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
我無端地端坐在一座沒有被裝修過的房子里,就這么無端的。
我不知道為什么一提到房子就讓人想到裝修,人們不管是出于住著舒適還是裝給別人看,反正都要裝修一下的,否則就不能搬進來住,這就如同新娘子出嫁,好賴得化一下妝才能上轎。
我的房子是小戶,在東側,東側靠大山,北方的冬天會很冷,還會在墻角處掛一層白霜,但是早上有陽光照進來。如果起的足夠早,會看到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
西邊是大戶,似乎是一位有權或有錢的人,他家拿到鑰匙就雇了一群人把水泥地面刨了,把間壁墻打通了。我覺得都刨了打通了,那些地和墻變成了一堆垃圾有些可惜!
我依然認為房子就是房子,絕不可以來裝修,一旦裝修了,原來的房子的式樣變了,就像是消失了,不是房子原來的自己了。
我拿到鑰匙打開房間的門,新建的房,雪白的墻,我就住進了這座沒有被裝修過的房子里,這座房子的地面是用水泥抹的,還算平整,只是水泥標號有點低,建造者可能想最終都得刨下去,沒必要抹得那么堅固。我買了一個拖布,把地擦了一遍,水泥地馬上就干了,顯現(xiàn)出來的仍像有一層塵土,我一遍遍拖地,水泥地面就是不見干凈。
這時我開始往房子里搬東西了,花錢雇了三輪,把一舊寫字臺、舊書柜、舊行軍床、破沙發(fā)等稍大些的物件搬上來,其他的比如書刊、茶具、咖啡壺、筆墨紙硯、字畫之類的東西,我可以分散著一次拿點上樓,學習螞蟻搬家那種精神,時間久了什么東西都可以搬完的。
最讓我頭疼的不是那些書刊,書刊雖多可分批分次搬,最讓我頭疼的是我那些石頭,石頭太多而且又都太沉。這幾年又撿又買又要的弄了好多各種石頭,比如:熒石、松花石、唐河石、黃蠟石、木化石、模樹石、巴林石、壽山石等,當然也有一些名貴的玉石,比如:獨山玉、岫巖玉、梅花玉,還有一些瑪瑙蛋。
最大的幾塊木化石和茶幾面那么大,我就索性壘起來當沙發(fā)桌用了。
我一邊往上搬東西一邊歸置,把字畫掛墻上,二室一廳十幾面墻,把書法、國畫、版畫、剪紙畫、化石像框、石板雕字,分別掛在不同的墻面上,不能顯著空,也不能讓人覺著到了書畫店,疏密有秩,風格諧調。
墻面裝飾完畢,那一箱箱的書沒地方放,我雖然有一書柜,我把幾樣古董放里面了,還有各種小瓷器,比如釉下彩紅瓷、均瓷之類,還有祖上傳下來的硯臺、筆筒、線裝書,這些東西金貴就鎖書柜里了,但是書沒處放了。
剛好對門刨墻刨下來好多青磚,人家往樓下扔,我挑整塊的往樓上搬,找來些木板,用磚壘垛,一層層搭上木板,書架落成了,把書刊擺上去,書的問題解決了。
接下來又歸置那些石頭,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我擁有太多的石頭了,用這些石頭足可以堆一個大敖包。我挑選了一些有代表性且品相、色相好的,在書房順墻根擺上一排,其余的放到陽臺封閉起來。
對于舊寫字臺和破沙發(fā)采用布遮的辦法,那種蠟染的藍布蓋在上面,煞是好看,方廳就露著水泥地面了,至于另兩個房間我在地上鋪了竹席子,洗手間用葦席貼墻,窗簾也掛著葦簾,一切都很茅屋,我才不管它是不是為秋風所破呢。
我在往上搬書和石頭的時候,對門往上搬的據(jù)說是紅木家具,而且都是嶄新的,連各種家用電器也都是剛拆箱的。我看了看我的房子里,稱得上電器的只有水壺還有手電筒。我原本想把咖啡壺也拿到新房子來的,覺得太現(xiàn)代就沒拿,可還想要喝咖啡怎么辦?我把幾年前日本朋友送我的瓷過濾杯拿過來,還有用軟紙做的過濾袋,我那時就說,日本人搞產品很精細,也很人性化。前段時間我在南方一座城市突然見到用薄鋼片做的過濾杯更精細,我就說,國人終于生產人性化產品了,買了一只仔細一看,原來是越南生產的,差點把我鼻子氣歪了,又一想,中國人是飲茶的,不會往咖啡上用心思。
我以為,把一個房子裝飾這樣就可以了。
我開始寫字畫畫了。我起初是在南邊那間屋子里寫字畫畫的,當我想寫作時,突然覺得南邊的屋子沒法寫作,這屋有一扇很大的窗戶,我沒有掛窗幔,這時正值中午,炫目的陽光投射進來睜不開眼睛。陽光會攪亂人的思緒,我只好退到北邊這間屋子。北邊有些陰冷,在這有隱私感的地方才適合寫作,這種氛圍多少會讓人的心里有些陰暗。
這屋的桌子很小,是我十九歲那年家里為我訂做的,上邊有幾層格子可以放書,下邊是桌子。我當年在這張小桌上寫了好多廢稿子,當時我還用速記符號寫在一硬紙殼上一段話激勵自己:要當作家,學習學習再學習一定成功!
