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三
有些事情好像結石存在體內,并非時時作痛,但是隱憂。不知道寫它出來會不會好些。
去年11月,我出了個遠門,回家來開亮燈,家具、地板、窗戶玻璃,連同貓和天氣,都灰頭土臉的樣子,于是不由得心情黯淡。不及打開行李,我便打開手機,聯(lián)系阿姨。
阿姨是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第一次見她,是我搬到這間房子開始獨居時。我在手機應用上約她來,第一回她就把我鎮(zhèn)住了。
那是個秋日,清冷有風。我握著書去開門?!靶∶煤?!”劈頭暖烘烘的一句,大嗓門。一個阿姨循聲笑咪咪跨進來,先將摩托頭盔放在鞋柜上,再摘下大墨鏡,露出長方臉和大眼睛,一頭卷發(fā)搖搖,“小妹你好呀!”阿姨揚起手里一個大書包。我趕緊讓路。
阿姨打開大包,利落地掏出一雙拖鞋換上,開始忙活。我去廚房倒杯水,一大團紅衣在里面轉著圈,發(fā)出各種聲響。我去廁所,里面水聲潺潺,連墻壁都是濕的。我只好蜷回沙發(fā)深處,阿姨又把我趕起來,將沙發(fā)大卸八塊,一面面吸塵抹灰。她簡直無處不在。我沒轍了,去陽臺上抽煙。貓躲在床底下呲牙,阿姨邁著大步子拖地,一邊拖一邊跟它聊天,“你不認識我呀?我是阿姨呀!你往左躲躲讓我擦擦,哎——對,真乖!”
第一次送走阿姨,我看著窗明幾凈,有點累,仿佛剛看完一場大戲。想想阿姨叫我“小妹”,自己笑了一會兒。之后的下周,下下周,我都特地挑她有空的時候專門約她來。
“小妹,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兩個月后阿姨終于問了這問題。我知道她忍了很久。有時候她早上六點來我還沒睡,有時候她下午三點來我還沒起。她見過我一言不發(fā),對著電腦蓬頭垢面地打字,也見過我挺尸般攤在地板上翻畫冊一一通常都在正常人上班的時間。我斟酌片刻,說我是個寫字的。阿姨瞠目結舌了一會兒,小心翼翼搬開我摞在地上的書。
“小妹你一定很有學問呀!”我遂無言以對了。
第一次見阿姨就覺得親,后來我想起來,她如張愛玲寫的霓喜,身上有種野蠻的生活感,隨時發(fā)光發(fā)熱。我的房子平常像活死人墓,窗簾緊扣不讓陽光進來,音樂幽幽怨怨,只開一盞落地燈讀書。每次阿姨來,一進門便不由分說地扯開窗簾打開窗,搶了我的煙灰缸倒掉,殘茶也倒掉,然后吸塵器,拖把,鍋碗瓢盆,天下萬物都跟著她一起跳舞。看著阿姨在房間里穿來穿去,滿頭冒汗,我其實有點蜀犬吠日般的高興。家什們依次明亮了,我蜷在一邊成了個小孩,好像過春節(jié)前看大人們掃除,心里安寧,又覺得被寵著,屋外很遠的地方鞭炮就要響起來了。
一百平的房子打掃3個小時,收費75元,不知多少是付給阿姨的。我心里算算,她掙得實在不多,于是就將她介紹給住在附近的朋友。朋友們用過一兩次,嫌她吵鬧不細致,紛紛換了人,我一直沒有。
日子久了,連貓都與阿姨熟。不用我說,她便知道我放在門口的空酒瓶是要丟掉的,陽臺上的花是要澆的,魚缸里的魚是要喂的。有時朋友們來玩通宵,瓜子皮滿地都是,能用的餐具杯子全部用遍,廚房像被轟炸過一般;我無法面對這一切,早上給阿姨開過門便躲進臥室補覺。再醒來,阿姨走了,全屋煥然一新,桌上放著她替我灌好的熱水瓶。也有時我交了稿虛脫賴床,她怕吵我,便不開吸塵器,爬在地上一塊塊地擦地磚??爝f上門,她大筆一揮,簽上自己的名字。
翻翻跟阿姨的往來信息,對話常是,“小妹我今天又犯錯誤了,又打碎了你的杯子,沒敢跟你說,多少錢我賠給你……”一一其實我在床上聽到一聲脆響,怕阿姨尷尬,憋著尿沒出臥室?!安挥昧税⒁滩挥觅r。”……“小妹你真好!”
“小妹你的吸塵器壞了,你買這個——”發(fā)來一張圖。
“小妹你潔廁靈用完了,你買這個——”又是一張圖。
“小妹皮皮(家貓)在書房拉屎了——”還是一張圖。
也有的時候是這樣:“小妹我今天喝多了,你也早點睡呀!你太瘦啦?!薄靶∶媒裉炱痫L了,你多穿點衣服呀!”
我經常覺得,無論生活還是工作,阿姨的都比我的有意義很多。
11月出遠門前最后一次見到阿姨,我們約好,我一回來便通知她。我將沒吃完的水果蔬菜給她帶回家,背好她的大包,把粉紅色手機揣回兜里——那手機她曾經落在我家一次,我被迫接了好幾個“老公”的電話——阿姨揮揮手走了,“小妹你真好!”
我給阿姨發(fā)了信息,沒有回音。打開手機應用,阿姨顯示“約滿”,我想,阿姨好忙啊。然后我自己抹了灰,擦了地,燒一壺水泡上茶。阿姨上次來打掃時,曾與我合力搬開沙發(fā)將歪了的地毯歸位,但我發(fā)現矯枉過正,地毯又向另一邊斜著。我想著下次要和阿姨一起再挪一次。
幾天后,阿姨的賬號給我發(fā)來一條長信息?!拔沂前⒁痰拈|女!”信息說,“我在糾結到底回不回您的信息!但是看到您和我老媽的聊天記錄,感覺您對我老媽挺好的!謝謝您以前一直對我老媽的照顧!我老媽于X月X曰突發(fā)心肌梗塞沒啦!”
我握著手機很久很久,不知道如何反應。我絞盡腦汁回應了幾句。
阿姨的信息,我一直沒刪。好幾次我在晨起的懵懂中聽見阿姨按響我的門鈴。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用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去填補她的消失。比如說,她其實是與偶遇的初戀情人私奔了,生活在水草豐美的野外,再也不用打掃衛(wèi)生……內心深處,我像賈寶玉一樣希望花永遠開,陽光永遠艷,人永遠不老,黛玉芳官夜夜來給我過生日,妙玉每天送來臘梅。我早知道我不能如愿以償,但是阿姨,這怎么可能?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啊。我花言巧語,口干舌燥,試圖繞開硬邦邦的死,給自己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
我累死了。這簡直比一次失敗的情欲還令人黯然神傷。
現在,仍然有各種阿姨上門來幫我打掃衛(wèi)生。我在手機應用上隨機尋找她們,每次換一個新的,互相不留電話,不聊天,連姓名也不交換。我有意識地將與每一個阿姨的關系都維持在經濟層面。我的房子通常很干凈,窗簾很少拉開,而歪著的地毯依然歪著。就讓它繼續(xù)歪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