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娟
沈承瑞的山水田園詩論析
孟祥娟
沈承瑞是吉林早期本土詩人的代表,其《香余詩鈔》收詩137首,其中的山水詩與田園詩有55首,寫田園,可謂“獨坐秋陰閑覓句”,體現(xiàn)的是田園生活的閑逸;寫山水,則“忘情淡今昔”,表現(xiàn)的是忘情古今之恬淡??傊?,詩風清微淡遠,講究性靈。而這種詩風的形成,與其生活經(jīng)歷、詩歌題材及其詩承均有關系。
沈承瑞;山水詩;田園詩;吉林
沈承瑞(1783-1840),字香余,吉林人。曾游京師,從學于與袁枚、趙翼并稱“乾隆三大家”的蔣士銓,蔣氏詩文、詞曲均擅,為當時詩壇盟主,沈承瑞“得其三昧,遂以詩名”。嘉慶十二年(1807),菇棻任奉天府丞兼奉天學政,見其詩而愛之,遂招致幕中,襄校文藝。后來,茹棻上奏憑優(yōu)行舉士,獲準,沈承瑞因得以優(yōu)行貢于朝,考列二等,用為訓導。此后,卻累舉不第,“挾策走長江上,游歷諸侯幕府”而終無所遇,于是回歸故鄉(xiāng)吉林,“于舍傍辟小園,筑講舍,教授鄉(xiāng)之子弟”。他于“講讀之暇,益肆力于詩,清微淡遠,一本性靈。”①宋小濂:《沈香余先生傳》,沈承瑞:《香余詩鈔》,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1頁。沈承瑞《香余詩鈔》收詩137首,其中的山水詩與田園詩就有55首,占比40%,這些詩作體現(xiàn)了沈承瑞詩歌最主要的藝術風格,因試論析之。
沈承瑞的田園詩有27首,約占詩歌總數(shù)的20%。其中,以“小茄園”為名的就有8首。分別是《小茄園》(二首):為敞西窗對晚霞,紅蕉翠竹兩交加。無心自檢南華讀,滿院風開茄子花。
豆棚瓜架綠云屯,硯席移來別有村。獨坐秋陰閑覓句,一鉤新月掛柴門?!缎∏褕@雜興》(六首):
良禽在高樹,對語時關關。攜朋坐其下,片云南山還。
來去人無心,動靜物自閑。浩然春已暮,窗前綠不刪。
南阿自荷鋤,禾高草亦長。落日滿林皋,晚風吹場圃。
除莠務去根,良苗戒鹵莽。倚石鏡流泉,顧盼一忻賞。
炊煙屋上白,風吹化作云。苔痕墻下青,鳥跡觀成文。
人生一俯仰,物態(tài)變紛紜。棲情慕葛懷,潛志游典墳。
少年采三秀,同心遺所思。臭味欲常好,聚散無定時。
坐人綠窗下,風雨愁鳴雞。菜根亦有香,彈鋏者何為。
疎疎天上星,淡淡池中水。潛魚靜夜瀾,明珠在波底。
照見素人心,上下億萬里。纖云隔不住,大風吹不起。
努力謝塵坱,隨意成田園。圣賢異農(nóng)圃,城市有山村。
讀書面土壁,飲酒盛瓦盆。雨后一畦煙,月色涼到門。
這8首詩多方描繪了自己的居處環(huán)境與田園生活,如《小茄園》(二首)中,西窗晚霞、紅蕉翠竹,那滿院仿佛因風而綻放的紫色茄花,于鮮明的色彩中體現(xiàn)出田園的生機。而豆棚瓜架,獨坐秋陰,在一彎新月的映照之下,這秋是如此的涼爽宜人,引起詩人的詩興,他將硯席移了出來,“閑覓句”更見出田園生活的清閑與愜意。又如《小茄園雜興》,其一寫暮春時分,綠意不減,與友人乘涼樹下,聽鳥語,看游云,“動靜物自閑”,如此清靜無擾的境界之下,人心也會得到安寧。其二是荷鋤勞作,“禾高草亦長”是仿陶淵明的“草盛豆苗稀”,但耕耘的滿足感與成就感要略高一點,其中“落日滿林皋”的暖色調也不同于“戴月荷鋤歸”的冷色調。習習晚風,又送來絲絲清涼,所以詩人并不急著回家,倚石而坐,臨水為鏡,欣賞一下自己的樣子,竟也頗為開心。其三由炊煙云散起興,寫人生俯仰間的物態(tài)變化,以抒情為主。其四、其五兩首更多的是關于心態(tài)的描寫,寫自己不遇而又自作開解,表示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已經(jīng)很好,不必再“彈鋏”而歌了。其六仍然是田園生活的描寫,雖簡陋而隨意,用煙雨過后空明而涼爽的月色作結,可謂詞完而意存。
