起、袁永定、趙國光、郭惠生等。我們二隊先期來的知識青年阮來民，張守忠等，做打造材等工作。我們的工作就是把采集來的原木按不同規(guī)格堆放起來，這叫歸楞，再就是把原木裝上汽車。原木運到山下后，會輾轉(zhuǎn)經(jīng)鐵路運回五十五團。我初來乍到，什么都不懂，抬木頭的一招一式，都靠大家傳幫帶。抬木頭是一個集體項目，八個人的動作要協(xié)調(diào)默契，頭杠二杠三四杠，吃力不同，要根據(jù)每個人的體質(zhì)合理調(diào)配。干活時，大家跟隨勞動號子的節(jié)奏，一齊邁步，一同應(yīng)答。這樣精神得以振奮，潛能得以發(fā)揮，干活就不覺得很累。沒多久，我就適應(yīng)了楞場上的工作。抬木頭時，對肩（用同一個肩扛的人）難以察覺地稍慢起身，上楞時，對肩不經(jīng)意似的挑肩一送，都會讓人心里一熱。同伴的禮讓和照顧，會讓人感受到友情的溫暖和珍貴。

山溝里的冬夜有些漫長，有很多時間可以用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我們二隊先期上山的，有隊長龍瑞祥，老職工耿慶申、王士祥、鄒喜倫等，還有和我一起上來的李成根，他們都如同兄長般的對我呵護有加。傳授給我的，除了比較實用的烤氈襪烤氈墊打綁腿鋸菜墩做老鴰眼搟面杖之類的生活技能，更多的是民風(fēng)民俗和“哨子嗑”。比如四大系列的四大寬，鋪著地蓋著天，河里洗臉枕著山；四大著急，狼叼豬狗咬羊，孩子掉井火上房等等，不過多是一葷三素，不登大雅之堂。還有山林里的許多禁忌，如睡帳篷要腦袋朝里，進到山里不能坐樹墩，不能說“老虎”兩個字等等，當(dāng)然也有一些有趣的故事。有個故事說，一個男的抬木頭時被人戲弄受了委屈，回家后跟老婆抱怨，于是他的老婆第二天替他上工裝火車。在抬著一根叫勁的大木頭走上跳板就要上車時，他的老婆突然叫停，并高高抬起一條腿，說道，鞋掉了。此刻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因為只要有一個人扛不住了，就會垮杠，連人帶木頭稀里嘩啦掉下去，死傷在所難免。怎么辦大家也都知道，就是給她提上鞋。可是老爺們兒給老娘們兒穿鞋，這個人誰也丟不起。較量的結(jié)果是男人們認輸，以后再沒有人敢欺負這女人的丈夫。

五十五團進山的隊伍，按農(nóng)場組編了十來個連隊，從領(lǐng)導(dǎo)到群眾，都是些摸慣了鋤把子的手，沒誰懂得林業(yè)生產(chǎn)應(yīng)該如何組織如何實施。不過，革命戰(zhàn)爭是民眾的事，常常不是先學(xué)好了再干，而是干起來再學(xué)習(xí)。一棵長在山上的樹木，出現(xiàn)在蓋房子的工地上，要經(jīng)過放樹，造材，吊卯，集材（我們是用牛馬爬犁倒套子），歸楞，檢尺，裝卸車等一系列的環(huán)節(jié)。從不懂到懂，從無序到有序，當(dāng)然會有流汗的經(jīng)驗和流血的教訓(xùn)。有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后來我才知道，在小白采伐期間，有人放樹被砸死，有人被車輛壓死，有人沒能得到及時救治病死，有人掉到150度的大鍋里被燙死，十一個農(nóng)場，死了十來個，場均接近一人。當(dāng)時的人們，還不知道拿起法律的武器來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益，農(nóng)場給些撫恤金也就算了。還好，我們太平湖農(nóng)場總算太平，沒出大事。

我們在楞場干活的，可以比別人晚一點兒出工，因為要等倒套子的把木材運下來才有活干。一天早上剛要出工，就聽到帳篷外邊傳來一陣嘈雜聲。我慌忙跑了出去，看見帳篷間的空地上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有人喊得都變了聲，大王！大王！我的腦袋里“嗡”的一聲，壞了，大王出事了。我一把扯過滿臉淚水的張守忠，問大王怎么啦，守忠只是搖頭，說不出話來。我擠進人堆，見大王滿臉血污，眼睛微睜著躺在擔(dān)架上，看來傷得不輕。龍隊長一臉鐵青，組織人員把大王送了下去。過后才知道，大王是造材時出的事。那是一根順山倒的大樺木，大王先在上邊兒造了一個六米的件子，接著下來鋸梢頭的四米件子。他正坐在那里拉鋸，剛剛造好的那根六米件子突然滑動了。雪地有一定坡度，加上樺木的樹皮也很光滑，那根六米長小頭直徑都有三十幾個厘米的大家伙瞬間就沖了下來。大王掙扎著想要站，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被這木頭擠到了身后的樹上。

