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棟
(北京大學 法學院, 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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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構大憲章的現代性:學科分立視野下的19世紀大憲章研究
王棟
(北京大學 法學院, 北京 100871)
摘要:19世紀現代學科興起,形成不同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所有關于大憲章的討論,都與學者的學科、身份和研究路徑有關。歷史學中,哈蘭、弗里曼和斯塔布斯以憲法史為研究路徑,以日耳曼民族主義為解釋框架,確立了大憲章在議會制度形成中的核心地位。法學中,梅特蘭反思了已有的研究框架,采用了法律史的研究路徑,在公私合一的解釋框架下確立了大憲章在普通法中的核心地位。與大憲章研究伴隨的是一種悄然形成的現代知識生產機制。這一時期正是英帝國的鼎盛時期,大憲章的諸多研究成果借助這一知識生產機制融入民族國家的現代敘事。
關鍵詞:英國史;大憲章;學科分立;19世紀;現代性
19世紀是英國的鼎盛時期,也是現代學科形成的關鍵時期。在整個英國史敘述中,大憲章被認為是最關鍵的事情之一。為理解大憲章,不同學科提供了不同的研究路徑,學科內部也形成了各不相同的解釋框架。①學科之間、研究路徑之間和解釋框架之間彼此爭奪,形成了一幅復雜的知識生產途徑。探究這一時期的學科分立、研究路徑和解釋框架,有助于我們更為全面地理解19世紀的大憲章研究。
一、憲法史與大憲章:輝格史學與大憲章現代性的確立
19世紀初現代歷史學剛剛孕育,這一時期的歷史學家多為政治家,在歷史研究中進行道德評價,以期鍛煉政治才能,論證政治觀點。麥考萊②認為歷史學要告訴他的同時代人政治技藝和社會進步的普遍真相,而哈蘭1827年出版的《英國憲法史:亨利七世到喬治二世》是他所見的最為不偏不倚的著作。*J. H. Morgan, Introduction, in Henry Hallam, Constitutional History of England: Henry VII to George II, Vol. 1, London: J. M. DENT & SONS., p. viii.古騰堡的電子版對原文的拼寫錯誤進行了修改,見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9711/39711-h/39711-h.htm#Footnote_2。哈蘭(1777-1859),著名史學家,以對事物的公正評價聞名學界。哈蘭在本書中提出了憲法*Constitution常見的翻譯是“憲法”或“憲政”。憲法被認為是:“規(guī)范公權的淵源、目的、功用及其限制條件的成文和不成文的原則及規(guī)則的集合?!睉椃òǚ尚缘睦斫?,即一國的最高法律;也包括政治和職能的理解,即政治宣言和政治結構。憲法的法律性和政治性理解一體兩面,海伍德認為:“從廣義上說,憲法是這樣一套規(guī)則,它試圖為各種政府機關確定職責、權力和功能,協(xié)調它們之間的關系,并限定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參見韋農·波格丹諾《布萊克維爾政治制度百科全書》,鄧正來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50-152頁,第157頁;安德魯·海伍德《政治學核心概念》,吳勇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44-245頁。本文在處理中統(tǒng)一譯成憲法。19世紀的研究者對憲法的理解各不相同,也導致了他們研究領域和學術觀點的不同。史的研究路徑,認為英國憲法不同于他國,民眾的個人自由和財產受到保障。普通法保障民眾享有平等權利,這比代議制度更重要。[1](P.x)
哈蘭對憲法史的研究始于他1818年的著作《中世紀歐洲國家掠影》。他謹慎地使用史料,以期經受住歷史寫作規(guī)范的嚴肅考驗。他認為之前的著作忽略了在歐洲盛行的各種統(tǒng)治方式和憲法法律。在第八章“英國憲法史”中,他對英國憲法進行了大量討論,[2](PP.ix-x)認為英國享有人類史上最長久不休的繁榮,政治制度惠及眾人,法律精神是英國自由和繁榮的根源。憲法是“統(tǒng)治體系”(system of government),而英國憲法更是不同于其國家的自由管理方式。[3](PP.255-256)作為輝格史學的開創(chuàng)者[4](P.59),哈蘭強調英國歷史的獨特性,并以憲法作為這種獨特性的證明。這里英國不再是歐洲文明的同路人,而是承擔政治使命的領路人。[5](P.31)
在憲法史的框架下,哈蘭討論了大憲章的發(fā)展。威廉征服破壞了已有的盎格魯自由傳統(tǒng),諾曼王朝建立了遠勝法國的專橫統(tǒng)治。約翰王的殘暴統(tǒng)治遠勝前輩,忍無可忍的男爵建立聯盟,與自由民合作,頒行大憲章。其中坎特伯雷大主教約翰·蘭頓和彭布洛克公爵威廉是國之柱石。貴族堅持自由精神和愛國主義,既不侵犯王權,又將公民權平等分配給所有等級的自由民,撒克遜民主變成了保護公民權利的法律制度。大憲章的核心條款是自由民的人身自由和財產權不受非法拘禁和剝奪財產。這條原則已經在英國憲法中實施,成為自由的保障。其他條款涉及救濟金、婚姻自由、城市特權、商業(yè)自由、民事法院和森林區(qū)限權等。亨利三世時期議會頒布了大憲章的不同版本,使之與時代協(xié)調??傮w上,法庭公正地解釋執(zhí)行法律,議會負責征收和取消支助金和兵役稅,教會對違反大憲章的行為進行宗教處罰。哈蘭認為大憲章是制定法(positive law)和基本法(fundamental law),其重要意義堪與英國革命相媲美,它將自由的靈魂注入英國人民體內,是建設法治政府的第一次努力,也是英國自由的基石和堡壘。即便假設大憲章只是對原有法律的確認或者評論,沒有后續(xù)的立法,它仍是區(qū)分君主專制與否的界線。[3](PP.307-314)[5](P.31)
《中世紀歐洲國家觀察》1818年出版,到1855年已經再版12次,受到諸多贊譽。哈蘭采取了較為科學的研究方法,被認為“可能是第一次確立了原始資料研究的典范,而非僅僅是好古學家”,“他的著述極大地奠定了英國歷史學派的基礎”。[1](PP.6-9)大憲章被認為是貴族和自由民合作的成果,是英國的基本法,使激進的盎格魯民主轉化為保護公民權的法律制度。19世紀上半葉英國最著名的歷史學家麥考萊雖然沒有對大憲章進行專門學術研究,但在政治中卻接受和使用這樣的觀點。麥考萊不僅在文章中使用“向大憲章進發(fā)”這樣的口號,更曾在1839年的愛丁堡選舉中稱呼大憲章中的男爵為輝格黨人。*J. W. Burrow, A Liberal Descent: Victorian Historians and the English Past, p. 18.麥考萊也有文章提及大憲章,將其看作諾曼貴族和英國人為合力推翻暴政做出的第一次合作。Edward A. Freeman, The Growth of the English Constitution,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1872, p. 176.
