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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富爾酒店里的魚

        2016-03-16 16:22:38宋玉
        中國鐵路文藝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靈犀魚缸畫家

        童話的世界應(yīng)該是美好而又單純的。也許作家的初衷正是抱著這樣的向往,來面對這個世界的。然而,現(xiàn)實中的世界會將我們的向往和純真,用嚴(yán)酷和冷竣,將心頭美好的一切,粉碎得支離破碎。作家用一條從雪域高原誕生的小魚的游歷,讓我們見識了現(xiàn)代化變革中的社會里的“眾生相”。也許變化過于神速的社會,讓人們在充滿希望的追求里,更多地增加了幾分惶惑,而猝不及防的變化,有如原子的“裂變”,不能不說對人類的沖擊,包括道德和文化的沖擊,正日益尖銳地顯現(xiàn)出來。作家的目光帶著幾分畏懼,更有著幾分迷茫,在人世間被動地尋覓著。盡管,現(xiàn)實有幾分殘酷,但是小魚的歸屬是否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希望?而這種希望,如何在作家的心頭和讀者的心頭升華為一種信念呢?還是讓讀者們?nèi)セ匚?、思索吧?/p>

        引 言

        我不記得我是哪年哪月哪日來這里的。我只能粗略地告訴各位,我透過這個有著厚厚的玻璃缸壁和鋪著五顏六色鵝卵石的魚缸往外看,模糊的記憶中,這個酒店的圣誕樹與寫著“新年”字樣的大紅燈籠已經(jīng)換過好幾次了。

        我每天甩著我銀灰色的尾鰭,與其他十幾條妖嬈的傻瓜同類一起在這逼仄的缸里漫無目的地搖曳。說實話,我之所以說她們是傻瓜,是因為我始終覺得,她們除了空有一副鮮紅得令人發(fā)暈的鱗衣之外,腦袋里卻空空如洗,整天只知道在寥寥無幾的幾根水草間扭動著粗壯的腰肢搔首弄姿。

        而我就不同了。

        我來自遙遠的雪域山澗,那里有高高的、藍藍的天空,常年的冰雪熏染讓我們的家族成員清一色都是銀色的皮膚,而不是像現(xiàn)在我的那些傻瓜同類一樣是絢麗的鮮紅或亮黃。我的家坐落于山澗中一條明媚的小溪,每當(dāng)春天來臨,山上的冰雪在明晃晃的陽光照耀下開始一點一點地融化,我家里也就響起了一曲又一曲歡快的歌。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在淙淙的水流中嬉笑、打鬧,追逐著水中時卷時舒的白色云朵。有時候,當(dāng)我們銀色的身軀站在(確切地說,應(yīng)是游到)那些晃晃悠悠的白色影像中時,我的長輩們就會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用他們清澈如周圍冰雪般的聲音高喊:“快看!快看!——我們的娃兒們和云朵一起飛呢!”

        這樣的情景自從我離開故鄉(xiāng)之后,曾無數(shù)次地在我的腦海中閃過。有時候我累了、倦了,躲在魚缸的角落里小憩的時候,我還經(jīng)常會把這昂貴的看起來頗為奢侈的魚缸幻想成我家那條會唱歌的明媚的小溪,甚至有一次,凱富爾酒店舉辦一次文學(xué)研討會,負責(zé)接待的經(jīng)理為了討好那些所謂的文學(xué)作家,特意在酒店大堂里播放了一首輕柔的富有世外桃源色彩的曲子,其中有一小節(jié)是山澗溪水的水流聲,雖然這段經(jīng)過譜曲家的譜樂、演奏者的演奏、錄音棚里的錄音,然后又經(jīng)過播放器播放出來,再經(jīng)過酒店大堂污濁的空氣層層過濾,讓我一瞬間曾迷惘它究竟是什么的聲音陶醉了大部分來參會的人員,但我還是經(jīng)過仔細辨認并加以理性分析之后,才弱弱地明白過來原來那是模仿的我家鄉(xiāng)的歌聲。我在這似是而非的聲音中漸漸地恍惚迷離,不知不覺地回憶起我兒時的一切:我的夢想、我的伙伴、我會唱歌的家,還有那些會飛的云朵、云朵上藍得無一絲瑕疵的天空……總之,我忘了我當(dāng)時身處的地方是一個魚缸,忘了自己是一條已經(jīng)被養(yǎng)在缸里很多年的魚,哪怕這個魚缸號稱是這個城市最貴重又位于這個城市最為豪華的酒店,它也僅僅是一個魚缸而已,是一個有著四壁的器物。

        我游著,游著,游著……

        “砰——”!一股堅硬的冰冷夾雜著凜冽的疼痛由我的額頭迅速地蔓延、擴散,在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這種疼痛就已經(jīng)到達了我銀灰色的尾鰭,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種感覺,就像一枝冰冷的花朵在我的軀體內(nèi)迅速地綻放,每一片花瓣都帶著令我無以言說的劇痛,我在稍一愣神之后猛然大悟——我是一條在凱富爾酒店魚缸里的魚!

        我大哭起來,說不清為什么,只是覺得那個時候特別想哭,當(dāng)時哭的欲望就像堵在我喉嚨里的一口濃痰,我控制不住地想把它吐在這鋪著五顏六色細碎鵝卵石的缸體里。我的哭聲震顫得整個水面不停地冒出無數(shù)個泡泡,也招惹了我的那群傻瓜同伴的不解與同情,她們紛紛搖著嫵媚的尾鰭向我游來,不約而同地以一種茫然的眼神望著我?;蛟S她們當(dāng)時心里是在疑惑吧——我為什么哭呢?

        是??!我為什么哭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了我很久很久。是因為痛?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又痛又冷?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

        一、關(guān)于夢想

        我剛才說了,有時候我會回憶起我以往的夢想,這個以往具體往前推到何年何月,我也不甚明了。但不可否認,我是一條有過瑰麗的夢想的魚。

        是的,我是一條有過夢想的魚,我是一條曾經(jīng)有過瑰麗的夢想的魚!

        我為我的這個自我定義偶爾會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一種隱隱約約的驕傲,但更多的時候,我的這種驕傲?xí)查g轉(zhuǎn)變成深切的哀傷。我多么想把這條定義中的“曾經(jīng)”二字刪掉??!

        但“人生不是鉛筆字,無法抹去而重新書寫”,這句話是他媽的哪位高人說的呀?簡直精辟極了、無奈極了,也悲哀極了!

        我現(xiàn)在已說不清我曾經(jīng)的夢想是什么了,尤其是,我不愿意再提“夢想”這兩個字了。它們就像這個城市深秋的落葉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淡出了我的人生字典。有時候,我看著我那些漂亮而又愚蠢的傻瓜同伴圍在一起回憶她們兒時的“夢想”,我會躲得遠遠的,翻起我空洞洞的眼珠無聊地望向水面上方的天花板……

        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在雪峰下的小溪一邊沐浴著微醺的陽光,一邊在腦海中構(gòu)筑著雪峰外的世界。那個世界里有比我們的家鄉(xiāng)更明澈更蔚藍的天空,有色彩斑斕芳香四溢的花朵,有更多的善良美麗的同伴……用一句話概括,那個世界是溫暖、美麗、善良的,是比我家的小溪更清澈澄明的。

        我在這樣的構(gòu)想中度過了我純真的年少時代,那時的我胸腔中始終激蕩著一種熱辣辣的情緒,這種情緒促使我產(chǎn)生了一個愈來愈明晰的愿望——我要離開這條小溪,到雪峰外的世界中去!

        我開始處心積慮地為這個愿望而努力。我不停地游動,以強壯我看起來有些嬌弱的尾鰭;我不停地跳躍、翻滾,以提升我抗壓、耐壓的能力。我天天游到溪岸邊叢生的水草中,找一處讓人能一眼看到我的地方停下,等待著一種被稱為人類的生物帶我離開。

        這種等待我堅持了三輪水草的枯榮期,但始終沒有看到一個人類的足跡,偶爾有那么一兩只叫不上名字的飛鳥在明藍色的天空劃出一條細細的灰黑色的線條,然后在我羨慕的仰視中漸離漸遠,直至消失……那時,我的心中往往會非常的悵惘:我要是一只鳥兒該多好?。?/p>

        夏季的一個中午,我照例游向小溪岸邊的草叢,我的一位家族長輩用他碩大的身軀攔住了我的去路,捋著幾根銀白色的胡須對我說:“孩子,你自己不是會游嗎?干嘛要等人類來帶你呢?”我怔怔地看著那位長輩上下翕動的兩片嘴唇,思忖著他老人家那句話的含義……

        那句話在我心中翻來覆去地被我的腦細胞咀嚼了N多遍,我終于下定了一個頗為壯烈的決心——我要自己游到那個世界去!

        親友們擺動著輕盈的身軀來送我,在“咕嚕咕嚕”的泡泡聲中吐出一串串的祝福與希冀,我想那應(yīng)該是我們那條偏僻的溪流中最為隆重的一次送別吧。我在大家亂紛紛的歡送聲中游上了我未知的旅程,懷揣著一顆堅信雪峰之外就是陶淵明筆下那個桃花源的心……

        我用力擺動著我銀色的尾鰭,穿過一座又一座危險遍布的暗礁,涉過一條又一條水流湍急的河流,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條卷著黃黑色泥沙的大河邊遇見了一位畫家,我才真真切切地到了這個被稱作“人類世界”的地方。

        二、初涉“人世”

        我是被一位畫家?guī)У竭@個世界里的,對這個事情我記得特別清楚。

        那時,那位畫家?guī)е鴰讉€自己的得意弟子去寫生。當(dāng)然,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什么是寫生,這個新鮮的詞語是我來到人類世界學(xué)到的第一個詞。我游到那條黃黑色的河流之后,由于急于趕路,不知被河里什么東西掛了一下,我銀白色的肚皮上立刻被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紅的血珠沿著那條劃線滲出來,如一粒粒的紅石榴子排成了一條整齊的隊列,然后緩緩地融于黃黑色的水流中。我忍著疼痛游到岸邊,想找一處陽光明媚的地方休息一下。就在這時,我聽到從岸上傳來了一個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李老師,我們白天寫生,晚上自己燒烤吧,我讓幾個男生捉幾條魚。這樣我們晚上的篝火晚會會更有意思呀?!本o接著是一個粗粗的混合著一抹愛憐和責(zé)備的聲音:“你就知道吃!去吧,叫那些壞小子們下河捕魚去!”我猜想發(fā)出這個聲音的一定是那位被喚作“李老師”的人。

        我撥開身邊纏繞的水草,從一絲絲泛著水光的縫隙中往岸上的陸地看去。

        哇!我看到了兩個人!兩個被稱作“人類”的人!——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一位男人和一位女人!不,更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

        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孩,男人和男孩……這些概念都是我在以后的經(jīng)歷中知道的。之所以在這里告訴大家我當(dāng)時看到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純粹是為了我敘述方便的緣故。

        那個男人看起來有一些年齡了,穿著一件鮮紅色的T恤,一條藍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上斑駁著各色的顏料痕跡,看起來像極了一坨坨不同顏色的血塊凝在了那條破舊的褲料上。他坐在河邊一塊凸起的巖石上,濃密的絡(luò)腮胡須和卷曲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微微地傾斜著,腿上放著一個畫夾,正用畫筆快速地畫著什么。

        可以說,這就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人類”形象,一個被世人尊稱為“畫家”或“藝術(shù)家”的男人形象!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看到有著這種裝扮的人,我都會在潛意識里把他的身份定位成“畫家”“藝術(shù)家”,哪怕他真實的情況是連畫筆都沒有摸過一次。

        在那位畫家的不遠處,一位身材曼妙的少女背著綠色的畫夾正朝附近的一處高坡走去,短短的馬尾隨著身體的走動左右搖擺出一種活潑潑的氣息,不知為何,莫名的傷感一陣又一陣沖擊著我疲憊而又帶著傷痕的身軀。我躲在一塊光溜溜的礁石下,暗暗地飲泣……

        過了一會兒,從那高坡上跑來了十幾個青春的身影,他們蹦蹦跳跳地向河邊奔來,裹挾著一聲聲興奮的尖叫與口哨。他們奔到河岸,連褲腿都沒來得及卷起就匆匆地下了水,還有的留在岸邊支起了他們長長的釣竿。

        我就是被一支釣竿釣起來的。說實話,那次是我主動游向釣竿的,我不想再辛苦地游下去了,我想讓他們帶我去“他們的那個世界”,所以當(dāng)我看到那個肥碩鮮美的誘餌被“噗”的一聲甩下來的時候,我立即奔赴了過去,張開我那已好久未開葷的嘴巴一口吞了下去,喉嚨里一絲劇烈的刺痛之后我便不省“魚”事了。

        所以說,我是怎么被帶到這個“人類的世界”中的,具體的細節(jié)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記得在我昏昏沉沉地有了些微意識之后,我朦朧地聽到了那位有著短短馬尾的女孩的聲音:“李老師,你看這條魚多漂亮?。《嘞袷┤A洛世奇的水晶魚??!我把它送給你吧。”

        我清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一個小小的塑料杯里,那位畫家正用一種說不上是什么的眼神凝視著我,然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那位女孩過來用嬌嫩的小手拍了拍畫家的雙肩,為他彈去T恤衫上的幾絲塵土,晶瑩清澈的雙眸深情地望向畫家:“怎么,李老師?又勾起你什么感慨了?”畫家故作高深地微微一笑,勾起小手指在女孩的鼻子上輕輕一刮道:“小鬼,你懂什么?你還小呢!”

