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詩十九首》與詩三百篇和楚辭齊名。西引“文學史”觀念入中國固有文學之后,因為“文學史”自身的時代使命,它對“十九首”評述的過程,不僅是激發(fā)愛國熱情和民族國家認同,也是探索展開固有文學的嘗試。
關(guān)鍵詞:《古詩十九首》 文學史 固有文學
20世紀中葉,《古詩十九首》研究可分為兩派,一是繼承《文選》李善注的詮釋型傳統(tǒng),該派研究比較切實、謹慎,強調(diào)對詩歌字、詞、句、義及用事用典的解釋,基本上仍屬于乾嘉學派的方法;一是繼承元人劉履《選詩補注》的分析型傳統(tǒng),該派以釋“義”明理為主,強調(diào)詩歌的題旨、命意和藝術(shù)。{1}而關(guān)于《古詩十九首》在早期“文學史”中的研究,尚沒有相關(guān)考察成果。
20世紀是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的一個世紀,用殷海光的話說:中國近一百多年來一切重大困難,都是從文化出了問題衍生出來的。而文化問題則圍繞在“變”與“不變”這個軸心上打轉(zhuǎn)。{2}當然我們對于這段“巨變”的認識模式也深受費正清的“沖擊——回應”說的影響。其實這種由“回應”說導出的認識,已有學者提出異議。如今,我們?nèi)匀挥小白呦蚴澜纭?,或者借助于西方理論來研究的中國文學,這是一種西方?jīng)_擊的余遺。本文試圖以20世紀早期文學史對《古詩十九首》的書寫為考察案例,發(fā)現(xiàn)20世紀初中國固有文學的展開方式。{3}為此,本文著眼于新舊之交,考察前人對《古詩十九首》做了怎樣的展開。
一
蕭統(tǒng)《文選》第二十九《雜詩上》是《古詩十九首》目前史料中最早輯錄的憑證。魏晉以來,詩評家做過許多重要評述,甚至與“三百篇”相媲美?!笆攀邹o精義炳,婉而成章,始見作用之功?!薄肮旁姡潴w原出于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非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眥4}“又古詩佳麗……觀其結(jié)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眥5}“古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游子他鄉(xiāng),死生新故之感?;蛟⒀?,或顯言,或反復言。初無奇辟之思,驚險之句,而西京古詩,皆在其下,是為國風之遺?!眥6}
前人對古詩十九首的品評能看到體現(xiàn)出的普遍文學思想。其文學思想是什么?“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是我國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中,解決文學作品的個性與社會性的問題,泛稱之為“傳統(tǒng)文學思想”?!罢嬲玫脑?,它所涉及的客觀對象,必定是先攝取于詩人的靈魂中,經(jīng)過詩人感情的熔鑄、醞釀,而構(gòu)成的靈魂的一部分,然后再夾帶著詩人的血肉(古稱為‘氣)以表達出來,這才是真正的詩,亦即所謂有個性之詩?!薄按蠓灿袀€性之詩,同時也是它的社會性。一個偉大的詩人,他的精神總是籠罩著整個的天下國家,把天下國家的悲歡憂樂凝注于詩人的心,以形成詩人的悲歡憂樂,再夾帶著他的血肉把它表達出來,使讀者隨著詩人之悲而悲,隨詩人之樂而樂?!眥7}這是“頗能論詩”的徐復觀晚年對傳統(tǒng)文學思想的概括。
大概五四始,許多中國文學的研究者抱有一種見解,認為中國雖然在六朝就有《文心雕龍》《詩品》一類高度認知性的批評著作,但自宋代詩話,直到明清文論、詩論,大半只是黨同伐異的文學主張,乏真正了解文學的認知意識,更談不上建立系統(tǒng)的文學知識。因此,近代西引文學觀念入中國文學的批評,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作品的各種現(xiàn)象和意義,建構(gòu)內(nèi)容更豐富、生命更蓬勃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8}就20世紀的文學歷史而論,這種判斷或許有效。然,查閱近百年的“文學史”著作資料可知,借助西方文學觀念,建設一套文學知識系統(tǒng),并非中國文學史的最后追求。
二
作為近代文學、科學和思想的產(chǎn)物,“文學史”的重要基礎是19世紀以來的“民族——國家”觀念。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說法,民族——國家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文學史便為這種想象提供了豐富的證據(jù)和精彩的內(nèi)容。文學史是借著科學的手段,以回溯的方式對民族精神的一種塑造,目的在于激發(fā)愛國情感和民族主義。{9}關(guān)于“文學史”的這種論述,頗能代表現(xiàn)時一般看法。
