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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匠鋪

        2016-03-25 03:23:03韓兆若
        參花(上) 2016年1期
        關鍵詞:鐵器象山鬼子

        ◎韓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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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匠鋪

        ◎韓兆若

        劉福成一大早就起了床,坐在自家客廳里一袋煙接著一袋煙地抽著。實際上,整個晚上劉福成都沒合死眼睛,只要一合上眼睛,燕子山二當家的那張疤拉臉就在眼前晃來晃去,特別是臨走時撂下的那句“七月十五我?guī)藖砣〖一?,要是交不出貨的話,那就只能讓你們全家到那邊過節(jié)了!”疤拉臉從腰間拔出盒子炮,“啪”的一聲拍在八仙桌上。

        疤拉臉帶著兩個手下騎著棗紅馬走了,但劉福成忐忑不安的心怎么也平靜不下來,他知道疤拉臉是奉燕子山大當家、外號鬼見愁的命令來鋪子里訂貨的,到時要是真交不出貨來,鬼見愁是不會放過自己的。劉福成望了望八仙桌上的訂金,長嘆了一口氣。

        劉福成的興隆鐵器鋪位于鎮(zhèn)子的中央,是六十里鋪最大的鐵匠鋪之一,僅伙計就有四五十號。鋪子分前院、后院,共三排三十二間房子。前院一排八間是生活區(qū),后院兩排二十四間是生產、辦公區(qū)。其中,中間一排以儲藏、辦公為主,劉福成坐的那個廳堂就位于這排的東邊第二間,跟廳堂通著的東邊那間,是他們平時議事的地方。后院的兩排房子雖然東西一樣長,但后排房子比前兩排房子南北寬三米,且沒有間隔,是鋪子的加工區(qū),被稱為打鐵房。鋪子除了有三排堂屋外,還有一排十二間的東屋。最南邊的五間是興隆鐵器鋪的酒館,緊挨著酒館的三間是客房,最北面四間是商鋪。前后院之間留有小門,經過小門就進入了后院。

        在六十里鋪,雖然大大小小的鐵匠鋪有六七十家,是方圓幾百公里內最大的鐵器生產、集散基地,但與興隆鐵器鋪規(guī)模相當的只有兩家。一家名曰火麒麟鐵器鋪,另一家名號為瑞祥鐵藝鋪,其他規(guī)模較小的鐵匠鋪依姻親或協作關系,分別隸屬于三大鐵匠鋪,形成了三大派系、三足鼎立的格局。三大鐵匠鋪的產品雖有差別,但主打產品都是炊具、農具。因爭搶人才、爭奪客戶,三大鐵器鋪素來不和,齷齪與爭斗從未停止過。三大鐵匠鋪中,成立最早的當屬興隆鐵器鋪。據劉氏家譜記載,興隆鐵器鋪是光緒元年,劉福成的爺爺劉興隆帶著他的兩個弟弟干起來的,到劉福成這一代歷經三代六十多年。鐵匠鋪成立之初并無名號,人員只有劉興隆兄弟三人,主打產品是锨镢鋤犁。劉福成的父親劉長號十五歲進鐵匠鋪當伙計那年,店鋪才有了正式的名號——興隆鐵匠鋪,并開始制作鍋盆、鏊子之類的炊具,劉氏家族因此殷實富足起來。在普通人家連紅薯、玉米面都沒得吃的年代,劉興隆一家卻能吃上燒餅、豆腐甚至肥肉肘子。劉長號結婚的那年冬天,積勞成疾的劉興隆死了,興隆鐵匠鋪因此一分為三。繼承了興隆鐵匠鋪名號的劉長號苦心經營,生意越做越紅火,而他的兩個叔叔一個好賭、一個好嫖,家業(yè)很快就敗落下來,分家不到五年就被劉長號收購了回去,鋪子從那時起就更名為興隆鐵器鋪。

        跟興隆鐵器鋪相比,火麒麟鐵器鋪和瑞祥鐵藝鋪成立的時間要晚一些,成立之初,處處受到興隆鐵器鋪的排擠、刁難和打壓,從那時起,三家鐵器鋪就結下了梁子、種下了冤仇。火麒麟鐵器鋪和瑞祥鐵藝鋪雖然成立時間晚,但有區(qū)別于其它鋪子的主打產品,在當地迅速站穩(wěn)了腳跟。六十里鋪不產鐵,卻能在幾十年內就成為北方最大的炊具、農具生產、集散基地,除了靠近濟南、膠濟鐵路穿中而過等地理、交通優(yōu)勢以外,還與最早成立的三家鐵匠鋪的興起與帶動分不開。

        六十里鋪的鐵器方圓幾百公里內有名,但周邊地區(qū)的土匪方圓幾百里內也同樣有名。六十里鋪近靠濟南,北有黃河天塹,東南群山環(huán)繞,地勢險要,地形復雜,自古以來就有盜匪、山賊出沒。軍閥混戰(zhàn)年代,六十里鋪周邊地區(qū)曾活躍著幾股土匪,幾經圍剿、火并之后,最后僅剩兩股實力最大的土匪,一股以疤拉臉為首,他們占據燕子山天塹,到處打家劫舍,滋擾百姓,搞得周圍百姓苦不堪言。一股以鬼見愁為首,他們占據泰山山脈的角子山,山下公路穿越,商隊經過頻繁,但與商賈集中、百姓富庶、交通發(fā)達的濟南府周邊地區(qū)相比較,鬼見愁占據的角子山可謂是窮鄉(xiāng)僻壤。1935年冬,駐扎在六十里鋪的國民黨呂象山部奉命圍剿燕子山,鬼見愁以馳援燕子山為名,趁機奪了燕子山,成為山上大當家的。山頭被占領,疤拉臉雖心有不甘,但無奈隊伍死傷大半,自己又欠人家一條命,只好屈尊當了山上二當家的。

        鬼見愁當上燕子山大當家的之后,陸續(xù)收編了魯西北地區(qū)幾股流匪,隊伍快速擴大到三四百人。他們依山修筑工事,形成以“燕頭”為中心,兩邊數十個山頭為犄角的“燕形”防御體系。呂象山雖多次勸降、派兵攻打,但都損兵折將、無功而返。由于當地老百姓稱燕子山上的土匪為鬼見愁,時間一長,鬼見愁就成了燕子山大當家的名號,其真實姓名誰都不知道。

        一般情況下,類似下山籌糧籌款、購置武器這樣的活兒,鬼見愁都是派疤拉臉去辦。一是疤拉臉在六十里鋪周邊地區(qū)活動多年,地形熟悉;二是疤拉臉從燕子山大當家的變?yōu)槎敿业暮?,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沒有伺機奪回山頭的想法誰都不清楚,在心里沒底的情況下,鬼見愁是不會貿然下山的。

        劉福成拿著疤拉臉留下的快槍端詳了半天,雖說鋪子里曾打造過獵槍,但快槍從沒打造過,甚至連拿在手上仔細端詳的機會都沒有過。劉福成知道獵槍不同于快槍,獵槍跟火銃一樣,只要點燃了引線,把鐵丸和火藥從炮管或銃口里射出去,就能殺死或殺傷獵物。而快槍不像土炮、火銃那樣打一槍就得裝一次火藥,只要裝一次就可以發(fā)射很多次。

        劉福成重新摁上一袋煙靜靜地想,鎮(zhèn)子上大大小小的鐵匠鋪七十一家,實力、規(guī)模與興隆相當的就有三家,鬼見愁為什么單單把這樣一個出力不討好,甚至出力挨人罵、遭人棄的活兒交給自己呢?自古以來,盜匪無善終,而那些給盜匪提供支持、給予幫助的人,在百姓看來跟盜匪無異。劉福成明白,一旦興隆鐵器鋪給鬼見愁制造出快槍來,燕子山的攻防能力就會大大提升,呂象山的部隊就更奈何不了他們了,如此一來,興隆鐵器鋪就成了燕子山的幫兇,說不上哪天就招來滅門之災。既然疤拉臉深夜造訪,下了訂單,交了訂金,如果置之不理或按時交不了貨,惹惱了土匪,自己照樣沒有好果子吃。

        楊有余一路小跑來到廳堂,他不知道劉福成一大早就派人把他叫過來到底有何急事。路上他不停地嘀咕:“難道昨晚上鐵匠鋪遭了劫?或是爐里的底火沒壓好燒了東西?”看到鐵匠鋪沒什么異常,楊有余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安靜了些。楊有余跟劉福成是親戚,楊有余的媳婦劉福梅是劉福成二爺爺的孫女,楊有余雖然年齡比劉福成大一歲,但他得管劉福成叫哥,因為劉福梅年齡比劉福成小一歲。楊有余家兄弟姊妹多,父親又長年患病干不了活,是六十里鋪有名的窮困戶,經常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楊有余十歲那年,父親撒手人寰,大哥被一個外鄉(xiāng)人招為上門女婿,二哥遠走他鄉(xiāng)杳無音信。楊有余十三歲那年,他娘求劉福成的二奶奶招他進了她們家的鐵匠鋪,因為她倆的娘家是一個村子的。楊有余雖然年紀小,但腦子靈活,干活勤快,注意觀察,喜歡琢磨,三年就掌握了打鐵冶煉的技巧,深得劉福成二爺爺和二奶奶喜歡,就托人保媒把自己的二孫女嫁給了楊有余。劉福成二爺爺家的鋪子開不下去賣給劉福成家的時候,楊有余就跟著來到了興隆鐵器鋪。在興隆鐵器鋪干得年歲久了,又跟劉福成是妹夫舅哥關系,所以劉福成就把鋪子里的瑣碎事交給楊有余去辦,時間一久,伙計們都尊稱他為二掌柜的。

        “大哥,天不亮你就火燒火燎地叫我來干什么?我還以為燕子山上的土匪又下來搶東西了呢!”楊有余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猜得沒錯,昨晚山上確實來人了。”劉福成說著,把豎在身后的快槍遞給了楊有余。

        楊有余驚恐地望著劉福成,問到底是咋回事,劉福成就把疤拉臉來鋪子里訂槍的事跟楊有余講了,問楊有余有什么辦法。楊有余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劉福成兩眼斜楞著楊有余,問他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到底是啥意思?

        楊有余詭異地笑笑,說疤拉臉確實給鋪子出了道難題,那槍造也不是,不造也不是。如果不造,燕子山上的土匪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如果造了,他們拿槍去禍害老百姓,等于是興隆鐵器鋪禍害老百姓了,不用呂象山動手,老百姓的唾沫星子就能把興隆鐵器鋪給淹了,疤拉臉可是欠下了不少血債呀!

        “造也不是,不造也不是,難道祖上留下的這點基業(yè)就這樣給毀了?”劉福成用力磕了磕煙袋鍋子,咬著牙發(fā)狠道,“寧愿鋪子關了,也不能讓老少爺們戳著脊梁骨罵八輩子祖宗!”楊有余勸劉福成先不要著急,更不要把土匪訂槍的事情傳揚出去,一旦傳揚出去,生意就甭想做了。給土匪造槍,那跟土匪有什么兩樣?

        劉福成甕聲甕氣道:“疤拉臉騎著大洋馬大搖大擺地進了鎮(zhèn)子,還能沒人看見?紙是包不住火的,造槍那事早晚會有人知道?!笨吹綏钣杏嘈牟辉谘?、哈欠連天的樣子,劉福成火了,劈頭蓋臉地把楊有余熊了一頓。無緣無故地挨了數落,楊有余雖心里不爽,但臉上還是掛著笑容,自找臺階道:“往常日,頭一著枕頭就睡過去了,可昨晚上怎么也睡不著了,總感覺心里有事似的,這會兒我才算是明白了,原來是燕子山上的人下來了。大哥,那事你不用太著急,又不是今天就讓把槍造出來,不還有兩個多月嗎?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吧?”劉福成嘆著氣說,兩個月一晃就過去了,到時要是交不出貨來,那幫土匪還不把鋪子給砸了?七月十五是什么日子?鬼節(jié)!多些好日子他們不選,偏偏選那么個晦氣日子,其用意你還不明白嗎?劉福成說著拿著槍轉身進了里間屋,把楊有余一個人留在了客廳里。

        楊有余在劉福成家吃罷晚飯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后晌了,劉福梅還沒睡,正坐在煤油燈下縫著針線活兒,最小的兒子依偎在劉福梅身旁睡得正酣??吹侥腥俗眭铬傅剡M來,劉福梅連忙放下手里的針線活,給他倒了一碗白開水。

        “晚飯回家吃就是了,老在人家吃怎么能行呢?”劉福梅埋怨道。

        “他留我吃飯我還能硬走?再說他有事要跟我商量?!?/p>

        “五更半夜就被叫走了,有多少事一天都商量不完?你不會是貪戀大哥家的酒好吧?”

        楊有余欲言又止,走到東里間屋看了看,確信三個半大小子都睡熟了,才把昨晚鋪子里發(fā)生的事情跟劉福梅講了。劉福梅聽后不以為然地問楊有余,說那么點事還用得著商量到深更半夜了?楊有余用鄙視的口吻說了句:女人就是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

        躺下后,楊有余又反復叮囑劉福梅一定不要把土匪下山訂槍的事說出去,尤其不能讓東屋里那三個小子知道,要是讓他們知道了,保不準一早就說出去了,那可是掉腦袋挨槍子的事情。楊有余跟劉福梅結婚后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指望第四個生個閨女,誰知生下來又是個小子,愁得劉福梅不知哭了多少回。雖說男人比一般鐵匠掙得多,但架不住四個兒子一個比一個能吃,況且老大已經十二歲了,眼瞅著就得蓋房娶媳婦。鐵匠是個苦差事,說不定哪天就累倒爬不起來了,鎮(zhèn)上有多少鐵匠不到五十歲就走了,要是家里的頂梁柱倒了,別說是蓋房娶兒媳婦了,能不能吃飽飯都是問題。

        劉福梅擔心的問題楊有余何嘗沒有考慮過?可他自感空有滿身武藝卻沒有施展的機會,只能在興隆鐵器鋪終老一生。前些年,楊有余曾產生過出去單干的想法,但劉福梅的父親堅決反對,他怕女婿重蹈自己父親的覆轍。

        看看身邊的女人睡過去了,楊有余翻身下了炕,走到東里間屋看了看橫七豎八睡著的三個兒子,替他們蓋了蓋被單子,雖是四月了,但晚風還是涼颼颼的。楊有余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樹底下,一邊吸著紙煙,一邊盤算著:“一支快槍換四十斤谷子,要是四五個人一個月打造七八支快槍,自己一個月少說也能掙百八十斤谷子,兌換成紅薯玉米,即使屋里那四個兔崽子再能吃,也吃不了用不完?!?/p>

        楊有余重新點燃一支煙,邊吸邊想:“眼下雖還不清楚快槍的構造,但憑自己多年的打鐵經驗,那東西應該沒什么神秘的,一旦掌握了技巧,用不了三五天就能造出一支來。那批貨要是換作別人訂制的,可是一樁十分劃算的好買賣。”楊有余坐在石榴樹底下抽了半宿煙也想了半宿,衣服被露水打濕了都渾然不知。

        楊有余從家里一走,劉福成就上炕躺下了,可翻來覆去折騰到后半夜也沒有睡著,只好穿衣走進后院,打開廚柜把快槍又取了出來,反復端詳了多時也沒有弄明白彈簧為什么輕輕一撞,子彈就能從槍筒里飛出來,打哪哪就是個窟窿。劉福成拿著尺子把槍筒、槍托、槍栓等部件反復丈量了數遍,一一記錄在小本子上,猶豫再三,還是沒敢貿然把槍拆卸開來。

        天一亮,楊有余就來到鋪子里,望著劉福成黑黑的眼圈,知道他也沒睡好。楊有余說昨晚他坐在自家院子里抽了半宿的煙,雖沒想出解槍的辦法,但想起一個解槍的人來,興許那人能幫鋪子把槍造出來。楊有余說他有個遠房親戚家住劉家峪,早年曾在漢陽兵工廠干過差事,雖離開兵工廠多年了,但應該對槍不陌生。劉福成聽后立即吩咐楊有余帶上東西前去請人。

        楊有余到達劉家峪的時候已近中午了,他的遠房親戚正坐在堂屋里編織著筐子,家里的婆娘正在院子里洗著剛從地里采摘來的地瓜秧子??礂钣杏嗤崎T進來,兩個人都十分詫異,問楊有余找誰。楊有余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自己是誰、跟他們家是什么關系介紹清楚。雖然兩家子多年沒有走動,但楊有余對這門遠房親戚家的情況還是知道一些的,除了小時候在姑奶奶家見過一面,母親在世時曾多次提起過他以外,最重要的是他跟姑爺爺是舅家表兄弟,論輩份楊有余得管他叫舅爺爺。自從姑奶奶和姑爺爺多年前相繼去世,他們唯一的兒子帶著一家老小闖了關東以后,楊有余就再也沒來過姑奶奶生前住過的這個村子,要不是為了快槍的事,他可能沒有機會再來劉家峪看看,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這位舅爺爺叫萬得田,前些年在外面闖蕩時傷了腿腳,行動有些不便,日子過得挺緊巴。

        萬得田從腰間取出旱煙包遞給楊有余,楊有余笑笑,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門”,抽出一支遞給萬得田。萬得田把香煙放到自己鼻子上嗅了老半天,喃喃道:“有年歲沒抽這煙了!早年我在漢陽兵工廠當差的時候,什么洋煙沒抽過?大前門、老刀、三炮臺,市面上有的煙沒有我沒抽過的。”

        萬得田老婆一邊刷著鍋,一邊用眼斜楞著自家男人,那意思是說:別顯擺了,飯都吃不上了,還顯擺什么?看萬得田老婆那愁眉苦臉的樣子,楊有余猜測她一定正在為如何接待自己這個不速之客而犯愁。楊有余十分理解地朝萬得田老婆笑笑,說他進村時看到村頭有家酒館,中午他想請他倆去酒館里吃飯。聞聽此言,萬得田兩口子懸著的心立刻放了下來,嘴上雖說“不用不用,孬好在家吃點就行了”,但心里還是希望楊有余別太實在。

        萬得田隨楊有余一瘸一拐地去了小酒館,但他老婆死活不去。在那個客人到家女人都不能上桌吃飯的年代,女人怎敢去只有男人才可以去的酒館呢?一壺酒下肚,萬得田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交談中楊有余得知,萬得田雖只在漢陽兵工廠工作過兩年,參與過槍托等簡單零部件的制造,但對槍的了解還是要比普通人多,他嘰里呱啦說的那些東西,把楊有余說得云里霧里的。酒足飯飽之后,楊有余把劉福成給的錢抽出一半給了萬得田,讓萬得田隨他去一趟六十里鋪,說他們家劉大掌柜的知道他是個人物,一直想見見他。萬得田說他跟劉福成素不相識,不知為何要見他。楊有余就把興隆鐵器鋪準備造槍的事情跟萬得田講了,請萬得田過去給當當老師、做做指導。萬得田神情緊張地問楊有余,說鐵器鋪不打鐵卻造槍,官府知道了會殺頭的??慈f得田那緊張萬分的樣子,楊有余直想笑。楊有余說興隆鐵器鋪在當地是數一數二的大店鋪,雖說鋪子里打更看門的人不少,但手里沒有幾樣真家伙,遇上盜匪就抓瞎了,造槍是為了看家護院用。看萬得田還是有些不放心,楊有余就又從口袋里抽出幾張錢塞給了他,說他去就是給大掌柜的講講槍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少則一天、多則三五天。他們家大掌柜的是個爽快人,一定不會虧待他的。萬得田想了想,說要出遠門了,怎么也得回家跟婆娘說一聲,順便去他哥哥家借頭驢,就他那腿腳,兩天兩夜也走不到六十里鋪。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萬得田騎著一頭黑叫驢來了,看他那威風八面的樣子,還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