從現代學術的意義上看,哈蘭開創(chuàng)了英國憲法史的研究路徑。Constitution源于拉丁文constitutio,動詞原形為constituere,詞根cum是“一起”的意思,statuere是“建立”、“樹立”的意思。兩者合起來,作為動詞的意思是用各種部分(部件)或成分組織或組建一個事物;作為名詞乃是指事物如何做成的方式、結構、組織、氣質。從純粹的描述意義上說,任何事物、有機體或人造物都有其constitution。[7](P.10)哈蘭就是在政治結構和政治體系的意義上使用“憲法”的,他在行文中提及“盎格魯-撒克遜憲法”和“盎格魯-諾曼憲法”,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憲法”本身暗含限制國王權力和保護民眾權利的意思。
此后,學者對憲法的認識更為系統(tǒng)和精確。白芝浩在1867年出版的《英國憲法》中討論了帕麥斯頓時期的憲法,他認為憲法是英國的制度(institutions),分為尊嚴的部分和效率的部分,后者才是實質,是對權力的實際應用。他的整個論述涉及的主要是內閣、君主和議會的實際運作。他指出,國王理論上有多大權威,他在實際上就有多無力。*Bagehot, The English Constitu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 5.白芝浩受到時代啟發(fā)得出這樣的觀點,他看到英王在憲法中享有國家最核心的權力,但在實際上卻權力很小。內閣在憲法上不過是國王隨意任命的臣仆(minister),但實際上享有國家的主要權力。這一時期,歐洲史學完成了經驗轉向,既關注史料和證據,又發(fā)展出考辨和表述事實的規(guī)范與技藝。[8](P.26)政治史成為史學研究的主流,而憲法的政治化解讀確立了這一時期憲法史的研究路徑。弗里曼本人討厭法律家的分析方法,認為他們誤解和誤導了歷史。弗里曼1872年出版了《英格蘭憲法的生長》一書,試圖展示“最早的英國制度史”和其他對英國影響深遠的條頓民族的最早制度史。弗里曼采用了新的解釋框架,相較于哈蘭對諾曼貴族和大憲章的推崇,弗里曼更相信盎格魯自由傳統(tǒng)和古代憲法的延續(xù)性,他認為英國制度的發(fā)展是自然而然的。英國國王依靠賢人會議和公民大會進行統(tǒng)治。虔敬者愛德華時期,國王、領主和平民的權力已嚴格受限于法律,英國自由的原則已經確認。威廉征服后的一百年,諾曼貴族被英國人所同化。弗里曼甚至認為,嚴格意義上,英國沒有貴族。安茹國王既非諾曼人,亦非英國人,英格蘭和諾曼底只是他龐大領地的一部分。約翰和教皇結盟壓迫英國教會和民族。諾曼人和英國人保留了條頓民族的自由傳統(tǒng),他們和大主教蘭頓合作,反對約翰王和教皇的壓迫,試圖建立一個自由而延續(xù)的憲法制度(a free and lasting Constitution)。大憲章是對已有的《亨利一世憲章》和愛德華憲章的繼承,是對已有憲法的確認。大憲章沒有擴大國民大會的參與人數,沒有改變其結構。它只是確認傳統(tǒng)的“權利法案”,而非擴大民眾權利的改革法案。自虔敬者愛德華時期起,憲法規(guī)約已然形成,直到16世紀,憲法并沒有產生新的涵義,立法不過是在細節(jié)上的確認和修改。*Edward A. Freeman, The Growth of the English Constitution, p. vi, pp. 1-9, 66, 73, 86, 88, 106.弗里曼認為真正重要的是孟福爾,后者擴大了公民大會的參與人數。孟福爾即使不是“英國憲法的創(chuàng)建者”,也至少是“下議院的創(chuàng)始人”。同時弗里曼認為17世紀以后,隨著議會大規(guī)模的立法,法律才真正推動政治變動。Edward A. Freeman, The Growth of the English Constitution, p. 67, 81, 107.弗里曼的觀念反映了深遠的輝格傳統(tǒng),17世紀的輝格黨人亨利·卡萊就認為英國人享有與生俱來的權利,大憲章由古代習慣實踐的權利所組成,大憲章中沒有新的東西。孟廣林《“王在法下”的浪漫想象:中世紀英國“法治傳統(tǒng)”再認識》,《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4期,第184頁。弗里曼同意大憲章是古老的憲法制度,但是否認其具有任何創(chuàng)造性和后對后世的改變,大憲章并不具有任何劃時代的意義,而只是民族國家現代性中無關緊要的一環(huán)。
弗里曼的著作由演講修訂而成,在學術上不夠嚴謹,所以他在序言中提到“若希圖了解本國早期制度史的人,得以借此書通往斯塔布斯教授的著作,我就圓滿完成任務了”。*Edward A. Freeman, The Growth of the English Constitution, pp. vi-vii, p. 171.某種程度上弗里曼缺乏歷史感,他認為歷史是過去的政治,政治是當前的歷史。斯塔布斯既是輝格史學的集大成者,又是牛津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其在1874-1878年間完成的三卷本的《英格蘭憲政史》,講述了英國人一千年的憲法史,涉及教會、國家、法律、司法、行政與財政等諸多方面,梗概清楚,詳略適宜。他認為英國憲法史受到民族性、外部歷史和政治制度(institution)的影響。整個歐洲都曾是日耳曼傳統(tǒng)的結果,英國避開了羅馬帝國主義和專制制度的影響,成為“若不是日耳曼原則發(fā)展出的純正結果,也是最接近的結果”。[9](PP.1-6)
盎格魯-撒克遜英國完成了屬人性組織到屬地性組織的轉變,以郡為代表的下層社會系統(tǒng)連接起來。威廉征服引入了封建制度,建立國王與直屬封臣的直接聯系,同時試圖抵制封建制度的離心力。威廉雖然在理論上擁有無限權力,在制度上不受限制,但卻保持謹慎而克制的“專制”統(tǒng)治,結束了英格蘭的無政府狀態(tài),并激發(fā)了英格蘭人的民族意識。諾曼王朝統(tǒng)治結束時,中央到地方的行政體系已經基本建立。安茹王朝初期,約翰王丟失了諾曼底公爵領,諾曼貴族不得不選擇成為真正的英國人。約翰王征收了大量的賦稅,貴族拒絕去國外服役,并結成同盟。貴族不是為了自己的特權,而是為了全體國民的自由。貴族與教士和平民聯合起來,反抗約翰王的暴政,建立起民族國家。這也標志著封建國家的失敗。英格蘭憲政制度萌生于盎格魯-撒克遜之根,又被諾曼人加固,最后統(tǒng)一于大憲章之中。