《村晚》一首,寫小村傍晚的景致:
莽莽榛蕪地,油油禾黍鄉(xiāng)。黃云低古塞,白日下危梁。
得食山禽悅,迎賓野老忙。殷勤防儉歲,藁秸惜余糧。
首二聯(lián)于景致之后,描繪的是一群勤勞節(jié)儉的村民,他們對每一粒糧食都特別珍惜。這在之前的作品中,是很少能夠見到的。以山禽得食的喜悅,與農(nóng)民顆粒必收的心情遙相對照?!坝陀秃淌蜞l(xiāng)”是看得見的豐收,而“殷勤防儉歲”是對有可能的未來的預防,反映了農(nóng)民的憂患意識。而將“莽莽榛蕪地”變成“油油禾黍鄉(xiāng)”,又曾付出了怎樣的艱辛?也許正是因為曾經(jīng)的艱辛,才讓村民深知果實的來之不易,是為“藁秸惜余糧”的原因。
寫田園生活的,尚有《西屯早起》(四首):
早起向空山,白云隨我來。風吹白云去,下山獨徘徊。
紅日上高柳,落花鋪荒苔。迴飆蕩衿袖,懷抱吹不開。
我欲此山住,茲來攜酒杯。不遇陶彭澤,共醉將與誰。
山花當筵落,野鳥出林啼。坐待明月圓,青山無老時。
煙火動西麓,農(nóng)家早起扉。青草放牛去,豆田秋雨肥。
茲歲卜大稔,父老共忘機。酌我今日酒,不知昨日非。
前溪有人語,煙深不見人。行到煙深處,蕎麥花如銀。
皂帽倚松下,青鞵立水濱。家人正早炊,小住歡良辰。
其一寫晨起入山,白云相伴、紅日高升而懷抱不開;其二寫欲住此山而無知音,山花飄落、野鳥晨飛,于光影音聲中體會的是時間的流逝與青山的永恒;其三寫農(nóng)家生活的淳樸與安詳,早起放牛,秋雨豆田,辛勤的勞作加上風調雨順,已經(jīng)可以預見到豐稔的秋收,在農(nóng)人歡樂中,詩人也被深深地感染了;其四寫自己空山流連,青鞋皂帽的詩人,看到的是云煙籠罩下白色的蕎麥花,色彩對照極為鮮明,正與心境之歡相呼應??梢?,這四首詩均扣“早起”之題,寫小村清晨的忙碌、歡悅、單純、溫情與知足,但感情的基調卻是有一些消沉的。如其一中的空山與獨徘徊,竟連與之相隨的白云也被風吹去,落花荒苔的傷感,因此而生。又如其二中的欲解而無解,仍然是孤獨而沒有同調的一種反映,山花、野鳥的落與啼,也是在反襯“空山”之空。其三寫有煙火生起,農(nóng)家陸續(xù)打開了柴門,其四寫到早炊,這兩首用農(nóng)村生活的忙碌而恬淡知足沖淡了前二首中的孤獨與傷感,忘機的父老、前溪的人語、早炊的佳釀、鄉(xiāng)村的淳靜,慰藉了詩人的孤獨,也和那酒一樣,讓詩人心中流淌著溫暖,驅散了孤獨帶來的冷落之感。
《香余詩鈔》中還有《晴》《冬夜》《清明》《店樓》四首,也可以看作是田園詩?!肚纭纺擞旰笮虑?,“淡云移遠岸,高樹掛殘虹”正寫出新晴的特點,而雨后人們的忙碌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詩人便是在如此清爽的空氣中,帶著一洗煩陰的喜悅,自然也就有了清爽的詩興?!抖埂芬皇?,是典型的東北的雪夜,“北風半夜雪,五更何處鐘”?!肚迕鳌芬辉妱t有著頓挫之感,前三句那明快的節(jié)奏卻落在結句“殘雪照荒城”的沒落之中,頗有反差跌宕之感?!兜陿恰芬皇?,則頗有民歌風味,上山、下山、北山、南山,山山不斷,形成一種回轉連環(huán)的韻致。