1904年,林傳甲編寫了中國人的第一部文學史,盡管他完全按照《京師大學堂章程》的旨意寫作。另一方面是借鑒川種郎寫的中國文學史,但是他的文學史寫作,與西方“文學史”著述體例完全不同。他仍舊是傳統(tǒng)文章學、修辭學以及表達這一套觀念的語言詞匯。{10}對此,鄭振鐸批評道:“名目雖是‘中國文學史,內(nèi)容卻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有人說,他都是鈔《四庫提要》上的話,其實,他是最奇怪——連文學史是什么體裁,他也不曾懂得呢!”{11}朱希祖《中國文學史通論》從文章的變體與作用來梳理文學史,故而分有“音韻訓詁”“古以治化為文今以辭章為文”、文體之變等作為“文學史”脈絡?;蛟S鄭振鐸的批評角度不同,所以顯出嚴厲,但反映出早期文學史研究者不借助于西方“文學史觀”寫作“中國文學史”的原創(chuàng)性,在今日可以看作早期中國學者尋求展開中國固有文學的一條路。
那么,我們以早期的“文學史觀”評述《古詩十九首》作為研究案例,進而觀測早期文學史作者是如何展開這一工作的。
林傳甲、黃人之后,1914年王夢曾的《中國文學史》是第三本文學史著作,也是廣為接受的一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到1926年間,共出二十版。該書從文字開始介入文學,“未有文字何有文學”?!盎使牌裎膶W之變遷眾矣,及覆其所作,大抵不能越六經(jīng)與夫周秦諸子百家?!眥12}因此,《古詩十九首》在王夢曾的《中國文學史》里,僅作這樣來敘述:“漢乃以為詩至文景時而五言詩始作,倡始者枚乘也。今所傳《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等篇,《玉臺新詠》皆以為枚乘所作?!眥13}關(guān)于《古詩十九首》,沒有其他敘述。
1915年,張之純給師范學校編教科書,其“緒論”寫道:“文學與文字一而二者也。謂文學根據(jù)于文字則可,謂文學即文字則不可。謂文字為文學之元素則可,謂文字即文學則不可,此近世教育家言,截然分為兩事也。或曰:誠如是,其性質(zhì)若何?曰:文學者宣布吾感情發(fā)抒吾理想,代表吾語言,使文字互相連屬而成篇章,于以覘國家之進化者也。雖然感情理想語言,人類活動之機能也。既曰活動,其不能拘于一格可知。由是學派紛如,作家輩出。各隨世界之趨勢以為體例,無論為文章,為詩詞,為歌曲,為小說,閱數(shù)千年之變遷改革,固自有天然之歷史焉?!眥14}為此,他對《古詩十九首》沒有單獨的敘述。張之純對于“十九首”,僅僅提到《玉臺新詠》誤認為枚乘作,而沒有評價十九首的價值。
1915年,曾毅編《中國文學史》。他于“總論”寫道:“中華為東洋文明之母國”“且中華立國故以文治為精神者也……一切皆以文為主。”{15}第二章之后,曾毅專章梳理文字與文學的關(guān)系,科舉與文學的關(guān)系,學校與文學的關(guān)系,思想與文學的關(guān)系,然后,他于第六章辨析何謂文學?!昂沃^文學?文學之名,始見于孔門四科,與言語分立。漢代科目有賢良與文學,大抵文與學混。凡著于簡冊皆謂之文……蓋包詩書六藝而言,是以劉略班志統(tǒng)稱藝文?!眥16}他認為這是“文學”的始稱,“大抵皆以詩賦為文章之正流,而認章奏論說等為其旁支也”{17}。為此,曾毅評《古詩十九首》的地位很高,認為是“漢代五言之冠冕也”。“《古詩十九首》非一時一人所作?!队衽_新詠》以《青青河畔草》等篇皆為枚乘所作?!段男牡颀垺芬浴度饺焦律瘛芬黄獮楦狄阒~,又其詩云驅(qū)車上東門。又云游戲婉輿,洛則其辭兼東都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并題曰古詩,編在李陵之上。其詩大率逐臣棄妻朋友斷絕死生新故之感,中間或寓言,或顯言,反復低回,抑揚不盡,不必奇之思,驚險之句。而漢京諸古詩,皆在其下,五言中方員之至也……要之古詩十九首,與蘇李之詩,不特為兩漢之神品,亦實千古之絕作也。詩之盛,蓋至漢武時而極矣。亦越東京,氣格漸下……”{18}
三