上面講到的大王，并非什么綠林好漢的山大王，而是我們隊的王士祥，因其身材魁梧，大家叫他大王。王士祥不但身材高大，而且相貌堂堂，堪稱馬中赤兔人中呂布。他給我講民間的賭博高手，會將自己手上的一節(jié)指骨拿掉，洗牌時把關(guān)鍵牌藏在去掉指骨的手指下邊，因此逢賭必贏，如有神助。大王為人豪爽誠懇，工作也還勤勤懇懇，唯一的缺點是愛好賭博。大約是兩三年后的一個冬天，那時他在小白受的傷早就好了，身體也恢復(fù)了元氣，就又去北山里賭博。進村子的時候，他把自行車藏到村口的柴火垛里，單刀赴會。當(dāng)晚大王的手氣異乎尋常的好，贏錢后就開始尋思脫身之計。他詭稱要出趟外（上廁所），賭友們見他出去時頂著滿腦門子的汗，手捂子皮帽子還都扔在炕上，便信以為真?？墒堑攘嗽S久不見人回來，才知道中了大王的“移兵之計”，再想追時已是望塵莫及。大王的北山之旅，贏了多少錢村里沒人知道，但大王為此付出的代價卻盡人皆知。大王被凍掉了兩只耳朵，原來長耳朵的地方，只剩下一點兒肉鬏鬏。我想，如果大王當(dāng)時能多長一個心眼，多預(yù)備一頂帽子一副手套就好了！這是后話。

冬采夏流外帶蘑菇頭是林區(qū)人們常講的一句話，這里的采就是放樹。小興安嶺紅松呀、魚鱗松呀還有白松，常年不落葉，冬天依然濃綠。楞場的南頭長著一棵白松，樹形婆娑優(yōu)美，胸徑只有二十幾個厘米，應(yīng)該算是棵小樹。可惜那時的我不懂得森林與生態(tài)惡化溫室效應(yīng)地球變暖的關(guān)系，況且放樹也是我鬧著上山的目的之一，于是這棵白松就成了我學(xué)習(xí)放樹的犧牲品。長長地吼一聲順山倒，該是何等的豪氣干云。放樹是一種危險的作業(yè)，什么尥蹶子，打拌子，還有坐墊，被人們說得神乎其神。尥蹶子、是樹在倒下時，樹的根部突然向上一蹦，越過上楂彈向后方。打拌子，是上楂還沒有鋸?fù)笗r，樹干突然裂開，樹樁連著的那部分樹干，將樹頭和另一部分樹干高高舉起，不知道落下來會砸到什么地方。坐墊是上楂鋸?fù)负髽洳豢系瓜?，打楔子也沒用，不知道什么時候倒和朝哪個方向倒。傳說是，人往哪個方向跑，樹就會往哪個方向倒，因為人跑動引起的氣流會把樹帶倒。正確的解決辦法是，脫下自己的皮襖，盡力向遠處扔，讓樹去砸皮襖，自己乘機脫身。不過這個方法我沒有親身驗證過，靈與不靈全憑個人造化。結(jié)果，我用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出了一身大汗，才放倒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棵樹?？粗强冒姿桑従彽貎A倒，然后越來越快地砸向地面，激起一團雪塵，樹身又扭動了兩下，才不動了。我長舒了一口氣，抬頭望去，是那松樹空出來的一片天空，天很藍，云很白。

一起抬木頭的幾個人，周茂林是老大哥。他是八一農(nóng)大的老大學(xué)生，在我們二隊下放鍛煉。老周生得濃眉大眼，臉色白里透紅，他的身體很健康很結(jié)實。如果像今天這樣，挑選《西游記》里扮演唐僧的演員，那么非老周莫屬。老周待人謙虛和氣，力氣大，心又細致。說到裝車，那是危險的工作。當(dāng)時大家剛剛十七八歲，我算大齡青年，也還沒過二十歲的生日，身體沒有完全長成，又不大會用力氣，幸虧有老周照應(yīng)著，大家才得以完成任務(wù)后囫圇個著下山。夜里睡覺，老周拉過我的手搭在他的肚子上，說你摸摸，我這腰上的肉一把都抓不透，我現(xiàn)在可有力氣呢。這是真的，老周的確是個大力士。說到力氣，三隊的郭惠生（哈爾濱知識青年）歲數(shù)最小，當(dāng)時肩膀頭子弱一些，后來我去三隊，忘了干什么去了，打聽郭惠生，人家告訴我，小郭現(xiàn)在可壯實呢，人稱牛克思。論學(xué)習(xí)找馬克思，論干活，你得找牛克思。還有張鎢（天津知識青年），大個子大眼睛，也是大力士，后來成了上海姑爺。