斯塔布斯認為大憲章最關鍵的條款是確立繼承金和支助金為稅收項目,確立國民大會*斯塔布斯在比較廣泛的意義上使用national council(弗里曼使用的是national assembly),他在這一條目下論述magna curia(御前會議),并將其翻譯為great court/council,認為諾曼王朝時期其性質是封建的,成員主要是大主教、主教、修道院院長、伯爵、男爵和騎士。安茹王朝時期英國民族國家開始形成,御前會議成為國民參與的機構,將御前會議理解為national council,并認為其是三個等級參與的大會。見William Stubbs, The Constitutional History of England: In its Origin and Development, Vol. 1, pp. 356-358, 563—572。亨利三世時期出現了Concilium Regis,是攝政委員會?,F代研究者更強調council的行政性質,它由國王任命的貴族組成,是跟隨國王的顧問班子,譯為諮議會。參見閻照祥《英國政治制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2-67頁;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縮印版),潘漢典總審校,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30頁。為征稅機構。國民大會由三個等級組成,分享了立法、稅收等諸多權力,促進了地方代表對國家事務的參與,真正實現了國家層面的代議制。而代議制正是中世紀憲法理論的核心。其他規(guī)定并沒有太多的新意,如同儕裁判更多的是重申了古老的條頓法。大憲章促進了代表制機構的發(fā)展,實現了憲法意義上中央行政體系和地方治理體制的融合。大憲章既是國王與臣民的“條約”,規(guī)定了已知的國民權利和義務;又是第一部偉大的國家法令,實現了英格蘭法和諾曼法的融合。之后的整個英國憲法史不過是對大憲章的評論罷了。*William Stubbs, The Constitutional History of England: In its Origin and Development, Vol. 1, pp. 162-165, 274-289, p. 337-338, pp. 518-519, pp. 530-543, pp. 563-572.斯塔布斯注意到約翰是第一個稱英格蘭之王(Rex Angliae),而不是傳統(tǒng)的英格蘭人之王??傊顾妓拐J為大憲章本質上是貴族與平民合作的結果,是民族的選擇,超出了等級制度,事實上也達致了這一目標。
哈蘭將憲法理解為制度,開創(chuàng)了制度史的研究路徑。這一路徑為后起的專業(yè)歷史學家所繼承,斯塔布斯和弗里曼以憲法史和制度史為研究路徑,開創(chuàng)了牛津學派。*弗里曼雖年長于斯塔布斯,卻受教于后者,并繼任后者在牛津的講座席位,古奇稱他們?yōu)榕=驅W派。在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興起的時代背景下,三者都強調日耳曼自由傳統(tǒng),認同貴族與平民的合作模式,強調教會的居間協(xié)調。但在大憲章的具體理解中,三人并不完全相同。哈蘭認為大憲章是制定法和基本法,其核心條款是保障自由民的人身自由和財產權,是被實踐的法律。弗里曼并不認為大憲章有任何實質性的改變或者偉大意義,不過是對傳統(tǒng)憲法的確認。斯塔布斯確認了大憲章的制度貢獻,即確立了代議制的國民大會(未來的議會)及征稅權。大憲章成為英國現代轉型的關鍵一環(huán),英國的現代性也被進一步確認。
斯塔布斯的成就不僅源于個人的努力,也受益于時代的進步。一是歷史學學科走向專業(yè)化,專職歷史學家逐漸形成。斯塔布斯25歲時還是埃塞克斯的一名牧師,16年后他一躍成為牛津大學近代史的欽定講座教授。時人約翰·理查德·格林品評論道,斯塔布斯是第一個擔任此職位的歷史學家。*J. W. Burrow, A Liberal Descent: Victorian Historians and the English Past, p. 7, p. 98.這個評價大體準確,但著名歷史學家Thomas Arnold曾擔任此職位。二是專業(yè)研究路徑的形成,歷史學專注于政治史(即憲法史)研究,憲法史關注制度的產生和作用。斯塔布斯拒斥法學的研究路徑,認為法學專業(yè)是諾曼征服帶來的封建工具。法律家進行的分類和提倡的理論原則都會讓法律削足適履。*Richard A. Cosgrove, The Culture of Academic Legal History: Lawyers’ History and Historian’s Law 1870-1930, Cambiran Law Review, Vol. 33(2002), p. 31. 弗里曼對律師的看法更為負面,認為他們不僅誤解了歷史,而且誤導了歷史。三是民族性解釋框架的生成。19世紀正是民族性理論大行其道的時代,斯塔布斯以日耳曼精神解釋了英國憲法史的發(fā)展,為英國現代性注入了超驗且不竭的動力。四是史料考辨受到重視。自1759年布萊克斯通在《大憲章與森林憲章》中提到兩份1215年憲章原始文檔后,史家方知大憲章有1215年和1225年之別。1800年英國成立了檔案委員會,雖然工作效率不高,但于1810年出版了《國家法令》?!秶曳睢凡晃ㄏ到y(tǒng)整理了約翰王和亨利三世大憲章,而且將之前和之后相關的特許狀進行了整理。[10](PP.176-177)斯塔布斯1868年修訂了約翰王大憲章,并將其編入《英國憲政史憲章及史料選編》。五是史料解釋更趨于客觀,博雅史家的論述主要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政見,斯塔布斯相較之下更少受到黨派政治的影響。六是放棄博雅史家的敘述方法,采用論辯形式寫作。正是基于這些轉變,斯塔布斯的憲法史研究成為時代的不刊之論,同時代的學者甚至認為他們的任務只剩下對細節(jié)的補充。
二、法律史中的大憲章:學界的共識