        到達六十里鋪的時候天已上黑影,劉福成正坐在廳堂里發(fā)愣,聽伙計說二掌柜的回來了,立即迎出門來。

        一壺茶沒喝透,香噴噴的飯菜就上來了。劉福成把燙好的上等好酒一一斟滿,客套了幾句,三個人就喝了起來。剛開始萬得田還裝出一副矜持的樣子,可面對一桌子好酒好菜,他哪能把持得住?沒多大會兒,嘴就有些不利索了。

        “劉掌柜的,造槍沒什么可難的,跟門鎖差不多,都是開鎖、閉鎖,打開、閉合。等我喝完了酒,把槍拆卸開一講,你們就全明白了?!眲⒏3勺焐想m說“不急不急,先喝酒、先喝酒”,但心里巴不得他立即把槍拆卸開,給他好好演示演示。

        萬得田酒喝多了,倒下就忽忽地睡著了。楊有余說走了四十里山路感覺有些累了,喝完酒就回家了。劉福成囑咐家人給萬得田騎來的黑叫驢喂了上等的飼料后,就把鎖在柜子里的槍又取了出來。從萬得田的嘴里劉福成知道快槍由撞針、槍管滑套、扳機、擊錘等六部分構成,當人扣動扳機,擊針快速撞擊由雷汞做成的底火,引燃子彈殼內的發(fā)射藥,把子彈推出彈膛。劉福成把槍的零部件一一拆卸下來,每拆卸一個零部件,他都認真做好記號,并在腦子里反復記憶幾遍。拆卸、組裝、測量、計算,一連串動作反復試過之后,劉福成對槍的構造和原理有了大概的了解,對如何造槍心中多了幾分底氣,但唯有一個問題他沒有琢磨明白,就是被撞針撞擊的子彈殼為什么會有那樣大的推力,讓子彈在空中快速飛起來。

        喝完酒回到家的楊有余輾轉反側到了下半夜才睡著。要在平時,別說走了四十多里山路了,僅頭天晚上沒怎么睡好就足以讓他觸枕即鼾。自打劉福成把土匪訂槍的事情告訴他之后,楊有余就一直感覺心里麻麻癢癢的,既糾結擔心,又歡喜興奮。楊有余明白,眼下的時局十分復雜,各種勢力犬牙交錯,僅小小的六十里鋪,周邊就有國軍、共產黨的隊伍、地方武裝和土匪,他們都想擴大地盤、擴充實力,沒有槍肯定不成。楊有余翻了下身繼續(xù)想到:自己風里來雨里去、烈火烤熱鐵燙、每天衣服濕八個透,一個月下來也不過掙六七十斤谷子,抵不上兩支槍的價碼,天底下還有比造槍更劃算的買賣嗎?眼看著四個兔崽子一天大起一天,再過兩年,大的就該保媒提親了,不蓋上三間新瓦房,誰家的閨女愿意嫁過來?自己在興隆鐵器鋪一干就是十幾年,雖然劉福成沒把自己當外人看,但誰知道到了掄不動錘的那一天他還像現在這樣待見自己嗎?店鋪是人家的,自己名義上是二掌柜的,但實際上就是一個長工、伙計,花一分錢都得大掌柜的點頭同意……想著想著,楊有余開始怨恨起劉福成來了。前些年,劉福成把去濟南、保定買煤購鐵的事情都交給楊有余去辦,每回去保定,商家都是好酒好菜伺候著,還出錢讓他去當地最有名的“艷春樓”找個樂子??勺源蛉ツ觊_始,劉福成把去外地采購的差事交給了一個叫劉老憨的人去辦了,這讓楊有余懊喪不已。劉福成之所以把去外地辦貨的差事交給劉老憨,除了看他忠誠老實、辦事牢靠以外,更重要的是劉福成感覺楊有余采購來的貨物無論是成色還是斤兩都有問題,他懷疑其中有貓膩。至于楊有余每次去保定都去“艷春樓”找一個叫蓉兒的姑娘,他倒認為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男人嗎,誰還沒有貪葷好腥的毛?。磕莻€叫蓉兒的姑娘確實會伺候人,著實招人稀罕,每次去保定,自己不也經常去她那里過夜嗎?

        想起蓉兒那雪白的身子,楊有余不知不覺起了反應。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學會造槍,有了那本領,自己不愁當不了大掌柜的。到那時,別說是給四個兒子蓋房娶媳婦了,就是去保定把蓉兒從窯子里贖出來天天摟在懷里都說不定。楊有余想著,“嘿嘿嘿”地笑出了聲。

        萬得田起床的時候,太陽已經爬到一竿子多高了。往常這個點,大掌柜的早就招呼伙計們生火打鐵了。雖然剛進入農歷五月,但天已經熱得不行了,太陽像掛在樹梢上似的,烤得人連氣都喘不上來。頭頂上有個火辣辣的太陽照著,旁邊一排火爐燒著,整個鐵匠鋪就像一個大蒸籠,幾米開外的人都能感覺到它的熱量。夏季里,天麻麻亮,鐵匠鋪里就叮叮當當地敲起來了,約莫太陽爬到東南方向、剛開始發(fā)威的時候,鎮(zhèn)子上叮叮當當的響聲就會戛然而止,如同接到同一個命令似的,叮當聲一直到下午三點左右才又重新響起來,中午最熱的那段時間,打鐵房里是待不住人的,鐵匠們大都轉到沒有火爐的“通心屋”里,或磨或銼或鋸。

        萬得田倒背著手圍著鋪子轉悠著,心想這么大個院落,是該有幾支快槍守護了。萬得田正想著,遠遠聽見有人叫他,用手打著眼罩一望,是劉福成在招呼他,就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一聲招呼沒打完,楊有余也到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自嘲道:“來回走了四十多里山路,可把我給累趴下了,要不是家里婆娘叫醒我,睡到下午都說不定!”三個人一邊說著一邊進了里間屋,萬得田一眼望見桌子旁邊豎著的那桿快槍,驚奇地問劉福成槍是從哪里討弄來的。劉福成說槍是從朋友那里借來的,正是因為見了它,才產生了了解它的興趣。萬得田一聽,呲著大黃牙笑了,滔滔不絕地把頭天晚上酒桌上講的那些東西又講了一遍。趁萬得田喝茶的空當,劉福成問了一個問題,說那個問題他想了一晚上也沒有想明白,就是從彈膛里飛出來的子彈為什么飛得那么快,那樣遠,那股巨大的推力是如何形成的?萬得田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有解釋清楚,只是一個勁地說把槍拆卸開一看就全明白了,說著就要去拆卸手中的快槍,但被劉福成阻止了。萬得田用疑惑的眼睛看看劉福成,又看看楊有余,心想你們不是請我來當老師的嗎?不讓拆卸這老師怎么當?

        吃罷早飯,劉福成把一個紅包推到萬得田面前,說愿意在鎮(zhèn)上多待幾天,吃住興隆鐵器鋪全包,如果著急著回家,他就讓伙計把他送到大路上。萬得田十分不解地望著劉福成,問道:“大掌柜的不是請我來幫忙造槍的嗎?這么快就讓我回去,那槍你們不造了?”劉福成說昨晚上他考慮再三,感覺那槍還是不造為好,難度太大,風險太高。聽了劉福成的話,萬得田十分懊喪,他真想在六十里鋪多待上幾天,除了有大魚大肉吃著,還可以多領些“教學費”。

        萬得田騎著大黑叫驢一出大門口,楊有余就忍不住地問劉福成,說好不容易把萬得田請來了,什么活還沒干就讓他走了,還搭上那么多路費。劉福成笑笑,說:“你那個親戚是個二把刀,肚子里就那點東西,昨晚上全倒出來了,讓他在鋪子里多待一天,多搭銀子不說,還容易引起伙計們注意?!笨粗鴹钣杏嘁荒樀拿H?,劉福成就把他領進了里間屋。

        劉福成十分麻利地把槍拆卸開后又十分順利地組裝了起來,前后不過幾分鐘,這讓楊有余驚詫不已。他不明白,對槍一竅不通的劉福成,如何在短短的兩天內就熟練掌握了槍的要領的。

        “琢磨了兩個晚上,又聽老萬講了那么多,榆木腦袋也開竅了。零部件的數量和尺寸我都記在這張紙上了,你比照著再琢磨琢磨,看看先從哪里入手?!眲⒏3烧f明天他就抽調幾個手藝好、嘴巴嚴的人試著制造能夠組裝一支槍的零部件,成功后再批量生產。楊有余一邊拆卸著槍,一邊“嗯、嗯”地應著。楊有余問劉福成,說造槍的事萬一外人知道了問起來怎么應對。劉福成說萬一有的鐵匠嘴沒把住門說出去了,就說是自己看家護院用的。

        當天下午劉福成和楊有余就把挑選出來的十個人召集在一起開會,把準備造槍的事情跟他們講了。劉福成把拆卸下來的零部件拿給伙計們看,要求他們務必在一兩天之內想出如何制造那些零部件的辦法。為形成專業(yè)化運作模式,劉福成將十個伙計連同他和楊有余共十二人分為六個小組,分別負責撞針、槍管滑套、復進簧、扳機、握柄彈匣以及擊錘保險六部分零部件的研制,哪個小組在規(guī)定時間內造出了合格的零部件,哪個小組的人就額外領取百分之十的工錢。任務分配下去后,劉福成又著重把紀律強調了一番,要求所有的人對造槍一事守口如瓶,誰要是嘴把不住門,把風透出去了,出了事誰就要負責。劉福成講完楊有余又講了許多,他要求各小組每天都要單獨向他匯總情況,他把六個小組的情況匯總起來后再集中向大掌柜的匯報。

        在劉福成組織人員研制快槍的同時,火麒麟鐵器鋪的大掌柜于富貴也在秘密研制武器,而且時間比劉福成還早?;瘅梓腓F器鋪成立的時間雖比興隆鐵器鋪晚了整整十年,但如果往祖上追溯,于家才是六十里鋪乃至整個北方地區(qū)鐵器制造的鼻祖。據于富貴的太爺爺介紹,早在唐朝開元盛世年間,他們祖上就在京城長安開設了鐵器制造鋪,不僅制造農具,還制造刀槍劍戟等兵器,跟京城里許多官宦人家都有交集,是當時長安城里有名的大戶人家。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發(fā)生后,因為于家曾為叛軍打造過兵器,被官府一路追殺,亡命至六十里鋪。對于家人自己陳述的這段家族興衰史,誰也無法考證,也沒人愿意去考證。不管于富貴的先祖在唐朝時期的長安城里開沒開過鐵器鋪,是不是因叛軍牽連亡命于六十里鋪,不得其詳,但六十里鋪確實在唐朝時期就開始了鐵器制造,而且還曾盛極一時。在長達一千一百多年的時間里,六十里鋪的鐵器制造業(yè)雖時興時衰,但從未消失過,民國初期又重新紅火了起來。

        雖然火麒麟鐵器鋪在三大鐵器鋪中成立的時間最晚,但到于富貴這一代卻是第四代了?;瘅梓腓F器鋪成立的第二年,于富貴的太爺爺因患急癥猝然離世,把一個剛剛建起來才一年多的店鋪扔給了兩個兒子。于富貴的大爺爺本來就對父親經營鐵匠鋪持反對態(tài)度,認為那是一個出力不賺錢的行業(yè),況且祖上曾因經營鐵器鋪差點遭到滿門抄斬,在社會動蕩不安的年代,重拾祖上舊業(yè)絕對是一個愚蠢的決定。當于富貴的太爺爺突然離世之后,于富貴的大爺爺更堅定了自己當初的判斷是正確的。他認為鐵器不是于家的富貴之源,于家的輝煌永遠不可能建立在鐵器制造上。于富貴的爺爺于滿倉接手父親留下的鋪子時,曾發(fā)誓一定要重興祖上基業(yè),不辜負父親臨終時的重托,也讓大哥看看于家完全可以靠經營鐵器重現昔日輝煌。可惜于滿倉一接手父親留下的鋪子,就與劉福成的爺爺結下了怨仇。劉福成的爺爺倚仗鋪子成立早、社會資源多、與官府關系好,處處掣肘于滿倉,氣得于滿倉用火銃打傷了劉福成的爺爺,被官府抓去坐了一年多的牢,雖沒死在牢里,但也落下了一身毛病,出獄的當年就死了。于滿倉被官府抓去坐牢的時候,年僅二十一歲的大兒子于大海也就是于富貴的父親挑起了家里的重擔,他決心一定要把父親兩代人沒有發(fā)展起來的鐵匠鋪發(fā)展壯大起來,不讓六十里鋪的老少爺們小瞧了于家。于大海將爺爺開業(yè)時掛在鋪子大門上方的“鳳祥鐵器店”的牌匾摘下來,換上了一塊氣勢恢宏的牌匾——火麒麟鐵器鋪,并改變了父親以制造農具為主的經營思路,改以制造廚具為主、農具為副的經營策略,很快就在六十里鋪打出了名堂。于大海一生娶了兩房,大房王氏生了五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兒子于富貴、于富和及閨女于富美。二房嚴氏生了一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于富鳳、兒子于富堂。于富貴等兄妹三人雖不是嚴氏所生,但她對他們三人視如己出,在丈夫撒手人寰時,她輔助繼子勵精圖志,把火麒麟鐵器鋪經營得井井有條。于富堂不愿意待在哥哥的鐵匠鋪里打一輩子鐵,當一輩子鐵匠。于是在十六歲隨母親去濟南看望姥姥時,偷偷跑到部隊里當了兵,五六年杳無音訊,家里人都認為他沒了,誰知四個月以前的一個晚上,于富堂突然回到了六十里鋪。

        于富堂突然回家,嚴氏和于富貴都喜出望外,他倆都希望于富堂不要再走了,安心在家?guī)椭诟毁F經營鋪子,因為于富和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癥,留下了殘疾,鋪子里的事指望不上他,十分需要于富堂這樣的幫手。對母親和哥哥的挽留,于富堂沒有答應,因為此時的于富堂已不是當年離家出走的那個懵懂少年了,而是工農紅軍的一名連長。他這次是奉組織委派回濟南完成一項重要任務,順便回六十里鋪探望多年未見的母親和哥哥、姐姐的。于富堂一回到家,就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于富貴,并給哥哥講了許多革命大道理,臨走時還交給哥哥一項重要任務:為紅軍研制武器。

        于富堂離開六十里鋪沒多久,就派人偷偷送來了一支長槍和一張圖紙。收到槍的當天,于富貴就把弟弟于富和叫進密室商量了半宿,他要求于富和盡快把槍的構造鼓搗明白。于富和雖然身體不好,打不了鐵、干不了鐵匠活,但腦子靈光,喜歡琢磨事。于富貴雖然沒告訴弟弟槍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要造槍,但于富和心里明鏡似的,他猜測造槍的事一定與弟弟于富堂有關,因為他曾聽到哥哥與弟弟談論過槍的事情。一接到哥哥交辦的任務,于富和就躲進了密室,除了吃喝拉撒睡,他幾乎足不出密室。不到一個月,于富和就造出了一支一模一樣的槍,除槍管等個別零部件是于富貴跟另外兩個貼實人幫忙造的以外,其它零部件都是于富和一個人制造的。

        槍造出來的第六天,于富堂帶著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人回到了鋪子,跟伙計們介紹說來人是金先生,是濟南金豐貿易有限公司大掌柜的,跟他是多年生意上的伙伴,這次到六十里鋪,就是考察六十里鋪的鐵器制造能力,看看能不能制造保險柜、無縫鋼管之類的東西,如果能生產,他就不用舍近求遠去京津一帶采購了。沒等金先生開口,于富貴就忙不迭地應承說那些東西火麒麟鐵器鋪都能生產,讓金先生不用再到其它鋪子里考察了。金先生訂購的那些東西,火麒麟鐵器鋪以前從未生產過,于富貴之所以敢一口應承下來,是因為于富堂事先跟他囑咐好了的。于富堂和金先生都明白,“九?一八”事變以后,日本人的胃口已不限于東北三省了,而是整個中國,跟日本人開戰(zhàn)是遲早的事情,一旦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充足的武器供應是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重要因素。于富堂跟哥哥交代,金先生實際上是地下黨濟南地區(qū)的負責人,這次以商人身份到六十里鋪訂購與武器制造有關的商品,目的就是為了讓盡可能多的鐵匠在不知不覺中參與到武器制造中來,商人的身份也便于他往來方便。

        金先生在火麒麟鐵器鋪訂制了兩臺保險柜及部分鐵管后就回了濟南,臨走時把于富和制造的槍也帶走了。沒多久,于富堂就托人捎信回來說,他們制造的槍與漢陽造、德國造別無二致,經試驗各項指標都符合要求。受到鼓舞的于富貴兄弟二人尤其是于富和的信心一下子被提升了起來,他沒想到從小被人視為“廢貨”的自己竟然能制造出槍來,連見多識廣的弟弟都對自己刮目相看。

        與火麒麟一次造槍成功相比較,興隆的第一支槍造得有些不順利?;瘅梓氤晒υ斐龅谝恢寖H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基本上是憑于富和一己之力,而興隆鐵器鋪十二個人造出第一支槍差不多也用了接近一個月的時間。槍是造出來了,但劉福成的心里壓力更大了。槍造出來的第二天,瑞祥鐵藝鋪大掌柜的馬三春突然登門造訪,著實把劉福成嚇了一跳,感覺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里了。

        “兩家鮮有走動,這老雜碎為何突然前來拜訪呢?難道有人把造槍的事情說出去了?”劉福成正想著,馬三春笑呵呵地進來了,虛情假意一番后,直截了當把他登門造訪的目的說了出來。

        馬三春說:“聽說劉掌柜的最近攬了一筆大買賣,伙計們加班加點干都不一定按時交得了貨,順達雜貨公司的那單生意你就別跟小鋪子爭了,那單生意我們盯了很久了,原料都已經備齊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呀!”馬三春說的那單生意劉福成當然知道。順達雜貨公司作為濟南地區(qū)數一數二的雜貨鋪,自日本人入關,順達想把購貨渠道從京津唐轉移到濟南周邊地區(qū)以后,三大鐵匠鋪就展開了激烈的競爭,雖然價格壓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但三大鐵匠鋪都抱著“我干不成也不能讓你干成”的想法,誰都沒有主動退出的意思。順達雜貨公司的張老板是個城府極深之人,他了解三大鐵匠鋪素來不和,在沒達到自己心理預期之前,他絕對不會跟任何一家店鋪簽訂供貨協議。正當三大鐵匠鋪各不相讓、相互耗著的時候,馬三春派去秘密監(jiān)視興隆鐵器鋪的人報告說,燕子山上的土匪夜訪劉福成,雙方達成了造槍協議,馬三春聽后既震驚又高興,暗暗盤算了許久,終于想出了一個逼退劉福成的辦法。

        楊有余知道馬三春上門拜訪劉福成的事情,但他并不知道馬三春知道鋪子幫土匪造槍的事。第一支槍造出來的那天晚上,楊有余想了大半宿。他認為,幫土匪造槍雖有風險,但利潤豐厚,競爭力小,市場潛力巨大。在興隆鐵器鋪參與造槍的十二人當中,只有自己最清楚每個零部件的研制細節(jié),掌握了造槍的全部工藝。楊有余感覺自己已具備了獨立創(chuàng)業(yè)的本領,這可是自己多年的夢想。苦思冥想之后,楊有余終于想出了一條“錦囊妙計”。

        伙計們回家的回家,去河邊乘涼的乘涼,鋪子里只剩下劉福成和楊有余了?!笆裁词路堑媒裢砩仙塘坎豢??不會又有誰家的閨女看上你們家喜慶了吧?”喜慶是楊有余家的大小子,前兩天東莊有個姓王家的閨女看上了喜慶,托媒人上門提親,劉福成以為楊有余著急上火地找他商量這事。楊有余說喜慶的事不著急,也沒有心情去考慮孩子的事。他說這些日子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槍的事,槍沒造出來時愁,槍造出來以后更愁,愁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還經常被夢驚醒,劉福梅笑話他心眼小,肚子里不藏事,沒有福成大哥有氣量。劉福成說他哪是有氣量,他滿腦子裝的何嘗不是槍的事情?劉福成說距疤拉臉規(guī)定的交貨日期滿打滿算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別說造不出來那么多槍來,就是能造出來,他感覺也不敢造,他不想讓興隆鐵器鋪成為燕子山的幫兇。