        我不明白當(dāng)時女孩的眼睛為什么會迅即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水霧,我看見女孩在聽到那句話之后轉(zhuǎn)過身來,低下頭去用手背迅速地抹了一下眼睛,頭再次抬起時我便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水霧——蒙蒙的,像夜晚籠罩在雪峰上的月色,泛著清冷的憂傷的光。畫家輕輕擁了一下女孩,便無言地走開了。

        就這樣我便開始了與畫家為伍的日子。接下來的幾天,那個小小的塑料杯便成了我安逸的小家,每天我都在一家鄉(xiāng)村農(nóng)戶的窗臺上懶懶地看著太陽從東慢慢地移到西,第二天再從東慢慢地移到西。在經(jīng)過太陽的幾輪循環(huán)之后,我肚皮上的傷口愈合了,疼痛消失了,只在原來的劃痕處留下了一根纖細的淡紅,其實,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這根淡淡的紅色劃痕若隱若無地在我亮銀白色的肚子上游走,使我看起來更加地風(fēng)姿綽約。以至于后來,在一位大學(xué)里教古典詩詞的女教師見過我之后,我便被賦予了一個很詩意很風(fēng)情的名字——“一線紅”,當(dāng)然,這是后話,在這我就不詳細地敘述了。

        總之,在農(nóng)戶窗臺上過的那段短暫的日子,是我進入“人類世界”的伊始。我每天都把我的兩個大眼珠鼓得圓圓的,懷著萬分好奇與新鮮的心情打量著這個與我以前生活過的雪峰山澗迥然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有人類的語言,有人類的歡笑,有人類的一切一切——當(dāng)然,也包括人的悲傷、痛苦、無奈與掙扎。

        一次,在一個有點悶熱的晚上,我正準(zhǔn)備休息,那位畫家躺在他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上接老婆打來的電話。我聽到他一連串簡短的“嗯嗯哦哦”,間或兩三次“好”“知道了”之類,帶著明顯的嫌惡與不耐煩。這時,從那扇薄薄的木板門之間傳來一聲略帶壓抑的“吱呀”聲,接著便從門的縫隙中擠進一個纖弱的身影來。那個身影躡手躡腳地踱到床邊,躺下來緊緊地抱住了畫家。幾秒鐘的沉寂之后,女孩細弱的啜泣聲開始在無垠的黑暗里游竄。畫家沉默著,始終一言不發(fā),任憑女孩的啜泣在黑暗中獨自盤旋。

        那時我不明白,女孩的啜泣與畫家的沉默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三、在畫家家里

        我跟隨著這一隊寫生的隊伍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來到了畫家的家里。

        畫家的家位于海濱一座美麗的旅游城市里。從房間的書架和掛著的畫作來看,我知道了他是這個城市中一所知名大學(xué)的美術(shù)教授,在全國性的美術(shù)大賽中獲得過幾次獎項??梢哉f,畫家的家十分簡樸,比起我現(xiàn)在身處的凱富爾酒店來說簡直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屋子里除了書籍和墻上掛的幾幅山水畫之外,偌大的客廳中間只擺放了一張大大的畫案,緊挨著客廳墻壁是一個竹制的長長的沙發(fā)。而我,就住在了與這間客廳相連的陽臺上,當(dāng)然,我已從那個小小的塑料杯搬到了一個橢圓形的玻璃器皿里。我非常喜歡我那時的居所,因為隔著陽臺的玻璃窗我能看到不遠處的大海,海水與天空形成一望無垠的湛藍,點點白鷗與船帆時不時地掠過,那種廣闊與雄渾不禁令我想起我家鄉(xiāng)的雪域高峰來。白天,我欣賞海上美景;夜晚,我聆聽拍岸濤聲,竊喜著自己來到了李白夢中的“蓬萊仙境”……

        畫家平常不住在這里,他在工作的大學(xué)校園里有另一套房子,他的老婆和孩子都住在那座房子里。海邊的這個家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他的工作室。他幾乎每天都會來這兒,有時來畫畫,有時來看書,有時帶著三五好友來侃大山,但更多的時候,他會帶著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子來這里消磨時光。

        我清楚地記得那位女子有一個十分婉約的名字——溫靈犀,大概是取自李商隱的詩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吧。我之所以至今還如此清晰地記得她的名字,大部分原因是我的“一線紅”的名字出自她之口,是她讓我擁有了和人類一樣的個人姓名權(quán),而不再是和我的同類那樣統(tǒng)統(tǒng)地被稱為“魚”了。

        初次見到她,我便對她有一種無名的好感。自從她和畫家一起踏進這個家,我的眼睛便沒有一秒鐘離開過她。她著一襲銀灰色的短旗袍,幾根細細的蘆葦稀稀疏疏地裝飾著旗袍的裙裾,靜時讓人不禁想起《詩經(jīng)·蒹葭》里“在水一方”的那位神秘女子,動時則如“風(fēng)擺楊柳”,讓人不禁想起瀟湘館中黛玉窗前的那幾桿竹子。她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徑直走到我的面前,舞得腳踝上鞋帶系成的蝴蝶結(jié)上下翻飛。她伸著纖細的脖頸從水面上俯視我,滿頭的長發(fā)飛瀑般瀉下,甚至有一綹垂到了魚缸的水面,攪起了微微的一圈圈漣漪。這幅畫面仿佛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在我以后的生活中被我在腦海中放映了千百遍。然而,接下來我卻悲哀地看到了她眼角的細紋,她蒼白的面龐透出的滄桑、疲倦,還有一絲絲的云淡風(fēng)輕。

        畫家也走過來,一只手臂環(huán)繞著溫靈犀的腰肢,一邊看著我說:“你看,這條魚和你多么神似啊,都喜歡銀色,都喜歡享受孤獨的美麗……”溫靈犀拈起一根發(fā)絲觸碰著水面,我換了一個位置,在我游動時她發(fā)現(xiàn)了我肚皮上的那道傷痕,她驚訝地喊道:“呀,她不是純粹的銀色呢。她肚皮上有一絲紅色。要不,我們叫她‘一線紅吧?!碑嫾覕堖^溫靈犀的肩膀,用手溫柔地把發(fā)絲拂到她的耳后,“你喜歡叫她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這是我專門帶來送給你的。”溫靈犀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這個名字很不錯的,很符合她的特征,高貴中有俗艷,還帶著古典的美人遲暮的氣息?!?/p>

        從此,我便成了他們口中的“一線紅”,盡管我對這個名字的含義不是很理解,但我還是為這個名字興奮了好幾天,也為此永遠記住了溫靈犀這個女子的名字。

        溫靈犀和畫家是同一所大學(xué)的同事,只是她教的是古典詩詞,畫家教的是美術(shù)。他們不在同一個學(xué)院,按理說彼此應(yīng)該很少來往。但自古以來,文學(xué)和藝術(shù)是相通的,是“心有靈犀”的,于是畫家為了提升自己的文藝素養(yǎng),便時不時地去聽溫靈犀的詩詞課。而溫靈犀不愧為一個在古典詩詞中暢游的女子,她講李白,身上便有一種“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放曠與豪邁;她講杜甫,身上就有一種“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憂戚與憤慨;她講蘇軾、辛棄疾,身上便有一種“一蓑煙雨任平生”與“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的豪邁與飄逸,她講柳永、李清照,身上就有一種“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與“應(yīng)是綠肥紅瘦”的凄美與憂郁……在她的詩詞世界里,似乎每一位古代詩人的靈魂都暗藏在她那瘦弱的軀體內(nèi),一旦她需要,那位詩人的靈魂便從她的體內(nèi)溢出,覆蓋在她的周圍。

        畫家去聽了幾次課,便被溫靈犀講課時的神采和非凡的古文學(xué)修養(yǎng)所折服,于是畫家經(jīng)常找各種借口邀請溫靈犀來他的工作室。這樣一來二往,兩人就漸漸地熟稔了,彼此心里也莫名地升起一種惺惺相惜的曖昧。那次溫靈犀和畫家的到來已經(jīng)是他們熟稔之后的事了。我之所以知道他們相識相知的簡要過程,主要是后來從畫家那幫“流氓”哥們的閑言碎語中獲得的,當(dāng)然在某種程度上還加入了我的分析、推理與總結(jié)。

        可以說,溫靈犀是這所房子的??停?dāng)然也是畫家最寵愛的客人。她每次來,幾乎都是先看望一下我,然后便坐到那張竹沙發(fā)上一邊品茶一邊看畫家畫畫,等畫家完成了一幅作品或者畫累的時候,她就會幫畫家捏捏肩、揉揉背,這樣一捏一揉之間兩人便有了些額外的小動作,甚至有時候,我也會驚訝地看到溫靈犀臉上大顆大顆的淚珠,或者有時候溫靈犀會猛地推開畫家,伏在沙發(fā)扶手上劇烈地抽泣……

        我很少看到畫家的妻子和孩子來這所房子。我不明白畫家為什么不帶她們過來,是她們忙于工作和學(xué)習(xí),沒空來?還是畫家不讓她們來?我無法分辨。

        小花園里姹紫嫣紅的花開始一片一片地凋謝了,密密的法國梧桐樹的葉子也漸漸地飄離枝頭,撲向大地。就在這樣的一個季節(jié),我終于見到了畫家的妻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當(dāng)時畫家和溫靈犀正在畫室里談笑風(fēng)生,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兩人都一怔,疑惑地望向?qū)Ψ?。畫家站起來去開門,溫靈犀望向門邊的視線竟然顯得惶恐不安。房子里瞬時彌漫起一種靜謐,甚至能聽到我吞吐的泡泡在水面破裂的聲音。我不好意思地屏住呼吸,“啪——”!我看到一道光線迅即拂過畫家的面龐,裹挾出一股強勁而響亮的氣流,迅速地在空間蔓延,蕩起一圈又一圈的聲波。溫靈犀猛然站起來,臉色剎變。門很快地被完全打開,我看到門框下立著一位女人,面色冷靜,細細的皺紋紋路堅硬地伸展著,不怒而威。

        她走向溫靈犀,纖細的高跟鞋鞋跟踩踏著木質(zhì)地板,震動得地板不停地顫抖,我甚至能感覺到我居住的水域在微微地晃動。那女人走到溫靈犀面前,冷冷地望著,一言不發(fā)。