20世紀初,林傳甲寫作中國第一本“文學史”,在“文學史”研究者看來,這是關(guān)于“以回溯的方式對民族精神的一種塑造,目的在于激發(fā)愛國情感和民族主義”。前面也談過,這種論述在歷史敘述中或許有效,然而我們現(xiàn)在所關(guān)注的是作為“新文化運動”之前,前人如何努力研究中國的精神,事實上就是傳統(tǒng)文學現(xiàn)代化的過程。陳國球認為:“傳統(tǒng)學問正遭受強烈挑戰(zhàn),西學的承納已勢在必然;公共言說的重心只在于如何調(diào)和‘中學和‘西學。京師大學堂的成立作為重要的國家建制,其創(chuàng)制規(guī)式(特別是其中課程的規(guī)劃)當然反映了當時‘中學與‘西學在中國爭持互動的情況?!眥19}于是,在“文學史”寫作里,早期文學史家多半熱衷辨析“何謂文學”。曾毅就說過,“文學之分類,原屬于文學研究者之職分,非文學史所宜深論”{20}。不過,從諸多早期文學史著作中,這些文學史作者所謂的“文學”,并非指作為藝術(shù)的文藝作品,也不僅僅指辭章之學。早期文學史寫作中,文學史家的文學觀和文學史觀逐漸融會西方舶來的文學觀和文學史觀念,但是仍舊把傳統(tǒng)的“辭章之學”“治化之學”,即“廣義的文學”作為研究中國文學的角度。也就是說,他們的文學史研究,乃是文章之學,仍舊是曹丕所謂“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之論。最為明顯的就是《古詩十九首》未曾獨立作為藝術(shù)鑒賞。曾毅把《古詩十九首》單獨出來,系統(tǒng)地給予藝術(shù)性評述。這與林傳甲、黃人、王夢曾、張之純、朱希祖有顯然的不同。然而曾毅的文學史觀,雖不拘泥于傳統(tǒng)辭章和文體問題,也融會了西方的文學觀念,但是,曾毅與林傳甲、黃人、王夢曾、張之純、朱希祖一樣,他們都從中國的“基體”出發(fā),由此進入中國文學的評述與研究。{21}從這里,可以看出前人在五四前努力的趨向,這是一種民族信心的展示。此后的文學史寫作,不再簡略地一筆帶過《古詩十九首》,而是做了細致的評述,且從基體出發(fā)展開了系統(tǒng)的文學史寫作。
由此看出,早期的學者并不是以世界(這個世界其實指歐洲)作為標準來衡量中國,他們反而向世界展現(xiàn)作為其中一部分的自己的世界。這是多么開闊自信的起步。
{1}{3} 張幼良:《20世紀〈古詩十九首〉研究評述》,《貴州文史叢刊》2003年第4期。
{2} 殷海光:《中國文化的展望》,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9頁。
{4} 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5} 劉勰:《文心雕龍》,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6} 沈德潛著,王宏林注:《說詩語》,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
{7} 徐復觀:《傳統(tǒng)文學思想中詩的個性與社會性問題》,參見《中國文學精神》,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
{8} 柯慶明:《現(xiàn)代中國文學批評述論》,臺北大安出版社1987年版,第4頁。
{9} 戴燕:《文學史的權(quán)力·前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頁。
{10} 戴燕:《文學史的權(quán)力·前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頁。戴燕認為林傳甲代官方炮制了第一部文學史教材,比起他意欲效仿的日本漢學家,卻又向傳統(tǒng)學術(shù)后退了許多,而從他寫作的速度之快和不曾有疑問提出來也說明他根本還沒有學會思考有關(guān)“文學史”的問題。
{11} 鄭振鐸:《鄭振鐸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6—37頁。
{12}{13} 王夢曾:《中國文學史》,商務印書館1914年版,第1頁,第19頁。
{14} 張之純:《中國文學史(上卷)》,商務印書館1918年版,第1—2頁。
{15}{16}{17}{18} 曾毅:《中國文學史(上冊)》,泰東圖書局1915年版,第1—2頁,第19頁,第20頁,第68—69頁。
{19} 陳國球:《文學史書寫形態(tài)與文化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
{20} 曾毅:《中國文學史·緒言》,泰東圖書局1915年版,第16頁。
{21} 所謂“基體”,這里借用了溝口雄三的意思。他所說的基體,是指:中國有中國固有的展開,不應把中國近代看作是所謂“西方?jīng)_擊”的承受者,而應該反過來把其視為“舊中國”的蛻化過程。蛻化是一種再生,是一種新生。見《作為方法的中國》,孫軍悅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55頁。
作 者:郎顯英,黔南民族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漢語言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