        “那槍不造肯定不行,惹惱了他們,一把火把鋪子燒了怎么辦?”楊有余瞅了劉福成一眼,繼續(xù)說道,“我尋思很久了,節(jié)骨眼上我得替大哥替鋪子頂上去,我如果不頂上去,那還算是親戚嗎?還對得起二掌柜這個稱呼嗎?”劉福成怔怔地望著楊有余,問他到底想出了什么好招數,楊有余就把自己的想法講給劉福成聽了。劉福成雖感覺很糾結,但為了保全興隆鐵器鋪,也只能把楊有余豁出去了。第二天中午,劉福成與楊有余因為一件小事爭吵了起來,伙計們怎么勸都勸不住,最后竟吵到要分手的地步。下午收工時,劉福成召集伙計們開了一次會,當眾宣布與楊有余分家。

        劉福成說:“二掌柜的十三歲就來鋪子里當伙計,有功勞也有苦勞。興隆鐵器鋪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二掌柜的付出了不少心血。古人都說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們兄弟二人合伙干了這么多年,也到了該說分手的時候了。鋪子搬遷到這個地方以后,老鋪子一直閑置著,二掌柜的可以先在原來的那片宅子里干著,等有了合適的地方,再把那片宅子騰回來。鐵匠鋪的家什、工具隨便拿、隨便帶,伙計中有愿意跟著去的,我不攔擋。兄弟們好合好散,只要出去后還記著興隆、別把興隆當死對頭就行了。”分家第三天,楊有余就帶著九個伙計去了新成立的鐵匠鋪——新興鐵器鋪,其中參與造槍的去了六個。劉福成承諾,分家后三個月,楊有余帶走的九個伙計的工錢還是由興隆鐵器鋪出。為了讓馬三春等人不再拿造槍之事要挾興隆鐵器鋪,劉福成安排人將一把帶血的匕首連同一封“燕子山來信”偷偷插到了瑞祥鐵藝鋪的大門上,并將跟楊有余散伙的原因“無意”中泄露出去,把興隆鐵器鋪幫土匪造槍一事推脫得一干二凈。

        1937年7月7日,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日軍開始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事變發(fā)生的第二天下午,金先生就來到了于富貴家,把這一消息告訴了于富貴兄弟二人。金先生估計,戰(zhàn)火會很快燃燒到濟南乃至整個華北。國難當頭,共產黨領導的工農紅軍已經相繼開赴抗日前線。金先生要求于富貴兄弟一定想辦法多制造武器,支援抗日前線。金先生匆匆離開六十里鋪后,于富貴就把北京城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伙計們,并決定火麒麟鐵器鋪轉產生產制造刀槍。

        蔣介石的廬山抗戰(zhàn)宣言發(fā)表不久,六十里鋪小學教師王山崗就公開打出了“燕子山抗日義勇軍”的旗幟,隊伍很快發(fā)展到了近百人。抗日義勇軍成立的當天,王山崗就相繼拜訪了三大鐵匠鋪的掌柜的,要求他們以民族大義為重,踴躍捐款捐物、制造武器。對王山崗的請求,于富貴爽快地答應了,現場就將家里的三支火銃和五把大刀捐獻了出來,并承諾盡快再造些武器出來。但在馬三春家里,王山崗碰了一鼻子灰。望著王山崗沮喪的背影,馬三春輕蔑地“呸”了一聲,說一個窮教師不好好教書,卻整天想著出風頭窮嘚瑟,打日本人是國軍的事情,你一個窮教書的能打得了嗎?完全是借打日本人之名,行斂財勾當之實。在興隆鐵器鋪,劉福成雖滿口應承王山崗,說只要是打日本人,他一定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但自始至終沒有實質性表現。

        9月下旬,日軍沿平津線南下,前鋒很快到了山東德州一帶,距濟南僅有一天的路程。大敵當前,各路武裝加緊擴充力量,以防日軍揮軍南下。

        于富貴一家人吃罷晚飯坐在自家院子里分享著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石榴,農歷八月,正是石榴采摘的季節(jié),大門“吱呦”一聲開了,金先生匆匆走了進來。于富貴連忙起身,把金先生讓進屋里。金先生說日本人已經進入山東境內了,估計很快就會渡過黃河逼近濟南,一場血戰(zhàn)在所難免。按照國民政府的要求,共產黨領導的工農紅軍已正式更名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了,其中一支小分隊近日將派到燕子山地區(qū)開展敵后抗日斗爭,建立革命根據地。為支援八路軍敵后抗日斗爭,金先生希望于富貴幫忙動員三大鐵匠鋪,聯合為八路軍制造武器。對金先生的提議,于富貴直搖頭。他說三大鐵匠鋪向來不和,誰也沒有能力捏合到一起。當天晚上,于富貴陪金先生去六十里鋪小學拜訪了王山崗,兩人促膝長談到天亮。徹夜未眠的金先生第二天一大早就又以談生意為名分別拜訪了鎮(zhèn)上主要鐵匠鋪,給他們講了許多國際國內形勢,希望大家團結一心、聯合抗日。

        金先生在六十里鋪活動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呂象山的耳朵里,他立即派人把金先生“請”到了946團。

        “有人舉報你近期頻繁出沒于六十里鋪,意欲購置武器、散布不實言論,有意制造恐慌,老實交代,你到底是何方人士?來我防區(qū)意欲何為?”呂象山本想給金先生來個下馬威,誰知金先生聽了卻哈哈大笑,不慌不忙地反問道:“呂團長言重了吧?我乃一介商人,本不過問政事,只因日寇侵我中華,所到之處哀鴻遍野,民不聊生,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豈能視而不見、坐視不管?目前戰(zhàn)火已燒至山東境內,鐵蹄一旦踏過黃河,山東幾千萬父老鄉(xiāng)親就將慘遭蹂躪,作為駐軍,不知呂團長有何盤算?”

        “打仗乃軍人職責所在,只要上峰一聲令下,我們必沖鋒陷陣,死而后已。至于國軍下一步如何盤算,這不是你所過問的問題。你一介商人如此關心國家時局當然是國家之幸,但你知道如何拿槍、如何打仗嗎?” 呂象山兩眼盯著金先生,露出一臉的輕蔑。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蔣委員長在抗戰(zhàn)宣言中明確指出:如果戰(zhàn)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zhàn)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保家衛(wèi)國是軍人的職責,也是每位國人的責任。近日,日本人的飛機整日像蒼蠅一樣在濟南上空飛來飛去,誘降傳單滿天飛,其目的非常明確,如勸降不成,武力占領不可避免,作為軍人,理應做好為國捐軀之準備。”

        “夠了!在946團還輪不到你講這些沒用的大道理。你說,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看你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共產黨的說客?!睕]等金先生講完,旁邊一位副官模樣的人粗暴地打斷了金先生,習慣性地去摸腰間的手槍。呂象山瞪了那人一眼,說道:“只要日本人過了黃河,蔣委員長和韓主席下令開打,946團的弟兄們絕無二話。先生知事甚多、談吐不凡,不像個做生意的,倒像個搞政治的?!?/p>

        金先生笑笑,說自己以前曾教過書,也曾在政府部門謀過職,養(yǎng)成了關心時事的習慣。他認為,成功的商人都是關心政治、了解政治的,否則做生意也賺不到什么錢。呂象山“嘿嘿”笑了兩聲,看似贊同,實則搪塞。雖然呂象山不相信金先生的商人身份,但他實在找不出拘禁金先生的理由,尤其在日本人已經打到家門口、對方身份又弄不清楚的情況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呂象山放走金先生,那位副官感到不解,他斷言金先生不是共產黨,就是日本人的密探,放走他等于放虎歸山。呂象山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漢初,你雖不是山東人,但你的家鄉(xiāng)距山東并不遙遠,日本人一旦占領了山東,下一個進攻目標就是你的家鄉(xiāng)。在日本人占我國土、侵我家鄉(xiāng)、殺我同胞的時候,軍人的職責是保衛(wèi)國家、保衛(wèi)家鄉(xiāng),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還是不做為好。”那位被呂象山稱為漢初的人姓孫,河南南陽人,是呂象山的中校副官。孫漢初出生在商人家庭,自爺爺那輩算起已是三代經商。如果不是哥哥因商入獄,心力交瘁的父親含恨而去,孫漢初可能會子承父業(yè)繼續(xù)從商。孫漢初之所以毅然決然地選擇參軍,初衷是出頭之日時替父兄討回公道。誰知壯志未酬、家仇未報,日本人就發(fā)動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并把戰(zhàn)火燒到了自己家門口。

        呂象山趨前一步,小聲對孫漢初嘀咕道:“六十里鋪自古以來就以鐵器聞名,那位金先生之所以三番五次往來于六十里鋪,廣結鐵匠,可能是看上六十里鋪的武器生產能力。據傳燕子山上的土匪近期已在鎮(zhèn)上訂制了槍支,一旦這些非法武裝有了足夠的裝備,其勢力將難以控制。” 孫漢初眼睛瞪得老大,問呂象山要不要派士兵把幫土匪造槍的鐵匠抓起來,或者把燕子山給剿了。呂象山搖著頭說,946團奉命駐防六十里鋪,在沒有接到上級命令的情況下擅自出兵是違犯軍令,出現損兵折將更是罪加一等,弄不好還會被送上軍事法庭。他說日本人說不上哪天就進犯濟南,946團決不能未開始決戰(zhàn)就先損兵折將。呂象山給孫漢初下了兩道命令:一是暗中調查那位自稱是金豐貿易有限公司總經理的金先生到底是什么來頭;二是摸清興隆鐵器鋪到底給沒給燕子山上的土匪制造武器。接到命令的孫漢初當天就帶著四個士兵去了興隆鐵器鋪。

        孫漢初把盒子槍往八仙桌上一拍,厲聲問道:“劉掌柜的,有人舉報你暗中勾結土匪,私造槍支,密謀造反。我奉團座之命,前來查驗,請你老實交代?!眲⒏3陕牶笫缚诜裾J,并要求孫漢初勿信讒言,還興隆鐵器鋪一個清白。

        一會兒工夫,伙計端上一壺上好的碧螺春。劉福成一邊親自給孫漢初沏茶,一邊解釋道:“這是我前天剛托人從蘇州帶回來的洞庭碧螺春,請孫團長品嘗一下,如果覺著好,走時帶些回去。”四個士兵被伙計領到旁邊的房間里休息后,劉福成順手將一沓錢塞進了孫漢初的口袋里,孫漢初說話的語氣立即軟了下來。劉福成承認燕子山的土匪為造槍的事下山找過他,為這事他還跟他的妹夫、鐵匠鋪的二掌柜的鬧翻了,一氣之下把他趕出了興隆鐵器鋪。劉福成說六十里鋪有實力造槍的鐵匠鋪沒有幾家,但規(guī)模較大的幾家肯定能造,據他了解有的鐵匠鋪已經開始造了。劉福成建議946團把鎮(zhèn)上有能力造槍的店鋪全部控制起來,這樣既解決了部隊的軍餉問題,又避免武器制銷混亂。離開興隆鐵器鋪時,孫漢初反復囑咐劉福成不要把他倆談話的內容傳揚出去,并說過幾天他還將單獨來鋪子里商量雙方合作事宜。

        一連數日,新興鐵器鋪安安靜靜的,沒有發(fā)生劉福成想象的事情,這不免讓他有些納悶。劉福成認為,既然孫漢初已經知道楊有余為土匪造槍了,就一定會派人把鋪子監(jiān)視起來,這樣一來,山上的土匪就不敢下山取槍了。第一批五支快槍被取走之后,鬼見愁又派人送來了二十支槍的訂金,這讓劉福成十分嫉妒和后悔。按照事先約定,楊有余每給鬼見愁造一支快槍,劉福成就要給楊有余二十塊錢的額外補貼,作為保護興隆鐵器鋪的補償。實際上,孫漢初帶人到興隆鐵器鋪盤查的第二天,就派一名心腹上山秘會了鬼見愁,談妥了每支槍交納五十法幣的放行條件,鬼見愁才敢一次性又訂制了二十支槍。

        進入十月,日軍展開了對山東的進攻,并很快推進到了黃河邊上。面對日軍的瘋狂進攻,山東省政府主席兼第三集團軍總司令韓復榘主動放棄黃河防線,率部隊倉皇南撤,濟南、青島等地相繼淪陷。1938年初,整個山東地區(qū)都處于日寇的鐵蹄之下。

        呂象山率部隊撤離六十里鋪后不久,鬼見愁突然來到楊有余家,把楊有余一家人嚇了個半死。鬼見愁勸楊有余一家人不要害怕,說他本來也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貧民,只因官府所逼才上山當了匪寇,他沒有官府宣傳的那樣罪大惡極。鬼見愁告訴楊有余,說他幫山上造槍的事情國軍早就知道了,之所以沒有難為他們,是因為他花重金打點了。日本人來了以后,如果知道新興鐵器鋪造槍,不管槍是用來干什么的,他們都會一律禁止取締。為保護鐵匠們的安全,他決定把新興鐵器鋪全部搬遷到山上去,并讓楊有余等人做好準備,三天之內完成搬遷任務。

        “能容我跟伙計們商量商量嗎?要是大家伙兒都不愿意去,我一個人去也沒什么用呀!”楊有余惶恐不安地搓著手,幽幽地望著鬼見愁。鬼見愁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沒什么可商量的!通知他們做好準備就是了,三天后我就派人下山?!?/p>

        望著鬼見愁遠去的背影,聽著“咯噔、咯噔”的馬蹄聲漸漸遠去,楊有余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慌與無奈。

        一進入臘月,天就冷得出奇,河里的冰早已厚得撐得住人、擎得了車,掉得見不到一片葉子的樹在寒風中瑟瑟地抖著,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聽著心都煩。如同惡劣的天氣一樣,馬三春的心情近幾天糟透了,先是鋪子里的大師傅魏三湖請假回鄉(xiāng)奔喪,幾天后找人捎信回來說,日本磯谷廉介第十師團從他們家鄉(xiāng)包抄濟南時,血洗了他們村子,打死了他的父母、打殘了他的哥哥,他不能再回鐵匠鋪干活了,以后還回不回去,實在說不準。其次是派往外地購貨的大車路過濟南時被日本人扣留了,托人請當地的維持會長出面斡旋,人雖放回來了,但貨物被沒收了。大師傅遲遲未歸、原材料又供應不上,鋪子基本處于停工半停工狀態(tài)。更可氣的是,十拿九穩(wěn)能夠拿下的順達雜貨公司的訂單竟然讓劉富成給攪和黃了,氣得馬三春看誰都不順眼,見誰都想罵一頓。

        馬三春悶悶不樂地喝著茶,有人進來稟報說燕子山抗日義勇軍司令王山崗前來拜會,問馬三春見還是不見。“不見!誰也不見!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見!” 話音未落,王山崗竟笑呵呵地進來了。

        “大掌柜的好大火氣呀!不會是因為山崗前來討擾吧?”馬三春雖對王山崗未經同意就擅自進來十分反感,但考慮到他領導的隊伍近來發(fā)展迅猛,說不上哪天就成了氣候,貿然得罪將來會對自己不利,便強裝笑臉搪塞說自己正與小女兒斗氣,不是沖他王司令去的。馬三春知道王山崗還是為上次之事而來,一上來就先把王山崗的嘴堵住了,讓王山崗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對此,王山崗十分生氣,他毫不客氣地把馬三春數落了一番。他說日本人已經打到家里了,全國上下都在轟轟烈烈地開展抗日救亡運動,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瑞祥作為六十里鋪最大的商號,卻對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運動無動于衷,他請馬三春捫心自問一下,他這樣做是否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民族大義……本來就憋著一肚火的馬三春騰地從座位上跳起來,指著王山崗吼道:“我瑞祥鐵藝鋪合法經營,童叟無欺,不拐不騙,我哪里對不起自己良心了?你隨便扯出一面旗子,就強征強要,這跟土匪有何不同?你口口聲聲抗日救國,時至今日,你們抗過什么日?殺過多少鬼子?”王山崗臉憋得通紅,大聲說道:“恕我直言,如果不把日寇趕出中國,你瑞祥鐵藝鋪甭想安穩(wěn)做生意!”王山崗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馬三春朝王山崗的背影“呸”了一聲,罵道:“什么東西?這世道還輪不到你一個小學教師出來逞能!我瑞祥鐵藝鋪不偷不搶,合法經營,誰來了,也得讓我們做生意?!?/p>

        馬三春正在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兒子馬曉平一步闖了進來:“爹,你不應該對人家王老師橫眉豎眼的。人家王老師說得對,日本人為什么漂洋過海大老遠跑到中國來?不就是為了殺人放火搶東西嗎?不把這伙強盜打服打趴下,中國人就甭想過舒坦日子,咱家的鋪子就甭想開安穩(wěn)了!”馬三春跟王山崗爭吵的時候,馬曉平就站在門外,兩個人的話他聽得真真的。馬三春把眼一瞪,喝斥道:“你懂什么?日本人那樣厲害,連國軍都不是對手,他一個小學教師一沒扛過槍、二沒開過炮,就憑他們幾個鳥人、幾口破刀就能殺得了鬼子?我呸!再者說了,就算他真敢打日本人,那武器我們也不能造,如果造了,讓日本人知道了怎么辦?咱這鋪子還開不開?頭上這顆腦袋還要不要?你一個小孩子懂什么?”