沈承瑞除了描寫自己的田園生活與家鄉(xiāng)風景,還有對朋友山莊的景致描寫?!犊娒窛噬骄邮仭芳疵鑼懣姽魃角f的建筑景色,均為五言四句的小詩。比較特別的是《寄庵》一首,全詩沒有景物風光的描寫而純粹論理,由庵名之寄引出,句句有寄,論人生如寄又該如何寄的道理。其他的九詩均以寫景為主,同時在字里行間流淌著一種恬淡自然的心境。如《養(yǎng)恬齋》:“吾道愜真蘊,人生貴息機。水澄明月在,風定落花稀?!薄鹅o觀廬》:“萬物皆有得,兀坐道在是。炯炯對夜燈,淡然鏡止水”,均有此韻致。
在沈承瑞《香余詩鈔》中,寫江景的有六首,多方描繪了不同時節(jié)不同天氣與不同地點、角度觀照下的松花江景色。如開卷第一篇《江上吟》:
初日升東山,照耀江水赤。微風蕩桃花,流水沓無跡。江上誰家子,扁舟自弄笛。散發(fā)任夷游,忘情淡今昔。曲罷人不知,蒼茫煙樹碧。
寫的是春日清晨,旭日東升,紅霞映照之下的松花江,朝陽從東山升起,將江水照耀成紅彤彤的熱烈,而經(jīng)由微風的吹拂,飄零的桃花很快便隨波遠逝,沒有了蹤跡。這時,江上傳來悠揚的笛聲,將詩人帶入一種忘我冥想的境界,“散發(fā)任夷游,忘情淡今昔”兩句,已經(jīng)不能說清到底是詩人眼中泛舟弄笛的“誰家子”的悠閑而無所掛礙的生活,抑或是詩人自己想望的任性與自由。同樣,不知是笛聲里的高韻感染了詩人,抑或是詩人在笛聲中陷入了冥想,他竟不知道笛聲是何時結束的,就連那一葉小舟也不知在何時沒有了蹤跡。剩下的,只是那蒼茫煙靄中的兩岸碧樹。全詩的意韻與這笛聲一般,似斷而未斷,余味悠長。
又如《江夜》二首:
偶來江上坐,直到夜深時。涼月遙同素,孤云別有姿。
樓高天作幕,村遠樹為籬。鷗夢扁舟穩(wěn),漁燈淡不吹。
清溪遠城市,風定不生潮。人意如波懶,詩心入夜遙。
鐘鳴山色暗,犬吠水聲囂。拂袂行沽酒,寒星落野橋。
兩詩分別寫到“直到夜深時”“詩心入夜遙”,可見是深夜時分,此時的松花江又給詩人以怎樣的感受呢?作者用涼月、孤云、高樓、遠村、鐘鳴、犬吠、淡燈、寒星等意象,從視覺、聽覺與感覺幾個方面寫出了江夜之特色:它是寧靜的,“清溪遠城市,風定不生潮。”遠離城市的喧囂,連風都停了下來,江面平靜如鏡。在如此安靜的夜色中,詩人的心仿佛也想要休息了。它是清涼的,“涼月遙同素”“寒星落野橋”,無一不是清冷的。唯一能給人一絲溫暖的漁燈,也是暗淡的。這種清涼,是與孤獨相伴的,體現(xiàn)的是詩人內心的寂寞與疲倦。直到遠處傳來的幾聲鐘鳴犬吠,仿佛打破了這份寧靜,才讓他的思緒回到了現(xiàn)世的人生。所以,他選擇了酒,這選擇又正與第一首的開頭形成一種關照:江邊獨坐,直至深夜,原來就有著無可排解之愁吧,而經(jīng)過這長久的枯坐,最終仍是要借酒來銷愁嗎?而這酒,又真的能夠銷愁嗎?“人意如波懶”,這個懶字,可以有許多的理解,因疲而懶,因厭而懶,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呢?愚以為,最大的可能,還是官場失意造成的心冷吧。
另外,《松花江》一首登高臨眺,是詩人登上了北山,極目遠望之所見所感,這就與前面幾首的近觀有所不同?!盎焱煲簧?,長白雪千堆”,闊大、遼遠、壯觀,詩人的豪情被激發(fā)出來,因而興起“惆悵濟川材”之感?!督瓨球G望》同樣是登高而望,但所登不是天然之北山,而為人造之望江樓,作者的視野極為開闊,樓外青山,斜陽一片,最終是明月、蘆花與鐘聲,聲、影、光的結合中,唯有移動的釣船表明是望江所見?!督辍芬皇?,寫的是八月雨中的江景,寒堂、亂葦,瑟縮的水鳥,寫出了八月東北雨天的寒冷,而那呼而不應的船夫,“吹火蘆花邊”,也是在取暖,更襯托出天氣的寒冷。