斯塔布斯曾這樣深刻地影響時代,梅特蘭在他逝世的時候感慨道:“我們感覺曾有位國王,而今沒有了?!?George Peabody Gooch, 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p. 346.梅特蘭對斯塔布斯的推崇在其著作中隨處可見。但是法學家們并沒有放棄探索其他研究路徑。1885年——斯塔布斯就任徹斯特主教的第二年——牛津大學法學院的戴雪出版了《英憲精義》[11]。他反思了已有的三種研究路徑:法學的、史學的和政治學的。法學路徑以布萊克斯通為代表,后者并未使用“憲法”這一詞匯,但在第一卷涉及相關內容。不過布氏“囿于法律形式而缺乏正確內容”。史學方面,他最推崇的不是哈蘭、斯塔布斯和梅因,而是弗里曼。他認為史家探究事物之源,多有厚古薄今之舉。他嚴厲批評了弗里曼,認為憲法不是對古代自由的恢復,而是司法的造法。政治學方面,貝吉和軒恩側重于政治慣例,而不追究其得以遵守的原因。不同于以上研究,戴雪既無意于寫一部憲法史,也不想討論政治的實際功能。他試圖尋找現行憲法的性質和功能。*戴雪《英憲精義》,第一版序文,第85-101頁。布萊克斯通實際上是在“個人的權利”一卷中展開論述的,戴雪認為他使用傳統(tǒng)的法律分類,而非憲法學的研究路徑。關于布萊克斯通可參見威廉·布萊克斯通《英國法釋義》,游云庭、繆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戴雪對于弗里曼的推崇并不十分恰當,斯塔布斯的學術貢獻遠高于弗里曼。僅以語言明晰、詳略得當而言,弗里曼可能符合這樣的評價。也有可能是因為此時弗里曼恰好是牛津大學的講座教授。
戴雪將憲法定義為“包含所有直接地或間接地關聯國家的主權權力的運用及支配之一切規(guī)則”。他認為憲法分為憲法律(The Law of Constitution)和憲法規(guī)約(the Convention of Constitution),前者指憲法性法律,成分涉及成文法、不成文法、判例和慣例,違反會受到法院的制裁,是嚴謹的法律;后者指政治道德,他確認了憲法律的法律身份和核心地位,認為英憲是“法院規(guī)定與執(zhí)行個人權利后所產生之效果”。普通法院用判例構筑法律,法律則保障憲法律和憲法規(guī)約。法院、法律和法治才是英國歷史真正重要的東西。而且憲法不能超越議會主權。*戴雪《英憲精義》,第一版序文,第102-107、227-231、421-424頁。本文為了行文通暢,將“英憲的法律”和“英憲的典則”譯為“憲法律”和“憲法規(guī)約”。參見韋農·波格丹諾《布萊克維爾政治制度百科全書》,第156-162頁。而憲法律和憲法規(guī)約的區(qū)分并不重合于成文法和不成文法的區(qū)分。戴雪不關注制度的生成,認為普通法才是關鍵和重要的,強調其運行機制與法律原則。他不認同憲法史的研究路徑,認為史料發(fā)掘不過是堆積錯誤,不能提供科學原則,甚至會毀掉那些原則?!皻v史是一物,法學分析是另一物,兩者當永不相見?!?Richard A. Cosgrove, The Culture of Academic Legal History: Lawyers’ History and Historian’s Law 1870-1930, Cambiran Law Review, Vol. 33(2002), p. 28. 波洛克可能符合戴雪的標準,他試圖按照理性秩序重寫普通法。令人玩味的是,波洛克寫作的盎格魯-撒克遜部分被認為是《英國法律史》最弱的一部分。戴雪指出了憲法史路徑的有限性,促使學者思考新的研究路徑。
梅特蘭1883年就任劍橋大學英國法講師,并在1887年秋季學期和1888年冬季學期講授“英格蘭憲政史”。他在教學中采用了哈蘭、斯塔布斯、戴雪和安森(Anson)的研究成果,試圖為本科生的法學考試提供清晰的脈絡。這門課的講義《英格蘭憲政史》在梅特蘭死后于1908年整理出版。這本書并非研究性的著作,更多地反映了學界的主流研究路徑和解釋框架,但是書中不乏原創(chuàng)性的思考,體現了梅特蘭對憲法史研究路徑的接受與反思。[12](PP.1-2)類似戴雪從國家主權的運行分析憲法,梅特蘭也反思了中世紀英國的權力模式。他認為大部分屬于“公”范疇的權利和義務都與土地保有密切相關,而“全部的公共管理制度(財政的、軍事的、司法的)都只是私有財產權的一部分”。封建原則確立了所有公共性的權利義務都與土地保有密切相關。只有在此基礎上,中央政府才能被恰當理解。因此他首先討論了土地產權制度,之后討論了地方政府、中央政府、司法機構和封建主義。[13](PP.12,38-40)總體上,這都是憲法史常見的研究路徑和寫作模式。
梅特蘭簡化了事件描述,更關注制度生成。他認同斯塔布斯,認為盎格魯時期英國屬地性國家組織形成。他質疑弗里曼,認為自由民很少參與賢人會議。盎格魯時期地方權力和封建權力限制了國王的權力,這種暗弱是國王力量不足的表現,不是民眾自由的體現。諾曼國王是專制君主,貴族的建議和同意只是一種表象。諾曼王朝實現了教俗權的分離,確立了保有制。亨利二世不僅繼承了諾曼王朝的政治管理傳統(tǒng),更是一位偉大的立法者。約翰拋棄了這些限制,走向了教會和貴族的對立面,被迫簽訂了大憲章。形式上,大憲章是一份國王授予的特許狀,實質上卻是“由全體主教和貴族通過的、將原先法律予以修訂后強加給這位不情愿的國王的法典”。[13](PP.11-13)大憲章界定了許多封建權利,國王和封臣各有得利,大憲章第14條意味著國民大會*在這個意義上,這里召開的不是“國民大會”,而是沒有平民參加的傳統(tǒng)的“御前會議”。只是高級教士與國王直屬封臣的集會,其中男爵(baro major)通過召集令個別召集,其他直屬封臣(tenentes in capite)則通過郡長召集。這里梅特蘭沒提及平民對大憲章的推動,與傳統(tǒng)結論已有不同。
梅特蘭也從法律角度分析了大憲章,指出1225年大憲章被中世紀后期的法律家認為是最早的制定法,但更早的法令業(yè)已存在。他還明確強調大憲章其他版本的價值,認為其在1217年定型,后世所用的是1225年版本。不同版本的條款的刪減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國民大會條款沒有保留,這影響了議會的發(fā)展。亨利三世時期最關鍵的不是法律,而是建設議會。第12條征稅的條款在之后的版本被收回,因為其不利于亨利三世對抗外敵。不過亨利三世需要征得諮議會的同意,所以國王事實上遵守了稅收的規(guī)定。*梅特蘭《英格蘭憲政史》,第5-13、41、105頁。梅特蘭區(qū)分了“baro”(男爵)、“miles”(騎士)和“tenentes in capite”(直屬封臣),認為前兩者都直接從國王處領有土地,是直屬封臣。男爵享有被個別召集之特權,除此之外的直屬封臣被稱為騎士。梅特蘭對具體條款的執(zhí)行也進行質疑,莊園法庭很少管轄自有保有地產權的訴訟。見梅特蘭《英格蘭憲政史》,第45-46、54、87頁。他敏銳地指出有憲章是一回事,遵守是另一回事。真正得到遵守還要到半世紀之后。大憲章是“一條只要可能國王隨時都準備打破的鎖鏈”,整個王國只有不停地付錢謀求國王的確認,慢慢形成國王受先王承諾約束的原則。同時他也認為“這樣一份冗長、瑣細和務實的文件之簽署本身,就意味著將會有法治的產生”。[13](PP.11-13)