        “如果中國人都像你這樣,這也不敢那也害怕,日本人就甭想被趕出中國了。真是個老頑固!”馬曉平紅著臉,嘟嘟囔囔走了。馬三春一共生有四個兒女,大女兒、二女兒早已出嫁,兒子馬曉平三年前也跟當地一個大戶人家的閨女成了婚,家中唯一最小的女兒還沒有成婚,馬三春跟親家商量,準備來年選個好日子把孩子的婚事給辦了。馬曉平雖是馬三春的兒子,但性格與父親截然不同,不僅陽光、大氣,而且還富有同情心與正義感。王山崗公開打出抗日義勇軍大旗后,馬曉平背著父親偷偷加入了老師領導的義勇軍,白天在鋪子里干活,晚上跑到王山崗那里學文化,練武術,研制武器。

        農歷臘月二十三,是北方人的小年,家家戶戶都吃餃子,放鞭炮,送灶王爺上天匯報工作。餃子下出來后,馬三春出門看了好幾趟也沒有看見馬曉平的影子,氣得他又發(fā)脾氣又罵人。男人一發(fā)脾氣,媳婦張氏就更加焦躁不安起來,她擔心天不亮就去濟南辦年貨的兒子,路上會出問題,自從日本人來了以后,人到哪都感覺不放心。

        一陣“砰、砰、砰”的響聲把馬三春從睡夢中驚醒,他翻了一下身,不耐煩地嘟囔道:“這都幾點了,還放鞭炮,還讓人睡不?”一直未睡的張氏連忙搭話道:“兒子還沒回來,咱倆一起去村頭看看行不?”馬三春的心咯噔了一下,脫口道:“壞了,剛才好像不是放鞭炮,是放槍?!甭犇腥诉@么一講,張氏立馬嚇出了一身冷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馬三春嘴上雖說沒事、沒事,但心里一直在打鼓,生怕兒子出什么事。午夜時分,馬曉平回來了,看他那風塵仆仆、一臉疲憊的樣子,母親和媳婦都哭了,母親一邊哭,一邊埋怨馬三春不該讓兒子去濟南辦年貨。

        疲憊不堪的馬曉平躺下后卻怎么也睡不著,一想起自己的魯莽,不免后怕起來,他暗自慶幸多虧遇上那名好漢出手相助,否則自己跟王老師就可能永遠回不了六十里鋪了。馬曉平努力回憶著那個人的模樣,雖然天黑看不清楚,但他感覺自己曾在哪里見過,聲音聽起來不陌生?!皹尫ㄔ趺茨菢訙誓??兩槍就放倒了兩個鬼子,簡直就是神槍手,要是將來自己有那樣好的槍法就好了!”想著想著,馬曉平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還“嘿嘿嘿”地笑個不停。

        于富貴睡到半夜,突然聽到院子里“咕咚”一聲,好像有人跳墻進來,立即警覺了起來。于富貴把窗戶門簾往上卷了卷,輕輕問了一句:“誰?”那人輕聲應道:“大哥,是我。富堂?!币宦犑侨芑貋砹耍诟毁F連忙下地開門,并把繼母嚴氏也叫了起來。

        看到兒子一身塵土、滿臉疲憊的樣子,嚴氏忍不住又嘮叨起來。沒多大工夫,嫂子把煎好的兩盤餃子端了上來:“昨晚吃剩下的,我又煎了一下,湊合著吃吧,天亮后嫂子再給你包新的。”于富堂朝嫂子笑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邊吃邊說好吃、好吃,母親和哥嫂坐在一旁一個勁地叮囑慢點吃,別噎著。

        “讓你回來幫你哥哥管管鋪子,你偏不聽,非得在外面瞎闖蕩,這兵慌馬亂的,能讓娘放心嗎?明天你到鎮(zhèn)子上打聽打聽,像你這般年紀的孩子,哪個不當爹了?你倒好,連個媳婦都沒找著,錯過了年齡,到哪里找去?”嚴氏埋怨道。

        “娘,你放心,打不了光棍的,過兩天我就給您領回來一個,保準您老滿意?!庇诟惶谜f著又把另一盤餃子拉到自己面前。

        于富堂一覺醒來的時候已近中午了,去娘屋里說了會話,就去了哥哥的鋪子。

        “怎么不多睡會兒?睡時雞都打兩遍鳴了,滿打滿算不過四五個時辰?!?看到于富堂進來,于富貴欠了欠身子。

        “四五個時辰就不少了,好長時間沒睡這么多覺了!”于富堂說著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早上當著娘的面我沒敢多問,有件事你得跟我說實話。昨天晚上西南方向噼里啪啦響了半天,那聲音不像是放鞭炮,倒像是放槍,是不是與你有關系?”于富堂伸了伸大拇指,笑道:“不愧為火麒麟大掌柜的,判斷力就是比普通人強。”接著于富堂就把頭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跟大哥描述了一番。本來于富堂是想趕回家跟家人一起過小年的,在距六十里鋪還有六七公里的時候,身后忽然響起了槍聲,他立即找了個地方隱蔽了起來。不一會兒,從西北方向跑過來四個人,其中一人邊跑邊朝身后的鬼子開槍射擊。前面就是六十里鋪,一旦被追趕的人跑到鎮(zhèn)子上,鎮(zhèn)上的老百姓就別想過囫圇小年了。情急之下,于富堂掏出手槍“啪、啪”兩槍放倒了兩個鬼子,帶著被追趕的人拼命往燕子山方向跑??吹奖蛔汾s的人跑得沒影了,鬼子和漢奸就沒再往前追趕,他們害怕路上有埋伏。放心不下的于富堂,趁著夜色在鬼子和漢奸后面跟了一程,確信敵人認定被追趕之人是燕子山上的土匪時,才放心地回了六十里鋪。

        于富堂說六十里鋪自古以來就是鐵器生產基地,具備制造槍支彈藥的優(yōu)勢。東南方向的燕子山地區(qū),群山連綿、地形復雜,具有發(fā)展抗日武裝、建立敵后根據地的有利條件。為此,部隊派他率領一支小分隊回到了六十里鋪,發(fā)動群眾,組織抗日武裝,建立敵后革命根據地。于富堂請求哥哥盡快把自己家的鋪子改造成八路軍的秘密武器加工廠,為小分隊擴編隊伍、擴充實力提供支持。于富貴說鬼子已經打到家門口了,以后的日子安生不了了,別說部隊還給錢,就是不給錢,那武器火麒麟也必須造。于富貴說于家在六十里鋪繁衍生息了上千年,歷朝歷代都沒出過奸臣,到了他們這一代更不能出孬種。兩個人正說著,于富和推門進來了,端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氣喝飽了肚子,抹著嘴說道:“其實快槍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難造,咱們不是已經造出兩支了嗎?只要有樣子照著,什么式樣的槍咱們都能造?!?/p>

        于富貴笑著對于富堂說:“你二哥現在都成槍癡了。自從看到金先生送來的那支槍后,連做夢都是造槍的事。咱爹沒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二哥,咽氣那天還把我叫到跟前囑咐了一遍又一遍,讓我一定照顧好你二哥,就他這等本事,還需要我當大哥的照顧嗎?他剛才不是瞎吹,只要有現成東西照著,大炮說不定他都能造出來。”于富貴一夸獎,于富和倒不好意思起來了,“嘿嘿嘿”地傻笑著,端著杯子假裝喝水。

        六十里鋪距濟南不遠,距城外的鬼子據點更近,一旦火麒麟造槍的事讓鬼子知道了,肯定會來報復,鎮(zhèn)上的老百姓也會跟著遭殃。于富堂跟兩個哥哥商量,造槍的事一定不能大張旗鼓,要秘密進行,表面上還是在制造農具、炊具,實際上大部分鐵匠都在造槍支了。于富貴說這事他已經跟于富和商量過了,零部件要分散開制造,像擊針、擊針定位片、突耳、準星等這些小零部件和槍管、槍托、槍栓、扳機等這些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的東西,都放到地下室、地瓜窖子等人看不到的地方制造,那些不容易引起別人懷疑或注意的零部件,可以直接在鋪子里制造,等所有的零部件造齊了,再集中到于富和老丈人住的那個屯子里組裝起來,因為那個屯子地處深山,只有七戶人家,且都是近支。

        于富堂說小分隊要真正在六十里鋪周邊地區(qū)打出點名堂,建立起像樣的根據地,僅靠現有的二三十人槍肯定不行,必須擴張隊伍,配備武器,否則就上不了戰(zhàn)場,殺不了鬼子。為此,于富堂要求兩位哥哥不僅要想辦法多造槍,而且還得保證造出來的槍質量好,敢跟德國造、日本造比一比。如果質量不過關,打仗時出現啞巴槍、炸膛槍,那可就害死人了。于富和說啞巴槍不可能出現,但槍會不會炸膛他不敢保證,因為前面造的兩支槍用的都是打農具、炊具的普通鐵,硬度不夠,如果有上好的鋼鐵,造出來的槍肯定不會出現炸膛問題。于富堂問哪些算是上好的鋼鐵,上好的鋼鐵哪里能夠找得到?于富貴說用火車軌道造槍肯定沒問題。于富堂笑著說,他跟戰(zhàn)友們正商量著把給小鬼子運送兵員、物資的膠濟鐵路給扒了,軌道正好運回來造槍用。

        小分隊潛入燕子山東北部山區(qū)的第五天,于富堂裝扮成藥農進了山,被巡山的土匪抓住后蒙上眼睛帶到了鬼見愁面前。面對氣宇軒昂、不卑不亢的于富堂,鬼見愁馬上意識到面前之人并非一般藥農,而是大有來頭,便喝退左右,讓于富堂坐下說話。于富堂細細打量著鬼見愁,感覺面前之人雖稱不上慈眉善目、相貌堂堂,但無論如何也與鬼見愁的名號靠不上邊。于富堂微微一笑,雙手抱拳,笑道:“想不到大當家的如此善待私闖山寨之人,這可與您的威名極不相符呀!”鬼見愁說燕子山上的弟兄雖不能與梁山好漢相提并論,但絕無傳說中那樣可惡,許多打家劫舍的壞事并非他們所為,而是有人假借燕子山之名,行禍害百姓之實。于富堂聽后哈哈大笑,說日本人打進濟南府后,到處魚肉鄉(xiāng)鄰、禍害百姓,作為擁有二三百人隊伍的燕子山,卻躲在山上坐吃海喝,這樣的隊伍怎好與梁山好漢相提并論?

        “俗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可日本人一來,韓主席不發(fā)一槍就帶著隊伍跑了,讓日本人輕而易舉地把濟南城給占了,這樣的隊伍還不如我們這些人,至少我們沒有糟蹋國家的糧餉。蔣委員長發(fā)的糧餉,燕子山可是一分一厘都沒有撈到,憑什么要求山上的弟兄們跟日本人拼命?打仗是你們當兵的事情?!惫硪姵铑┝擞诟惶靡谎?,譏笑道:“八路軍隊伍小、裝備差、不經打,跟日本人干,純粹是雞蛋碰石頭,那個能你們就別逞了!日本人打過來后,山上許多兄弟的親人被日本人殺害了,這個仇我一定替他們報,他們殺我兄弟家一個親人,我就殺他們兩個人,我說到做到?!惫硪姵顑裳弁钢鴼?,胸脯拍得啪啪響。

        于富堂嚴肅糾正道:“替兄弟出頭,那是江湖做派。只要鬼子一天不停止殺戮,你的兄弟、你兄弟的親人每天都有被屠殺的危險,那仇你能報得過來嗎?” 于富堂說,“九?一八”事變以來,中日矛盾已上升為敵我矛盾、民族矛盾,在窮兇極惡的日本侵略者面前,只有全國人民團結起來、共同抗爭,才能完成抗擊侵略者的重任。于富堂在山上待了一天,跟鬼見愁講了一天,辯論了一天。于富堂要求鬼見愁一定要跟各抗日武裝密切配合,狠狠打擊日本鬼子,才能替被殺害的千千萬萬中國人包括山上兄弟的親人報仇。鬼見愁承諾,如果鬼子進犯燕子山地區(qū),他一定力所能及地給予配合,絕不袖手旁觀。

        接到撤退命令的呂象山,帶著部隊一路狂奔到了河南商丘。一天,呂象山閑來無事帶著兩個士兵到大街上溜達,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侄子呂黃河。望著又黑又瘦、差點認不出來的侄子,呂象山驚詫萬分。話未出口,呂黃河先“嗚嗚”地哭了。呂象山急忙把呂黃河拉進旁邊的一家酒館,要了兩碗面,讓呂黃河一邊吃,一邊慢慢講他因何到了河南。原來,在呂象山率部撤離六十里鋪的當天,日本人就殺進了呂家村,打死了近三十口子人,其中就包括呂象山七十歲高齡的父親,悲痛欲絕的母親在父親去世后的第三天也跟著走了。為把噩耗通知給呂象山,呂黃河風餐露宿一路追到了河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呂象山,呂黃河說著又“嗚嗚”地哭了起來。待哭聲停止后,矮個士兵問呂黃河,距呂家村八里路遠的楊村遭沒遭到日本人的襲擊,他這么一問,本來已經不哭的呂黃河又哭了起來。呂黃河說日本人攻下濟南之前,曾在楊村跟國軍打過一仗,死了很多人,聽說村子里都血流成河了。矮個士兵聽了立即擔心起來,恨不得馬上長出一副翅膀飛回家看看。

        聽說團長的侄子來了,大家急忙圍攏過來打聽家鄉(xiāng)的消息,因為946團的士兵絕大多數是山東人,自匆忙撤離山東后,家中音信全無,焦慮和擔心不言而喻。

        “團長,你帶我們打回老家去吧,我們不能老是這樣退、退、退,退到哪里是個頭?”剛才隨呂象山上街的矮個士兵率先打破了沉默。

        “小鬼子在禍害我們的親人,我們卻當縮頭烏龜,國家養(yǎng)我們這些人干什么?”人群中有人回應。

        “對。打回山東去,大不了跟小鬼子拼了!”

        “小鬼子也是爹娘養(yǎng)的,他們也沒長三頭六臂,我們有什么好怕的?”

        “咱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我就不相信,子彈打在小鬼子身上會不死?”

        大家越說越激動,越說群情越激憤,呂象山害怕事態(tài)失控,就讓大家先回去休息,等他去師部找魏師長請示后,再給大家個準信。魏師長也是山東人,他何嘗不想在家鄉(xiāng)父老面前爭一口氣?可上級沒命令,他不敢貿然把一支部隊派回六十里鋪。

        對呂象山帶隊打回山東的想法,孫漢初思想上是矛盾的,那里是敵占區(qū),處處充滿著危險;可對他來說,那里又充滿了誘惑。撤離六十里鋪的兩個多月里,他每時每刻不在思念著桂花——那個身子光潔、體態(tài)豐腴得讓他魂牽夢縈的女人。桂花的男人成年累月在外跑生意,一年回不了幾趟家,她的家門隨時為孫漢初開著。還有一個對孫漢初充滿誘惑的因素是利益。六十里鋪店鋪林立、商業(yè)發(fā)達,來來往往的客商絡繹不絕,這對商人家庭出身的孫漢初來講,自然是千載難逢的發(fā)財機會。

        家鄉(xiāng)傳來的壞消息越來越多,士兵們的情緒也越來越不穩(wěn)定。呂象山一連跑了好幾趟師部,要求回六十里鋪跟日本人大干一場。魏師長說日本人馬上就要對豫北發(fā)起進攻了,大敵當前,部隊如貿然北上,不僅有正面遇敵之險,而且還有臨陣逃脫之嫌。魏師長承諾打完眼前一仗后再做決定。二月初,土肥原師團發(fā)起了對豫北的進攻,按照戰(zhàn)前部署,呂象山率部隊快速穿插至敵人左翼,從后面對敵發(fā)起進攻,以期形成兩面夾擊之勢。誰知戰(zhàn)斗一打響,正面迎敵的部隊就撤了,已被隔斷南撤通道的946團,只好倉促撤回山東境內。在一處山坳里,呂象山清點了一下人數,還有二百四十六人。營以上干部中,一人陣亡、一人負傷、副團長孫漢初不知去向。好不容易跟師部取得了聯系,呂象山把946團的所處位置、環(huán)境等情況跟師部做了匯報,請求師部命令。魏師長說部隊都在南撤,撤往何處誰也不知道,讓呂象山自行決斷。話未講完,電話就斷了。呂象山跟部下簡單商量后決定返回六十里鋪:一是那里地形復雜,有利于部隊機動;二是了解情況,便于部隊籌糧籌款。部隊在山坳里隱蔽到天黑后才繼續(xù)北上,一連數日都是晝伏夜行,到達泰山山脈時,部隊僅剩二百一十五人,三十多人趁著夜色溜號了。

        趕了一晚上的夜路,部隊隱蔽在山里正在休息,忽聽西北方向槍聲大作,呂象山帶著幾個人迅速爬上一個山頭,用望遠鏡朝遠處一望,發(fā)現四五十個日偽軍正追趕著一群武裝人員,被追趕的人群拼命往燕子山方向跑,邊跑邊慌亂地朝身后開槍。

        “一群烏合之眾!手里的家伙都他媽的成燒火棍子了!”呂象山罵出了聲。

        “團長,打不打?再不打那伙人可就沒命了!”旁邊有人提醒。

        “打什么打?你知道被小鬼子追趕的那伙人是誰嗎?是燕子山上的土匪。老子兩次圍剿都沒把他們收拾干凈,這次讓小鬼子替咱們收拾吧!”呂象山幸災樂禍地說。

        “騎馬的那家伙好像是鬼見愁。”旁邊有人一提醒,呂象山立即又拿起望遠鏡仔細看了看,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快看,鬼見愁被打下馬來了?!迸赃呌腥撕暗馈?/p>

        “這次鬼見愁是在劫難逃了!”呂象山的話音剛落,忽然從鬼子和偽軍身后斜插出一伙人來,他們邊跑邊朝鬼子和偽軍開槍,十幾個日偽軍被撂倒在地,鬼見愁帶著人馬趁機逃回了燕子山,邊逃邊喊道:“兄弟,救命之恩,來日必報!”

        看到鬼見愁帶著殘兵敗將逃回了山,旁邊有人惋惜道:“又讓他逃過了一劫!這老土匪的命怎么這么硬呢?救土匪的那伙人到底是些什么人?看那槍法不像是土匪?!?/p>

        “土匪能有那么好的軍事素養(yǎng)?那伙人不是國軍就是八路軍?!眳蜗笊侥弥h鏡張望了好大一陣子,確信所有人都安全撤離后,才長舒了一口氣。

        趁著夜晚,呂象山的部隊悄悄地進了新“營房”——946團曾經的秘密彈藥庫。倉庫位于燕子山東翼的山崖上,那里群山環(huán)抱,地勢險要,如洞門不開,誰都不會注意到山崮底下還有一處秘密彈藥庫。為掩人耳目,呂象山的前任在通往秘密倉庫的唯一一條小道上修建了一處二層建筑物,派駐一個班的兵力把守,對外稱是情報觀察所,實則是看管守護倉庫。由于倉庫建在十分隱密的山林中,不僅當地老百姓不知道,就是946團營一級干部都不清楚。疤拉臉、鬼見愁等人雖占據燕子山多年,但他們的活動范圍僅限于燕子山地區(qū)中央地段,對駐軍的秘密倉庫并不知曉。當呂象山把隊伍帶進山洞的時候,所有的士兵都驚呆了,他們做夢都沒想到六十里鋪還有這么一處秘密倉庫,面積之大令人咋舌,只可惜日本人進犯濟南之前,倉庫里的輜重武器、食品藥品都秘密轉移走了,否則一個團駐扎上一年半載絕沒問題。為制造國軍打回六十里鋪的假相,部隊回來的頭兩天,呂象山帶著部分士兵裝模作樣地在鎮(zhèn)子里走了幾個來回,組織鎮(zhèn)上規(guī)模最大的幾家鐵匠鋪子召開會議,下達了籌糧籌款、制造武器彈藥的命令。呂象山明白,自己率領的二百多人是一支活動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的孤軍,所需一切都得自己籌集,誰也指望不上。

        對于呂象山的命令,于富貴第一個表態(tài)支持。劉福成雖然心里不情愿,但表面上不敢不擁護。三大鋪子中,唯有瑞祥鐵藝鋪的馬三春表現不積極,對此,呂象山十分惱怒,當眾給馬三春使了個下馬威。為有效監(jiān)督瑞祥鐵藝鋪的武器制造,呂象山特意選派了幾個有過鐵匠經歷的士兵,裝扮成鐵匠模樣,毛遂自薦進了瑞祥鐵藝鋪。

        國軍打回六十里鋪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鬼子的耳朵里,他們派出兩撥奸細到六十里鋪進行偵察,從當地老百姓嘴中得知確有部分國軍回到過六十里鋪。鬼子派出的奸細剛到六十里鋪,就被鎮(zhèn)上的八路軍偵察員識破了,他們報告于富堂后,于富堂親自前往,把鬼子要來突襲的消息告訴了呂象山,并建議呂象山帶著部隊大搖大擺地離開六十里鋪,制造已經開拔的假象。果不其然,當天夜里鬼子和偽軍就包圍了呂象山部曾經駐扎的營地。面對空空如也的營地,龜井小隊長把兩個奸細叫過來就是一頓耳光,嘴里還“巴嘎、巴嘎”地罵個不停。

        睡夢中的人們被趕到鎮(zhèn)中央的開闊地里,逼問國軍的去向。鎮(zhèn)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確有小股國軍來鎮(zhèn)子上待了兩天,他們是被皇軍打散的部隊,到鎮(zhèn)上想籌點錢回家。氣極敗壞的日偽軍打傷了十幾個人,搶了些東西就回了城。

        遠遠望見鬼子們撤了,呂象山深深地松了一口氣,打心里感激于富堂,要不是他將鬼子偷襲的消息及時通知自己,并建議自己帶著小部分人馬大搖大擺地撤離六十里鋪,鎮(zhèn)子上的老百姓還不知要遭多大殃呢!呂象山躺在山洞里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于富堂的相貌又浮現在他眼前,他忽然想起報信之人就是前幾天從望遠鏡里看到的那個身手不凡、救了燕子山土匪的那個人,他應該對六十里鋪及其周邊地區(qū)十分熟悉,否則不可能那樣進退自如。“他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每當有人需要幫忙時他都能準時出現……”一連串的疑問,搞得呂象山頭昏腦漲。