        溫靈犀也不說話。她看了一下畫家,畫家正靠在門后手足無措,兩行淚水不禁沿著溫靈犀慘白的面龐滑落。在幾秒鐘的僵持中,我隱約聽到了溫靈犀內(nèi)心深處某種東西轟然坍塌的聲音,這種聲音在我后來的生活中曾被無數(shù)次地回憶與放大,因為我想弄明白當(dāng)時究竟是什么讓那樣一位女子在短短幾秒鐘內(nèi)突然萎靡,萎靡得一蹶不振……

        溫靈犀走向我,捧起玻璃魚缸,走向房門處。畫家移開身,溫靈犀奪門而去。

        四、與溫靈犀朝夕相伴的日子

        溫靈犀把我?guī)щx了畫家的家,我跟隨著溫靈犀凌亂得不知所措的腳步來到了她的寓所里。多年后我回憶起那一路上的情景,心中的某根神經(jīng)仍傳來一絲絲隱隱的疼痛。我說不上來那疼痛來自哪里,我只是覺得,那絲疼痛如一條蚯蚓般在我的體內(nèi)游動,震顫得我身上那處暗紅的傷痕愈加得鮮亮、明媚起來。那天溫靈犀雙手捧著我,兀自地走在大街上,我本以為這一趟短暫的旅程能讓我好好地欣賞一下這個城市繁華的街景,可是我想錯了——從溫靈犀雙眼里流出的液體一滴滴地落在我所在的魚缸里,激起的一圈圈的水痕不斷地沖擊、碰撞、相溶,讓這個小小的魚缸水影不斷地晃動,晃得我眼前一片眩暈。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聞到了水里咸咸的氣息,這氣息流經(jīng)我的傷痕之處,讓我感到了劇烈的疼痛,也使我身上那絲傷痕更加的鮮紅,我想,這或許是因為水里有了溫靈犀的淚水的緣故吧。

        至此,我來到了溫靈犀的家。溫靈犀把我往客廳里的茶幾上一放,便躺在長長的沙發(fā)上開始發(fā)呆,目光空洞得讓我恐懼。但我那時沒有仔細思考那種目光深處所蘊藏的涵義,只是略帶點興奮地用我迷蒙的雙眼打量著這個家。這個家位于離學(xué)校不遠的一個小區(qū)里,是一套一居室,不大,但布置得很溫馨。淡紫色的落地窗簾,銀灰色的弧形轉(zhuǎn)角沙發(fā),潔白的茶幾和吧臺,墻壁上幾幅淡淡的花草畫……一切搭配得都是那么和諧、雅致,像極了她本人,精致中有隨意,柔美中有陰郁。我順著墻壁上那幅有幾根稀疏的蘆葦?shù)漠嬐^去,在客廳與臥室連接處的高腳幾案上,我看到了一張溫靈犀和那位畫家的合影照。照片中的溫靈犀有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長長的發(fā)絲飛舞著,深情地望著不遠處畫家正在寫生的側(cè)影。在溫靈犀的眼光流轉(zhuǎn)處,我似乎看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但我又說不上來那究竟是什么。我只是覺得,那時的我似乎被那種東西感動了,胸腔里鼓脹著一種濕潤潤的情愫。這種情愫讓我想起了家鄉(xiāng)那明凈的天空、清澈的溪水以及冬季來臨時那閃著光澤的雪峰??僧?dāng)我微微側(cè)過頭去后,眼睛映現(xiàn)出的卻是溫靈犀躺在沙發(fā)上憔悴削瘦的身體和空洞無神的目光。我不禁有些失望,愣愣地怔在了那里。

        溫靈犀在自己的寓所里無聊地蝸居了三天之后,便在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把自己精心梳洗了一番,涂上艷得發(fā)烏的口紅蹬上細高跟的鞋子招招搖搖地出門去了。我的眼光緊跟著她高挑如竹的身影,在門縫合上的一剎那,我看見溫靈犀化著濃厚煙熏妝的雙眸里隱隱地泛著淚光。她深吸一口氣,引起胸脯一陣緩慢的起伏,然后鎖上門,噔噔噔地下樓去了。

        沒有了溫靈犀的屋子頓時讓我感到了一陣陣的空虛,我百無聊賴地在小小的水體里游動,看透過窗簾的光線一點點地在客廳里移動,直至我兩眼酸脹、頭痛欲裂,我才閉上雙眼,緊貼著玻璃缸壁睡了起來。

        大概下午四五點時分吧,我聽到了房門開啟的聲音。我睜開朦朧的雙眼,看到溫靈犀和一位高大的男人相擁著進入了屋內(nèi)。男人粗壯的左臂摟著溫靈犀的肩膀,裹挾著一陣濃郁的煙酒味東倒西歪地走近我面前的沙發(fā)。男人把溫靈犀推倒在沙發(fā)上,然后自己的身體便覆蓋住了溫靈犀的身體……溫靈犀不禁皺了眉,下意識地用雙手去推男人的胸膛,細長的手指甲不經(jīng)意間劃過男人的肩部,留下了一道細細的紅痕。那男人或許有點急了,忽地站起身,雙臂抱起衣冠不整的溫靈犀走向臥室。溫靈犀毫無作用地掙扎著,雙腿在空氣中一陣亂蹬……我躲在魚缸的角落里驚恐地望著這一幕,在昏黃的夕陽光線中,我看到了溫靈犀眼里撲簌簌地掉落的淚珠。溫靈犀淚光閃爍的雙眼與我驚恐的雙眼在剎那間對視,頓時,我的心不禁劇烈地抽搐起來——溫靈犀眼神里蘊涵的那種東西仿佛一把在寒夜里閃著冷幽幽光澤的匕首,迅疾地刺向了我的心臟,讓我從心靈深處驀地升騰起一股劇痛來。那疼痛隨著心臟的抽搐不斷地擴散、擴散,然后溢出我的身體,蔓延至屋子的整個空間……

        多年以后,我從人類的詞典里看到了一個詞——絕望,我想,用這個詞來形容那時溫靈犀雙眼中所蘊涵的那種東西,應(yīng)該算是比較合適的吧。

        男人抱著溫靈犀進入了臥室,隨后我便聽到了臥室內(nèi)傳來了許多異樣的聲響,其中夾雜著溫靈犀的幾次輕微的抽泣。至于臥室內(nèi)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可惜當(dāng)時我傾盡我所有的想象力也沒有猜測出來,不好意思,只有讓大家自己去猜測了。

        自那天以后,溫靈犀幾乎在每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都會精心打扮一番,然后踩著細細的高跟鞋招搖而去,并且等她回來的時候大多已是黃昏時分了。有時候她會一身疲憊地獨自回來,然后蜷縮在灰色的沙發(fā)上一邊不停地吃零食,一邊一聲不吭地看電視。不管電視里上映的是什么內(nèi)容,不管劇中的人物是歡笑還是哭泣,溫靈犀都始終不變地睜著空洞洞的眼睛盯著電視屏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有時候她會帶幾個女學(xué)生或者一兩個閨蜜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來,在屋子里大張旗鼓地做飯、吃飯、喝酒,大聲地歡笑,放肆地吵鬧。每當(dāng)此時,我才會在溫靈犀的臉上尋到那久違了的笑容,但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溫靈犀那時的笑容缺少了些什么。那笑容讓我想起了深秋中那些被風(fēng)干了的花、古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或者是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山峰。那笑帶著極度的夸張,穿街走巷地繞過其他人的笑聲,直愣愣地刺入屋子的上空。

        但更多的時候,溫靈犀會帶男人回來,且每次帶回來的男人都不相同。他們有的溫文爾雅,有的高大健壯,有的對溫靈犀畢恭畢敬,有的在溫靈犀面前假裝桀驁不馴……但來的次數(shù)最多的,在我的記憶中應(yīng)該屬那位被溫靈犀喚作“腦殘”的小男孩兒了。我之所以稱他為小男孩兒,而不是男人,主要是因為他看上去的確是小男孩兒的樣子:白皙的面龐,模樣很清秀,在某種程度上有點類似于那位令當(dāng)今無數(shù)少男少女傾倒的青年作家?!澳X殘”是溫靈犀所教的一個班級里的學(xué)生,平時喜歡舞文弄墨,興致高漲時筆下也會時不時地流淌出幾句讓人感覺“腦殘”的所謂詩句來,比如:“把你種在我的心田里,讓我的心遍地開花。”“空中徘徊著一只飛鳥,那是我無所歸依的魂靈?!钡鹊?。這些詩句曾一度讓“腦殘”聞名于本校里的每一個女生宿舍,成為本校女生們茶余飯后用來談笑的佐料。

        “腦殘”很喜歡古典文學(xué),尤其是宋詞,于是就愛屋及烏地喜歡上了教他古代詩詞的溫靈犀。在三十多歲的溫靈犀看來,這種喜歡只是一種玩笑,開過笑過也就算了,當(dāng)不得真的。但對于一位二十一二歲年紀(jì)從未嘗過愛情真正滋味的詩歌愛好者來說,這種喜歡就帶了一種迫切、一種期冀、一種勇往直前的熱烈以及一種欲罷不能的絕望,于是“腦殘”的愛就有了讓人不忍褻瀆的意味。

        我記得溫靈犀曾帶“腦殘”來過三次。第一次來的時候,“腦殘”一看到那張畫家和溫靈犀在一起的合照,微微一愣之后,便扭轉(zhuǎn)身走了。第二次來,“腦殘”帶來了一張他和溫靈犀的合照,并親自換下了原先的那張。溫靈犀笑了一笑,說了句“PS技術(shù)挺高超的嘛”。第三次,“腦殘”拎著幾聽燕京啤酒來溫靈犀家吃飯,在幾杯啤酒下肚之后,“腦殘”抱著溫靈犀不停地哭泣,嘴里喃喃著:“靈犀,我愛你,你接受我吧……”溫靈犀怔怔地任憑“腦殘”抱著,淚水像兩條細細的河流般從眼眶里奔涌而下。兩個人的淚水落在在銀灰色的布藝沙發(fā)上,洇出的痕跡迅速地擴散,最后蕪雜地融為一體,怒放出一朵一朵的淚水之花來。

        我迷茫地看著這抱頭痛哭的兩人,不明白為什么人類一提到“愛”這個字,就會伴隨著眼淚。難道,愛,真的讓人那么痛苦嗎?愛,真的讓人那么悲傷嗎?愛,真的讓人那么欲罷不能嗎?……我的心中充滿了一連串的疑問。

        五、在“腦殘”方曉凱的家里

        三個月之后,溫靈犀辭職離開了那個海濱城市。在臨走之前,她委托一位女生把我轉(zhuǎn)送給了“腦殘”,并在魚缸的底部附上了一張楓葉形狀的銀灰色信箋,上面布滿了溫靈犀娟秀的小字。我好奇地看著溫靈犀把那張漂亮的信箋用膠水貼在我的住處底部,很想知道那上面究竟寫了些什么??上菑埿殴{貼在了魚缸的底部,有字的那面我看不到,這讓我有點焦急不安。

        我來到“腦殘”的宿舍是在一個有些清冷的周末。那時再過兩周學(xué)校就要放寒假了。于是校園里到處充斥著學(xué)生回家過年的忙碌與喜氣?!澳X殘”是大四學(xué)生,寒假過后面臨著實習(xí),所以假期過后就沒有必要返回學(xué)校上課了。那個周末對于這個位于海濱城市的高校校園來說,的確有點冷得出奇。我瑟縮地躲在魚缸的底部,想藉此增加點溫暖,可一陣帶著哨音的冷風(fēng)過后,我仍舊感到了風(fēng)的威力。一陣陣寒氣穿過水面,直逼入我的體內(nèi),冷得我一陣陣地哆嗦。我進入到“腦殘”的宿舍時,他正抱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坐在被窩里碼字。他從那位女生手里接過我,把我先放在他的被窩里暖了暖。我不禁笑了,為這個看上去仍是孩子的一種體貼和珍惜所感動。不久他看到了魚缸底部的信箋,把它撕下來看了一下,不由得愣住了。

