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舉芳

絕句小說十三則

■王舉芳

牽手

綠水，青山。夕陽下，他牽她的手，步履蹣跚。

他和她相戀，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沒有親友的見證和祝福，只有兩雙手緊緊相握的誓言。

為躲避戰(zhàn)亂，他帶她來到野嶺荒山，披荊，斬棘，除草，創(chuàng)建兩個人的桃花源。艷陽下，她摸著他手上的血泡，清淚潸潸。

風(fēng)云突變。他被綁去做匪兵，從此夫妻離散。

幾十年后，喜團(tuán)圓。他牽著她的手，重回深山。

水光瀲滟，相看兩不厭。

陪伴

月光清寂，夜氣微涼。

他對著她，侃侃而談。時而幽默。時而輕緩。時而激揚。

他撫摸著她美麗的臉龐：“你陪我從男孩變成男人，從男人變成現(xiàn)在的老男人，你卻依然青春，依舊是十八歲的模樣。還記得小花嗎？那個你用生命救起的女孩，她和當(dāng)年的你一樣，大學(xué)畢業(yè)，回這貧困山區(qū)支教。你聽，她正和孩子們唱你最愛唱的歌謠……”

她笑容滿面，一臉燦爛。

他哭了，接著又笑了，手里拿著她泛黃的照片。

依靠

雨不大，路不遠(yuǎn)。他是她的太陽。

結(jié)婚三載，她沒有生下一兒半女。醫(yī)院檢查，她得終身不孕癥?！安恍⒂腥?，無后為大?！彼鴾I，向他提出離婚。他不依，她遠(yuǎn)走他鄉(xiāng)。

時過經(jīng)年，他找到了她。她說:“你何苦這樣？”

“你自幼無爹娘，受盡磨難。你是我的妻子，我要做你堅實溫暖的依靠。記?。猴L(fēng)起的時候，你還有我的胸膛。”她擁住他，熱淚盈眶。

夕陽西下，滿天霞光。

在一起

風(fēng)雨交加，暗夜茫茫。

“雪女，我是石頭，你在哪里……”石頭的呼喊，穿過暗夜，穿過風(fēng)雨聲，刺痛、甜蜜著她的心房。

她縱身一躍，向懸崖下飛翔。

身體不適，檢查得知自己得絕癥。癡情的未婚夫石頭不嫌棄她，加倍愛她，給她戰(zhàn)勝病魔的力量。

婚期將近，她思緒萬千，欲遠(yuǎn)走他鄉(xiāng)。那樣，石頭定會，四處尋找。思來想去，她來到了村外的山上。

多年后，一位賞石愛好者，懸崖下發(fā)現(xiàn)一塊石料，紋路呈現(xiàn)，兩張側(cè)臉，緊貼在一起，像極了雪女與石頭的模樣。

心心相印

他已經(jīng)睡了三年。今天，他睜開了眼睛，美景重現(xiàn)眼前。

陽光明媚，花兒芬芳，彩蝶在花叢里翩躚成雙。他的眼睛望向遠(yuǎn)方……

始終不見她前來探望。他感覺全世界的花，瞬間凋零、枯黃。

想起那場車禍，依然膽戰(zhàn)心驚。他和她剛剛逃出，就聽到一聲巨響，車成了火的海洋，巨大的沖力把他和她推到了亂石旁。迷迷糊糊間，她的笑臉如花，對他說：“堅持??！我愛你！”他在昏迷的前一秒，猛然看到了她前夫的模樣……

他黯然涕零，感慨愛情總是把人傷。

母親神色凄然：兒啊，她沒有離開你，你的心臟就是她的心臟！

生死契闊，心心相印。他眼含熱淚，輕撫胸膛。

撥打顯示

夜深。人靜。他拿出手機，給她打電話。綿綿的話語，平平仄仄，伴著無眠的思緒。

這是她離開后，他每晚都做的事。

手機屏幕上，她優(yōu)雅端莊，笑意盈盈，聽他讀那首叫《思念》的長詩。月光好似她織給他的圍巾，讓他心里暖意融融。

好像那場地震從來沒有發(fā)生。

神仙眷侶

她是山上的靈狐，一心想成仙。他是得道的仙人，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風(fēng)不動，心不動，任憑靈花飛落。日復(fù)一日，精進(jìn)修行。年復(fù)一年，卻終不得悟。

她恨他，是他亂了她的心，堵上了她成仙的大道。他一氣之下，把自己封在了一塊巨石當(dāng)中。

三千年后，她終于成功。望著石中的他，珠淚盈盈：“我想成仙不為己，只為和你同屬一類，長相廝守?！?/p>

他幽幽一笑：看，我為你種下的玫瑰，已在我心中孕育三千年。

石破花開。風(fēng)很軟，花很香。

琵琶語

風(fēng)雨凄凄，落花遍地。她氣息奄奄：“待我死后化為紫檀樹，為你做琴?！彼谒麘牙?，含笑而逝。

他自幼愛彈琵琶，愛到癡迷，卻苦于找不到一把稱心的好琴。她是山中琵琶精，常悄悄躲在他窗下聽他彈琵琶。高山。流水。只有她懂他的琵琶語。時日久，他和她互生愛慕，定終身。