        鬼子撤走的第二天,呂象山回了家,在父母墳前大哭了一場,念叨了半天,然后磕了三個響頭,帶著兩個伙計打扮的士兵頭也沒回地進了城。

        呂象山進城那天,于富堂跟戰(zhàn)士孫進財也進了城,他想找金先生商量如何發(fā)動鎮(zhèn)上所有的鐵匠鋪都參與武器制造。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鎮(zhèn)上已有部分鐵匠鋪開始為抗日武裝制造武器了,但大多數鐵匠鋪以鋪子小、技術力量薄弱為由,不愿意加入到武器制造行列,他們害怕日本人知道后惹火燒身。于富堂明白,要把六十里鋪變成抗日武裝的兵工廠,三大鐵匠鋪的態(tài)度和帶頭作用至關重要,三大鐵匠鋪不動,其他鐵匠鋪都動不起來。三大鐵匠鋪中,瑞祥鐵藝鋪消極抵觸情緒明顯,武器制造能力在三大鐵匠鋪中最弱。興隆鐵器鋪雖然研制槍支較早,但會造槍的鐵匠大都被鬼見愁劫持到了山上。自從上山會過鬼見愁后,于富堂感覺鬼見愁并非傳說中的那樣頑固不化。上次鬼見愁帶人下山替兄弟報仇,結果仇沒報成,還差點丟了性命,要不是自己及時出手相救,他可能早就成為日本人的刀下鬼了。于富堂認為,如果鬼見愁能帶山上的二三百人加入抗日隊伍,興隆鐵器鋪為他們制造武器就等于為抗日武裝制造武器。三大鐵匠鋪中,唯有火麒麟鐵器鋪的大部分鐵匠投入到武器制造中了。于富堂認為,六十里鋪距濟南只有三四個時辰的路程,鬼子隨時都可能突襲鎮(zhèn)子,為保證鐵匠們的安全,于富堂跟金先生商量,決定將鋪子里的大部分鐵匠轉移到山里,或化整為零隱藏在各處造槍。

        從金先生那里出來的時候已近中午了,于富堂跟孫進財先去省城最大的綢緞店給母親扯了三丈上好的綢緞,再過十幾天母親就是五十歲壽辰了。看看天已大晌,兩個人進了綢緞店旁邊的醉仙樓,在一樓僻靜處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一碗水沒喝完,一個漢奸陪著兩個鬼子吆五喝六地進了飯館,趾高氣揚地上了二樓。一看鬼子進飯館,孫進財習慣性地去摸身上的槍,被于富堂制止了。一盤花生米剛吃了一半,樓上就傳來“哐、哐”“嘩啦啦”的聲音,接著是客人尖叫、奔跑聲。大街上巡邏的鬼子邊吹哨子邊朝從二樓窗戶上跳下來的三個人開槍。鬼子越聚越多,很快把三個人追進了一座廢棄的破樓里,并死死封住了出口。樓后面是一個亂石夼子,足足有十五六米高,人如果從窗戶上跳下去,即使摔不死也得摔殘。正當三個人絕望的時候,樓后石夼里有人低聲喊道:“兄弟,接住?!比齻€人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包袱就從下面扔了上來。呂象山朝于富堂和孫進財伸了伸大拇指,快速打開了包袱。

        “里面的八路聽著,你們跑不了了,趕快繳械投降,皇軍饒你們不死!”外面的漢奸連喊兩遍后,就有幾個鬼子和漢奸沖了進來,被呂象山等人一頓亂槍又打了回去。

        “樓里的八路聽著,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了,趕快繳械投降,皇軍饒你們不死!”連喊數遍沒人應聲,鬼子和漢奸小心翼翼地進了樓內,早已人走樓空,只有掛在窗戶上的綢緞隨風飄揚,氣得鬼子“哇哇”大叫。

        五個人在城外一處山崗上會了合。呂象山見于富堂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真是及時雨宋江再生呀!

        “別忘了還我三丈上等綢緞,那可是我專門買來為老娘賀壽的!”于富堂答非所問。

        “為老娘祝壽三丈怎夠?來日送你一匹咋樣?”

        “救你們兩回了,一匹綢緞哪能夠?”

        “兄弟開個價,多少錢才夠?”

        “一百條步槍,外加三挺機關槍咋樣?”

        “搶劫呀?兄弟我去哪兒弄那么多槍?十支步槍,就十支!”看于富堂笑而不答,呂象山接著又伸出了兩個指頭。

        “呂團長因何如此小氣?守著一個軍火庫,什么樣的武器沒有?”一聽到軍火庫三個字,呂象山的臉色驟變。

        “你到底是什么人?如何知道軍火庫之事?”呂象山厲聲問道。

        “兄弟我不僅知道軍火庫的位置,還知道軍火庫里住著二百多個國軍弟兄。”聞聽此言,呂象山忽地從腰間拔出手槍,對準了于富堂。

        于富堂不慌不忙地把呂象山的槍口推向一邊,笑道:“呂團長不要緊張,我乃八路軍燕子山小分隊隊長于富堂,此次帶小分隊深入敵后,目的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抗日武裝,開創(chuàng)敵后根據地,打擊日本侵略者?!苯又诟惶冒研》株牭那闆r跟呂象山作了介紹,請呂象山幫忙解決隊伍擴張過程中遇到的武器短缺問題。呂象山面露難色,解釋說不是他吝嗇,也不是他不幫忙,因為軍火庫里的槍支彈藥早在日本人占領山東之前就已經轉移走了。看在于富堂兩次救自己一命的份上,呂象山承諾給于富堂提供二十支步槍、一挺機槍。

        “呂團長的膽夠大的,在城內就敢跟鬼子動起手來,別忘了,現在的濟南可是小鬼子的天下?!庇诟惶靡豢洫?,呂象山立即來了精神,把他們在酒樓上如何椅砸鬼子、刀刃漢奸的過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并豪情萬丈地吹噓說只要他一天不離開濟南周邊,他就帶著他的弟兄們一天不停地鬧騰小鬼子,讓他們食不甘、睡不安。于富堂開玩笑道:“下次呂團長再進城的話,務必提前通知兄弟我一聲,我好做好半路接應的準備,要是通知不到,可別怪友軍不配合呀!小鬼子可是挺能追的呀!哈哈哈……”呂象山鼻子“哼哼”了兩聲,詭異地眨了眨眼睛,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雞叫頭遍的時候,負責接槍的張大有和王勇謀回到了營地,于富堂連忙迎出門外,見兩名隊員只取回來十支步槍,沒有機關槍,感覺有些奇怪,急問何故,張大有氣呼呼地說,負責交接的兩名國軍士兵說,他們從河南打回六十里鋪的時候,一人只帶了一件武器回來,把槍都送八路軍后他們就無法打鬼子了,那樣金貴的東西,送給八路軍有些可惜了。

        “他們還說,機關槍鬼子那里有,讓咱們自己去城里取?!蓖跤轮\補充道。

        “呂象山真不是東西,救他們時說得蜜甜,怎么一轉身就不認賬了?早知這樣,當初就不該救他們。”孫進財發(fā)牢騷道。

        “上行下效,有什么樣的官就有什么樣的兵。日本人沒打進山東的時候,那個自稱韓青天的人信誓旦旦,可日本人一到黃河北岸,他就嚇得帶著人跑了,把山東這片大好河山拱手送給了日本人。他們的話你能相信?”另一名戰(zhàn)士附和道。

        “都不要說了。國共合作時期,一切不利團結抗日的言論都不要亂講。”于富堂瞅了瞅孫進財等人,繼續(xù)講道,“我看呂象山還是條漢子,就憑帶部隊潛回六十里鋪、大鬧醉仙樓這一點,就比韓復榘強百倍。人家說得沒錯,機關槍鬼子那里有,就看咱們有沒有本事去取了?!庇诟惶妹顟?zhàn)士回鋪上休息,自己卻坐在原地想了好久。

        第二天一早,于富堂只身去了于富和的秘密造槍點,找他商量制造重武器的事情。到達山上的時候,于富和正跟兩名鐵匠在鐵軌上打磨著槍筒:一個鐵匠手搖著一個大輪子,大輪子用牛皮帶帶動一個小輪子,小輪子帶動固定轉頭在鐵軌上磨出槍筒和來復線。于富堂看后嘖嘖稱贊道:“二哥確實是個槍械天才,什么時候又鼓搗出這么個玩意兒來?有了這玩意兒,打磨槍筒可就省時省力多了!”于富和笑呵呵地領著于富堂去了另一間棚子,三個鐵匠正賣力地造著子彈。每個鐵匠手上都有一個子彈模子,一塊鐵套在子彈頭模樣的模子上,用錘子把鐵敲打成子彈頭形狀后,用鉗子一個個地剪下來……兩個人轉了一圈后,就進了里屋嘀咕了老半天。

        大白天五六個士兵被打死,兇手卻沒有抓住,這讓城里的鬼子大為惱火,他們決定對周邊地區(qū)組織一次大掃蕩,重點是六十里鋪及其周邊地區(qū)。醉仙樓所在防區(qū)的指揮官中野大佐認為,前些日子奸細探聽到國軍潛回六十里鋪的消息應該是真的,大鬧醉仙樓就是他們所為。中野決定派龜井小隊長帶一隊鬼子連夜突襲六十里鋪。

        從于富和那里出來的時候已經日薄西山了,于富堂決定當天夜里就去省城找金先生,讓他想辦法盡快搞一挺機關槍回來,沒有樣品,二哥再厲害也造不出機關槍來。走到半路上月牙兒就藏起來了,周圍漆黑一團,連聲狗叫都聽不到。于富堂躺在路邊的田埂上一邊啃著隨身攜帶的玉米餅子,一邊思量著如何躲過城門口巡邏的鬼子兵,這時聽到遠處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于富堂迅速躲進路邊的小水溝里,沒多大會兒就看到一隊人馬走了過來,領頭的兩個一人騎著一匹大洋馬。于富堂的心咯噔了一下,心想壞了,鬼子可能要偷襲六十里鋪。正在這時,一個扛轉盤槍的鬼子匆匆忙忙下了公路,把槍往地上一放,褪下褲子背對著于富堂就大便起來,熏得于富堂差點把剛吃進去的玉米餅子吐了出來,心里暗暗罵道:“狗日的,送死來了!”于富堂悄悄往前挪了挪身子,拔出腰刀對準鬼子的后背用力捅了進去,那個可憐的鬼子連“哼哼”一聲都沒來得及就被于富堂摁進水溝里死了。于富堂伸手將轉盤槍拽進水溝里,用力塞進了爛泥里??赡芨杏X異常,兩個鬼子端著槍朝水溝方向走了過來。于富堂一躍而起,撒開腳丫就朝旁邊的墳塋地里跑去,后面的鬼子隨即“嘰里呱啦”地跟了上來??赡苁桥卤┞赌繕耍部赡苷J為被追趕之人身上沒帶武器,追趕的鬼子竟然沒有開槍。

        “叭、叭”,兩聲清脆的槍聲打破了黑夜的寧靜,公路上的鬼子像被捅了的馬蜂窩,“嘩”的一聲散開了,朝槍聲傳來的方向一齊開了槍??吹綇膫燃叫辈暹^來的兩個人率先朝鬼子開了槍,于富堂也迅速拔出手槍朝身后的鬼子開了火。

        槍聲漸漸停止后,于富堂從墳塋地出來尋找引開鬼子的兩個人,找了二里多路才在山崗亂草叢中找到了身負重傷的孫進財,又在不遠處找到了已經犧牲的張大有。原來孫進財和張大有是奉命去濟南城打探消息的,出城時他倆發(fā)現一隊鬼子也出了城,其中三四個鬼子肩上還扛著機關槍和轉盤槍,把他倆眼饞得就差上去搶了。他倆偷偷跟在敵人屁股后面走了半晚上,愣是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好不容易等來下手的機會了,誰知從水溝里爬出一個人搶在他倆前面動了手。當于富堂被鬼子從水溝里趕出來的時候,孫進財和張大有隱約感覺搶先動手之人是隊長于富堂,于是就向鬼子開了槍,把鬼子引向了另外一個方向。于富堂和前來接應的戰(zhàn)友含淚把張大有埋了,把孫進財抬回了駐地。當天晚上,于富堂就把戰(zhàn)友用生命保護下來的轉盤槍送到了于富和那里,要求于富和一定想辦法盡快仿制出同樣的槍來。

        距六十里鋪八九公里處發(fā)生槍戰(zhàn)的事情呂象山當晚就知道了,是山上的暗哨告訴他的。第二天一早他就派出兩撥人馬化裝前去偵察,看看頭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派出去的第一撥人馬回來匯報說,頭天晚上發(fā)生槍戰(zhàn)的地方是一片亂山崗、墳塋地,估計是鬼子追趕土匪或者八路軍到那里后發(fā)生了槍戰(zhàn)。第二撥人馬天上黑影時才回來,還帶回來一個人——副官孫漢初。酒足飯飽之后,孫漢初把自己如何跟隊伍打散了、如何回到六十里鋪的經過描述了一番,并對鎮(zhèn)子外發(fā)生的槍戰(zhàn)談了自己的看法。孫漢初認為頭天晚上的槍戰(zhàn)不是一次偶然事件,很可能是鬼子在執(zhí)行一次軍事行動中不經意間發(fā)生了意外,而軍事行動的目標十有八九是946團。鬼子夜間出動,偷襲的目標不可能是燕子山上的土匪,因為燕子山地形復雜,當地老百姓白天進出山都困難,何況是對地形一點都不熟悉的日偽軍了,他們偷襲的唯一可能就是946團。孫漢初說盡管946團潛回六十里鋪后一直躲在軍火庫里,好像神不知鬼不覺,但誰都保證不了沒有走了風聲,萬一小鬼子知道洞里藏著二百多個弟兄,一下子把洞口封住了,山洞里的弟兄們可就死路一條了。呂象山一聽,嚇出來一身冷汗,好在部隊馬上就要轉移到新駐扎地點了。早在前兩年,呂象山就令人在山勢陡峭的燕子山東南冀,依山勢和洞穴秘密修筑了一處據點,當時曾想留作他用,沒想到這個時候卻派上了用場。

        農歷的五月十九是個黃道吉日,按黃歷是個“宜婚嫁”的日子,瑞祥鐵藝鋪的大掌柜馬三春就選在這一天嫁閨女。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可西王莊迎親的花轎卻遲遲沒有到,這讓馬三春十分不快。

        “金子,你去村頭看看,西王莊的花轎怎么還沒到?從西王莊到六十里鋪不過八里路,這都東南晌了,花轎為什么還不到?耽誤了你妹妹晌午過門怎么辦?”那個被稱為金子的小伙子一轉身出了大門,急匆匆地去了鎮(zhèn)西頭。按照當地風俗,大姑娘出嫁必須在中午十二點前過門,否則大家會誤認為不是頭婚。金子去鎮(zhèn)西頭沒多大會兒就慌里慌張地跑回來了,臉色蠟黃,嘴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西王莊老喬家的花轎到底到哪兒了?”馬三春的話還沒說完,村子中央就“叭、叭、叭”地響起了槍聲,前來送親的人頓時亂作一團。正在這時,一群鬼子和漢奸沖進了院子,把送親的人群團團圍住。

        “皇軍,別誤會,我們是良民,大大的良民。”馬三春滿面笑容地迎了上去,又是作揖,又是遞煙??嬷笱蟮?、蓄著一撮胡須的龜井鄙視地掃了馬三春一眼,徑直進了房間,把里面的人全趕了出來。聽到屋子里馬曉燕的喊叫聲和龜井“八嘎、八嘎”的罵聲,心急如焚的馬三春幾次想沖進去都被守在門口的鬼子用槍逼了回來。一袋煙的工夫,龜井小隊長滿臉淫笑地出來了,嘴還不停地“呦西、呦西”著。

        馬曉燕跳井死了。馬曉平從外地趕回家的時候馬曉燕的尸體剛剛從井里撈出來擺放在井臺上,馬三春坐在一旁不停地抽著悶煙,母親張氏呆呆地坐在尸體旁。自從昏死過去被人掐過來之后,她就這樣呆呆地坐著,安靜得讓人心慌。

        馬三春抬頭望了望兒子,眼淚刷刷地流著。“喬老七那個老王八羔子,是他害死了你妹妹,這輩子我馬三春跟他沒完!”喬老七是馬曉燕未嫁過門去的公公,家住西王莊,是當地有名的牲口販子。馬曉平知道父親氣糊涂了,妹妹明明是日本人害死的,怎么能怨人家喬老七呢?人家希望將要過門的兒媳婦出事嗎?可馬三春不依不饒,不停地大罵喬老七,說他們家的花轎要是早一點到,馬曉燕就不會被日本人給禍害了??锤赣H悲痛欲絕的樣子,馬曉平不忍心再嗆嗆他。

        馬曉燕死后,馬三春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整整兩天,終于明白當初王山崗說的話是正確的了。馬三春從炕上爬起來,吩咐伙計把跟瑞祥鐵藝鋪有姻親或合作關系的掌柜的全找來,他有話要說。人都到齊后,馬三春開始了兩天以來的第一次講話:“各位掌柜的,我馬三春是個孬種、膽小鬼,眼睜睜地看著小鬼子把閨女給禍害了卻連聲屁都沒敢放,這樣的人還配做爹嗎?不配!以前我還幻想只要咱不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會把咱們怎么樣??墒俏义e了,我錯把畜生當人看。曉平說得對,只要日本人一天不滾回他們那個小島子,中國人就一天不會有安穩(wěn)日子過。我躺在炕上想了整整兩天兩夜,終于悟出來一個道理,豺狼的本性是改變不了的,誰對它們抱有幻想,誰就是傻瓜笨蛋。從今天開始,我馬三春的鐵匠鋪不打鐵了,改打槍炮了,哪種武器能打鬼子,我就打哪種武器。在座的各位跟我合作多年,是我馬三春的恩人,今后愿意跟我合作造槍的,我馬三春一定感恩圖報,不愿意跟我合作造槍的,我馬三春也決不強求?!?/p>

        “好!講得好!”馬曉平陪著王山崗和于富堂一邊鼓著掌,一邊走了進來。馬曉平指著于富堂介紹道:“各位掌柜的可能對這位不太熟悉,他是八路軍燕子山小分隊隊長,跟火麒麟鐵器鋪于掌柜是親兄弟,這次帶隊伍回到六十里鋪,就是為了打鬼子替咱老百姓報仇。目前鎮(zhèn)子上很多鐵匠鋪已經改行造武器了,個別鐵匠鋪甚至還有能力造機關槍、轉盤槍這樣的重型武器,如果我們再不為抗日武裝做點實事、好事,將來我們就無顏面對子孫后代。”馬曉平講完后于富堂著重就六十里鋪的對敵斗爭形勢、保密工作等問題作了介紹,提醒大家要樹立防范和自我保護意識,避免無謂的犧牲。

        有人很快把馬三春為八路軍造槍的事報告給了呂象山,他十分惱怒,決定找機會問馬三春個究竟。呂象山明白,在六十里鋪,誰控制了三大鐵匠鋪,誰就控制了當地的經濟命脈。三大鐵匠鋪中,火麒麟鐵器鋪他控制不了,興隆鐵器鋪基本上被鬼見愁控制了,如果瑞祥鐵藝鋪再被于富堂控制,他在六十里鋪就一點話語權都沒有了。

        馬三春召集人開會的第五六天上,孫漢初帶著一個人來了,一進門就責怪馬三春不該既答應給國軍造武器,又答應給八路軍造武器,哪有一個閨女嫁兩個婆家的?一聽到閨女二字,馬三春立即又想起了馬曉燕,火氣騰地就上來了,他反駁孫漢初說946團回六十里鋪后就知道天天貓在山里面,這樣的部隊要槍有何用?孫漢初知道馬曉燕剛死,馬三春的心情不好,話多不宜,安慰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了。出了瑞祥鐵藝鋪,孫漢初打發(fā)隨從士兵去鎮(zhèn)上其他鐵匠鋪看看,自己轉身去了桂花家。大半年了,他想桂花都快想瘋了。

        冬天說來就來了。進入臘月的第一天,天就飄起了雪花,一下就是一夜。望著厚厚的積雪,楊有余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見鬼見愁,求他想辦法兌付點錢,批準他兩天假。臘月初六是兒子喜慶訂親的日子,楊有余算來算去還是沒辦法湊齊三百塊錢的彩禮錢。楊有余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頂走去,雖說槍械所就在山上,距鬼見愁住的那間被土匪們稱為大王府的石頭屋只有一里多路,但山路懸崖陡峭,別說是下雪天了,就是好天氣也不容易走,所以一里多路楊有余差不多走了一個時辰??斓酱笸醺臅r候,楊有余被崗哨攔下了,說大掌柜的還沒起來,讓楊有余過會兒再來。楊有余小聲問崗哨,說大掌柜的每天都起得挺早,太陽就要出山了,大掌柜的為什么還不起床?崗哨把嘴湊到楊有余耳邊小聲說,二掌柜的剛從城里給大掌柜的搞來個小娘們,水嫩水嫩的,稀罕死人了,有美人陪著,大掌柜的能舍得起來?一提起女人,楊有余就又想起了蓉兒,一晃兩年快過去了,他不知道蓉兒還在不在艷春樓,自己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見到她。一想起蓉兒,楊有余就又埋怨起劉福成來,要不是他把去保定城上貨的差事交給劉老憨去辦,自己可能也不會上山給鬼見愁造槍。自打上了山,自己跟犯人一樣失去了自由,上哪都得先報告,晚上回家都不允許住下。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鬼見愁起來了,看樣子心情挺好,楊有余就大著膽子把自己想說的事全說了。對楊有余的要求,鬼見愁顯得有些為難。他說自打日本人占了濟南城以后,山上就沒干過一票像樣的買賣,上次他帶十多個弟兄去濟南想大干一票,結果事沒辦成還死傷了好幾個弟兄,要不是姓于的好漢出手相救,他鬼見愁可能早去閻王爺那里報到了。他說他跟姓于的好漢發(fā)過毒誓,以后絕不禍害老百姓,這幾天他正為山上過冬的糧草發(fā)愁,誰知大雪沒征兆地說下就下了?!澳慊厝ジF匠們說,二十多支槍的錢月底前一定兌付,耽誤不了回家過年,讓大家伙兒再等幾天,要不是東洋鬼子來了,我鬼見愁還差那兩個鳥錢?”看鬼見愁咬牙切齒的樣子,楊有余只好悻悻地走了,邊走邊嘟囔道:“土匪要成君子了,那世上還有壞人嗎?”