從以上諸詩中寫江景時所寫到的物象來看,分別有日、斜陽、月、星、云、風、雨、寒煙、山、橋、樓、扁舟、漁燈、煙樹、江樹、桃花、鐘聲、犬吠、蘆花、亂葦,皆為平??梢姷娘L景與自然,平淡而又有作者的主觀感受蘊含其中。有些被多次使用,如寒煙、鐘聲與山,而不同的情境之下又都有一些比較獨特的物象,如春江之桃花、江夜之漁燈、寒星以及江雨中的水鳥。作者寫白天的江景時,有春之初日,也有秋之斜陽,前者有隨波逐流的桃花,后者則是明月清光之下的蘆花,抓住了不同季節(jié)的特色景致。寫江夜,用月、云、星;寫江雨,用亂葦、水鳥,都能抓住不同情境下比較突出的景物特點。其中比較別致的是《松花江》,登高臨眺,不寫細物,而以渾茫之筆從大處著眼,寫這一江碧水從何而來,寫江天一色的壯觀,結以懷才不遇之嘆,在一片渾茫的天地中更顯出人的渺小。
這些寫江景的詩中,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情感,如“扁舟自弄笛”“鷗夢扁舟穩(wěn)”“人意如波懶”等,無不表現(xiàn)著作者對世路的厭倦與對隱居的向往。甚至“我欲弄舟去”,連這素來與隱士相關的江上漁者,都成了他意欲遠離的無奈。
沈承瑞寫山的詩有兩首,一為《長白山》:
帝業(yè)荒東北,茲山實效靈。龍形蟠大野,云氣撼滄溟。
水瀉雙流白,天開萬古青。何年駐鑾蹕,珥筆侍仙廷。
開篇突出這里是清王朝的發(fā)祥地,文末表達用世之意。筆力雄健,與《松花江》一首情感相近,均有待時而用之意。另一首是《聽葛存一說龍?zhí)渡健罚?/p>
客說龍?zhí)镀妫慌c他山等。渾水照人黑,神樹翳天挺。
山果落秋風,寺僧薦佳茗。更有南天門,壁立與天并。
風云護其上,紅日破崖炯。鳥道通銀河,精氣吞溟涬。
我家此山旁,未造此山頂。感言動壯游,兀兀笑自窘。
十里問沙路,一水泛野艇。道阻心先馳,獨立秋煙迥。
這首詩比較特別之處在于,作者所描繪的龍?zhí)渡降木吧⒉皇亲约旱挠^感,而是從別人的語言描繪中體會到的風景,可以說是“二手”的景致,是將別人的描述轉化為自己的觀感。詩由“奇”落筆,渾水、神樹、山果、佳茗,壁立參天的南天門,直通銀河的鳥道,都在正面突出龍?zhí)渡降钠媾c險;而自己家就在山旁卻從未造此山頂,則是反面襯托山之高峻?!案醒詣訅延巍睂懧犅勚蟮男袆樱f明述說者的描述激起了詩人的壯游之興,也寫出述說者的描述可以動人。“十里問沙路,一水泛野艇。”直接突出登頂?shù)钠D難。除結尾“道阻心先馳,獨立秋煙迥”一句多少有一些悵惘之感外,此詩可以看作是一首純粹的寫景詩。
詩人往往都愛登臨懷古,沈承瑞也不例外。在他的137首詩中,有五首詠懷古跡的作品。分別是《懿路廢城》(二首)《姜女祠》《威遠邊門》《管公屯懷古》。其中,《懿路廢城》(二首)和《威遠邊門》沒有具體的人物事跡,《姜女祠》是傳說中的人物,《管公屯懷古》則是真實的歷史人物。所以詩人對前者表明態(tài)度,對后者則詳述其事跡,并有所品評。
《懿路廢城》(二首)突出“廢”字:
何代屯兵地,凋零賸破門。高原烘落日,殘潦嚙荒村。
慣使驢馱水,時看野放豚。從誰問興廢,設險蹟空存。
斜陽淡殘郭,風色馬頭斑??吐冯S山斷,歸云逐鳥還。
旗亭秋葉下,桑落酒杯閑。久罷清時戍,風塵憶抱關。
懿路是通往朝鮮、連接中原地區(qū)的重要交通樞紐,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而現(xiàn)在呢?“凋零賸破門”,“慣使驢馱水,時看野放豚”,完全沒有屯兵重地的緊張與警戒,興廢之意不言自明。
《姜女祠》一首:
姜女荒祠何處存,紅邊墻外老軍屯。白楊鸛雀啼朝日,赤水黿鼉吼夜魂。
血淚拋殘城北角,蛾眉望斷海東門。寒衣萬里心常在,傳信傳疑莫細論。