        在“腦殘”宿舍里的那兩周,我從他舍友們的嘴里知道了他的真實名字——方曉凱。但舍友們很少會叫他“方曉凱”,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會和溫靈犀一樣,稱呼他為“腦殘”,有時候也會戲謔地稱他為“中國未來的普希金”。對此方曉凱總是眼白一翻,鼻翼一聳,冒出一聲“哼”,便不予理睬。他那帶有一絲熱烈與抑郁的單純讓我想起了我家鄉(xiāng)那些懸崖峭壁旁的小樹,還有那夜那位畫家的那位女學(xué)生。他們風(fēng)華正茂、富含激情,這種激情在他們的體內(nèi)如一頭在茫茫的草原上橫沖亂撞的小鹿,張揚、放縱而且?guī)в形kU性。但這就是青春??!青春的旗幟在無垠的時空里呼啦啦地飛舞著,讓這個灰蒙蒙的世界由此有了一些鮮媚的色彩。

        兩周過后,方曉凱踏上了回鄉(xiāng)的旅程。他把我放進一個黑色的盛滿水的大塑料袋里,然后拎著我、拉著行李箱、經(jīng)過漫長的十個小時回到了他的家鄉(xiāng)。這是一個在長江邊上的二三線城市,有著與那個海濱城市不一樣的風(fēng)景地貌。雖然已是深冬、臨近春節(jié)了,但街道兩旁的綠色還是隨處可見。城中湖泊很多,幾個大點兒的湖像一顆顆碩大的珍珠鑲嵌在鱗次櫛比的樓群中,使這個城市的上空、街道上、樓群中,甚至樹葉的間隙里都彌漫著濕潤潤的水氣,再加上靠近長江,所以陰雨的天氣就多了些。那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那么不緊不慢地交織著,連綿上兩三天、三四天,有的時候甚至?xí)贿B六七天,讓人不禁無端地生出一些陰郁來。家家戶戶的陽臺上晾曬的衣服在這樣的天氣不僅沒有晾干,反而更加水嗒嗒的了。為了讓家人能夠及時替換身上需要洗滌的衣物,于是那些家庭主婦們不得不拿出吹頭發(fā)的吹風(fēng)機,一邊抱怨著這該死的陰雨天氣,一邊“滋滋滋”地用吹風(fēng)機吹干陽臺上那些濕答答的衣物。

        方曉凱的家就在這座城市靠東的一個老式小區(qū)里。和大多數(shù)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所建的居民區(qū)一樣,這個小區(qū)逼仄、嘈雜、擁擠。方曉凱把我從那個黑色塑料袋里倒入他特意新買的一個橢圓形魚缸,然后給我撒了些魚食,便把我放在了他家的陽臺上。陽臺與周圍幾家的大致上相同,晾曬著一些濕漉漉的衣物。唯一不同的是,這個陽臺上除了衣物之外,還有幾盆花花草草。可惜的是,現(xiàn)在是冬季,大部分花盆里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干枝,只有兩個花盆里的植物還桀驁不馴地張揚著綠色。我將視線伸向陽臺外,看到了小區(qū)里來來往往的人們:老人們拎著裝滿了各色蔬菜的購物袋,慢悠悠地走著,可能是放假的緣故吧,他們的一只手里大多牽著一個幾歲的孩子;中青年多是在上班或者下班的時候才能夠看到,他們有的騎著電動車,有的步行去乘坐公交車,都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總之,這個小區(qū)里的人們過著平凡而瑣屑的生活,每一天的時光對于他們來說,基本上都是一個模樣。他們?nèi)杖赵略碌卦谶@里做著連自己都不知道意義的事情,演繹著這個世界的吃喝拉撒與生老病死??墒钦l又能知道,在這看上去風(fēng)平浪靜的現(xiàn)世安穩(wěn)里,又有多少隱秘的、不足以為外人道的故事發(fā)生過、發(fā)生著或者即將發(fā)生呢?

        方曉凱家里的故事就是這其中的一個。我到方曉凱家里的時候,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他的媽媽。這是一個四十多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有些肥胖,穿著黑底帶暗紅花紋的棉服,頭發(fā)蓬松著,暗淡無神的眼珠下綴著兩個松垮的大眼袋,額頭及眼周圍的皺紋密密地擁擠著,像極了那些經(jīng)常被中學(xué)生夾在書本里的樹葉標(biāo)本,干巴巴的紋路讓人感覺不到一絲生命的氣息。自從方曉凱到家之后,她幾乎每時每刻都緊跟在方曉凱的身邊,不是問“兒子,你想吃點什么”,就是問方曉凱學(xué)校里的事情,有沒有交女朋友,假期后準(zhǔn)備去哪里實習(xí)之類。有時候方曉凱被問得煩了,便會很不耐煩地甩下一句:“你煩不煩???”然后“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自己房間的門,把他的媽媽晾在房門之外。每當(dāng)這時,方曉凱的媽媽總會一邊踢門,一邊大聲地罵道:“你這小兔崽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容易嗎?現(xiàn)在翅膀硬了知道給老娘甩臉子了???……”但不管他媽媽怎么叫罵,方曉凱始終都無動于衷,一直緊緊地閉著門。

        這樣的日子大概過了五六天,我始終沒有見到方曉凱的爸爸。我不禁感覺有點奇怪:難道方曉凱的爸爸和方曉凱在外地讀書一樣,在外地工作嗎?或者說他爸爸和我遇見的那位畫家一樣,在這座城的另一個地方有另一套房子,吃住都在那個房子里嗎?或者是……我猜不出個所以然來,也無法開口用人類的語言問他,我只能滿懷疑惑地看著方曉凱和他的媽媽之間上演的一幕幕生活小劇,有時候看得累了、煩了,我也會像方曉凱一樣房門一閉(當(dāng)然,我沒有房門,我只能閉上我的雙眼),任憑外界怎樣風(fēng)雨,我依舊巋然不動。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臘月二十八吧,方曉凱的媽媽正在廚房里做午飯,方曉凱站在陽臺上一邊給我喂食,一邊無聊地望著外面的天空。此時只聽有人篤篤地敲門,方曉凱走過去,打開門,說了一句:“爸,你來了!”我一聽到方曉凱叫的那一聲“爸”,便立刻來了精神。我?guī)е闷媾c興奮的心情看向大門處,只見一個五十歲左右戴著一副眼鏡的男人走了進來,他西裝革履,看上去還算體面,只是頭頂?shù)念^發(fā)稀疏了些,腦門上隱隱地泛著油兮兮的光澤。哦——原來方曉凱的爸爸是這個樣子的??!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中的疑問頓時釋然了。

        方曉凱的媽媽冷若冰霜地從廚房里出來,望向那男人的眼神無比復(fù)雜。請大家原諒我的愚笨,我找不出任何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那種眼神的含義,只能淺顯地敘述一下當(dāng)時我的感覺。那種眼神里有著濃濃的仇恨、無比的幽怨,同時又跳動著隱隱的欣喜與期冀。方曉凱的爸爸在這種眼神之下,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只訕訕地干笑了一下,說:“我來跟小凱談一下他實習(xí)工作的事兒?!北銟O不自然地走到沙發(fā)前想要坐下。孰料,方曉凱的媽媽“噌噌噌”地像一陣旋風(fēng)般跑上前,一邊叫喊著“我兒子的事不用你管”,一邊把方曉凱的爸爸往房門處推。方曉凱的爸爸顯得極為尷尬,眼神瞟向方曉凱求助。仍站在房門附近的方曉凱剎那間大聲哭了,他蹲下身,靠在門背后像一個三歲的孩子般哭了起來。那哭聲穿過方曉凱的五臟六腑,帶著尖利的鋒芒從他的喉嚨里出來,瞬即灑滿了房子的整個空間。方曉凱的爸爸和媽媽同時一怔,停下兩人之間的推搡,跑了過去。他們把方曉凱攙扶起來,一邊勸慰著,一邊扶他到沙發(fā)上坐下。

        我看著夾在父母之間的方曉凱,看著他那一聳一聳地抽動著的雙肩,看著他清秀純凈的面龐上兩行不斷流淌的淚水,我的眼里不知何時溢出了一些東西——它們從我的眼眶里溢出,然后迅疾地融入到了周邊的水域里。我微微一愣,咦,這些是什么呢?但還沒等我看清它們的樣子,我立即想起了我所見過的幾個“人類”,想起了他們眼里流淌出來的東西。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流淚了。這是我第一次流淚!作為魚類,我們雖然也有自己的思想情感、自己的喜怒哀樂,但我們卻不會像人類那樣能夠用眼淚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山裉欤覅s流淚了!我像人類一樣流淚了!淚水從我的眼睛里汩汩而出,牽扯著我的心一縮一縮地疼痛,并迅速朦朧了我面前的水域。我換了個角度,將淚光閃爍的視線穿過模糊的水面,看見方曉凱的爸爸媽媽正一左一右地坐在他的身邊,不住地詢問著什么。方曉凱漸漸地止住哭泣,站起身默不作聲地去了自己的房間,然后把房門又是一閉,便再也沒有出來。方曉凱的爸爸媽媽面面相覷,略帶疑惑地望著對方。稍頓一下后,方曉凱的媽媽幽幽地說了一句:“我恨你!是你把這個家弄成這個樣子的。”方曉凱的爸爸沒有說話,只是垂下了頭。我望著這對年華已逝的中年夫妻,從他們布滿歲月痕跡的的身上我似乎領(lǐng)悟到了什么——在這世界上,有時候,恨也是一種愛,愛也是一種恨;愛與恨,往往很難分得清界限。他們夫妻之間的愛恨糾葛,具體的情況我并不清楚。但我從方曉凱的哭聲和他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到,這個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之間都是互相愛著的,不管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是什么,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都是深愛著這個家、深愛著這個家的每一個成員的,只不過這愛中摻雜了很多其他的成分:仇恨、委屈、希望、失望……

        沉默了一會兒,方曉凱的爸爸說:“讓曉凱去我們單位實習(xí)吧,我可以給他提供一些條件……”方曉凱的媽媽稍頓了一下,說:“孩子這次回來感覺變了很多,不像以前那樣開心了,問他他也什么都不說,是不是遇到什么問題了?。看汗?jié)過后不如讓他先找個地方散散心吧。”爸爸沉吟了一下,同意了她的建議,然后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方曉凱的媽媽愣了一下,眼里瞬即升騰起一股憤怒,她指著門的方向大聲吼道:“滾!趕緊給我滾!滾到那個狐貍精身邊去吧!”方曉凱的爸爸不好意思地走到方曉凱的房門處,說了一句:“曉凱,爸爸走了,你有什么事給爸爸打電話啊?!比缓蟊銓擂蔚刈叱隽宋蓍T。

        方曉凱的爸爸剛步出屋門,媽媽便伏在沙發(fā)上嚎啕大哭起來。剎那間,這位中年女人的悲傷就如久居籠中的困獸一樣,一旦打開牢籠,便肆無忌憚地在原野上奔騰起來。那悲傷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與執(zhí)著,似乎這套兩居室的房子仍裝盛不下,于是就從陽臺急劇地沖了出去,在整個小區(qū)的上空久久地回蕩……

        我聽著這個女人透徹肺腑的哭聲,看著她那匍匐在沙發(fā)上鬢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頭顱,心里的疼痛也隨著那哭聲的起起伏伏而一陣一陣地加劇。我不清楚,這個生命已過了大半的女人,她的哭泣里包含了多少對人生的的失望與無奈呢?