        楊有余一走,鬼見愁就讓崗哨去叫疤拉臉,說有事要商量。崗哨說二當家的昨晚下山沒回來,估計雪太大沒法回山。鬼見愁眉頭皺成一個疙瘩,罵罵咧咧地進了屋。天上黑影的時候疤拉臉回來了,一回山就火燒火燎地去見鬼見愁,報告說鬼子一批戰(zhàn)備物資明天要運抵濟南,他準備帶人半路上把那批物資給劫了。鬼見愁滿臉狐疑地問疤拉臉,說那樣重要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鬼子不可能傻到滿大街上吆喝吧?疤拉臉雖對鬼見愁的冷嘲熱諷十分不悅,但考慮到自己前些日子剛冒犯過他,好不容易給他搞來個壓寨夫人才緩和了關系,自己決不能再無事生非。為了讓鬼見愁相信自己的話是真的,疤拉臉就把昨晚在萃花樓過夜時如何從隔壁偽軍大隊長那里聽到信息的經過跟鬼見愁講了,并拍著胸脯保證信息絕對準確。

        鬼見愁帶著一干人馬在一處適合設伏的地方埋伏了下來,他們趴在雪窩里等到天黑也沒看見一輛運輸車過來,就猜想可能是雪天路滑,鬼子改變了運輸時間。鬼見愁帶著隊伍往回走到半路上,聽到前面?zhèn)鱽怼案轮ā⒏轮ā钡哪_步聲,立即命令隱蔽起來。沒多大會兒,一支日偽軍開了過來,領頭的鬼子還不停地催促著:“八嘎呀路、快快地。”

        鬼子的隊伍剛過去,前面就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

        “媽的,白挨了一天的凍,讓哪個王八蛋撿了便宜?”鬼見愁命令隊伍趕緊跟上,從后面打鬼子一個措手不及。

        遠遠看見前面火光沖天,押送運輸車的鬼子利用車輛作掩護拼命抵抗。鬼見愁指著右前方一個山頭吩咐道:“占領那個山頭后立即開火,再晚了兩邊的鬼子就匯合到一起了?!卑汤槻唤獾貑柟硪姵?,說東西已被人家劫下了,再打是否還有必要,千萬別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鬼見愁說東西被人家劫了也要打,誰讓小鬼子曾打死我們好多弟兄的?鬼見愁的兄弟們從后面一打,正往前沖的日偽軍立即亂了。兩面夾擊,日偽軍很快被打垮了。

        兩支隊伍一匯合,鬼見愁才發(fā)現他出手相助的不是別人,而是一心想消滅自己的呂象山,心里十分懊喪。心想要是知道劫車的是自己的仇人,說什么也不會出手相助,讓日本人滅了他,也好替被打死的兄弟報仇。望著滿滿兩車作戰(zhàn)物資,疤拉臉不由分說爬上去就要搬,被呂象山的部隊強行制止了。

        “呂長官,你這是什么意思?我?guī)蛧姶蚺芰斯碜?,還死傷了十幾個弟兄,總不能兩車東西你們獨吞吧?俗話說,見面劈一半,何況這兩車物資是我們聯手劫下來的?!惫硪姵铍p手握槍,怒目圓睜。

        “獨吞又能怎樣?為截下這批物資,國軍弟兄死傷了二三十人,要不是我們從后面戳鬼子的屁股眼,你們那個小山頭一袋煙的工夫就被鬼子攻下來了。劈一半?沒門!”看孫漢初那盛氣凌人的樣子,疤拉臉呼啦一聲拔出了腰間的盒子炮,兩邊人員立即拉開了開打的架式。呂象山見狀,忙喝退士兵,把鬼見愁叫到一邊小聲嘀咕了大半天,最后達成了一致協議:迫擊炮、擲彈筒、捷克式快槍、轉盤式機槍、掛牌擼子等重型武器全部歸國軍;三八大蓋和食品罐頭一家一半。呂象山說日本人的增援部隊估計很快又會回來,如果因為分配不均大打出手,最終吃虧的肯定是燕子山。鬼見愁雖然對分配方案不滿意,但考慮到自己這邊勢單力薄,只好勉強同意?;厣降穆飞希硪姵顔柊汤?,說鬼子的運輸車經過六十里鋪的事情呂象山是怎么知道的?總不能他也是從萃花樓里得到的消息吧?對此,疤拉臉也是一臉的茫然,他實在想不明白946團是如何截獲鬼子情報的。

        打了回六十里鋪的第一個勝仗,打死打傷四五十名日偽軍,還繳獲了大批物資,這讓呂象山十分高興,一回營地,他就命令殺豬宰羊,犒勞士兵。慶功宴一結束,呂象山和孫漢初就把負責監(jiān)視鬼見愁的兩個士兵叫進團部,表揚了一番,每人賞了二百塊錢。自打轉移到燕子山下駐防后,呂象山就聽從孫漢初的建議,派人不分晝夜地監(jiān)視燕子山上的一舉一動。孫漢初之所以建議呂象山嚴密監(jiān)視鬼見愁,除了防備他對946團采取危險行動以外,更重要的是想從鬼見愁那里尋覓敲詐的機會。自從鬼見愁把楊有余等人弄上山造槍以后,就再沒繳納過“放行費”,對此孫漢初耿耿于懷。鬼見愁帶人從燕子山上一下來,兩個士兵就偷偷跟了上去,并很快弄清了他們下山的目的。

        在呂象山、孫漢初犒勞士兵的同時,鬼見愁和疤拉臉也在山上大辦宴會。慶功宴結束后,余興未了的鬼見愁非讓疤拉臉繼續(xù)陪他喝不可,還把壓寨夫人攬在懷里陪酒。鬼見愁之所以如此亢奮,除了繳獲大批武器裝備和食品以外,更重要的是向世人證明,燕子山上的土匪是一支有著民族正義感的抗日武裝,一旦時機成熟,他就可以效仿梁山宋江,率部投靠政府,萬世留名。伏擊戰(zhàn)取得勝利,疤拉臉卻高興不起來。他認為,伏擊日軍成功,自己是首功一件,理應論功行賞,但鬼見愁整個晚上對獎賞的事只字未提。更讓疤拉臉擔心的是,一旦鬼見愁在山上的威信進一步提升,就更加對自己不當回事了,晚上當著自己的面跟壓寨夫人嘴對嘴地喂酒就是有意在惡心、埋汰自己。疤拉臉認為,鬼見愁的心思早已不放在山寨經營了,而是整天琢磨著如何打日本人,日本人那樣強大,兵強馬壯的大軍閥韓復榘都嚇得跑了,為此被老蔣抓住吃了槍子,就憑山上現有的力量,嚇唬嚇唬老百姓倒綽綽有余,真刀實槍地跟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日本人干,那絕對是拿山上兄弟們的性命開玩笑。

        武器被劫,中野十分惱火,命令龜井徹查貨物被劫真相,懲治劫匪、奪回武器。龜井把逃回城里的日偽軍召集到一起,讓他們回憶當晚的情景,他們都說參與劫車的人穿什么服裝的都有,實在分不清到底是八路軍、國民黨軍隊還是土匪。為搜集到被劫軍火藏匿地點,龜井安排三撥人馬化裝成獵戶沿腳印一路尋找,雖然大部分腳印被積雪覆蓋或被人為處理,但他們斷定武器就藏在山里面。

        臘月初五那天,楊有余起了個大早,帶上鬼見愁送他的兩盒牛肉罐頭下了山,初六是兒子訂親的日子,鬼見愁特意準了他兩天假。楊有余一下山,就被中野安排在燕子山出入口的便衣打暈了,當他醒來時發(fā)現自己已經躺在鬼子的兵營里了,當場就嚇得尿了褲子。鬼子一審訊,楊有余就把自己知道的全說了,還把疤拉臉經常去萃花樓的事情也跟鬼子講了。審訊完畢后,中野把楊有余放回了六十里鋪。受到驚嚇的楊有余回家就病倒了,并且病得下不了炕。沒有按時歸山,這讓鬼見愁十分惱火,第三天夜里就令疤拉臉帶人摸進了楊有余家,現場綁了一副擔架,連夜把楊有余抬上了山。

        楊有余被抬走后,疤拉臉沒有隨手下一起回山,而是連夜去了濟南城,一進萃花樓就被鬼子捉住了。疤拉臉第二天就回到了山上,回山時還帶來兩個人,說是他表弟,家住黃河北岸的陶村,父母被鬼子打死后,一心想上山入伙打鬼子替父母報仇。

        伏擊戰(zhàn)一晃就過去了十多天,寂寞難耐的孫漢初以去瑞祥鐵藝鋪查看造槍為名下了山,自劫了鬼子的運輸車后,呂象山禁止手下人隨意出入946團駐地,憋得孫漢初整日坐立不安。孫漢初在馬三春的鐵匠鋪轉悠了一圈就去了桂花家,兩個人赤身裸體正在火熱之際,房門突然開了,走進來一個身穿絳紫色對襟綢緞棉襖、頭戴瓜皮帽子的中年男子,嚇得桂花臉色煞白,嘴哆嗦著不知說什么好。闖進房里的不是別人,正是桂花的男人秦耀庭。往常年,秦耀庭都是過了小年后才回家,桂花萬萬沒想到剛剛臘月十五,自己的男人突然就回來了。氣憤至極的秦耀庭抄起身后的爐火鉤子就朝一絲不掛的孫漢初身上掄去,可當秦耀庭將爐火鉤子舉過頭頂時,一支烏黑的槍口對準了他的腦門子。孫漢初不緊不慢地穿好衣服,出門時還得意地朝秦耀庭吹了一聲口哨。門“咣當”一聲關死了,秦耀庭像一頭發(fā)瘋的獅子,拿著蘸水的麻繩狠狠抽打著被剝光衣服的桂花,每抽打一下,桂花都發(fā)出狼一般的號叫,這更加激發(fā)起秦耀庭原始的沖動和無與倫比的快感。望著雪白滾圓的桂花滿身的傷痕,秦耀庭發(fā)出瘆人的狂笑。

        第二天一早,秦耀庭就騎車出了家門。昨天晚上,秦耀庭一夜沒睡好,一想起自己老婆躺在其他男人懷里的樣子,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特別是想起孫漢初那得意、輕浮、挑釁的眼神,秦耀庭就恨得牙根直癢癢。他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進城找自己曾經的一位熟人,此人姓閻名書達,沈陽一個破落資本家的公子哥,早年曾在日本人辦的學校里讀過幾年書,生意失敗被債主追殺時自己曾資助過他。誰知這樣一個一度靠別人施舍過日子的人,卻在日本人入關后搖身一變成了日本人的翻譯官,由他出面跟日本人說說,一定會把孫漢初那個小王八羔子碎尸萬段。

        臨近傍晚的時候,秦耀庭才見到了陪中野外出巡查的閻書達,兩人在酒館雅間里剛一坐定,秦耀庭就迫不急待地把孫漢初帶人搶劫皇軍運輸車的事情跟閻書達講了,還把946團駐地方位報告給了閻書達,請求閻書達一定派兵把孫漢初給滅了。酒足飯飽之后,兩人又去萃花樓玩了個通宵。

        大年除夕那天,于富堂早早回到了鎮(zhèn)上,除了給母親叩頭拜年以外,他還想將自家鋪子里制造的武器運回八路軍小分隊駐地,他害怕武器放在鋪子里久了不安全。自火麒麟鐵器鋪轉產制造武器以來,制造能力日益提升,不僅制造出了步槍,還制造出了機關槍、王八盒子。給娘叩頭請安后,于富堂帶著兩個戰(zhàn)士進了山,他想親自把二哥接下山,大半年都讓他窩在山里,真是難為他了。進山后,三個人有意朝相反方向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后找了個僻靜、不易被人發(fā)現的地方坐了下來,每次進山,于富堂和隊友們都是拐彎抹角、走走停停,生怕一不小心把敵人引到二哥的秘密造槍點。大約半個時辰,從山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于富堂探出半個腦袋朝外望了望,看見兩個人鬼鬼祟祟從山里走出來,邊走邊竊竊私語。由于距離太遠,兩個人說了些什么于富堂等人沒有聽到,但分手時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說的那句“速去報告”的話三個人聽得真真的。

        到達秘密造槍點的時候,于富堂突然又想起“速去報告”那句話,大喊了一聲:“不好!鬼子要偷襲!”眾人急問何故,于富堂就把自己的判斷說給大家聽了。于富堂認為進山時看到的兩個人一定是鬼子的密探,他們很可能在除夕夜、大家都放松警惕的時候搞一次突襲,目標是國軍946團。于富堂當機立斷,立即派一名隊員進山報告呂象山,提醒他務必做好應戰(zhàn)準備,千萬不能麻痹大意。命令另一名隊員跑步去找王山崗,讓他立即組織隊伍前往燕子山東南部的老禿嶺方向待命。于富堂親自上山找鬼見愁,讓他帶領隊伍埋伏在燕子山的西南部,一旦鬼子搞突然襲擊,東南、西南兩個方向的武裝力量同時發(fā)起攻擊,對來犯之敵形成夾擊之勢。由于八路軍小分隊駐扎地距946團太遠,派人通知前來參戰(zhàn)已來不及,于是,于富堂安排兩名鐵匠盡快回鎮(zhèn)子找于富貴,讓他把鋪子里參加過射擊訓練的鐵匠組織起來,在燕子山南部的鳥爪嶺附近待命。

        一上燕子山,于富堂就被暗哨抓住了,二話沒說就被蒙上眼睛押到了鬼見愁面前。那幾日,鬼見愁正患風寒,高燒不退,剛喝完姜湯蒙頭捂汗,聽說救命恩人來山上了,立即起身下地迎接。待眾人都退下后,于富堂把鬼子晚上可能偷襲燕子山的事情跟鬼見愁講了,要求鬼見愁派兵下山助戰(zhàn)。對此,鬼見愁顯得十分為難。他說自己身患風寒,動不得身、下不了炕,山上的弟兄普遍又對呂象山恨之入骨,他沒辦法說服手下在大年除夕之夜去幫自己的仇人打仗。于富堂苦口婆心講了大半天,鬼見愁才勉強同意派疤拉臉率部分人下山助戰(zhàn)。

        得到于富堂派人送來的消息后,呂象山跟孫漢初雖然將信將疑,但他倆還是吩咐手下做了比較充分的準備:把從鬼子那里繳獲的迫擊炮、擲彈筒等重型武器安放在隱密位置,在營防四周架設了六挺機關槍、轉盤式機槍,增加了一倍的暗哨、流動哨,取消了當晚的酒宴。

        鎮(zhèn)子上稀稀拉拉響起了鞭炮聲,新的一年已經到來了。孫漢初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罵罵咧咧地回了屋。雞叫頭遍的時候,鎮(zhèn)子上放鞭炮的人家明顯多了起來。在噼里啪啦鞭炮聲的掩護下,一隊鬼子悄悄接近946團駐地,他們干凈利索地干掉幾個哨兵后,迅速向營房圍攏。眼看就到營房大院了,這時槍聲響了,緊接著暗哨、流動哨、架設在營房四周的機槍、轉盤槍一齊開了火。946團的槍聲一響,埋伏在東南方向的于富堂和王山崗率部迅速從后面包抄了上來。指揮突襲任務的鬼子少佐發(fā)現中了埋伏,急令部隊撤退,要是疤拉臉不早早撤回山上,興許三路人馬能把鬼子包了餃子。

        死了二十多個鬼子卻沒能奪回被搶走的武器,這讓中野大佐大為惱火,他把負責指揮偷襲任務的鬼子少佐訓斥了一頓,又要以慌報軍情、貽誤戰(zhàn)機的罪名槍斃閻書達,嚇得閻書達“撲騰”一聲跪下了。

        正月初三,六十里鋪來了一個貨郎,在大街小巷轉悠、吆喝了一整天。天上黑影的時候,貨郎趁沒人注意轉身進了秦耀庭家,把秦耀庭和桂花嚇了一跳。貨郎把胡須一摘,秦耀庭才認出進門之人原來是閻書達。閻書達把貨郎擔子往地上一扔,毫不客氣地進了屋。

        “秦掌柜的,你提供給皇軍的信息大大的有問題,除夕之夜皇軍吃了大虧,要派人來抓你,讓我先通知你一聲?!甭劼牬搜?,秦耀庭早已嚇得語無倫次、渾身發(fā)抖,一個勁地央求閻書達一定在皇軍面前替他開脫。閻書達答應秦耀庭在皇軍面前替他美言,但他必須將功折罪,想辦法搞到抗日武裝的行動軌跡和武器窩藏點信息。

        酒菜上桌后,閻書達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樣盤腿上了炕,一邊喝著酒,一邊不停地撩逗著桂花。秦耀庭酒量很小,幾杯酒下肚就醉眼朦朧、倒炕不起。一看秦耀庭醉了,閻書達毫不客氣地把桂花攬進了懷里。完事后,兩個人索性光著身子一邊喝酒,一邊調情。從桂花的訴說埋怨中,閻書達了解到秦耀庭身有病疾,無法履行丈夫的義務,加上常年累月在外面跑,兩人又沒有子嗣,所以感情十分淡漠。

        鎮(zhèn)子上的公雞開始叫的時候,閻書達醒來了,用力推了推還爛醉如泥的秦耀庭,十分不屑地罵道:“看你那熊樣,一點男人樣都沒有,怪不得天天戴綠帽子!”閻書達說著又鉆進桂花的被窩里一直折騰到天快亮才穿衣走了。

