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愉
每年春季,我會去植物園看我喜愛的牡丹花。但總有不湊巧的時候,比如天氣突變、瑣事纏身,去晚了,那姹紫嫣紅開得正好的,就不是牡丹,而是與它極其相似、花期稍后的芍藥了。
芍藥又叫婪尾春,寓意春天最后一杯酒。看完了植物,我還會站在花徑上,看園子附近的人工湖,湖岸有游船碼頭,碼頭上迎來送往……這一切,都會讓我想到一個已關閉的渡口,一個說了再見卻再也沒見到的人。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住在武漢,在念高中。
“看,有江豬!”長江渡輪上,一個男孩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提醒我去看那俗名江豬的生物?!澳呛谏臇|西就是?它好像在追趕我們的船……真調皮!”我一直知道長江中有江豚,那天卻是第一次見到,興奮之余,與身邊的男孩交談起來。
他叫孟帆,跟我同一年級,但不同校。每個禮拜天上午,他坐輪渡去江北一個老師家補習英語。我是一時興起,去對岸的親戚家學國畫?!跋聜€禮拜天上午,七點半,紅鋼城碼頭見,一起坐船!”汽笛嗚咽聲中,孟帆向我發(fā)出邀請。
那天起,我和孟帆開始了每周一次的渡口約會。我喜歡聽他談論老家廣東的花卉、美食、氣候,他對我說的一切表示出強烈的興趣。有幾次他為了炫耀自己的英語口語,故意用英文同我聊天,我不甘示弱,每天早晚猛攻英文,魔鬼式的自虐學習法,換來英語單科成績的突飛猛進,卻比不上我看到孟帆夸張地睜大眼睛時的狂喜。
秋去冬來,江風越來越硬,我因賴床,起得越來越晚。事實上,我對學畫的興趣不大,每周去漢口親戚家,不過是我跟孟帆渡口之約的借口。孟帆卻不領情,但凡我去得遲一點,他便像是對我有意見似的,沉默少語。
“我好喜歡紅鋼城碼頭。我會把它變成一幅畫,刻在我心里。當然,畫里還有你?!痹谝淮味煽诩s會時,孟帆對我說——如今看來,這算得上是他的表白了,但不知為什么,當時我聽到這話時很抵觸。我開始吹噓自己畫功了得,會畫許多花草果蔬,尤其擅畫牡丹。孟帆便問我討一幅,說要留著,等我成名后好大賺一筆。
那個禮拜天下了當年第一場雪,我好不容易起床了,快到碼頭時才想起來,昨晚趕出來的牡丹圖,竟忘了帶出來。
薄雪覆著的紅鋼城輪渡口,孟帆縮手縮腳地站在臺階上,見了我,神色有幾分歡喜,又有幾分無奈。見我沒有帶上畫兒,他竟嚷了起來,“你完全不了解我的心意!沒準你根本就不會畫牡丹!我打賭你根本分不清牡丹和芍藥!”我自知理虧,但他的態(tài)度還是激怒了我,我不說話,也不看他。
小雪靜靜落著,江面上升起薄霧,渡輪鳴笛,駛離渡口。孟帆先開口打破僵局,話題還跟牡丹、芍藥有關。牡丹是木本的,芍藥是草本的,牡丹雍容典雅,芍藥風姿飄逸……忽然他就轉了話題,說自己每個禮拜天去漢口老師家補習英文,是因為全家要移居香港。
“一定要去嗎?”我不愿相信他的話。
“要是有人留我,我就不走。”孟帆看著我,笑嘻嘻的。
我想說不要走,我留你,但我終究沒說。不敢正視內心和面對現(xiàn)實,就是當時的我。我尷尬一笑,假裝孟帆在跟我開玩笑。
乘坐下一班渡輪過江時,我倆各懷心事,沉默不語。渡輪靠岸時,孟帆給我一張寫有香港某地址的紙片,沖我一笑,“給我寫信,牡丹?!?/p>
我回敬:“下周見,芍藥?!?/p>
下一個禮拜天,老時間,老地方,渡口卻不見孟帆的身影。再下一個禮拜天,孟帆依然沒有出現(xiàn),我這才驚覺他真的去了香港。而他給我的那張寫有通訊地址的紙片,我明明細心收好的,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
就這樣,像開玩笑一般,我和孟帆失約于對方,走散在人海。時光荏苒中,一座座大橋飛渡長江南北,江豚失去蹤跡,渡口已關閉,我也離開了武漢。
我沒有尋訪紅鋼城渡口的舊址,就像我再也沒有正經(jīng)畫過畫。孟帆要把渡口變成一幅畫,刻在他心里,我心里也有一幅畫:暮春初夏,渡口有芍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