        六、在方曉凱外婆家的日子

        噼噼啪啪的一陣陣鞭炮聲過后,春節(jié)便過去了。這是我來到人類世界后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也是我過的第一個節(jié)日。在我們的魚類世界里,是沒有節(jié)日的。我想,在這個萬物俱在的宇宙中,大概只有人類世界才會有節(jié)日吧。我不知道人類為什么會設(shè)置那么多所謂的節(jié)日,什么春節(jié)啦、元宵節(jié)啦、清明節(jié)啦、中秋節(jié)啦,等等,這是屬于大眾的,屬于私人的還有什么生日啦、結(jié)婚紀(jì)念日啦什么的,反正在我看來各種名目的節(jié)日都有。大家在每個節(jié)日里,無非就是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吹吹牛、聊聊天,基本上也沒什么別的可做。

        我在人類世界過的這第一個春節(jié)就是這樣過去的。我在陽臺上時而翹望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時而俯視下面來來往往的人流,時而看方曉凱和他媽媽在一起吃飯、說話或者做著別的什么。有時候我干脆什么都不看,閉上眼睛睡大覺。我在這樣的日子里混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日出與日落,無聊時時刻刻煎熬著我的心,讓我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以前一心一意要走出家鄉(xiāng)進入人類世界的意義所在。直到后來我懂得了時間的概念,我才明白,不管生命在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時間都是一點一滴地往前走的,生命也就在這一點一滴中消耗著。那時我才幡然醒悟,我的許多百無聊賴的日子其實就是對我生命的損耗,盡管這損耗不顯山不露水、暫時不著一絲痕跡,但它確確實實存在著,存在于我身體內(nèi)的每一個細胞里。

        那個春節(jié)過后,在方曉凱媽媽的建議下,方曉凱帶著我來到了鄉(xiāng)下的外婆家。本來方曉凱的媽媽不讓他帶著我去,說外婆家那邊有的是魚,你想要多少就可以撈多少??煞綍詣P沒有答應(yīng),執(zhí)意帶著我到了他的外婆家。

        方曉凱的外婆家在長江邊上的一個小村莊里,正如方曉凱的媽媽所言,這里處處是水塘,各種各樣的魚兒特別多。一座座青藍色磚瓦搭成的平房或者兩層小樓如星星般散落于水塘與水塘之間的空隙處,遠遠望去,整個村莊就是大地上的一幅幽遠淡雅的水墨畫。每當(dāng)夕陽西下,從各家屋頂上裊裊娜娜地升騰起一縷縷炊煙,就像一位位凌空飛舞的仙子甩著長長的水袖,在落日余暉中優(yōu)雅地邁著舞步,然后緩緩地遁入遙遠的天際。村里的青石板小徑像一條條線繩穿插在房屋與房屋之間,上面稀稀落落地散布著一只只螞蟻似的暮歸的人,用他們緩慢而輕快的步伐演奏著一曲曲歡欣的歸家之歌。

        方曉凱的外婆家就在村頭一個小水塘的邊上,和大多數(shù)江南民居一樣,這是一座三間大小的青瓦房,從外觀上看,建造已有一些年頭了。屋前是一個小小的院落,兩棵粗壯的柚子樹在屋門兩旁相對而立,綠油油的枝葉鋪滿了大半個院落的上空;屋后也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里面有雞棚、鴨棚,季節(jié)適合的時候,也會種植一些綠色蔬菜。屋前的院落再往前,便是小水塘了。

        方曉凱帶著我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大巴車來到他外婆家的時候,年邁的外婆正蹲在小水塘邊洗剛宰殺的一只鴨子。得知自己最想念的小外孫今天就到,這位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老人在天還沒亮?xí)r就早早地起了床,殺雞宰鴨地開始準(zhǔn)備招待小外孫的飯菜。方曉凱拎著我在院門處叫了一聲“外婆”,可能那老人沒有聽見,仍舊專心致志地清洗鴨子身上殘余的毛刺。方曉凱走進院內(nèi),朝水塘邊又大聲叫了一句“外婆”,那老人微微一怔,回過頭來,看到方曉凱,臉上立即綻放出一朵皺巴巴的菊花來。她一邊說著“曉凱,你來了”,一邊邁著顛簸的腳步快速走過來。看到方曉凱手中透明塑料袋里的我,那老人露出嗔怪的神情,埋怨道:“你怎么還帶一條魚來呀?不知道外婆家的水塘里魚很多嗎?”方曉凱微微一笑,說:“外婆,這條魚你可不要給吃掉哦,我走的時候還要帶走它呢。它對我可重要了?!蓖馄沤舆^我,拎起來看了一下,夸贊道:“這魚兒蠻好看的喲,外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好看的魚兒呢!”方曉凱緊接著說:“這是我最喜歡的老師送給我的,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呢,叫‘一線紅。外婆,你看,它這兒有一條紅印,很像一根紅絲線呢?!崩先瞬[起雙眼,把我放在陽光下仔細端看,可惜老人的視力不太好,看了很久也沒看到我身上那處紅色的印痕。

        方曉凱的外婆把我放在一個裝滿清水的大洗衣盆里,這是我自來人類世界后居住的最大的一個住所了。以前在畫家、溫靈犀和方曉凱的家里,我都是住在一個小小的魚缸里,每天游來游去也就是那一方寸的空間。這次外婆讓我住的洗衣盆,比以前那些所謂的魚缸可寬敞多了。我興奮得不禁搖擺起了尾鰭,在盆中表演了一個“魚躍”,外婆看見我跳躍得那么高,不禁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我就這樣在方曉凱外婆的洗衣盆里過了一段時間,每天看著她穿著灰不溜秋的衣衫在小院里擇菜、洗衣、喂雞、喂鴨,方曉凱有時候也在旁邊幫忙,但大多時候,外婆不讓他做,他只能搬個小板凳坐在水塘邊看書或者寫作。不知不覺地,時間就到了初春,水塘邊上的那叢蘆葦漸漸地冒出了新綠,院里的鴨子去水塘里游泳的次數(shù)也頻繁了起來,兩棵柚子樹的葉子看起來也更加茂盛了、濃密了。日子就像那縷時常穿過茂密的柚子樹葉輕靈靈地一掠而過的微風(fēng)一樣,悄無聲息地邁著自己固有的步子過去了。

        在一個春陽明媚的上午,方曉凱正坐在水塘邊發(fā)呆,他的外婆在后院里不知忙活著什么,而我則正在堂前的洗衣盆里仰著眼珠觀賞柚子樹茂密的葉子。陽光透過葉子間隙灑落在盆里的水面上,在水面上空浮起一層一層的光暈。正在我看得入迷之際,從后院忽然傳來“噗通”一聲,沒過幾秒,我便聽到方曉凱外婆的呻吟聲,她顫顫巍巍的語調(diào)中夾雜著細若游絲般的聲音:“曉凱,曉凱,快來救我!……”然后聲音慢慢弱下去、弱下去……最后直至無聲。我的心一顫,不明白方曉凱的外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很想去看看,可是我無法起身,無法游到后院去,急得我不停地拍打盆里的水面,濺起的水花四散開來,濕潤了周圍的土地。方曉凱沒有聽到他外婆的呼救聲,仍癡癡地坐在水塘邊發(fā)愣。我不知道當(dāng)時的方曉凱正在想些什么,我只看到他兩眼無神地端坐在水塘邊的小方凳上,眼神望向遙遠無垠的天際。事后我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心忖道究竟是什么讓他如此癡迷、如此沉醉呢?我不得而知。我猜或許跟溫靈犀有關(guān),或許跟他的父母有關(guān),又或許跟什么都沒有關(guān)系,他只是發(fā)呆而已。

        我再次努力地拍打水面,想讓水花迸濺的聲音能夠大一些、再大一些,以引起方曉凱的注意??煽v使我怎么努力,方曉凱都始終無動于衷,依舊呆坐在小水塘邊。我無力地哭了,為我不能像人類那樣擁有說話叫喊的能力而哭泣。

        不知過了多久,方曉凱終于站起身從水塘邊走了過來。他走到我的身邊,看到四周被我濺起的水跡,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繼續(xù)向后院走去。我擔(dān)心地看著他,只見他剛走出房屋的后門,就大叫了一聲:“外婆!”然后迅速地奔了過去,隨即從后院便傳來了方曉凱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四周的鄰居聽到哭聲,紛紛奔了過來。我驚惶地看著從院外涌來的鄰居,他們雜亂的腳步震顫得整個院落微微顫抖,我所在的水域也漾開了一圈一圈的漣漪。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大爺?shù)谝粋€跑進后院,他大聲說道:“小凱,快給你媽媽和舅舅打電話,你外婆已經(jīng)死了?!薄懒??什么是死了?我不禁心生疑問。但我從方曉凱的哭聲和鄰居們的慌亂中知道,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不由得有些恐懼。

        鄰居們一陣忙碌過后,我在屋子的中間看到了方曉凱的外婆,她直直地躺在一張破草席上,身上蓋著被褥,一動不動。三四個小時之后,方曉凱的媽媽和舅舅都從城里慌慌張張地趕了過來,他們還未進門就已經(jīng)傳來的痛哭聲驚得在小徑上散步的雞鴨鵝等一陣撲棱棱的亂跑亂飛,里面夾雜著無以言狀的傷悲。多年以后,當(dāng)我明白了死亡的含義,明白了生命的終結(jié),那時我才懂得了方曉凱以及他媽媽的痛哭是為了什么。

        方曉凱的外婆是在后院不小心摔倒而死的,頭撞在了壘鴨棚的石頭上。這樣一位和善淳樸的女人,就因為人生中的一個小小的不小心而終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這令我不禁對人生產(chǎn)生了許多恐懼。誰會知道,一個生命存在的過程中,會有多少個一不小心??!想到這些,我不禁打了一個大大的寒顫……

        七、我來到了凱富爾酒店

        方曉凱的外婆去世以后,方曉凱的爸爸便想把他接到自己的單位去實習(xí)。方曉凱的媽媽和方曉凱都沒有同意爸爸的提議,至于原因是什么,還是讓大家去想吧。

        經(jīng)過幾天的思考,方曉凱帶著我坐上了北上的列車,來到了北方的一座大城市。據(jù)說這座城市是這個國家的核心,有著其他城市無可比擬的地位和密集的人口。許多人帶著夢想、帶著希冀如過江之鯽般涌入這里,在這里用青春的熱血和汗水追求他們?nèi)松膲粝搿F鸪?,我為自己能來到這樣一座偉大的城市而高興,那時候我想,這樣的地方或許才算是人類世界的中心吧,這樣的地方或許才能實現(xiàn)我追求的真正夢想吧,這樣的地方或許才是讓我忘卻過去的一切成為我終極的歸宿之地吧……我懷著各種的猜疑和希冀與方曉凱一起來到這里,開始了我和方曉凱在這座城市的追夢之旅。

        方曉凱在這座城市的邊緣租住了一間小小的臥室。他每天大清早就起床出去找實習(xí)單位,然后在天色很晚時拖著疲憊的身軀沮喪地回來。一連半個多月,方曉凱沒有找到一家合適的單位接收他,這令他看起來極為沮喪。他每次回來,都會先走到我的身邊,給我喂食一些食物之后再給自己泡上一包方便面,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完,把自己的身子往床上一扔,便開始癡癡地凝視天花板。直到那一個細雨霏霏的傍晚,又累又餓的方曉凱再一次搬著沉重的腳步從雨幕中回來,將自己瘦弱如瀟湘館前竹影般的身軀匍匐在那張小小的木板床上之后,我聽到了從被子里傳來的嗚咽之聲。我看著那一起一伏在哭聲的浸潤下愈加單薄的身體,心里升起一種說不出的心疼與難受。我不禁想起了自己,想起我當(dāng)初那純真的夢想和追求,想起我追求夢想的路上所經(jīng)受的坎坷與磨難,想起我在這個世上所遭遇的失望與困頓……我不禁為眼前這個獨自哭泣的孩子感到了擔(dān)憂??墒?,我的擔(dān)憂有什么用呢?這個“人類世界”上的一切并不是我能夠掌控的,我甚至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控不了,更何況是作為“人類”的方曉凱呢?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方曉凱才漸漸地止住了哭泣,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我身邊定定地看著我,做了一次深深的呼吸。

        第二天早上,方曉凱雙手把我捧在懷里,眼神空洞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我不知道他準(zhǔn)備將我?guī)翁?,我只是透過晃晃悠悠的水影看到了街道兩旁密布著濃濃綠色的樹木。那綠色在晃動著的水影中,仿佛畫家涂抹在巨大畫布上的一行青黛,持續(xù)地往前伸展著,沒有盡頭。在斑斑駁駁的綠色陰影下,是來來往往的車水馬龍,飛馳著相互擦肩而過。看樣子北方已是春天了,女孩們都穿著鮮艷明媚的春裝花枝招展地裝飾著整條大街,像極了我目前所在的凱富爾酒店魚缸里的我的那些傻瓜同伴,面無表情地搖曳在暖融融的空氣中。我瞪著雙眼,想仔細看一下某個人或某個物,不過很遺憾——雖然方曉凱的步伐不是那么匆匆,但那些人、那些物卻如長了翅膀一樣地,在我的眼前閃了一閃,便迅速地奔往別處去了。至于那別處究竟是何處,我至今也沒有想明白。反正,不管什么,一切都是那么急匆匆的,狀如飛鳥般,向別處奔去了。

        正當(dāng)我心里疑惑之際,忽聽“吱嘎”一聲,一輛黑色的泛著幽幽光澤的汽車停在了方曉凱的面前,與此同時,我也像剛才我看到的那些景物一樣從方曉凱的懷抱中飛了出去,緊接著我又聽到“啪嚓”一聲巨響,我便被暴露在了陽光之下。我不記得那時場面的具體細節(jié)了,我只是覺得當(dāng)時大腦一懵,在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之時身上疼痛難忍。我驚慌地看著眼前的水汩汩地向外流去,然后迅速地變成一綹綹細流慢慢停滯,令我不知所措。但更令我恐懼的是,在一綹細流流經(jīng)之處,我看到了方曉凱和我一樣倒在地上的身體。他側(cè)臥著,身下緩緩地流出一股紅紅的血液來,那血液蜿蜒著往前爬伸,沒多久便爬成了一條逶迤的長蛇,在地上斑斑駁駁的光影里閃著紅凜凜的光。我心里一緊,瞬間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因為我身上也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況且這樣的事還直接導(dǎo)致了我的“一線紅”名字的誕生,所以我當(dāng)時明確地知道——方曉凱受傷了!被那輛黑色的泛著幽幽光澤的汽車撞傷了!