院中，他和她成親時共同栽植的紫檀樹，颯颯作響，吟唱著離殤。紫檀樹做成琵琶。他輕輕撥動琴弦，弦音美妙，似清風(fēng)訴情懷，似荒漠冒清泉……愛不釋手。日日與山水細(xì)語，夜夜與天地共鳴。

戰(zhàn)亂。村人逃亡他鄉(xiāng)。他獨留，不讓她的青冢孤寂。琵琶一響，她的身影似在眼前起舞。任憑風(fēng)雨凜冽，歲月不荒，人世不涼。那弦、指之間的音符，輕吟心靈的歸宿。

再也不見

相見。在異鄉(xiāng)的咖啡店。握手。微笑。舊時的美在空氣里悄悄蔓延。

他溫和的眼神，溫暖的笑意，依然是她記憶里的樣子。她一襲素色長裙，黑發(fā)素顏，只因他說喜歡她這樣的裝扮。

找到心儀的他了嗎？她搖頭，誰也不如你。

我結(jié)婚了，孩子三歲了，男孩。她笑，我知道。

原諒我的不告而別，那次蘭酒醉，是她假裝……她幫我還了爸媽的醫(yī)藥費、弟弟的賭債……她眼里含著淚，仰頭看天。蘭，是她要好的閨蜜。

你快回家吧，記得，我要你幸福。她推開他握緊她的手。從此，再不相見。

她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自語：我愛你，再也與你無關(guān)。不再疼痛、茫然。夢里夢外，豆燈獨挑，聽秋風(fēng)淅淅。

櫻花樹

櫻花開了，像粉紅色的霞。朵朵櫻花，宛如初見時她的臉龐。

當(dāng)年結(jié)婚前，白天，他去建筑工地打工，一身汗，一身灰，累得他白面書生渾身疼。夜晚，月光為伴，他把一塊塊磚頭，一桶桶泥漿，壘砌成墻，親手建造他和她愛的暖房。

房子蓋好，她買來一棵櫻花小樹，栽在房前。櫻花有情，年年繁花不斷。養(yǎng)兒。育女。櫻花樹下笑語連綿。

幾年前，櫻花落時，她跳進(jìn)河里救落水的小孩，再也沒有回到岸上。櫻花樹也莫名死亡。他黯然神傷，常一人彷徨。

春來，被救小孩手拿櫻花樹苗，仔細(xì)栽在她的墓旁。他笑：“有櫻花作伴，從此，不悵惘！”

櫻花又開了，粉紅如霞，宛如初見時她的臉龐。

雙桅船

他要走了。山清水秀、遠(yuǎn)離塵世的小村，是他隱居的桃花源。他在這里已待了很長一段時間，與村人一起勞作、生活，日子靜謐、恬淡。

他挨家挨戶地道別。昔日從沒霧氣的小村，今日霧氣蒙蒙，那是他眼中不舍的淚。

最后，他來到她的門前：“我要走了?！?/p>

“你應(yīng)該去遠(yuǎn)方，把你的知識傳揚?！彼龢O力掩飾著深情、眷戀。

“我是船，你是帆。”他眼里滿是留戀。

“你是船，我是帆，我們的心是岸。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彼哪抗馔蜻h(yuǎn)方。

一場泥石流，席卷了他在的異鄉(xiāng)小學(xué)。他用身體護(hù)住年幼的孩子，任自己定格成船的模樣。

昨日的如花美貌，已是老態(tài)龍鐘，她依然站在村口遙望：你在我的視線里，不管天涯海角，不問朝朝暮暮。

陌上桑

春暖。萬物生。陌上桑園里，桑樹青青，開始生命的拔節(jié)。他和她在桑樹間，如彩蝶翩躚。

她是十里八村公認(rèn)的美人兒，他又丑又窮。她喜桑蠶，他善種桑樹。她不顧別人的眼光，爹娘的反對，執(zhí)意嫁他?；槠诙ㄔ谏浣Y(jié)果時。

那日細(xì)雨飛，他說想出門打短工，多掙點錢，把婚禮辦得隆重些。她淚如雨紛紛。

一天，兩天……婚期到，不見他人影。陌生男子來造訪：“他賭博，已將你輸給我。我家有錢財百萬，豪車別墅，嫁給我，生活甜蜜……”

她眼淚汪汪：“他在哪里，我要見他。欠債還錢，要我嫁給你，不可能！我只做他的新娘！”

采桑。養(yǎng)蠶。換錢。還錢。欠債還完。

桑樹又青青。他和她在桑樹間，如彩蝶翩翩，笑說桑葚甜。

望江南

她站在窗前，想著那個關(guān)于江南的夢：曲徑。煙柳。畫橋。微雨。他撐一把油紙傘，微斜著身子，不讓雨淋到她的臉。她幸福的心都化了。突然，狂風(fēng)起，他啪的一個耳光打過來：“你給我滾！”她驚醒，悵然。

他和她十年夫妻，抵不過新人一笑。他從此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去了江南。

一天，在朋友圈，友人轉(zhuǎn)發(fā)了他的文章：新人不如故。看著那個深愛的名字，讀著他生活的憂傷、薄涼，她的心愁緒彌漫。友人說：“再給他一次機會吧?！彼c點頭，昔日的美麗，從未離開過她的心田。

他卻遲遲未歸……

她不再虛妄地悵望江南，她梳洗打扮，由高鐵轉(zhuǎn)篷船，由蘇杭到鄉(xiāng)間，找不到他，不續(xù)前緣，誓不回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