梅特蘭在憲法史的研究路徑下前行,但他對斯塔布斯的一些根本的制度判斷已產生了質疑。梅特蘭質疑國民大會的參與度。對小人物而言,出席國王的封建法庭并不是讓人垂涎的特權,而是難以擺脫的苦差。國民大會的代表性也受到質疑,12世紀納稅更像個人自愿的饋贈,而非國民大會的決議。梅特蘭也不同意哈蘭和斯塔布斯關于郡民眾大會(郡法庭)的論述,認為其主要組成部分是國王的直屬封臣,而非全體民眾。這些都是對輝格解釋的嚴峻挑戰(zhàn)。
書的最后梅特蘭反思了憲法和憲法史本身。彼時“constitutional”與“l(fā)egal”相對,指的是憲法規(guī)約。梅特蘭認為這無法區(qū)分憲法和法律。他梳理了其他學者的看法。奧斯丁認為公法是與政治狀況相關的法律,分為憲法律和行政法。憲法的目的是限定主權者,規(guī)定誰享有主權及主權者分享權力的方式。在君主制中,國王是憲法唯一討論的內容,國王受到實在道德(positive morality)的限制。行政法決定主權的行使方式和它所要達到的目標,即官員委任和其權力行使。梅特蘭認為奧斯丁的定義過于狹隘。他繼續(xù)討論哈蘭的觀點,后者認為憲法涉及的是機構問題,行政法涉及的是功能問題。但不討論最高機構的功能無法討論憲法,因為正是前者的功能決定了其他機構的結構。梅特蘭認為哈蘭在實踐中采用了更符合實際的界定,并進一步提出憲法涉及的不僅是結構問題,還包括功能問題的寬泛規(guī)則,行政法處理功能的細節(jié)問題。[13](PP.338-343)
梅特蘭梳理了憲法史的發(fā)展過程:哈蘭開辟了這一嶄新而易被誤解的題目。斯塔布斯擴展了這一題目的討論范圍,涉及法院、郡長、地方政府、百戶區(qū)法庭和郡法庭;斯塔布斯也限定了憲法的討論范圍,關注斗爭的結果,而不僅僅是各種斗爭本身。梅特蘭認為憲法和法律的區(qū)分在英國并不重要,憲法并不具有特別的神圣性,它和法律一樣被修改。英國既沒有正統(tǒng)的憲法理論,也無法精確區(qū)分憲法和行政法。*這里我們看到,憲法史處理的一大問題在于,他假設了憲法的一直存在,而忽略了英國憲法是普通法律發(fā)展的結果。參見翟小波《英國不成文憲法的觀念流變——兼論不成文憲法概念在我國的誤用》,《清華法學》,2013年第3期,第88頁。不過隨著歐盟的發(fā)展,英國法律發(fā)展出現了新的趨勢。不過梅特蘭仍希望有人繼承斯塔布斯未竟的事業(yè):“將我們的憲法史作為一種制度的歷史、一個重要法律部門及其實際運作的歷史,譜寫至今日。”總之,梅特蘭將法律看作整體,對部門法的理解加深對法律的整體理解,對法律的整體理解促進對部門法的學習。[13](PP.343-346)梅特蘭反思憲法史的研究路徑,但他的同時代人J. R. 摩根并不認同憲法研究的專門化傾向。摩根認為梅特蘭不關注政治行為本身,而是政治行為的結果,而哈蘭不僅關心法律文本,更關注政黨興衰、議會議題和政治投機等。哈蘭對這些慣例的關注,利于讀者對憲法實際運作的理解。不過在某些理論上,梅特蘭堅持了哈蘭的結論,他認為議會和等級并不為英國獨有,法律學派、注重訴訟和保障權利才是。英國的習慣法是自由的,大陸流行的羅馬法是專制的。[1](P.ix)
1888年梅特蘭就任劍橋大學唐寧講座教授,發(fā)表了《英國法律史何以未寫就》的演講。梅特蘭看到除憲法史外,英國各部門法的歷史和資料都缺乏研究。相較于法、德和俄國學者對英國法的卓越研究,英國學者對此漠不關心。豐富的法律文獻雖然提供了廣闊的歷史細節(jié),歷史學家卻缺乏分析的能力。之前英國最杰出的法史學家梅因,使用比較法學提出具有世界視野的問題,卻忽略英國法的研究。英國律師堅持英國法的獨特性,夸大羅馬法在大陸的勝利。英國法長久以來講求實踐,這種模式無法產生成文的英國法史。英國法律仍在適用,任何對法律的不同解釋都有挑戰(zhàn)法律和法官之嫌。此外,法律家追求權威,歷史學家講究證據,兩者對法制史提出了不同要求。最關鍵的可能是,法律家在舊的原則中添加新的內容,將之看作進步,而歷史學家則認為這是曲解和背棄。梅特蘭試圖調和兩種邏輯,法律史既需要法律家的分析技術,又需要關注歷史本身的語境。*這與薩維尼對政治史和法律史的區(qū)分十分相近:“技術地說,我們將法律與民族的一般存在間的這種聯系稱為‘政治因素’,而將法律的獨特的科學性的存在稱為‘技術因素’?!彼_維尼《論立法與法學的當代使命》,許章潤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第10頁。歷史既是發(fā)生的事實,也是它所內含的思想。*F. W. Maitland, Why the History of English Law is not written, H. A. L. Fisher ed.,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Frederic William Mait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11, pp. 483-492.梅特蘭認為中世紀歐洲大陸有豐富的法律文本和實踐,并不遜于英國。
《英國法律史——愛德華一世之前》是梅特蘭勇敢嘗試的結晶,也成為他最重要的代表作。*這本書由波洛克和梅特蘭合著,作者常被簡稱為P&M,但是恰如第二版序言所講,無論實際寫作還是精細研究,大部分都是由梅特蘭完成。波洛克在寫給霍姆斯的信中提到,他只寫了前言的一部分、盎格魯-撒克遜時期一章和早期契約史的一部分。本書事實上是梅特蘭學術思想的反映。兩人寫作的具體詳情,參見李紅?!镀胀ǚǖ臍v史解讀——從梅特蘭開始》,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8-53頁。本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對早期英國法制史的概述,涉及盎格魯——撒克遜法、諾曼法、諾曼王朝時期的英格蘭法、羅馬法、教會法,格蘭威爾時期的法和布萊克頓時期的法。第二部分講述部門法,涉及封建保有制度、法律主體、不動產法、契約、侵權、刑法和訴訟程序。諾曼時期王權加強,為司法的中央集權化提供了條件,但法律變革總體是緩慢的。亨利二世建立王室法庭,派出巡回法官,推廣陪審制和令狀制,創(chuàng)建了普通法。亨利三世時期普通法已趨成熟,體現在機構、職業(yè)、觀念、著述和具體制度等各個方面。