        我剛明白過來,便看見四周迅速地集結(jié)起了一圈看熱鬧的人們。透過嘈雜的人群,我看到從那輛車上走下來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他鎮(zhèn)定地走到方曉凱的面前,彎下腰來,把手往方曉凱的鼻子下伸了一伸,便準(zhǔn)備去抱方曉凱。我不知道當(dāng)時方曉凱是不是還有意識,我只是記得那位男人正欲抱起方曉凱之際,方曉凱用微弱的聲音喃喃著:“魚,魚,我的魚……”那位男人稍一轉(zhuǎn)身,眼光便落在了我的身上。他微微怔了一下,緊接著便迅速地把方曉凱抱進了車內(nèi),又迅速地把我抓了起來,丟進車內(nèi)一個塑料袋里,并倒進了兩瓶礦泉水,然后啟動車子飛快地離開了。

        男人把方曉凱送去了醫(yī)院,在確認方曉凱沒事之后,他打電話讓人送來了一個圓形的魚缸和一些魚食,把我安放了進去。在他放我進入魚缸之時,我看到了他略帶驚訝的眼神,但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往魚缸里順手撒了些魚食,便帶我去方曉凱的病房了。

        方曉凱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天便出院了。大概他的傷口也和我當(dāng)初的一樣,不足以致命,只是那時的我,傷口是自愈的,而此時的方曉凱,卻是在醫(yī)生的治療之下痊愈的,這一點讓我不禁對人類產(chǎn)生了一絲羨慕。后來,在方曉凱出院的時候,我又見到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開著車來接方曉凱出院。方曉凱又是雙手緊抱著我,坐上了那輛差點兒讓他喪命的汽車。一路上,那個男人問了一些方曉凱的情況,方曉凱也一一回答了。但是當(dāng)那位男人問起關(guān)于我的事情的時候,方曉凱卻沉默了,緊抿著雙唇?jīng)]有回答。

        那個男人知道了方曉凱的基本情況,便說要把他安排在自己管理的一個酒店里上班。那天當(dāng)方曉凱正欲抱著我走下車來的時候,那個男人攔住他,又開口問起了我。在他的再三追問下,方曉凱才淚眼婆娑地敘述了我的來歷,敘述了那些他跟溫靈犀在一起的日子,當(dāng)然,也敘述了他帶著我一路走過來的各種經(jīng)歷,只是這部分的敘述簡化了很多……

        那男人認真地傾聽著方曉凱的敘述,面色漸漸地凝重起來。待方曉凱說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捧起方曉凱懷里的魚缸,凝視著我,然后說:“這條魚我買了吧。你上班后沒時間照顧它的,我買了它可以讓它生活得好一些?!狈綍詣P低頭想了好久,才遲遲疑疑地把我交到了那個男人手里,說:“你好好照顧它,我不要錢。等以后我離開酒店的時候你再還給我?!蹦悄腥宋⒄艘幌拢c了點頭,便把我接到了手里。

        于是我便隨著這位五十多歲的男人來到了我目前居住的凱富爾酒店。

        八、在凱富爾酒店

        還是先簡要介紹一下凱富爾酒店吧。

        凱富爾酒店位于這個偉大城市的核心位置,是這個城市屈指可數(shù)的豪華酒店之一。這個有著中西餐廳、高級休閑會所、十幾個商務(wù)會議室和總統(tǒng)套房的酒店是全國各地政府要員、商界精英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在普通人的眼里,它是一個高貴的、神秘的場所,是一個老百姓傾其一年收入也不敢來玩幾天的地方。

        那個把我?guī)У絼P富爾酒店來的男人是這里的總裁。那天下午,方曉凱把我送給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便把我?guī)У搅藙P富爾酒店。我記得,那天我被一個穿著鮮紅制服的保安從那輛黑色的勞斯萊斯的副駕駛座上捧出來,一線陽光照在了我身上,我微瞇了眼,不知怎么打了一個寒顫,驚起一注水花四散開來,差點兒濺到那位保安黝黑虛胖的臉上。我往前望去,“凱富爾酒店”這五個金碧輝煌的大字帶著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yán)立刻闖入了我的眼簾,字的下面,是寬寬的玻璃門,兩邊擺放著姹紫嫣紅的鮮花,正中間是一扇旋轉(zhuǎn)門,門的開合處,彈出一位大腹便便的禿腦殼來。

        保安亦步亦趨地跟著那個男人走進酒店,眼前的金碧輝煌驚得我不禁倒吸一口氣,嘴巴張得大大的。我像一個從地球外來到這顆星球的外星人一樣,貪婪地打量著這個被叫做酒店大堂的地方。我想起以前在我所經(jīng)歷的那幾個人家里看過的電視劇,想起那個被一群群人山呼“萬歲”的男人所住的地方。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興奮,夾雜著一種忐忑的不安,跟隨著那個男人來到五樓一個貼著“總裁辦公室”金色牌子的房間。

        保安把我放在一張碩大的泛著幽幽光澤的桌子上,從旁邊柜子里拿出一個小袋往我住的器皿里撒了一些魚食,然后便靜悄悄地出去了。男人靠在自己的老板椅上微瞇了眼,現(xiàn)出一副疲憊、萎靡的神色來。我仔細地看著他,客觀上講,這是一位優(yōu)秀的男人,堅毅、內(nèi)斂,有令人眼紅的事業(yè)和社會地位。我呆呆地看著他冷峻的面龐上粗黑得如用炭筆濃墨重彩描上去的兩條眉毛,眉毛底下筆直的鼻梁以及緊緊咬在一起的稍顯厚重的嘴唇,心里突然升起一絲憐憫來。在寬大的真皮老板椅中,他本十分高大的身軀卻顯得如此渺小,仿佛一個剛剛哭過的嬰兒蜷縮在自己的搖籃床上,睡夢中帶著幾絲疲憊和幾絲委屈。

        大約半小時過去了,敲門聲溫柔地響起,男人揉揉眼睛,強打起精神,說:“進來?!遍T被推開,一位細腰豐臀的女子妖妖嬈嬈地扭過來,行動處,灑下一陣陣濃郁的香水氣息。我不禁打了個噴嚏,水面上立即鼓起幾串晶瑩的泡泡,隨即就“噗噗”地破裂了。女子走上前來,蹁腿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手臂如毒蛇般環(huán)住男人的脖子,潔白的手指如花朵般一瓣瓣綻放,在男人的胸前緩緩地徘徊。男人推開她,低沉著嗓音說:“別鬧了。我累了?!迸松燥@不悅,站起身子說:“這次給我?guī)Я耸裁炊Y物?人家可是連夢里都盼著你回來喲……”男人掏出自己的皮夾,從里面抽出一張銀行卡來,甩在面前的桌子上說:“回來得匆忙,沒來得及買,這張卡你先拿去用吧。我有點累,你先出去吧,晚上給你打電話?!迸勇N起蘭花指,用拇指和食指把卡拈進自己的坤包里,嘟起鮮紅的嘴唇在男人臉上點了一下,便一搖一擺地扭出了門。

        男人待那女人走后,便拿起了電話,說:“朵薇,你來一下?!眱扇昼娭?,一個身穿酒店制服的女子踩著細細的高跟鞋走進來,看上去二十八九歲的樣子,卷曲的酒紅色長發(fā)映襯著精致的臉龐,干練中透著一股優(yōu)雅的風(fēng)情。男人迎上去,伸出雙臂把那女子緊緊摟在懷里,雙唇緊壓那女子的紅唇,貪婪地吮吸,同時用一只手解著女子身上制服的衣扣……我驚奇地望著這一幕,只見女人的眼神漸漸地迷離起來,仿佛魂魄從眼眶中溢出,只余下兩顆黑珍珠在兩汪白霧中流轉(zhuǎn)……

        不久之后,空氣里迅即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氣息,這種氣息猶如新出穗的小麥灌漿,散發(fā)著甜絲絲的腥氣。

        我望著光著身子躺在沙發(fā)上喘息的男人,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地上下鼓動著,臉上泛著一種某種東西獲得滿足后的疲憊。我不知道那種東西是什么,我?guī)е环N好奇和疑惑看著男人,想從他的表情中悟出些什么,可我看了很久,也沒有悟出一絲東西來。我不禁擺了擺尾鰭,開始埋怨起我的愚笨來。

        女子從洗浴間出來,溜光水滑地走到沙發(fā)前,欲扯過男人的衣衫給他蓋上,男人單手推開,拉過女子讓其坐下。女子推開他,站起來穿好衣衫。男人站起來,拉著那位女子的手走到我的面前,說:“那條魚是我?guī)Ыo你的,你不是一直說想養(yǎng)幾條魚嗎?其實,這條魚特別特別的珍貴,它代表了一個單純真摯的愛情故事……我把它送給你,希望我和你之間也能像那個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樣,感情純真美好?!蹦桥渔倘灰恍?,說:“我已經(jīng)買了幾條熱帶魚養(yǎng)了,這條魚就放在樓下大堂吧。那里的魚顏色太單一了,把這條放過去也好看一些……”男人不禁有些失望,沒有同意那位女子的提議,說是自己重金買來的東西應(yīng)放在酒店最好的房間里,于是我就到了凱富爾酒店最尊貴最豪華的房間——總統(tǒng)套房。

        九、在凱富爾酒店的總統(tǒng)套房里

        起初我不知道總統(tǒng)套房是做什么用的,單從名字上來看,它似乎是專門為世界上某個國家的最高權(quán)力人物而設(shè)的,但我在這個套房里的日子里,從來沒見過有哪個國家的元首來住過。我被安置在一個圓形的玻璃缸里,缸底鋪了一層細碎的小鵝卵石,幾根假水藻在鵝卵石上浮動。最初的幾天,我每時每刻都瞪著我那圓滾滾的眼珠在這個房間里掃來掃去。我看到了那張大得足以睡下四個人的歐式大床,白色的床欄雕刻著的大朵大朵的花朵,床上光滑細膩的蠶絲被褥,以及床榻前波斯風(fēng)格的大幅地毯,墻壁相框里載歌載舞的波斯女郎……這個房間的奢華我無法用語言描述,不好意思,只能讓各位自己去想象了。