        一晃就到了三月,萬物復蘇,山上又變得生機盎然起來。一天,于富堂、于富和兄弟二人裝扮成農夫去了946團駐地,呂象山見了十分高興,令人備酒備肴款待二人。呂象山說:“上次多虧兄弟相助,946團才逃過一劫,大恩無以相報,好不容易把于隊長盼來了,就一定多在山上待幾天,敘敘舊,也幫愚兄打打譜?!眳蜗笊秸f去年冬天以來,946團先是劫了鬼子的運輸車,又把偷襲的鬼子痛打了一頓,目標算是徹底暴露了,為這事他一直食不甘、覺不香,正想找于富堂商量商量,沒承想他自己主動送上門來了。于富堂說據城里的地下黨同志介紹,鬼子原認為燕子山地區(qū)僅有小股部隊活動,沒承想有那樣大的實力,這讓他們倍感惶恐不安,總想除之而后快,在這種情況下,抗日武裝只有精誠團結,相互支持,才能粉碎敵人分化瓦解的陰謀。于富堂說近日鎮(zhèn)子里突然多了一些不明身份的人,他們很可能是假借磨刀、修鞋、賣胭脂香粉之名來鎮(zhèn)子上刺探消息的密探,對這些不明身份之人一定要倍加提防,稍不留意,極有可能大意失荊州,尤其是已經暴露實力和位置的946團。兩次及時提醒、兩次出手相助,讓呂象山對于富堂倍感佩服,席間多次試探于富堂愿不愿意到946團給他當助手,于富堂總是笑而不答。提起除夕夜鬼見愁臨陣脫逃一事,呂象山十分激動,大罵鬼見愁不仁不義,發(fā)誓滅了他們,把燕子山作為946團的大本營。對此,于富堂是堅決反對。于富堂認為,大敵當前,一切內耗都不利于抗戰(zhàn),況且把燕子山作為946團駐地后,目標就完全暴露在敵人面前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于富堂提出借幾個鐵匠幫八路軍造槍,呂象山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并且還答應借迫擊炮給于富和帶回去研究。

        按照于富堂的建議,呂象山將946團一分為三,犄角駐扎,遙相呼應,一旦一處有事,另外兩處快速馳援。一天,孫漢初閑來無事,換上便裝出了營地去了鎮(zhèn)上。酒足飯飽之后,孫漢初跟馬三春移到里屋說話。馬三春告訴孫漢初,說前些日子秦耀庭來鋪子里找過他兩次,愿意出一倍半的價錢收購武器。據他介紹,劉福成、于富貴已答應將武器高價賣給他了。孫漢初笑問馬三春,瑞祥鐵藝鋪是不是也跟秦耀庭合作了,馬三春雖矢口否認,但孫漢初還是感覺馬三春已將鋪子里的部分武器賣給秦耀庭了。孫漢初故意嚇唬馬三春,說呂團長近期要派人來鋪子里取槍,讓馬三春提前把槍包裝好。孫漢初雖滿口應承,但心里十分緊張,因為前天他剛把二十支步槍賣給了秦耀庭,還領他去地道里看了正在制造中的機關槍。一壺茶沒喝透,孫漢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因為從馬三春的口中得知,秦耀庭前天剛帶著一批貨去了山西,最快也得十天半個月才回六十里鋪。

        孫漢初來到桂花家的大門外,用力推了推大門,見大門緊關,心中不免納悶起來。孫漢初雙手捂住嘴巴模仿起布谷鳥叫來,這是他跟桂花以前約好的聯絡暗號。連叫了七八遍,里屋門才“嘩啦”一聲開了,桂花把半個腦袋探出屋外望了望,又朝身后看了看,才一邊整理著發(fā)髻,一邊朝大門走來。一進大門,孫漢初就摟住桂花要親嘴,卻被桂花用手擋開了。

        “屋子里有人?”

        “沒、沒人?!?/p>

        “那你害怕什么?”

        “你能不能進屋再親?”

        “怎么那么長時間才開門?是不是背著我又勾搭其他野漢子了?”望著炕上凌亂的被子,孫漢初一本正經地問桂花。

        “這幾天身子一直不舒服,剛迷瞪了一會兒,就聽到外面有鳥叫?!?/p>

        “是不是因為我很長時間沒來你身子才不舒服的?我來了你不就舒服了?”孫漢初淫笑著又把桂花攬了過來,上下其手,還在桂花臉上“吧嗒、吧嗒”地親著。

        “你個死鬼,這么長時間也不來看我,莫非又勾上其他小妖精了?”桂花浪聲浪氣地說著,眼不停地瞅著炕邊的櫥子。

        “我倒想天天來,可你那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天天在家,我怎么來?過兩天我把你弄到兵營里去,讓你好好陪陪老子?!?/p>

        “你就是個團副,哪有那本事?你要是真能把我弄到兵營里去,你們團座不把你生剝了才怪了!”

        “哼!946團現在分為東西北三個兵營,在東營,老子是老大!”怕桂花不相信,孫漢初就把東西北三個兵營的位置、人員數量、火力配備、帶兵長官的姓名一股腦地說了。桂花故意問孫漢初,說她男人不知聽誰說軍火生意好做、就放棄做了多年的鐵器生意改做武器生意了,問孫漢初有沒有辦法幫他聯系一些客戶。孫漢初說鎮(zhèn)上的鐵匠鋪都會造武器,只要出價高,不愁沒客戶。桂花說他男人跟鐵匠鋪都聯系過了,可人家都說只造炊具農具不造武器,急得她男人天天在家發(fā)脾氣。合同都跟人家簽了,到時要是交不出貨,家底都得賠給人家。正在興頭上的孫漢初拍著胸脯說,組織貨源的事包在他身上,如果946團控制的五百多名鐵匠還造不出來的話,他可以找八路軍甚至燕子山上的土匪幫助造,他們還控制著六七百名鐵匠。桂花害怕孫漢初待得時間久了發(fā)現藏在櫥子里的人,就謊稱她表姑一會兒要來家里,催促孫漢初完事后快走人。孫漢初一出房門,閻書達就迫不急待地從櫥子里出來了,大口喘著粗氣,罵罵咧咧道:“媽的,你們想把老子憋死呀!”

        “為了給你套情報,我啥都豁出去了,你憋會還能咋的?沒良心的東西!”桂花怒斥道。

        “你還別說,聽戲比演戲刺激、過癮。你看我這褲子,都他媽的濕透了!”閻書達抖弄著濕漉漉的褲子,一臉的淫笑。

        派秦耀庭外出的第二天,閻書達就借故溜進了六十里鋪,自從跟桂花有了第一次之后,閻書達就一直對桂花念念不忘,他感覺桂花比以前玩過的所有窯姐都有味。

        “孫漢初剛才已經說了,僅六十里鋪就有一千多名鐵匠造武器,那些武器都是用來對付皇軍的,如不及早鏟除,將來后患無窮。下次他再來你家的時候,你一定想辦法把鐵匠的名字、造槍地點給我盤問出來,皇軍會大大的有賞!”閻書達摟著桂花睡到半夜就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六十里鋪,臨走時,還送給桂花一個大大的金鎦子。

        閻書達離開六十里鋪的第三天夜里,946團的三個營地同時遭到了日本人的襲擊,首尾難以相顧,相互無法馳援,只好各自為戰(zhàn),人員損失大半,重武器喪失殆盡,兩個制槍點被摧毀,五十多名鐵匠慘遭殺害。

        六十里鋪東南方向槍聲一響,于富貴就立即意識到鬼子可能進山了,連忙招呼伙計把武器和設備全部運到山上埋了起來。于富貴不放心弟弟于富和,帶上幾名鐵匠摸黑上了山,路上正好遇上三個日偽軍正在追趕四處逃散的鐵匠,其中兩名受傷的鐵匠于富貴還認識,是興隆鐵匠鋪的人。于富貴一把將受傷的鐵匠按倒在地,掏出手槍“叭、叭、叭”連開了七八槍,把三個鬼子和偽軍全部撂倒在地。于富貴把受傷的鐵匠背到于富和的秘密造槍點,包扎了傷口,囑咐他們暫時先不要回鎮(zhèn)子上。同時,安排兩個伙計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興隆鐵匠鋪,讓劉福成趕緊把造好的槍支彈藥和設備藏嚴實了,他估計鬼子可能抓到活口了。果不其然,劉福成剛把造好的槍支、設備藏匿好,鬼子的搜查隊就到了,他們把鋪子里里外外搜了個遍,連地窖都打開看了,什么可疑的東西都沒有搜到。鬼子不死心,硬逼著劉福成說出武器藏在哪里了,否則就把鋪子給燒了。劉福成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說他就是因為不愿意造武器,所以很多鐵匠都離開鋪子不干了。收了劉富成大禮的閻書達也一個勁地幫劉富成說好話,連哄帶騙才把鬼子帶到了別處。

        鬼子一撤,劉福成就癱坐在了地上。家人連忙把他扶進屋里,替他換下濕漉漉的衣服,沏上一壺熱茶。驚魂未定的劉福成長舒了一口氣,喃喃道:“得好好謝謝人家于掌柜的,要不是人家派人來家里通風報信,咱怎么能知道鬼子把鋪子里的伙計抓了?要是地窖里的那些東西沒藏起來的話,劉家可就在劫難逃了!真是大人有大量呀!”

        鬼子一進鎮(zhèn)子,就把進出口全封鎖了,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也出不去,看那陣勢,非把鎮(zhèn)上造槍的鐵匠全部找出來不可。狼煙滾滾、槍聲陣陣,鎮(zhèn)子外的八路軍和義勇軍隊員心急如焚,他們知道,在鬼子的嚴密搜查下,鎮(zhèn)子里所有的鐵匠都面臨著被殺害的危險。于富堂跟王山崗簡短商量后決定由王山崗帶部分隊員從鎮(zhèn)子東面發(fā)起佯攻,一旦把日偽軍吸引過去,就立即撤回山里。當鬼子向鎮(zhèn)東面集中的時候,于富堂率八路軍小分隊從南面沖進鎮(zhèn)子,邊打邊從鎮(zhèn)子北面撤出。當敵人被吸引到東、北兩個方向時,馬曉平利用熟悉地形的優(yōu)勢,快速疏散被集中在一起的群眾。任務下達下去十五六分鐘,鎮(zhèn)子東、南兩個方向槍聲大作,八路軍戰(zhàn)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鎮(zhèn)子,把日偽軍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不知道從哪里一下子冒出來那么多穿八路軍制服的戰(zhàn)士,個個行動敏捷、身手不凡,僅用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就從鎮(zhèn)子的南頭打到了鎮(zhèn)子北頭,打死打傷了二十多個日偽軍。氣極敗壞的鬼子打死了十幾個沒來得及撤離的老人和孩子,放火燒了幾十間民房、五六家鋪子,急匆匆地撤出了鎮(zhèn)子,他們害怕被打散的國軍946團一旦重新組織起來與八路軍聯手進行反撲,一定會對困乏不堪的皇軍不利。

        于富堂率領戰(zhàn)士從鎮(zhèn)子北面撤出去之后,立即與王山崗率領的隊伍匯合,決定急行軍至二十公里處的鷹王嘴附近設伏,那里道路狹窄、山崗林立、樹木茂密,是打伏擊的最佳位置。于富堂分析,鬼子從六十里鋪行軍至鷹王嘴附近時估計天就黑了,隊員打完伏擊撤離時,鬼子不敢追趕太遠。決心一下,于富堂和王山崗立即率領戰(zhàn)士快速運動至鷹王嘴一帶設伏,等一百多個日偽軍進入伏擊圈時,夜已大黑,人困馬乏的日偽軍剛想放慢腳步休息一下,就被埋伏在山崗松樹林的八路軍和義勇軍打了個措手不及,四挺機關槍和轉盤槍如四條火蛇噴發(fā)著憤怒的火焰,把趾高氣揚的鬼子一下子給打懵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在距濟南不到十公里的地方竟有人敢設伏襲擊他們。當他們組織起來準備發(fā)起進攻時,槍聲突然戛然而止,人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氣得沖上山崗的鬼子像瘋了一樣亂砍亂叫。

        遭受鬼子偷襲后的946團元氣大傷,士氣低落,開小差現象嚴重,人員迅速銳減到了五六十人,對此,呂象山一籌莫展。他想不明白,部隊分散駐防剛幾天,敵人就把情況摸得如此清楚,難道內部出了問題?孫漢初說部隊分散駐防后,946團的人基本沒跟外界接觸過,根本不可能將信息透露出去,唯一可能泄露國軍分散駐防消息的只能是于富堂。孫漢初說六十里鋪是于富堂的家鄉(xiāng),又是北方最大的鐵器生產基地,將來還有可能成為北方最大的民間武器制造基地,如果于富堂借日本人之手把國軍趕出了六十里鋪,六十里鋪就完全被于家控制了。呂象山起初不相信于富堂會做出喪失民族大義的事情,但經不住孫漢初天天在耳邊叨叨,就開始懷疑于富堂當初勸他分散駐防的動機了。在消極悲觀情緒蔓延之時,呂象山也曾產生過解散隊伍、歸家種田的想法,但念頭僅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呂象山認為,即使946團就剩他一個人了,他也不能脫去軍裝歸隱故里,除了跟日本人有殺父之仇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家鄉(xiāng)是敵占區(qū),別說自己回不去了,就是能回去,他也沒法回去,因為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老呂家的公子在國軍當團長,手下有近千號兄弟,被日本人打成光桿司令后再回家,父母在天之靈也不會原諒他??鄲炛畷r,呂象山終于又跟撤退到江西一帶的魏師長取得了聯系,魏師長電令他務必把隊伍重新建立起來,決不能讓八路軍在燕子山地區(qū)一軍獨大。據魏師長分析,抗日戰(zhàn)爭已進入戰(zhàn)略相持階段,三五年之內很可能轉入戰(zhàn)略進攻階段,一旦抗戰(zhàn)勝利,國共兩黨必有一爭,誰控制了六十里鋪,誰就控制了具有戰(zhàn)略地位的濟南東大門。雖然沒從魏師長那里得到實質性援助,但魏師長的上報委員長予以嘉獎的承諾,還是給呂象山打了一針強心劑。

        呂象山和孫漢初都認為,要在短時期內恢復946團的元氣,辦法只有兩個,一是擴充隊伍,二是控制鐵匠??焖贁U充隊伍,除了抓壯丁之外,還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占領燕子山,收編山上的土匪。在現有力量無法強占燕子山的情況下,挑起鬼見愁與疤拉臉之間的矛盾,分化瓦解燕子山是唯一選擇。至于如何進一步控制鎮(zhèn)上的鐵匠鋪,呂象山認為,只要收購武器時價錢高一些,唯利是圖的鐵匠鋪肯定愿意給946團制造武器,總歸946團是國軍,日本人撤走后,六十里鋪還將是國軍的天下。

        一大早,孫漢初就打扮成商人模樣帶著兩個伙計打扮的士兵進了城,因為魏師長派來的特派員當天到達濟南城。魏師長在電臺中說,這次他派姜特派員專程赴濟南,除帶去部分黃金作為946團的軍餉外,還將帶去幾張空白委任狀,以便將來發(fā)展隊伍時用。孫漢初在約定地點等到下午也沒等來姜特派員,就安排一個士兵在客店里守著,自己帶上另一個士兵上了街。孫漢初二人正在街上溜達著,遠遠看見疤拉臉跟另外一個人大搖大擺地進了旁邊一家酒館,孫漢初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后,也跟著走了進去。雙方虛情假意寒暄過后,就聚到了一張桌子上。孫漢初從疤拉臉的表情、言談等方面判斷,跟他在一起的那個人肯定不是他表弟,所以講話時格外小心。那人起身去茅廁后,孫漢初小聲問疤拉臉那人是誰,疤拉臉用力擠了擠小眼睛,意思是讓孫漢初不要再問了,并示意孫漢初早一點離開他倆。

        “946團有一個少校副團長空缺,不知二當家的有沒有興趣,如果有興趣,我回去跟呂團長說說給你留段時間。跟著鬼見愁干有什么出息?”孫漢初小聲說道??吹健氨淼堋睆拿锍鰜?,疤拉臉故意調高嗓門說:“你說的那單生意我回去再考慮考慮,只要價錢合理,我們還是可以商量的!”孫漢初用暗語提醒疤拉臉,說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也早給捎個話,他好找其他人合作,因為那頭掌柜的催得緊。

        收到姜特派員送來的軍餉,呂象山的底氣一下子提高了許多。他讓人把馬三春、劉福成等人組織到一起開會,明確要求所有鐵匠鋪都必須為國軍制造武器,否則將以漢奸罪論處。同時,又派孫漢初加緊做疤拉臉的策反工作,承諾每帶一人一槍加入國軍,賞黃金三十兩;如果能將山上所有的鐵匠全部帶下山,重獎黃金五百兩……跟946團談好條件后,疤拉臉跟他的兩個“表弟”開始暗暗做工作,并約定八月十五晚上起事,殺了鬼見愁、奪了燕子山、集體投奔國軍。疤拉臉的“表弟”之所以支持他這樣做,主要是感覺鬼見愁雖占山為匪,但民族氣節(jié)猶存,策反他率部加入皇協軍無望。如果燕子山上的土匪成功加入呂象山的946團,不僅可以有效掌控946團的動向,而且還可以通過946團掌握燕子山地區(qū)其他抗日武裝甚至國軍的整體戰(zhàn)略部署。策反工作雖是秘密進行的,且策反對象都是對鬼見愁心存不滿或抱有升官發(fā)財幻想之人,但鬼見愁對疤拉臉背著他做的一些事卻十分清楚。趁疤拉臉進城的機會,鬼見愁偷偷下山秘會了于富堂,把山上的情況跟于富堂交了實底,讓于富堂幫忙拿個主意。于富堂送給他八個字的“錦囊妙計”:秘密準備,以靜制動。回到山上的鬼見愁安排親信不動聲色地做好了一切應對準備。

        八月十五那天,天下起了小雨,無月可賞的土匪們早早熄了燈上了炕。半夜時分,火把忽然點起,把燕子山頂照得通亮,疤拉臉一手握著一把盒子槍,帶人攻進了鬼見愁住的屋里,一把將赤身裸體、睡得正香的山寨夫人從被窩里拽了出來,厲聲問道:“鬼見愁呢?”山寨夫人瑟瑟發(fā)抖道:“他說晚上巡山,不回來睡覺了!”疤拉臉一聽,大喊:“不好!”話音未落,外面槍聲響起,整個燕子山亂作一團。疤拉臉帶著三四十個人邊打邊撤,等撤到山下時,身后只剩下七八個人。