在文章的第二部分,梅特蘭質疑了常見的公私劃分,認為封建制度可以彌合這種區(qū)分。他將公法融于私法,認為“司法管轄權是財產,官職是財產,王權本身亦是財產,dominium既是所有權(ownership),亦是領主權(lordship)”[14](PP.244-245)。這種公私權合一的框架下,梅特蘭將土地保有法作為核心概念,并將私法作為主要的論述內容,涉及所有、占有、契約、繼承和家庭法。封建制——中世紀英國政治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解釋框架——為梅特蘭所用*雖然梅特蘭也指出這種封建制并沒有完全實現,英國也受到教會的影響,但他仍然認為這是最合適的分析框架。孟廣林教授指出這種框架實際上是“西歐封建政治分裂割據”模式的延續(xù),不能解釋中古英國公共政治權威的形成。見孟廣林《英國封建王權論稿——從諾曼征服到大憲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7-31頁。,成為法律史寫作的基礎框架。梅特蘭在公私同一的角度下關注法律的實際效果,對保有的研究也就是對公共權力的研究,對法律史的研究亦是對憲法史的研究。經過這種合理性論證,梅特蘭開辟了法律史的研究路徑,關注法律的內在的邏輯和運行機制。維諾格拉多夫1895年4月寫信給梅特蘭稱贊他不輕信已有的概括和假說,給已有的理論學說以致命一擊。[15](P.28)
在第一部分,梅特蘭論述了各種法律體系。亨利二世時期普通法有力地運行開來,涉及中央和地方兩個層面。理查一世和約翰王基本沒有影響這一進程。梅特蘭對大憲章的起因、條款和特性都忽略不論。他認為大憲章形式上是國王自由授予的特權,實際上是國王與王國各階層簽訂的條約,國王若不遵守條約就會失去土地。大憲章也是冗長和混雜的法典,每一條款都謀求不同的目標。梅特蘭敏銳地指出大憲章評價的復雜性:“歷史學家將根據不同的標準權衡不同條款的相對重要性?!彼庹鞫?第12、14條)和同儕審判(第39條)意義重大,但這些著名條款過于早熟和模糊,后來的歷史事件證明它們并沒有實行。相反,那些小的事物具有更大的價值,因為它們在金錢、時間和空間上對王權進行了嚴密的限制。國王選派的法官精通法律,易于進行這些規(guī)定。許多規(guī)定是回復性的(restorative),將約翰王破壞的法寫作成文法。*例如第54條規(guī)定的婦女指控殺人權利的限制,早見諸格蘭威爾的記載。大憲章的核心內容是亨利二世的改革成果,占有之訴和巡回法官日趨制度化。[14](PP.179-182)
相較于以往研究者對大憲章的無限贊揚,梅特蘭發(fā)現了大憲章的內在矛盾和倒退。憲章允諾了教會自由,但這從來都沒有實現。領主法庭要求享有對所有權之訴(proprietary actions)的專有管轄權,這對英國法造成了不可估計的損害,律師和王室法官不得不絞盡腦汁繞開這條原則。外國商人和城鎮(zhèn)特權有內在的矛盾,外國商人有自由買賣的權利,但有特許權的城市不停地壓迫外國人。即便如此,大憲章也合時宜地成為神圣文本,成為英國有史以來不可撤銷的基本法。時光荏苒,即使大憲章的部分條款失去本意,不再使用,它仍被需要和確認,補救國家內的壓迫。梅特蘭最后寫道:“簡而言之,大憲章意味著國王居于并且應當居于法下?!?梅特蘭喜歡用神圣文本(sacred text)來描述大憲章,他在《鎮(zhèn)與市》中寫道:“你有沒有考慮過大憲章的形式、策略和主要思想?若有,你對于神圣文本的崇敬,將使你免于使用‘笨拙’或者‘幼稚’之類的詞匯。”William Sharp McKechnie, Magna Carta: Commentary on the Great Charter of King John, with an Historical Introduction, p. 107.就這樣,即使大憲章的核心內容不再是議會和征稅,即使其關鍵條款都沒有執(zhí)行,即使其內部存在復雜和倒退,其仍然是英國法制的象征和保障。梅特蘭雖然不贊成民族性和天意的解釋模式,但是他仍然以一種幽微神秘的方式確認了大憲章的內涵,它是“王在法下”,它將捍衛(wèi)國家。大憲章的現代性在法律史的框架中被書寫和確認。
梅特蘭注重史料的選取、抄錄、編注和理解*包括《末日審判書》、訴訟案卷、《年鑒》、布拉克頓的著作和財政署財務卷檔等等。,比斯塔布斯更為嚴格地使用史料。但更重要的是其研究思路的拓展,李紅海將梅特蘭的方法概括為:注重對細微問題的考察;用發(fā)展的眼光來考察法律變遷;必要的懷疑精神;慎用比較和類比;注重理論的具體化表述。[16](PP.28-32)在梅特蘭的實踐中,日耳曼主義的解釋框架讓位于法律的技術性分析。他并不追尋某種決定性的歷史推動力,無論它是天意、經濟、種族、地理還是時代精神。他質疑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在解釋中的萬能,這些因素不過由歷史學家任意解釋。梅特蘭已經開始思考新的解釋框架。中世紀英格蘭的特質不是議會和陪審制,這些東西其他地方也有,真正獨特的是律師公會和他們的年鑒。[17](PP.61-69)
梅特蘭的法律史研究主要集中于12、13世紀,忽略了盎格魯-撒克遜傳統(tǒng),學者對此有不同的解釋,如梅特蘭對此領域不夠熟悉,波洛克搶占了盎格魯-撒克遜部分的寫作。綜合看來帕特里克·沃莫爾德的解釋更具說服力,斯塔布斯及其憲政史路徑過于關注盎格魯-撒克遜種族傳統(tǒng),這種模糊的種族主義解釋框架讓學者望而卻步。梅特蘭不得不盡力避免目的論,防止陷入斯塔布斯的輝格解釋。[18](P.3)雖然天不假年,56歲的梅特蘭沒有時間繼續(xù)自己的研究,但他贏得了同代人的贊同和敬仰,維諾格拉多夫、阿克頓、戴雪、李伯曼、布倫納和基爾克——這些歐洲法學、史學研究的佼佼者——都給予了他由衷的贊譽。在逝世后的一百多年里,他的研究路徑和研究成果被反復提及。*如尼古拉斯·文森特在2012年出版的《大憲章簡介》中稱梅特蘭的《英國法制史》為現代法律史的祖父,內容豐富,遠勝他之后的許多作品。Nicholas Vincent: Magna Carta: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126.2001年為紀念他,威斯敏斯特修道院給他樹立了紀念牌,他也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大學歷史學家。
三、余論
從哈蘭到梅特蘭的百年間,正是英國歷史最為榮耀的維多利亞時代。英國憲法史和法律史一道成為主要的研究路徑,建構了帝國的時代敘事。[19](P.23)表面上看這一時期對大憲章的認識與17、18世紀基本相同。哈克威爾1610年稱贊:“這是我們擁有的最古老的立法,我們的祖先以鮮血贏取和確認的?!卑@?616年寫道:“借助大憲章,我們對財產擁有所有權,自法律獲得權利,人身擁有自由,生命獲得安全?!蓖瑫r期的斯佩爾曼認為大憲章是“英國自由權最尊貴神圣的錨”。18世紀布萊克斯通稱它是“英國基本法主要原則的宣告”。對于這種判斷的相似性,卡姆不無調侃地說,歷史學家是律師的回聲。[20](P.14)