先寫荒祠所見,繼寫孟姜女本事,用“血淚拋殘城北角,蛾眉望斷海東門”兩句,寫出故事的悲慘,而“寒衣萬里心常在”一句,表現(xiàn)的是情之堅貞。因而最后落在“傳信傳疑莫細論”,故事能打動人心,就足夠了,何必細究真假呢?表明作者的立場。
《威遠邊門》一首:
南北諸峰會此門,東來紫氣朝射暾。風云開闔黃龍府,沙草荒涼葉赫屯。
三省川原歸兩戒,六邊形勝欲全吞。搖鞭笑我從容過,帶得青山夕照痕。
先寫地勢之雄壯,次寫歷史的變幻與風霜,續(xù)寫地理位置,結以“帶得青山夕照痕”,更為古堡添上了滄桑之韻味。
《管公屯懷古》是一首七言歌行。詩的前四句寫詩人來到所詠之處;中間十六句詠管寧事跡;最后又用四句寫欲尋遺跡而不得,在“茫茫四野吹清風,漢魏以來代幾易”的感嘆中戛然而止,似語意未完,而這正是詩人無法尋到遺跡的原因——幾經(jīng)易代,滄海桑田,那些曾經(jīng)的英雄人物,都成為歷史的塵埃,被茫茫四野的清風吹散了,那么,還有什么可以再寫嗎?沒有了。
可見,其懷古詩中,有對歷史事件、傳說的態(tài)度,有對世事滄桑的感嘆,卻不太寄托詩人自己的情感。而且,所有這些古跡,都是荒廢的、破落的,人處此境,可能也就真的是接受了心靈的震撼而息了用世之心吧。
沈承瑞還有《西上雜詠》13首,記述自己西上途中所經(jīng)歷的山川與古郡。詩題中的西上,按諸詩地名,大約行經(jīng)今吉林省、遼寧省至河北省的部分地區(qū),一路向西偏南方向,路線大致為觀音嶺——大孤山——小孤山——葉赫——開原——鐵嶺——背陰鋪——巨流河——醫(yī)巫閭山——大凌河——杏山——灤河——盧龍,經(jīng)行先后與這些詩歌在詩集中的排列順序大致相當。
這些詩中,寫到的有山、嶺、河、城諸種,因所記不同,而呈現(xiàn)出些微的差別。大致說來,寫山的5首,以寫景為多,兼有敘事。寫水的3首,往往有所感嘆。其它5首,或寫古郡,或寫古塞、城市,城則“古城”“舊城”,郡則“古郡”,均突出這些地方的歷史感。
如《醫(yī)無閭山》與《杏山》均寫山,前者更多觀賞游覽的意趣,后者則突出其地理位置的重要,“塞垣”二字便不突兀??梢钥纯础洞蠊律健贰缎」律健穬墒祝?/p>
突兀蒼茫里,遲遲到馬前。萬迴盤黑磴,四面裹青天。
日落峰頭小,風吹髻影圓。嵯峨向西數(shù),孰可與齊肩。
馬首人家近,危峰矗一拳。陡撐平地起,不與眾山連。
鴉亂浮屠影,松圍落日煙。知公有奇氣,特立詠蒼然。
“孰可與齊肩”“知公有奇氣”均是對山的禮贊,“陡撐平地起,不與眾山連”壯美的圖景令詩人的情感也為之振起。
《巨流河》與《大凌河》均寫河,前者著筆在“驚叵測”之后的平穩(wěn),后者落筆在“不思魚”的淡泊,各有異趣。
《背陰鋪》一首,則是兩峰中間的一條小路,一間小店,讓詩人領略到另一番景象。
從文字用語上來說,可以說詩人是在刻意表現(xiàn)這些地方的荒涼,如“破廟”“破壘”“荒營”“荒煙”“破堠”“荒臺”“廢城”“殘壁”“天荒”等等,這些殘破荒蕪的景象,無一不述說著寓目所見與所感。最突出的是詩中高頻出現(xiàn)的“殘”“破”“荒”“廢”這樣的字眼,仿佛一路走來,處處都是荒廢的古城,雖然這是古跡的必然觀感,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沒落,體現(xiàn)出一種末世的頹然。
