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歷史總愛管中窺豹。人的命運總是與環(huán)境、器物緊密相連。一只小小的根付,可以窺見日本幕府政治的垮臺,又如何不能照見其收藏者埃弗呂西一家的興衰史呢?
《琥珀眼睛的兔子》(以下簡稱《兔子》)有一個怪異的書名。但其實,這是一本扎實的回憶錄。作者埃德蒙·德瓦爾是世界知名的英國陶瓷藝術(shù)家。他無意故弄玄虛,以奇詭標題吸人眼球?!扮暄劬Φ耐米印笔堑峦郀柕木斯良詹氐?64只根付中的一個,也是他與其家族連接的線索——伊吉來自埃弗呂西家族。19世紀上半葉,他們靠從烏克蘭販運小麥賺得大筆錢財,到19世紀60年代,儼然已是和羅斯柴爾德家族齊名的猶太巨富了。
像所有猶太家族一樣,埃弗呂西家的子女均被遣往各地,以期“殖民歐洲諸城”。身在巴黎的查爾斯醉心藝術(shù),以重金收購古玩、名畫,甚至是根付。所謂“根付”,其實是日本江戶時代流傳的一種小工藝品,用以點綴衣衫、裝飾和服。自1853年黑船事件之后,日本閉鎖的國門被洋槍洋炮一舉轟了開來,大批浮世繪和陶器被以極低的價格強行銷往歐洲,旋即在當?shù)叵破鹑毡緹?。而那只“觸感如此柔滑,如此輕盈”的兔子也恰逢其時走入了埃弗呂西家的大門。
通常說起人與器物的關(guān)系,往往是使用與被使用、占有與被占有的關(guān)系??稍诘峦郀枀s不盡如此。他在日本學習民藝,更認同某種樸素而神秘的美學觀:器物之所以表現(xiàn)出無意識的美,乃是因為它們在經(jīng)過大量手工制作之后,已經(jīng)讓手藝人超脫了自我。同樣,在使用時,器物也和作為使用者的我們產(chǎn)生了莫可名狀的關(guān)聯(lián)。簡單說來,人與物兩相照應,物的命運映照出人的命運,人的命運也盡在器物溫潤的光暈掩映之中了。
不得不說,歷史很奇妙,作為普通人的我們永遠無法見證一個偉人如何扭轉(zhuǎn)了國家、民族的命運。但歷史又總愛管中窺豹。根付之于日本,如同猶太人之于歐洲;前者是被棄而不用的裝飾品,后者是幾乎被剿殺殆盡的民族。德瓦爾聰明地將二者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其用意不言自明:既然從一只小小的根付,可以窺見日本幕府政治的垮臺,如何不能照見埃弗呂西一家的興衰史呢?于是,“一件被人喜愛,甚至是最喜愛的物品,可能退隱到個人講述故事的領(lǐng)域里,以感悟而迂回的方式與記憶交織在一起?!?/p>
為了解開家族謎團,德瓦爾遍訪巴黎、維也納、東京、倫敦、奧德薩等地。在整個尋訪的過程中,有一個聲音始終在糾纏著他,歷史究竟是什么?它是否“吹過麥田的風,穿過一個又一個帝國,從希羅多德、西塞羅、普利尼和塔西佗,一直到奧匈帝國,又吹過俾斯麥和新德國”?答案不言而喻?;氐健锻米印返恼Z境里,歷史不曾停歇(倘若如此,猶太人就不會遭遇日后的滅頂之災了)。它帶著德瓦爾不停穿越,從鐵血的俾斯麥走到冷血的希特勒,再一步步走向戰(zhàn)后,直至當下。