但實際上19世紀的大憲章研究產生了諸多變化。這根源于現代社會及其知識生產方式發(fā)生了根本變化。與現代社會相伴隨的是學科專業(yè)化,它首先表現為研究者身份的變化。19世紀上半葉的歷史寫作者還是私人,他們或是為了政治論戰(zhàn),或是為了個人興趣,主要在個人層面展開。哈蘭多年擔任律師,文學和寫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斯塔布斯則展現了這一轉型,他經歷了牧師、教授和主教的身份變遷。戴雪和梅特蘭則長期任教于大學,是現代意義上的專業(yè)研究者。
與身份變化相關的是價值追求的變化。專業(yè)學者重新定位自己,他們的目的是增長歷史知識,而非證明黨派政治、預測政治走向和娛樂大眾。民族國家認同和政治建設不再是最核心的價值訴求,尋求歷史真實成為學者共同的研究規(guī)范,邁勒斯稱贊梅特蘭堅信“一個歷史學家的最高責任就是做一個歷史學家”。[21](P.46)專業(yè)學者的目標讀者也從一般公眾變?yōu)橹R分子。屈威廉認為獲取的深度知識有效地彌補了廣度上的損失。*而在半個世紀之前,麥考萊還希望自己的《英國史》成為閨房少女妝鏡臺上的暢銷書?,F代學者的讀者范圍可能更小,例如A. W. B. 辛普森稱贊約翰·貝克的《英國法律史簡介》既是面向本科法學生的著作,也是重要的研究著作。
為追尋真實的知識,學者們更為主動地反思和爭論學科方法,試圖找尋有效的研究路徑。哈蘭、弗里曼和斯塔布斯以憲法史為研究路徑,以日耳曼民族主義作為解釋框架,*18、19世紀隨著近代民族國家的崛起,民族主義史學成為主流,蠻族研究及其解釋框架為研究者采用。研究者深受民族主義影響,將民族國家與古代族群直接聯系起來。歷史記憶和民族國家構建直接相關,如《德意志文獻集成》的初創(chuàng)口號就是:“神圣的愛國情懷是精神力量的源泉?!蔽譅柼亍じ叻ㄌ卣J為,基于羅馬人對日耳曼蠻族的籠統(tǒng)稱呼,19世紀以雅各布·格林為代表的德國語文學家發(fā)明了“日耳曼性”(Germanity)。日耳曼蠻族解釋的爭奪深刻影響了這一時期的學術和現實生活。對于蠻族研究的具體狀況,康凱做出了詳盡而清晰的判斷。參見康凱《“蠻族”與羅馬帝國關系研究論述》,《歷史研究》,2014年4月,第165-177頁。頌揚貴族推動的制度建設,形成了牛津學派和輝格史學。至此憲法史研究已蔚為大觀,不但成為歷史研究的主要模式,而且成為帝國教育的關鍵組成部分。*麥克法蘭在《現代世界的誕生》中也曾提及自己的法學教育。
憲法史研究者并不認同法律家所推崇的研究方法。斯塔布斯認為法學是諾曼征服帶來的封建工具。法律家進行的分類和理論原則只能讓法律削足適履。弗里曼則更為尖銳地批評法律家誤解過去,誤導歷史。以戴雪為代表的法學家開始反思傳統(tǒng)的法學研究方法和憲法史的研究路徑。戴雪不關心制度的生成,認為史料不過是堆積錯誤,轉而研究制度的運行機制和法律原則。他關注的法律不是習慣法,而是法官造法。年輕的劍橋大學講師梅特蘭曾采用憲法史的研究方法,卻發(fā)現這并不符合英國的實際歷史。梅特蘭發(fā)揚了法律史的研究路徑,在公私合一的解釋框架下寫作,關注法律內在的發(fā)展和運行機制。
但在專業(yè)化的大背景下,新興的歷史學和法學有著更多的相似之處。兩者都致力于追求專業(yè)學術知識。隨著專業(yè)研究期刊的次第出現*如《法律評論季刊》(1885)、《英國歷史評論》(1886)和《哈佛法律評論》(1887)相繼出現。,寫作模式日漸趨同與規(guī)范。各種檔案社團也逐漸興起,史學家致力于發(fā)掘新的檔案文獻,法律家匯編大量案例。學者關注原始檔案的收集、整理和編纂。1800年成立的英國檔案委員會為學者提供了豐富的史料。1870年斯塔布斯出版了《英國憲政史憲章及其史料選編:從早期到愛德華一世》。*這一時間段恰好是梅特蘭法律史研究的時間段,毫無疑問,史料限制了專業(yè)研究的范圍。1887年梅特蘭直接發(fā)起成立了賽爾登協(xié)會,致力于編纂英國法律史史料。*梅特蘭認為協(xié)會的宗旨是印刷檔案而非論文?!队鴼v史評論》的主編雷金納德·萊恩·普爾則在1905年寫信給T. F.圖特,稱《英國歷史評論》中的文章最不重要。其他期刊亦棄文章如敝屣,真正好的部分是筆記和文件。普爾致力于推廣刊物中的原始史料。Richard A. Cosgrove, The Culture of Academic Legal History: Lawyers’ History and Historian’s Law 1870-1930, Cambiran Law Review, Vol. 33(2002), p. 26.在這種研究趨勢下,到20世紀初學者發(fā)現了四份大憲章的原始文獻*這四個版本包括大英博物館的科頓,憲章8,31A.(Cotton, Charters. 31A),17世紀時由愛德華·迪林發(fā)現于多佛城堡,文件末尾的補充之處有人認為是抄寫者修改錯誤,有人認為是補充條款。第二份是大英博物館的科頓,奧古斯丁,2,106(Cotton, Augustus, II, 106.),最早見于漢弗萊·威姆斯的收藏,保存極好。這兩份材料都由羅伯特·科頓爵士收藏。第三份發(fā)現于林肯教堂,這份文件書寫流利完整,保存完善。1810年檔案委員會認為其更有權威性,在編輯《國家法令》時就使用了這一版本。不過麥克契尼認為其更完美是因為其完成更晚,故權威更小。第四份在索爾茲伯里大教堂,17世紀末為人所知。這一文獻在18世紀60年代遺失,又在1814年出現。人們對這些憲章所知不多,1759年布萊克斯通也只知道前兩份檔案。此外還有四份沒有印章的復制品,分別見于格羅切斯特修道院、大英博物館(No. 746)、財政署紅皮書和《拾遺》(Spicilegium)中。William Sharp McKechnie, Magna Carta: Commentary on the Great Charter of King John, with an Historical Introduction, pp. 164-170.,這為大憲章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憲法史研究路徑下,大憲章確立了議會和征稅權,背后的解釋是日耳曼自由主義。大憲章被構建為英帝國現代敘事的關鍵一環(huán),成為走向現代的轉折點。梅特蘭在法律史的研究路徑下,借助公私合一的框架,分析大憲章的法律性。他既看重大憲章的政治條約性和權利保護,也注意到大憲章條款中的復雜性和內在矛盾性。他還真正指出了大憲章在實踐中的困難。不過他堅信部分條款被執(zhí)行,這有效地制約了王權。即使大憲章沒有執(zhí)行,它仍意味著“國王居于并且應當居于法下”。大憲章在法律史的解釋中雖有各種不足,但仍閃耀著現代性。