祖國的大好河山，總是能觸動青年人的愛國情結(jié)。在小白的蒼茫大山里，我們最喜歡唱的歌是《大頂子山》。歌里唱道，大頂子山喲，高又高，我們赫哲人在這里打獐狍，不管冰天和雪地呀，專打鹿茸和紫貂。歌曲的旋律和意境，和著我們雪地上踢踢踏踏的腳步，唱起來特別愜意。如今在百度里搜到這首歌再聽時，已完全沒了當(dāng)年的感覺，旋律好像也兩樣了。喬宏起（天津知識青年）也愛唱這首歌，他是我初中的同學(xué)，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在各自的生活道路上，互相關(guān)心，互相勉勵，長達半個世紀的友誼彌足珍貴。一天晚飯后，匯集工作進度時，檢尺的施建和忘記了把臺賬帶回來，就要到楞場去取。天黑路遠，當(dāng)然不能讓女同學(xué)孤身犯險，我和宏起便自愿跑一趟。楞場在山上，離我們住的帳篷大約有幾百米的樣子，一路有點上坡。玩是青年人的天性，正好倒套子的牲口晚上都在家里，這樣我們可以騎馬去。農(nóng)場的馬是沒有馬鞍的，當(dāng)然也沒有馬鐙，所以上馬需要一點兒技巧，一般是先躥到馬背上，然后騙過一條腿，再立起上身坐直。走出營地上得馬來，那馬兒卻不肯好好走路，脖子繞來繞去的，躲著我手里的韁繩頭兒，腳下小碎步兜圈子。都說好馬不戀棧，可我們的坐騎卻深諳不能為名所累的道理，寧做駑馬，也要吃飯。沒有辦法，我們只好改做馬夫，牽馬上山。在楞場上拿到臺賬后，我們原路返回。宏起先上馬走在了前面，我卻連著躥了兩次都掉下來。樹墩不能踩，我趕緊找一個斜坡，“就坡上驢”,然后是雙腳一夾，追趕宏起。我的沙栗馬果然聰明，知道是回家，便不再搗亂，不待揚鞭自奮蹄地跑了起來。當(dāng)我追上宏起后，這馬卻瞎糊糊撞上了宏起的馬屁股。宏起的馬受驚猛地一躥，把宏起扔了下來，跌進了路邊的積雪里。馬的眼睛又大又漂亮，為什么視力卻如此不濟？幸虧那天宏起沒出大事，否則會讓我抱憾終生。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平凡卻不算平淡。一天，我突然感到心慌氣短，醫(yī)生說我得了心動過速的毛病。每分鐘100多次的脈搏，使我頭暈眼花，失去了對外部世界的興致和感知。老龍嘆息道，子林心思太重，可能是嚇著了，回去吧，別在這兒“體諒”（意思是掛了）了。于是，老龍安排我下山。走的時候，大家出來送我，恐怕心里也是五味雜陳，默默地看著我默默地離去。我一個人從小白回到太平湖農(nóng)場，旅途中如何度過，已經(jīng)完全沒有印象，那是一段記憶的空白。

人是地行仙，揣著一顆快速奔騰的心臟，我回到了兩個多月以前出發(fā)的地方。一個人走在返回二隊的荒野上，遠近沒個人影兒，此時已經(jīng)沒了心事好想。太陽照在后背上，似乎有些暖意，風(fēng)不像出來時那么硬，遠近的雪地上，露出了斑駁的黑土。冬天快要過去，但是春天依然很遠。

場部醫(yī)務(wù)所給我的藥叫作“毒毛旋花素”，應(yīng)該是靜脈注射用。隊里的衛(wèi)生員，老李家守字輩的朋友，卻把藥打進了我胳膊的肌肉里，當(dāng)晚整個胳膊腫得發(fā)亮，疼得我徹夜難眠，恍惚中以為自己就要邁進地獄的大門。是千里之外的姐姐，得知了我的病情，給我寄來了叫作“天王補心丹”的東方神藥，慢慢地將息調(diào)養(yǎng)，我才好了起來。

古人云，其不能善始者，固不能善終。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