        禁止鐵匠鋪為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制造武器、到處散布八路軍不抗日的謠言、煽動燕子山武裝火并等一系列不利于抗日事件的發(fā)生,讓于富堂意識到呂象山那邊一定出了問題,多次想找機會找他談談,但呂象山始終避而不見。為弄清946團被襲真相,金先生巧妙安排兩名地下黨員打入敵人內部,經過半年多的潛伏,終于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半年多前,當閻書達把孫漢初跟暗探秦耀庭的老婆相好的事情報告給中野的時候,中野并沒有令人把孫漢初立即抓起來,而是命令秦耀庭放任老婆與孫漢初的不正當關系。為防止秦耀庭掐斷孫漢初這條信息鏈,中野命令閻書達將秦耀庭安排進日本人開的貿易公司擔任副經理,讓寂寞難耐的桂花能夠有機會經常約會孫漢初,以便從孫漢初那里獲得盡可能多的信息。那天孫漢初借故又下了山,當他七轉八拐進了桂花家的時候,負責監(jiān)視桂花的暗探立即通過隔壁房子的暗道進入桂花家,被于富堂早已安排好的人制服了。于富堂帶呂象山通過暗道進入桂花家,親耳聽到孫漢初將許多不該說的秘密告訴了桂花,氣得呂象山牙差點都咬碎了,當場就想把孫漢初拽出來崩了,被于富堂制止了。孫漢初一回到營地,就被士兵抓了起來,當呂象山把真相告訴他時,他頭搖得像撥浪鼓,大聲分辯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一晃兩年過去了,八路軍小分隊在其他抗日武裝的支持和配合下,連續(xù)打了多個漂亮的伏擊戰(zhàn)、遭遇戰(zhàn),消滅日偽軍四五百人,極大地鼓舞了燕子山地區(qū)人民的抗日熱情。他們紛紛加入抗日隊伍,加入武器制造行列,短短幾年內,八路軍小分隊由最初的二十多人迅速發(fā)展壯大到近五百人,被縱隊授予燕子山獨立團番號;轄屬的鐵匠也由初期的幾個人發(fā)展到上千人,歪把子、重機槍、迫擊炮都裝備進了獨立團。經過幾年的斗爭,王山崗領導的義勇軍也發(fā)展成為燕子山民兵大隊,王山崗任大隊長,馬曉平任副大隊長。經過兩年的恢復擴張,呂象山領導的946團兵員數量也達到了四百多人。疤拉臉帶著七八個人和槍投奔呂象山后,鬼見愁也曾想率部投奔八路軍獨立團,但于富堂沒有同意,而是要求他一定要牢牢控制燕子山天塹,絕不能拱手讓給其他武裝力量,尤其是疤拉臉或周邊地區(qū)的土匪武裝。帶著小股土匪下山的疤拉臉,在946團過得并不如意,整天琢磨著如何重回燕子山,殺了鬼見愁,奪回大當家的寶座。除上述武裝力量之外,在燕子山地區(qū)還有一支不容小覷的抗日力量,那就是以鐵匠為主組建而成的“鐵漢團”,他們白天打鐵,晚上練武,人數接近兩千人。鐵漢團中不少人身懷絕技,有的大刀耍得好,有的飛刀用得快,有的鐵蛋擲得遠。鐵漢團中有一名叫金子的鐵匠,就喜歡耍錘子,不僅腰里整天別著兩把小錘子,而且肩上還扛著一把大錘子。當然金子腰別肩扛的錘子,不是普通式樣的錘子,而是鐵匠師傅打鐵時用的那種“指揮錘”。鐵匠打鐵時一般三人一組,兩個人使大錘,一個人用小錘,用小錘的是師傅,使大錘的是徒弟。大錘把長、量重,小錘把短、重量大約是大錘的四分之一。每當燒紅的鐵器從火爐里取出來準備鍛造時,師傅必將把小錘往鍛造臺上一敲,意思是提醒徒弟做好準備。鍛造時,師傅的小錘落在哪個部位,徒弟的大錘就要打在哪個部位;師傅的小錘輕打,徒弟的大錘就輕打,師傅的小錘重打,徒弟的大錘就重打。作為一名合格的鐵匠,不僅會看,而且還要會聽。金子的爺爺是鎮(zhèn)上有名的鐵匠師傅,打了一輩子鐵,帶出了無數個徒弟,用廢了幾十把錘子。從小把小錘當玩具的金子,練就了一手嫻熟的玩錘技藝。金子長大成為鐵匠后,將爺爺用過的短把小錘換上了二米多長的錘把,平時玩耍,夜里放在家里看家。

        燕子山地區(qū)抗日武裝力量的發(fā)展壯大,讓濟南及其周邊地區(qū)的日偽軍寢食難安。為防止抗日武裝和抗日根據地聯手成片,武器制造能力更加強大,他們制定了一套全殲抗日武裝、徹底摧毀六十里鋪,將燕子山地區(qū)變?yōu)橐黄雇恋挠媱?,代號“黑焦計劃”。敵人準備調集一個步兵大隊和一個團的皇協軍,共計一千五百多人,兵分三路發(fā)起攻擊:其中,棋山中佐率四百日偽軍從中路直撲六十里鋪,在搗毀鎮(zhèn)上的鐵匠鋪、銷毀武器制造設備、有效控制人質后,分出部分兵力進入山區(qū)搜尋藏匿在山里的兵工廠。佐佐木中佐率五百多日偽軍從南路發(fā)起進攻,目標是全殲國軍946團。北路由山本一郎中佐率四百兵力,對燕子山東北部八路軍根據地發(fā)起攻擊,消滅獨立團主力部隊后,南下與中路部隊會合。剩余一百多鬼子作為預備隊,由中野大佐親自率領。中野樂觀地估計,棋山率領的中路軍將很快結束戰(zhàn)斗,一旦騰出兵力馳援南路軍,燕子山地區(qū)力量最強的946團就將很快繳械投降,整個“黑焦計劃”預計五六個小時內即可順利完成。中野的作戰(zhàn)計劃被八路軍破獲,縱隊領導立即制定了粉碎敵人陰謀的作戰(zhàn)方案,并決定調集部分部隊參與“破焦行動”。從縱隊火速趕回六十里鋪的于富堂,秘密將呂象山、王山崗、 鬼見愁、于富貴等人召集到一起,通報了縱隊的作戰(zhàn)計劃,分解了作戰(zhàn)任務,宣布了保密紀律。聯合會議一結束,呂象山、王山崗、鬼見愁等人就馬不停蹄地回到了各自的營地,秘密進行戰(zhàn)前準備。

        十一

        呂象山、鬼見愁等人走后,于富堂讓于富貴把馬三春、劉福成等人請到了火麒麟鐵藝鋪。

        “接縱隊命令,鬼子準備對六十里鋪及其周邊地區(qū)實施一次慘絕人寰的大掃蕩,六十里鋪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在這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各位老大一定要摒棄前嫌,團結一致,共同粉碎敵人妄圖摧毀六十里鋪及其周邊地區(qū)人民意志的陰謀。今天請各位來,除了把六十里鋪當前面臨的嚴峻形勢通報給大家以外,更重要的是商討如何讓六十里鋪這個千年古鎮(zhèn)和廣大父老鄉(xiāng)親免遭涂炭之策?!庇诟惶谜f。

        “于團長,我們都是打鐵的,軍事上的事不懂,你就說我們怎么辦吧!”沒等于富堂講完,馬三春就迫不及待地表了態(tài)。

        “只要別讓小鬼子把鎮(zhèn)子給毀了,我跟馬掌柜的都聽你的,要錢出錢,要人出人?!眲⒏3苫貞?。

        于富堂笑著朝劉福成和馬三春點了點頭,分析道:“血洗六十里鋪、徹底搗毀武器制造業(yè)雖是鬼子本次計劃的重點,但三條進攻線路中,進攻鎮(zhèn)子的兵力最為薄弱,鬼子妄圖通過掐兩頭、斷中間的戰(zhàn)術,把燕子山地區(qū)的抗日武裝切塊包圍,分段消滅。一旦中路鬼子的戰(zhàn)略目標達成,他們必然騰出兵力南打北阻,讓南北兩個方向的抗日武裝連不成一片,形不成支撐。為徹底打亂敵人的戰(zhàn)略部署,根據上級首長的指示,八路軍準備集中優(yōu)勢兵力先打掉敵人的中路部隊,斷其腰,讓其南北不能相顧。負責斬腰行動的是縱隊派來的一個營、八路軍獨立團的兩個連以及民兵大隊和鎮(zhèn)上的鐵漢團。斬腰成功后,縱隊參戰(zhàn)部隊和民兵大隊立即北上圍堵北路的日偽軍,形成南北夾擊之勢。

        “這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蓖跎綅徝碱^緊皺,不無擔心地問于富堂,說獨立團抽調兩個連參加中路折腰行動后,北路的防御力量就顯得有些薄弱,能否頂住敵人的瘋狂進攻?

        于富堂笑笑說,縱隊領導分析,敵人這次行動的首要目標是徹底摧毀六十里鋪的武器制造業(yè),消滅六十里鋪的武器制造能力,一旦敵人的陰謀得逞,燕子山及其周邊地區(qū)的抗日武裝力量就失去了支撐和基礎。如果鎮(zhèn)子沒了,鐵匠被消滅了,沒人敢支持抗日了,燕子山敵后抗日根據地也就不復存在了。只要我們充分利用天時地利人和的優(yōu)勢,打亂敵人的部署,敵人的圍剿計劃就徹底破產了。于富堂把縱隊批準的作戰(zhàn)計劃詳細進行了部署,細致到每個鋪子、每條街道、每個作戰(zhàn)小組。為迷惑敵人,于富堂要求戰(zhàn)前準備工作要悄然進行,內緊外松。對秦耀庭、桂花等重點嫌疑對象要嚴密監(jiān)控,限制出入。

        在鎮(zhèn)子上開完會后,于富堂又連夜返回八路軍獨立團駐地,召集連以上干部開會。于富堂明白,抽調兩個連參加中路戰(zhàn)斗后,根據地內各類參戰(zhàn)人數僅剩五百多人,要頂住裝備精良的日偽軍的進攻,困難和壓力可想而知。一旦燕北的八路軍潰敗,敵人的北路與中路進攻部隊連成一片,敵人的“黑焦計劃”就算成功了。因此,要徹底粉碎敵人的圖謀,獨立團必須拖住并消滅北路的日偽軍,絕不能讓中路、北路之敵聯手成片。

        五更天,去山里運武器的一排長楊二猛和十多名戰(zhàn)士回來了,大家“呼啦”一下圍攏了過來,爭先一睹剛運回來的三門迫擊炮,既激動又忐忑。激動的是,有了迫擊炮,就能在戰(zhàn)場上有效壓制敵人的火力。忐忑的是,這些沒在戰(zhàn)場上試驗過的鐵家伙,能不能也像小鬼子的迫擊炮那樣,一炸一大片?

        望著一雙雙復雜的眼睛,于富和憨憨地笑了,他十分肯定地告訴大家,迫擊炮是經過多次試驗的,各項指標都沒問題,絕對不會比小鬼子手里的東西差。望著于富和瘦弱的身體和黃表紙般的臉色,于富堂眼睛濕潤了,他緊緊握著二哥的手,情不自禁說了一聲:“二哥,您辛苦了!我代表八路軍獨立團和六十里鋪的父老鄉(xiāng)親向您致敬!”于富堂后退兩步,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搞得于富和有些不知所措。望著周圍一群生死相依、不怕流血犧牲的漢子們齊刷刷地朝自己致敬,于富和感動地哭了。

        一大早,中野大佐就起身擦拭著他的指揮刀,從北京城一路殺到濟南府,他記不清手中的刀已沾過多少中國人的鮮血了,他的老師黑山少將臨終前曾告訴過他:寶刀是需要人血祭奠的,沒有一百顆人頭祭奠,再精美的刀也稱不上寶刀。再過一天,“黑焦計劃”就要實施了,他希望自己手中的刀在計劃順利實施后,能夠成為老師心目中的寶刀。

        中野正專心致志地擦拭著刀,閻書達慌慌張張地進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人。“報告太君,侯三從燕子山回來了,他有重要情報要向您匯報。”那位被稱為侯三的人一臉媚笑地走到中野面前,點頭哈腰地連“嗨”了幾聲。侯三是日本人的諜報人員,疤拉臉在萃花樓被抓后,為控制燕子山上的土匪,以便時機成熟時為日本人所用,他們把侯三和另外一名諜報人員以疤拉臉表弟的名義派往燕子山,疤拉臉中秋夜反水時,其中的一名“表弟”被亂槍打死。侯三跟著疤拉臉投奔呂象山后,疤拉臉被委任為上尉副營長,侯三在疤拉臉手下當班長。對呂象山的任命,疤拉臉十分不滿,除了職務由少校副團長變?yōu)樯衔靖睜I長外,承諾的獎賞一分也沒有兌現,所以疤拉臉天天盼著日本人盡快滅了呂象山和鬼見愁。聽說日本人要攻打946團,疤拉臉高興極了,認為苦日子終于熬到頭了。他偷偷告訴侯三,讓他盡快想辦法把946團的軍事部署報告給皇軍,可軍營封鎖嚴密,任何人未經批準不得擅自出入。一連等了好幾天,候三才在昨天夜里趁崗哨放松警惕的時候偷偷溜出了946團駐地,一路狂奔來到了濟南。

        侯三領著賞錢喜滋滋地走后,中野把棋山、佐佐木和山本一郎叫來,把侯三報告的情況通報給了三路指揮官。中野認為,“黑焦計劃”十有八九被泄露出去了,否則,946團就不會進行軍事部署,派回六十里鋪打探消息的秦耀庭就不可能不按時返回,但三路指揮官對此卻不以為然。他們認為,“黑焦計劃”屬于絕密文件,中國軍隊不可能獲得,一定是疤拉臉等人邀功心切,混淆視聽。即使作戰(zhàn)計劃真的被泄露出去了,他們感覺也沒什么好擔心的,對付一群烏合之眾,根本不需要調動一個大隊的兵力。

        戰(zhàn)斗是在晌午十點鐘打響的,三路日偽軍同時發(fā)起了進攻。棋山率領的中路軍距六十里鋪還有二里多路時,突然從山丘中沖出來一支部隊,打完一排子槍,打死了十多個鬼子,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氣急敗壞的棋山拔出指揮刀,朝前方一指:“兔子給給!”日偽軍潮水般的涌向六十里鋪?!皣W啦、嘩啦”,沖到前面的日偽軍掉進了民兵設計的陷阱里,幾十名日偽軍讓竹簽或穿死或穿傷。剛過了民兵的陷阱區(qū),又進了八路軍的地雷區(qū),隨著“轟隆隆”幾聲巨響,又有幾十名日偽軍被炸上了天。好不容易才沖進了鎮(zhèn)子,鬼子和偽軍又陷入了八路軍和民兵的分隔包圍中,他們利用房屋、院落作掩護,與敵人展開了激烈的巷戰(zhàn)。于富貴、劉福成、馬三春各率一部分鐵匠,利用地形熟、人數多、刀斧使用靈便的優(yōu)勢,與進入巷子、鋪子、院落的敵人展開了近身肉搏。金子手拿兩米多長的錘子左打右砍,一連打死兩個鬼子后,自己的肚子也被戳上了一個大窟窿,鮮血咕咕直往外流。這時,一個鬼子端著刺刀朝金子沖過來,金子拔出腰間的錘子,盡力朝鬼子砸去,小鬼子腦漿迸出,一命嗚呼。一個鬼子沖進鐵匠鋪,跟一個叫鐵蛋的鐵匠扭打在一起,情急之下的鐵蛋抓起火爐里一塊燒紅的鐵塊朝鬼子的太陽穴砸去,“吱啦”一聲,鐵塊冒著濃煙鑲進了鬼子的太陽穴里,鐵蛋伸著被燒焦的、露著骨頭的右手哈哈大笑。一隊日偽軍沖進了瑞祥鐵藝鋪,把馬三春團團圍困在鐵匠房里。馬三春坦然端坐在噴著火苗的煉鐵爐中間,用輕蔑的眼神掃了一眼鬼子,不慌不忙地拿起燒紅的爐火鉤子,點燃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兩口,然后引爆了安放在鐵匠房里的炸藥……

        在八路軍、民兵大隊、鐵漢團與鎮(zhèn)子里的敵人進行殊死搏斗的時候,于富堂率領八路軍獨立團也與進攻根據地的山本一郎展開了殊死較量。在鬼子發(fā)起進攻的前兩天,于富和就帶著幾名八路軍戰(zhàn)士對周邊地形進行了細致的考察,經過反復測算,最終確定了三門迫擊炮的安放地點和移動線路。按照于富堂多年的作戰(zhàn)經驗,敵人在發(fā)起進攻前一定會對八路軍的前沿陣地進行一番轟炸,在消滅八路軍有生力量的同時,也給八路軍造成盡可能大的心理壓力。于富堂要求于富和一定要準確估算出敵人山炮可能安放的大體方位,爭取在敵人山炮未發(fā)生威力之前悉數摧毀。果不其然,山本一郎率領的部隊一到達預定位置,山炮部隊就立即著手安裝山炮,當四門41式山炮安裝完畢準備發(fā)射時,藏在斜對面小樹林里的八路軍的三門迫擊炮一齊響了,鬼子的四門山炮頃刻間被炸上了天。惱羞成怒的山本一郎指揮刀一揮,四百多日偽軍朝八路軍陣地發(fā)起了猛攻。打掉鬼子的四門山炮后,于富和率領炮兵小組快速移動位置,不停地向日偽軍開炮。一隊鬼子偷偷摸了上來,眼看就到跟前了,排長楊二猛一面組織阻擊,一面命令于富和快撤。于富和明白,身邊的六名戰(zhàn)士是抵擋不住鬼子瘋狂進攻的,一旦全部陣亡,敵人一定會調轉炮口朝八路軍獨立團陣地開炮?!敖^不能把炮留給鬼子!決不能讓鬼子用自己制造的炮傷害自己的兄弟!”于富和拖著兩條傷腿艱難地爬向迫擊炮,當最后兩名八路軍戰(zhàn)士將刺刀刺向敵人自己也被刺刀戳穿的時候,于富和含著驕傲、微笑著引爆了四顆手雷,把自己親手制造的迫擊炮炸得粉碎。

        當敵人的第六次沖鋒被打退、被迫倉皇撤退時,于富堂沖上陣地,端起機關槍朝后退之敵猛烈掃射,當機關槍里的子彈打完之后,他抽出插在陣地上的大刀,大喊一聲,直奔山本一郎而去。“咔嚓”一聲,山本一郎的左胳膊被削了下來,疼得山本像豬一樣嗷嗷大叫。

        北路、中路相繼潰敗,這是中野萬萬沒有想到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戰(zhàn)無不勝的大日本皇軍為何在抗日隊伍面前如此不堪一擊。為挽回敗局,中野命令預備隊全力壓上,不惜一切代價摧毀六十里鋪。一百多名鬼子剛沖進鎮(zhèn)子,就與于富堂率領的增援部隊相遇,隊員們迅速爬上房頂、樹杈、院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形與鬼子周旋。民兵大隊、鐵漢團以及老百姓自發(fā)組織的護城隊,配合八路軍完成對鬼子的切塊包圍后,迅速堵住鎮(zhèn)子的所有進出口,讓鎮(zhèn)子里的鬼子成了甕中之鱉。一看大勢不妙,閻書達匆忙換上一套老百姓的服裝倉皇出逃,與正在出逃的秦耀庭和桂花迎面相遇,大喜過望的閻書達剛喊了一聲“桂花”,就被秦耀庭一槍打死了。望著痛苦萬狀的閻書達,秦耀庭大笑不止。

        南路的戰(zhàn)斗一打響,疤拉臉就率幾十人陣前叛變,并按佐佐木的命令從側面向946團發(fā)起攻擊。腹背受敵,呂象山被迫命令部隊回撤到第二道防線。原本以為實力最強的南路軍,剛一交手就出現退卻,這讓中野更加狂妄。他對周圍的人說:“支那軍隊大大的不行,在大日本皇軍面前不堪一擊。命令佐佐木加快進攻,一個小時內消滅支那軍隊?!眰髁畋鴦偘衙顐鬟_下去,鬼見愁就帶一支隊伍從側冀殺了出來,兩面夾擊,日偽軍大亂。

        北路、中路進攻部隊相繼潰敗,預示著中野精心策劃的“黑焦計劃”已經失敗。眼看大勢已去,中野急令南路部隊快速撤離,倉皇逃往濟南。第三天,從濟南地下黨處獲悉,大敗而歸的中野剖腹自殺。

        各路抗日武裝齊聚六十里鋪,他們盡情歡呼,大聲歌唱,歡快跳躍。望著一張張興奮激動的笑臉,于富堂陷入了沉思。他深知,敵人絕對不會因為“黑焦計劃”的破產而放棄消滅燕子山抗日武裝、摧毀六十里鋪武器制造業(yè)的妄想,他們一定會發(fā)動更瘋狂、更殘忍的反撲與進攻,但六十里鋪永遠不會被征服,因為這里是鐵匠的故鄉(xiāng),每個人都是錚錚鐵骨的漢子,他們身上流淌著的是熾熱、滾燙的熱血,永不言敗,永不服輸。

        燕山出產好兒郎,深山密林建廠房,不造炊具專打槍,消滅鬼子東洋狼。

        (責任編輯 劉冬楊)

        作者簡介:韓兆若,山東省五蓮縣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迄今已發(fā)表各類文稿300余篇共計170余萬字,其中,中篇小說3篇,出版發(fā)行長篇小說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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