19世紀是歐洲的世紀,大英帝國正是這個時代的領導者。這一時期現代社會逐漸成熟,知識生產方式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F代學科體系和專業(yè)研究者受到自然科學的影響,努力追求知識的真實。原有的敘事文體被改造或丟棄,分析和考辨的風格漸成主流,哈蘭、弗里曼、斯塔布斯和梅特蘭都是這一趨勢下的研究者,他們的研究路徑和解釋模式形塑了時代的書寫。吊詭的是,雖然方法和價值追求迥異于前人,他們的結論卻與17、18世紀的主流觀點基本相同。知識的批評與修正似乎并沒有改變大憲章的總體判斷,所有的這些批評與修正反而被重新融入到原有的現代性敘事中。難道學者在學理模式和歷史細節(jié)上突破得越多,其整體的現代性敘事就越鞏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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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structing the Modernity of Magna Carta: A Review on the Magna Carta
Research in 19th Centu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scipline Division
WANG Dong
(Law School,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In the 19th century, the research of Magna Carta found new objects and methods, which closely related to disciplines, scholars, research approach and interpretative framework. In history, Hallam, Freeman and Stubbs, all took constitutional history as a research approach, combining with Germanic nationalism as an interpretative framework to establish the core position of Magna Carta in parliamentary history. On the other hand, Maitland reestablish the core position of Magna Carta in common law under a new interpretative framework which didn’t distinguish public and private aspects. Accompanying with the Magna Carta research is the modern mechanism of knowledge production which establishes Magna Carta in national narrative
Key words:British history; Magna Carta; discipline division; 19th century; modernity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6.02.014
中圖分類號:K561.4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6)02-0105-10
作者簡介:王棟(1990-),男,山東濰坊人,北京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外國法制史、中世紀史、英國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3
(責任編輯:沈松華)
①對這一時期學術研究的關注,更多地停留在對學術研究和學術群體的整體討論,如古奇和伯羅:George Peabody Gooch,HistoryandHistoriansintheNineteenthCentury, Longmans, Green and Co., 1913; J. W. Burrow,ALiberalDescent:VictorianHistoriansandtheEnglishPa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其他的專著更多的是在學術觀點的褒貶中討論大憲章,而非對19世紀整個學術研究的考察。如霍爾特和哈德森的研究:J. Holt,MagnaCart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John Hudson,OxfordHistoryoftheLawsofEngland:VolumeII: 871-1216,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大憲章研究卷帙浩繁,許多學者都在研究中附上了書單和簡單評價。參見David V. Stivison. ed.,MagnaCartainAmerica, Gateway, 1993, pp. 118-181。
②麥考萊正是19世紀的非專業(yè)史家(高全喜稱之為博雅史家)的典型代表,他試圖證明輝格黨在過去和現在的光輝作用。麥考萊的影響實際上遠遠超過了現代意義上的專業(yè)歷史研究者。蘭克認為麥考萊的《英國史》在塑造英國的歷史觀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此書決定了輝格黨觀點的最終勝利,并永久地改變了英國此后的政治進程。參見高全喜《麥考萊和他的〈英國史〉》,《讀書》,2014年第1期,第56頁。
歷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