德瓦爾寫家族史,不愿將之寫成“哀悼中歐傷逝的挽歌”,也不愿泥足深陷于猶太先人的奮斗史。事實證明,他和任何一位杰出的傳記作家一樣,秉承中立的視角,下筆克制有之,冷靜有之,極少流露出憤怒或傷感。這種零度寫作與埃弗呂西族人蕭條沒落的現(xiàn)狀可謂相得益彰——從查爾斯一次性買入根付到根付跟隨其后人回到日本,百十年間正是猶太人由興盛到凋敗、法西斯主義從質(zhì)變到量變的全過程。一提到反猶主義,大多數(shù)人只記得納粹法西斯在二戰(zhàn)前施予的暴行。殊不知,“讓猶太人滾出去”并不是法西斯頭子希特勒的首創(chuàng),早在19世紀80年代,就已經(jīng)是既成事實了。彼時,手握大把財富的猶太商人衣著光鮮地出入于歐洲富人區(qū),其炫富程度與塵囂甚上的反猶主義恰成正比。法國記者、著名反猶政治家愛德華·德呂蒙在其暢銷書《法國猶太人》中赤裸裸地宣稱,正是這些“鉤鼻梁、紅胡子”的猶太商人從隔離居住區(qū)內(nèi)涌入市區(qū)那些承載著“古老法國光榮記憶的歷史建筑里”,通過投機外國小麥大賺銀兩,才將富裕的法蘭西第三帝國“變成了一片不毛之地”。
經(jīng)過如此條分縷析,無怪乎就連原本很藝術(shù)、很純粹的尋根之旅也變得異常沉重起來了。只因藝術(shù)和現(xiàn)實,好比塵歸塵、土歸土,永遠處于截然對立的兩面。大風一起,塵煙四起,現(xiàn)實便剝?nèi)ニ利惖拿婢?,露出尖利的爪牙來。埃弗呂西公司憑借巨大財富帶來的驚人權(quán)力,不僅涉足糧食領(lǐng)域,也左右著金融、證券等諸多行業(yè)。這樣的“劣跡”足以成為整個歐洲口誅筆伐的攻擊目標了。以查爾斯為例,他資助畫家雷諾阿、德加、莫奈、馬奈等人搞創(chuàng)作,自己也被普魯斯特寫入《追憶似水年華》,但終究洗不去身上猶太人的痕跡。隨著反猶主義思潮的高漲,他的悠游生活很快走到了盡頭。不久就被貼上“文化和藝術(shù)世界操弄者”的標簽,被法國人大加辱罵。
同樣的辱罵來自奧地利。為了慶賀堂弟維克托新婚之喜,查爾斯把264只根付轉(zhuǎn)贈與他。1899年根付抵達維也納,一場針對猶太人的暴力懲罰也正在醞釀之中:奧匈帝國參議院有人提議為射殺猶太人提供必要的獎勵。因為“那些猶太人,那些正在喝血的吸血鬼,正敲打著德國農(nóng)民和手藝人窗口窄小的房子”。等到1938年希特勒上臺之后,納粹政權(quán)高喊“在德國不但不允許有一個猶太人存在,而且要讓整個民族在地球上消失”,將猶太人投入集中營,以毒氣、焚化等極刑絞殺,600萬人因此成了冤死的幽魂。幸運的是,埃弗呂西一家總算逃過了一劫(維克托的女兒伊麗莎白和兒子伊吉分別于上世紀20、30年代去了瑞士和美國)。只是即便逃出生天,他們離自己的出生地,離根付最初的持有人查爾斯已經(jīng)相隔了大半個地球。
這樣看來,伊吉并非幸運。年老時,他常常獨自嘆息,“等你老了而又不生活在你出生的國家,還會想念些什么呢?”的確,除了身邊的根付,伊吉很難再想念什么了。因為歷史從來沒有遠離。哪怕只是一個人在庭院里靜靜賞玩,歷史也會從門窗縫隙間悄悄滲透進來,且不容置疑地改寫每一個人的人生軌跡。經(jīng)過百十年來的變遷,德瓦爾的族人分散世界各地,埃弗呂西這個姓氏也終于被徹底抹去。然而,歷史或許會有偏頗,對美卻始終公正如一。譬如琥珀眼睛的兔子,戰(zhàn)爭時期它和其余200來只根付被藏在女仆的床墊里保存下來,總算是為這段顛沛流離的家族史添上了一抹可貴的亮色。
編輯: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