現(xiàn)在,書架那部分已經破壞了,被我拆下扔在了陽臺里,格子上可以堆放些雜物,桌子就變成了純粹的寫字臺。臺面的油漆歷經數(shù)年,變得很斑駁,加之原來是白油漆,顯得很膚淺,我就用那藍地(應該是白地,人總本末倒置)白花的蠟染布蓋上,顯著有些傳統(tǒng)和深刻。
我在寫字臺上斜豎著一幅國畫,畫框是那種很憨實的厚木做的,很古舊很深沉,我沒敢掛在墻上是怕它墜落下來砸破我的頭,所以斜豎在這兒。
我抬頭看了看畫,這幅畫大部分是用鉛筆畫的,有點像素描,一個很豐滿的裸體女人騎在一匹公馬背上,女人是側臉,看不出是否漂亮,那馬的表情很怪異,翻著白眼窺視自己身上的裸體女人……這幅畫的作者叫東笠。
我想弄明白這到底是不是鉛筆畫,仔細看過才發(fā)現(xiàn)應該算國畫,因為在人和馬的唇上還有女人的耳輪和乳頭上涂了一點色彩。
在畫兩邊擺著兩只舊蠟臺,蠟臺上插了兩根紅燭。
我突然想,應該把紅燭點亮,我太久太久沒點過紅燭了,點亮了猛然產生了一種神圣感,寫作其實是很神圣的。
就在這時,對門傳來了刺耳的電鉆聲,我還奇怪,這個樓還沒有送電,他家怎么有電呢?我按了下電燈開關,是沒有電,準是他家接了專線。
奇怪的是,裝修會傳感,對面房間裝修,他樓下也攀比著裝修,他那面從上到下全在裝修,都把墻和地刨了……而我這一面全不裝修。
這種噪聲讓人心神不安,這是裝修房子十分冗長的大戲,不管你愿不愿意聽都得聽,我寫不下去了,寫作是很矯情的,不是什么環(huán)境都可以寫下去。
可能沒有人像我這樣對待和尊重房子,我一個人只用了四天就把一切都安置妥當了。也許,以后大多數(shù)的時間我會在這個工作室度過,在這個沒有被裝修過的房子里。
對門刨墻的聲音又響起了,這種聲響使樓板也隨之震顫,我只好站起身,點上一支香煙,從窗子的霜花縫隙往外張望。窗外的遠山覆蓋著白雪,那遠處樹木早已被凍僵了。
我覺得有些餓了,早晨起床就來到這處房子,現(xiàn)在想吃東西了,在路邊買了些干豆腐和腐乳,還有橄欖咸菜,這里原本就備了些啤酒,可以吃喝一頓。
到后陽臺把冰凍啤酒拿進來,隨手把那只支離破碎的扒雞也拿進來,我發(fā)現(xiàn)人很有意思,北方人本來就活在寒冷中,還都喜歡吃凍品,凍梨、凍柿子、凍豆腐、凍白菜等,似乎在寒冷中吃凍品才和這天氣協(xié)調。
我是站著在方廳喝酒的,我突然想起了茴香豆,也想起了過去的舊文人。我想了想,這只扒雞是十天前買的,那天是狂歡夜,我不想湊熱鬧去酒店吃飯,這只雞吃了好幾回。
電鉆聲又響了,我很奇怪,這棟樓還沒通電,他們是從哪兒接電鉆墻的。
我躲進另一個房間,噪聲小了些??锤鞣块g的字畫和陳設,一樣樣看著,覺著自己有那么多好東西,有各種玉石原石,有各種瑪瑙,各種名人字畫和線裝書,我要是把這些東西變賣了,能賣好些錢,可以購置好多紅木家具和電器,也可過官人和富人那樣的生活,但我不能賣,賣了這些就像賣了自己一樣。
我最后又把目光落在墻上的兩幅字上,一幅寫著:“心無掛礙”,一幅寫著:“傲骨”,我正想著找位書法家再寫一幅“魏晉風度”,這更適合房子的風格,或許我在夏天,光著全身沉浸在那種風度中。
許多天過去了,對門的房間一定是裝修好了,家具電器可能也擺放好了,但是卻沒有了聲音。
沒有聲音我更坐不住了,我習慣了那種裝修房間的噪聲。
我照例起得很晚,在家創(chuàng)作不用坐班。我剛起床就聽見樓下有車聲,接著咕咚咕咚,咯噔咯噔的上樓兩個人,在對門停了一下,開門關門,聽到男女的歡笑聲和咕咚聲,爾后兩人開門關門下樓去了。
這種聲音又持續(xù)了一些日子,有一天,警車開到摟下,對門兩個人被帶走了,門上被貼了封條。
我的門鏡是被我塞死的,至始至終我也不知道對門是什么樣的人。
樓里又平靜了,我又開始寫這篇小說的結尾,這時我卻不知怎么結尾了,也許一切生活都沒有結束。
這棟樓還沒有通電,我一直點蠟燭的,我吹滅了蠟燭,兩股白煙冒了一瞬就滅了。
我猛然覺得我該用拖布拖一下地,我把幾個房間的水泥地面拖過之后就干凈了,其實我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拖把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就在這時,我覺得大樓晃動了幾下,接著傳來轟隆隆的聲響,我急忙打開房門,面前這一幕我驚呆了,對面從上到下塌下去了,底下一堆散著灰塵的垃圾,只有我這一面還站立著,但樓梯已破壞的無法使用了。
我處在了不能上又不能下的困境之中。
責任編輯 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