從情感上來看,一路西行的詩人,行經(jīng)山川古城,寫下一路所經(jīng)行的山水,而面對這些古跡,詩人的心靈也是頗有感觸的,所以詩中也抒發(fā)了自己的感受。其中,有對歷史千古興亡的感傷,如“興廢茫無際,斜陽畫角哀”“空傳李廣名”“空余千戶在”,透露出歷史的虛無感;也有對隱士生活的向往,如“濯纓無限意,愁渡海陽津”。還有對人生哲理的體味:“幾回驚叵測,風穩(wěn)一帆輕”,人生之中,難免風浪,過去了,便也不必在意。
吉林三杰之一的宋小濂說沈承瑞的詩歌“清微淡遠,一本性靈”,從以上對其山水田園詩的分析可以充分體會到這種風格。而這種風格的形成,既與其生活經(jīng)歷、詩歌題材有關,也與其詩承有關。
從生活經(jīng)歷上來說,沈承瑞的一生并不得志,青年時的短暫順利激起求取功名的希望,卻使得后來的累舉不第、不得志于有司更為難堪,而終于無所遇之后的決然歸去,則是失望之后的歸于平淡。未經(jīng)高位,不曾落難,這樣的一種人生,算不得經(jīng)歷大風大浪,卻也算得上歷經(jīng)滄桑。就其所生活的時代來說,國運雖衰而大亂未起,詩人尚可以安守田園,教授鄉(xiāng)里。日子平平淡淡,卻也衣食無憂。即便出行,亦不為從軍、不為避難、不為逃荒,所以,他可以有一種平和而淡然的心境,面對自己平淡的生活。
從詩歌題材來說,其生活經(jīng)歷和生活狀態(tài)決定了其詩筆所及也都是淡然而寧靜的,就生活而言,無遷謫之悲,無升遷之喜,無大事,無重災,無非是朝升暮落、風雨陰晴的日常;就風景而言,吉林青山碧水,風景秀麗,有山連綿而不峭壁絕立,有水寬闊而波瀾不興。但他以吉林本土詩人的身份回歸故里,用自己的詩筆描寫故園的山水風景、田園生活,別有一種親切在其中。如此這般,自然詩風也就清淡了。
就師承而言,沈承瑞師承之蔣士銓,乃乾嘉時的詩壇盟主,論詩重“性靈”,反對明代前后七子的復古模擬傾向,主張兼師唐宋,“文章本性情,不在面目同”(《文字四首》)。說詩要“性靈獨到刪常語,比興兼存見國風”(《懷袁叔論二首》),強調“忠孝節(jié)義之心,溫柔敦厚之旨”。性靈說從真實直率地表達感情的要求出發(fā),在詩歌藝術上提倡自然清新、平易流暢之美,反對雕章琢句、堆砌典故,反對以學問為詩。蔣士銓的詩尚白描,斥格調,重性情,戒蹈襲,沈承瑞的山水田園詩自然清新,平淡悠遠,正符合性靈說對詩歌的審美要求,可見蔣氏對其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正如宋小濂《沈香余先生傳》中所言:“吾鄉(xiāng)邊鄙側陋,素安椎魯。自先生歸,英俊之士始知向學,游其門者多所成就,而風雅之作亦于此導其源焉?!雹偕虺腥穑骸断阌嘣娾n》,1988年,第1頁。吉林因地處邊陲,在嘉慶、道光年間仍處于蒙昧狀態(tài),此前雖有詩人而不出本土,而多為遷貶的流人。沈承瑞是吉林比較早期的本土詩人,知名的吉林三杰要比他晚七八十年,其詩文創(chuàng)作又在一定程度上受沈氏的影響。故而,沈承瑞可以看作是吉林詩壇的開拓者,對他的詩文與創(chuàng)作,應該給予足夠的重視。
吉林省教育廳“十二五”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吉教科文合字\[2015\]第79號);吉林省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課題(GH150084);吉林省社科聯(lián)項目(省聯(lián)1635-1)。
孟祥娟(1974-),女,文學博士,北華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吉林13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