        我在這個極度奢華的房間里安祥地度過了初來乍到的幾天,本以為這個常人難以企及的地方會帶給我以前不曾見過的美好。但是,我錯了!錯得一塌糊涂!如果說,在這之前我的所見所聞只是讓我對人類世界感到一點失望、一點不滿,畫家學(xué)生那夜的抽泣、溫靈犀臉上大顆大顆的淚珠、畫家妻子的沉默不語,還有方曉凱母親的痛哭、方曉凱外婆的去世以及這個酒店總裁的女人……但又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呢?人類既然有幸福、歡笑、開心、快樂,那么有那么一些不幸、哭泣、悲傷、痛苦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懷著這個天真的想法在畫家以及溫靈犀以及方曉凱那里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平靜的日子,盡管心中有那么一點點失望、有那么一點點痛苦,但我對這個世界的期待與希冀還是沒有變的。

        可是,這個所謂的總統(tǒng)套房卻一步一步地吞噬了我對人類所有美好的幻想。說實話,自從來到這個總統(tǒng)套房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方曉凱。雖然我知道他就在這個酒店里工作,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為了生存而努力著,但我還是沒有見到過他,這不禁令我時不時地感到難過。

        我在那個所謂的總統(tǒng)套房待的時間不算長久,但是,那個有著歐洲風(fēng)白色大床和波斯地毯的房間,卻仿佛一位會念惡毒咒語的巫婆,在以后的日子里曾無數(shù)次“光臨”我的夢魘,讓我一次次在暗夜里恐懼得汗流浹背。

        我該怎么敘述我在那里的遭遇呢?我真的不想敘述,不想回憶那里發(fā)生的一切。因為我的回憶每每一觸及那里,我就忍不住地想哭、想叫、想罵人、想打人……不怕各位笑話,我也只是想而已,并不見得有勇氣去實現(xiàn)。這種感覺歇斯底里地在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里東奔西竄,像一只只被獵人追趕的小野獸一樣毫無方向地四處奔跑,想尋找救命逃逸的出口。此時,我就得拼命地壓制自己,壓制這種情緒,強迫自己像坐禪的少林高僧一樣蕩滌掉這種“歪邪”的念頭……

        大概是我到那兒的一周之后吧,我正在那幾根稀疏的水草間玩耍,這時已快要入冬了,窗外天空一片灰蒙蒙,房間內(nèi)的寒氣也一重重地加重。這時,門被打開了,那位叫做朵薇的女子引領(lǐng)著一位官員模樣的男人走了進來,我欣喜地游向前去,擺著我那銀灰色的尾鰭歡迎我來這里之后第一位客人的到來。我把頭部緊貼在玻璃缸的內(nèi)壁,仔細地打量著走過來的這位客人,只見他手拎一只黑色的公文包,架一副金絲框眼鏡,一件ARMANI品牌的米色休閑夾克,渾身洋溢著一種不俗的風(fēng)度??擅乐胁蛔愕氖?,那件昂貴的夾克衫緊緊箍著他那凸起很高的肚子,以致走起路來極像南極的大型企鵝,顯得十分笨拙,臉面雖經(jīng)過修飾,但卻泛著油亮的光澤,讓人不免懷疑它的干凈程度。

        朵薇領(lǐng)他進來,為他煮了一杯咖啡,端到白色的茶幾上,關(guān)照了一聲:“王局,你喝杯咖啡暖暖身子,有事您再叫我?!蹦悄腥俗谏嘲l(fā)上揮揮手,說:“好,你先出去吧?!倍滢睕_那男人嫣然一笑,鞠了一躬就退出去了。男人打開電視,巨大的液晶電視屏上正播放一部叫《永不磨滅的番號》的電視劇,男人調(diào)了臺,畫面立刻便成了幾位靚麗的美女載歌載舞的娛樂節(jié)目。男人放下遙控器,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門鈴響起,男人便起身去開門,迎進來五個人,三男兩女。其中一位穿灰黑色西裝的男人邊走進來邊問:“怎么樣,王局?這房間您還滿意吧?我可是提前一個多月就預(yù)訂的喲。”那位被稱作王局的男子哈哈一笑,回道:“滿意,滿意!多謝李總照顧?!焙淹戤叄羁偫^兩位美女,諂笑著對王局說:“這次小弟還專門帶了兩位佳人為王局助興,您看看,能不能入您老兄的法眼?”說著,兩位佳人款擺著細細的腰肢燦然地站到王局面前,王局剛剛還略顯疲憊的眼神立刻射出了燦爛的光芒,笑容如泄閘的洪水般從每一條深深的皺褶里流瀉出來,在那張泛著油光的臉面上氤氳著,聚攏出一朵意味深長的花朵來。

        王局的表情不由得把我的目光扯到了那兩位美女的身上。我當(dāng)即駭住,腦袋像被抽光了東西般一下子懵了起來——這不是在某電視臺上經(jīng)常露面的當(dāng)家女主持人嗎?她們怎么會來這里?她們來這里做什么?……一連串的疑問在我腦海中一個個地閃過,我想起她們在電視屏幕上熠熠生輝的樣子,那時她們是多么令人欽羨和傾慕的女王??!不可否認,我也曾經(jīng)是她們最忠實的粉絲,她們朱唇輕啟,舌吐蓮花,風(fēng)姿綽約,如一株絢麗耀眼的太陽花開在千萬個家庭中的電視屏幕上。

        王局把兩位美女主持讓進柔軟的長沙發(fā)上,自己坐在當(dāng)中,伸出雙臂把兩位美女主持同時摟進自己的懷里,對那位穿灰黑色西裝的男人說:“還是你老弟有面子,一下子召來兩位當(dāng)家花旦,看在這兩位美女的份上,李總的事你就放心吧,我會盡力的……”灰黑色西裝輕輕地呼出一口長氣,呵呵地笑著,說:“王局的魅力大呀,兩位美女是慕名而來的,可不是小弟我特意找來的?!眱晌幻琅B聲附和著,漂亮的臉蛋綻出諂媚的笑容?;液谏餮b三人適時地告退,兩位美女留了下來。

        接下來的事我就不知道該不該或者該怎樣描述了。說實話,對于這段經(jīng)歷我一直藏著掖著,像一位女人掩飾自己的私生子一樣不愿向人提起。我只簡單地說一下吧,具體的細節(jié)我不想回憶。我看到那兩位身材曼妙的美女主持如花蝴蝶般飛旋在王局的身旁,鶯聲燕語地挑逗著王局那顆鼓脹的心。他們在寬敞的套房里玩著老鷹捉小雞的游戲,老鷹每捉到一只小雞,便把這只小雞的皮毛剝下來,然后抱到那張寬大的床上去……

        我難堪地望著床上那一幕幕流動的電影畫面,心一點一點地下沉,感覺仿佛有一只千斤重的秤砣在拽著我那顆脆弱的心臟,我努力地想掙脫出那枚秤砣的掌控,可最后我實在不堪重負,只聽嘩啦啦的一聲,剎那間無數(shù)片碎片在我的胸腔內(nèi)飛濺,刺啦啦的碎片如無數(shù)把匕首劃過我的肌膚,勾起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禁痛哭失聲。我把我細長的身軀蜷曲成一團,像一個飽受委屈的幼兒一樣躲在玻璃缸的角落里……

        那一日的天空是灰蒙蒙的,這一點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自那以后,我又在那個房間里待了大約三個月的時間,那三個月,我整天無所事事地環(huán)繞著玻璃缸的缸壁漫游,瞪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百無聊賴地混著這個世界,或者說,是這個世界百無聊賴地混著我……這三個月中,這個豪華的總統(tǒng)套房中所發(fā)生的一切故事或事故,都逐漸地加深了我對這個百無聊賴的世界的那種百無聊賴的印象。

        十、在凱富爾酒店大堂

        那百無聊賴的三個月過后,在那位名叫朵薇的女子的建議下,我被轉(zhuǎn)移到了現(xiàn)在所在的酒店大堂。這個大堂每天進進出出的人無以數(shù)計,他們身著光鮮的外衣,在堂中曖昧溫馨的光線下來來往往,或臉色木然,或面帶微笑,或步履匆匆,或眼光流轉(zhuǎn)……我用黯淡的眼神漠視著他們來來往往的身影,心中某根弦總時不時地感到有種隱隱的痛,這種痛越來越強烈地焦灼著我的內(nèi)心,讓我兒時那純凈的夢想在無垠的似水流年中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粉碎、粉碎……魚缸中斑駁的水影、大堂中迷幻的光影、來回穿梭的人影在我的眼睛里迅速地融合、積聚,直至聚成一個碩大的污濁的球,不斷地碾壓著我濃郁的悲傷……在這個充斥著現(xiàn)代人類眾多物欲和肉欲的環(huán)境里,我再也想不起我小時候的夢想了,想不起當(dāng)初我的父輩祖輩們給我灌輸?shù)奶幨涝瓌t了。在這里,我分不清什么是錯,什么是對;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只是瞪著我日漸渾濁的眼珠,迷茫地看著這大堂中的一切,甚至很多時候,我連看他們的興趣都沒有了,于是就閉上眼睛,躲在一個角落里假寐。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在這里有時候能看見方曉凱,他負責(zé)酒店其中一層普通客房部的衛(wèi)生打掃,據(jù)說這樣的工作人員吃住都在酒店角落里的那個小小的雜物間里。反正我很少見到他,偶爾幾次,也只是看到他匆匆忙忙奔走的身影,我不禁感慨:看來他真的是無暇顧及我了!

        不記得那是一個怎樣的日子了。我正在魚缸的一個角落里百無聊賴地翻著我的白眼珠,不停地朝水面上吐泡泡玩兒,忽然感覺水域一片晃動,我停下正在吐出的泡泡,看到我的同伴們正爭先恐后地朝酒店的大門處張望。我隨意地一瞥,看見旋轉(zhuǎn)門轉(zhuǎn)動的同時陸陸續(xù)續(xù)走進來幾個眼熟的面孔。我迅速地搜索我大腦中的記憶,努力回想究竟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們。待他們從魚缸前面走過時,我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位穿著深咖啡色夾克的男人,那個男人戴著一副眼鏡,深邃的眼眸里閃爍著一種睿智的光輝。??!這不是我以前一直崇拜的偶像——那位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嘛!我馬上來了精神,擺動尾鰭游到魚缸的最前面看我的偶像邁著矯健的步伐從我的面前緩緩地走過。

        我的偶像帶著那一隊人(有七八個吧,我沒仔細數(shù),只顧著看我的偶像了),到酒店前臺登了記,拿了房卡,然后朝樓上的客房走去。我伸長了脖頸,追尋著偶像的身影,恨不得也跟著他去客房。哎,可惜我不能,我只能在這個有著四壁的魚缸里等待,等待著我的偶像從他的房間里出來,再次來到我的面前。我等啊等,睜大眼睛不時地看著前臺處那幾面金色的鐘表。大概等了兩個小時吧,我的偶像終于再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線之內(nèi)。只是不同的是,他的身邊還有一位女人,是跟他一起來的一位女人。那位女人著一襲米色短風(fēng)衣,雙手挽著他的左臂,興奮的神態(tài)溢于言表。他們走到我面前時,我聽到我的偶像對那位女子說:“筱白,我們?nèi)コ匀毡玖侠戆?。我請你喝日本的清酒?!薄惆祝颗?,這位女子原來就是知名美女作家筱白??!我恍然大悟,很是興奮,為能見到這樣優(yōu)秀的人類而興奮。

        我的偶像和那位美女作家手挽手出了酒店大門,等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那位美女作家依舊雙手挽著他的左臂,雙頰透出一種酒后微醺的紅暈,美麗的面龐在燈光的照耀下猶如一朵開在三月春風(fēng)里的桃花,粉嫩嫩的,泛著隱隱的光澤。他們進入電梯,在電梯門閉合的那一瞬間,我看到我的偶像將那位美女作家擁入了懷中。我一愣,剎那間搞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傻傻地看著他們隱入電梯門后……

        第二天上午,他們在酒店大堂右邊的會議室里舉行了研討會,會議的議題是“文學(xué)與人生、道德、社會發(fā)展的關(guān)系”。我聽著從隔壁的揚聲筒里傳來的一篇篇鴻篇大論,心里不由泛起一種笑意,這笑讓我的心瞬間變得空蕩蕩的,仿佛一片荒無人煙、長滿枯草的原野,沉寂、清冷、空虛。我回想起我來到人類世界之后的種種經(jīng)歷,回想起我所看到和聽到的幾個人類的故事,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歡笑、他們的無奈、他們的絕望……一切都讓我搞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這個世界上號稱最高級、最聰明、最美好的生靈——人類,他們的世界到底怎么了,這不是我以前夢想中的人類??!

        我再次閉上雙眼,找一個角落躲了起來,任憑我身邊的那些同伴怎么折騰,我始終不動。不知過了多久,我隱隱約約聽到一陣潺潺的小溪流水聲從遠處傳來,那聲音由遠及近、由模糊到清晰,如一曲悠揚的樂曲般起伏跌宕,一路朝我走來。在在悠揚的溪流聲里,我仿佛看到了我家鄉(xiāng)的雪峰、我的父輩祖輩,他們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一會兒在我的眼前,一會兒又漸漸飄遠,不知蹤影,將我的心勾引得無比焦慮……

        我驀然一怔,驚恐地睜開我的雙眼,一瞬間的愣神之后,我明白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情景隨著我意識的清醒剎那間全部消失不見了。我不禁放聲大哭起來,身體痛苦地抽搐著,攪起了一波一波的漣漪。我的那些傻瓜同伴們再一次驚恐地望著我,迷茫的眼神盡是不解與疑惑。它們這些傻瓜,怎會知道我的悲傷呢?

        十一、在凱富爾酒店遇到了溫靈犀

        凱富爾酒店前臺處的鐘表一秒一秒地往前走著,時間如無形的河流緩緩地向遠處逝去。我漫無目的地沿著魚缸的四周游動,一圈又一圈,一輪又一輪,看時間從酒店大堂污濁的空氣中逝去,從來來往往的身影中逝去,從酒店的旋轉(zhuǎn)門慢慢的旋轉(zhuǎn)中逝去,從酒店大堂服務(wù)處前臺小姐的微笑中逝去,從一切可視的和不可視的事物中過去……它不著一絲痕跡,在日落日出、花開花謝中演繹著歷史的進程。我腦子里整天空空蕩蕩的,身體慣性般地在水域里漂浮,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在不小心碰到缸壁、身體感到疼痛的時候,才會偶爾想起,我還活著,我還有一點意識,還知道疼痛,還知道我處在一個有著四壁的魚缸里。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我不知道過了有多久。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溫靈犀——那個給我起名為“一線紅”的女子,那個在古典詩詞中暢游靈魂的女子,那位為畫家傾盡感情的女子……我看著她依舊穿著一身銀灰色的服飾娉娉婷婷地走來,身上顯現(xiàn)出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和凌厲。她跟在一位大肚便便的男士后面,臉上化了濃郁的妝,讓我差點兒沒認出她來。我趕緊游到魚缸前面,想讓她注意到我,想讓她再像以往一樣用長長的發(fā)絲觸動水面,想讓她再用她溫柔的聲音叫我的名字……可是,我的一切愿望都落空了。溫靈犀穿著細細的高跟鞋小跑幾步,趕上身前的那位男人,嘴里撒嬌般地叫著:“老公,你等等我嘛!你走那么快我趕不上啊?!蹦俏荒腥嗣娌勘砬槔淅涞模稽c也不理睬溫靈犀的呼叫,依舊大踏步地往前臺走去。我心里不由地一緊:不知道溫靈犀在這個酒店里會不會遇到方曉凱,如果遇到了,那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我心中充滿了期待,但同時也夾雜著一些說不清的恐懼。

        我看著溫靈犀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從我面前走過,一點也沒有看我,哪怕是對我瞥一眼也沒有。我不禁失聲地哭了。我不知道,在這些年間,溫靈犀究竟發(fā)生了哪些事,也不知道離開那座海濱城市的溫靈犀是不是還能記得那個美麗的海濱城市,還能記得在那個美麗的城市中她曾精心照料過的一條魚……

        溫靈犀和那位男士在前臺處領(lǐng)完房卡,那位男士說了句:“快點兒,我一會兒還得去談判?!闭f完便兀自走入電梯,和溫靈犀一起去了樓上的客房。過了一會兒,那位男人又出來了,只見他一只胳膊下夾著一個文件夾,一只手拎著電腦包,步履匆匆地走出門外。大概過了十幾分鐘吧,溫靈犀也下了樓,到酒店大堂的休息區(qū)坐了一會兒,眼神空洞得不知該往哪個方向看。我再次游到前面,再次希望她能將目光投過來,看到魚缸里的我,看到我身上的那一線暗紅。可是,我的愿望又再一次落空了。溫靈犀無神的眼光在酒店大堂漫無目的地掃視了一圈之后,眼眶里忽然隱隱地泛起了淚光,她抽了一下鼻子,拿出紙巾擦拭了一下眼睛,便拿起手機打電話?!澳銕c回來?你不回來我就走了啊。”不知電話里說了什么,只見溫靈犀猛地掛掉電話,拎起自己的包便氣呼呼地走出酒店了。

        我沒想到,溫靈犀走出去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我本來以為,她可能是出去辦了點事,或者是去商場買點東西,晚上總歸是要回來的,說不定等她回來的時候她能看見我也不一定。我抱著這樣的想法等啊等,終于夜色降臨了,終于酒店里所有的燈都亮了,終于她的老公也回來了,可是,溫靈犀卻再也沒有回來。

        溫靈犀的老公——那個肚子大大、臉龐圓圓、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回來的時候,夜色已經(jīng)很深了。和我第一次看見他進入酒店的時候相同,他的身邊也有一位女子,這位女子也是細細的高跟鞋、濃郁的妝??墒撬皇菧仂`犀,不是穿著一身銀灰色的服飾,而是穿著一件火紅色的風(fēng)衣,比溫靈犀看上去年紀(jì)小了幾歲。那件火紅的風(fēng)衣緊緊地貼著溫靈犀的老公,雙手在溫靈犀老公的左臂里輕輕盈盈地飄過去了,然后飄進了電梯……

        十二、方曉凱從酒店頂層不慎墜落

        溫靈犀離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看到酒店的很多工作人員都面色奇怪地慌慌張張地往門外涌。我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依舊用我空洞洞的眼珠望著這一切。在這個酒店里待了幾個年頭,我已經(jīng)對這個酒店里的大事小事基本上都可以做到視若無睹了。我躲在魚缸的角落里看著他們?nèi)逡蝗旱乇汲鋈?,回來的時候又三五成群地紛紛議論著:“哎,真是可惜了!那么年輕!”“不會是跳樓自殺吧?”“有什么想不開的呢?”……我這才意識到,酒店里有人墜樓了。會是誰呢?我暗忖道。來這里雖然有幾個年頭了,但這樣的事件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于是我強打起精神,希望從那些過往的員工口里探聽到一些消息。

        不久,我看到一個年輕的女服務(wù)員緊擦著我的身邊正欲走過,她眼角的余光掃到了我,不禁停下了腳步。她走過來,隔著透明的玻璃缸壁撫摸著我,眼里隱隱地泛著淚光。我不禁感到疑惑。

        是方曉凱墜樓了!

        這個消息猶如一聲晴天霹靂,從前臺的那位女服務(wù)員嘴里迸出,然后帶著一股強烈的殺傷力進入了我的耳膜。我不禁一怔,好久未見的眼淚瞬即涌了出來。從那些議論紛紛的員工嘴里傳出,今天早上,方曉凱不知為什么到酒店頂層的露臺上,不慎腳下踩了空,便一不小心墜落了下去……

        事實是這樣子的嗎?方曉凱昨晚有沒有見到溫靈犀?他們見面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一連串的疑問猶如千斤重石一樣壓住了我的心,讓我郁悶得喘不過氣來。

        我張開嘴巴,想深深地吸一口氣,卻不料,我的嘴巴剛張開,“哇”的一聲大哭便如在黑夜里點燃的煙花一般,在魚缸里爆炸了,然后四散開去,墜落了一地的淚痕……

        巨大的悲傷如山洪般猛襲著我,讓我對這個世界再一次感到了絕望。自此以后,我終于明白了人類世界,明白了這個世界中的人類。

        結(jié)束語

        接下來的日子,我又恢復(fù)了以往的狀態(tài),在魚缸里百無聊賴地過著我的生活。

        記不清是在哪一個依舊百無聊賴的午后了,那位叫做朵薇的女子從我所住的魚缸前經(jīng)過,眼神不經(jīng)意間瞥到了我,“咦,這條魚怎么死了?怎么不把它扔出去???”她走過來看了看,喊道:“保安,保安,趕緊把這條魚扔出去!都快死了……”保安顛顛地跑過來,伸出大手把我從水中撈起,我沒有掙扎,沒有哭泣,任由他把我抓出了魚缸。保安拎著我走到酒店門外,輕輕地一甩手,我輕盈的身軀便在空中劃了一道不甚優(yōu)美的弧線,落在了不遠處的垃圾桶邊。

        或許已經(jīng)是深秋了吧。陽光雖還是葳蕤地明媚著,但仍抵不住那光線中暗藏的清冷。我瑟縮著身體,干渴的嘴唇大張著,鼓凸的眼珠死死地盯著這個世界,看著大街上的各種景象漸漸地虛化、模糊……就讓我這樣靜靜地解脫也很不錯,我暗暗地想,腦海中忽強忽弱地閃現(xiàn)出一幕幕的景象,那是關(guān)于我心里那個故鄉(xiāng)的回憶。說實話,我現(xiàn)在很想念我的家鄉(xiāng),想念我兒時的小伙伴們,想念那里的小溪、雪峰和藍藍的天空,想念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里的父輩祖輩們……我多想回去看一下他們??!多想躺在唱著輕柔樂曲的小溪里向他們訴說我的一切?。?/p>

        陽光漸漸地強烈了,我虛弱地張著我的嘴巴,看枯黃的銀杏葉在瑟瑟的秋風(fēng)中飄落,一個旋兒接著一個旋兒,像一個個調(diào)皮的孩子在深秋的陽光下跳著輕柔的舞蹈,生怕一不小心走錯了舞步,那種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情態(tài)讓我頓生憐憫——銀杏葉啊,你到底怕什么呢?既然是深秋了,落入泥塵那不是你最好的歸宿嗎?

        我漸漸地閉上眼睛,任憑一層層枯葉落到我的身上。銀杏葉在冷風(fēng)中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讓我不禁想起名家筆下的“香冢”,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景象吧。

        “媽媽,你看那下面有條魚!”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說道。

        “哦。寶貝兒,那是條死魚。”

        “它還沒死,媽媽。它在流淚呢!我們救救它吧?!?/p>

        “死魚怎么會流淚呢?傻孩子,我們快走吧?!?/p>

        “它沒死,我們救救它吧?!焙⒆訄猿种?,站在那兒不動。

        我費力地、緩緩地抬起我的眼皮,模糊地看到強烈的陽光下站著一對母子。小男孩大概四五歲的樣子,穿著一條破舊但整潔的牛仔背帶褲,兩條褲腿上分別有一條正在游水的小魚圖案。他走過來,把我捧在他的小手里——這雙手真柔嫩??!可以說,這是我遇到的最溫暖最柔軟的手了,雖然有點臟兮兮的,但不知怎的,我在這雙小手的撫觸下卻感覺溫暖而踏實……

        幾天后,我跟著小男孩坐上了回鄉(xiāng)的列車,來到了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至于我在這里生活得如何呢?我想我會過得很愉快吧。

        作者簡介:宋啟平,筆名宋玉,80后作者,現(xiàn)任北京某文學(xué)雜志編輯,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碩士。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文學(xué)編輯與創(chuàng)作工作,已在多家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若干篇,出版兒童小說《愛是最美的花》。喜歡閱讀與寫作,最大的夢想便是帶著一顆單純的心游遍全世界,相遇世界上的每一處美好,并將之形成于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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