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弋天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此地是女貞觀,在出落凡塵的清靜地,兩人于此初次相遇。猶如六道輪回時的回眸,鐘鳴磬響,她眉間悠然。
彼時,潘必正趕考落了第,慚于歸家,借宿于姑母所在的女貞觀中,暫度時日。潘必正落第后的心變得愈發(fā)敏感,也憐惜周身一切美好事物。因此,他見到陳妙常的第一眼便覺有他鄉(xiāng)遇故知般說不出的驚艷。
不過一個照面,他大致揣摩出她身后必有故事。這女子誤落凡塵,一顰一笑都是謎,他猜不透。他只隱約知曉這一把拂塵要么用來皈依功德,要么用來掩人耳目。觀她言行舉止,分明是大家出身,那又為何來這寂寞之地常伴青燈?
他搖著折扇,把玩著一點小心思,墨香絲絲縷縷從折扇上氤氳而出,還帶著一絲清高的味道。潘必正望向她,如九天仙子入凡塵。他不動聲色地想著,對面的仙姑如何揣測一身風塵、書生意氣的他;她會將自己當成怎樣的人,是云游子、羈旅人,還是蹉跎紅塵中的失意客?
入夜更添寒涼,潘必正望著昏黃孤燈下自己的側(cè)影,想著白日里遇見的小道姑,她該是同樣天涯淪落,不得已才至此的吧。兵荒馬亂,親朋離散,這樣嬌柔的小女子如何擔得起那樣沉重的一段往事?
他懷著這念想,竟起了幾分憐惜之意,披衣而起再不欲眠。他推開門,仰頭望見一輪明月。遠處有寒蛩,還有縹緲的琴音。琴音回環(huán),若即若離,待他欲去尋時又倏然不見了。四下里一切皆靜,只一個執(zhí)著的他在混沌間悵惘。他回首,于粉墻花影中恰見一曲撫畢慵整纖手的她。
妙常見了他先是一驚,后又起身請潘必正撫一曲,以為知音之酬。潘必正略一推辭,繼而坐定,彈起一曲《雉朝飛》。月夜聽琴,最怕兩人對面而坐。若是心意不通,則如焚琴煮鶴般辜負了良辰美景;若是心意相通,則恐墮了凡塵。而此刻潘必正的琴音只驚得繁花簌簌落下,鋪成滿地胭脂,潘必正又請她彈一曲賜教。妙常推辭不過,素弦輕按,一曲天籟從指尖流瀉而出。
潘必正拊掌,十分贊賞,問她妙齡獨居可有愁懷。妙常笑了,她以為自己早已不是貪戀紅塵之人,既脫了世俗凡塵,又怎會像凡間女兒一般對月傷懷。只是她身世凄苦,原名嬌蓮的她在金兵南下時與家人離散,不得已入女貞觀為道士,從此不問紅塵,法名妙常。
在她所皈依的世間,她不愿將己心交付給他人,寧愿鎮(zhèn)于鎖夢塔下。脂粉經(jīng)書,山高水長,若不是遇到了潘必正,怕此情也只能懸于心間搖搖欲墜,終不能交匯。而他看著眼前身世凄楚的女子,心下頓如明鏡。
他果然沒有猜錯,佛心本不是她的初心,妙常必定也屬意于他。妙常閉目,神色安然,好似臨水照鏡,又似捫心自問。其實不必問佛,答案自在心中,當妙常終于知曉這道理,她輕倚書桌,下筆陳詞。不過濡染一番筆墨,卻已尋回女兒初心。
而妙常與潘必正的兩情相悅鬧得滿城風雨,潘姑姑逐漸察覺了風聲,也恐兩人年歲相當惹出事端,急令潘必正上京赴試。這消息對他猶如晴天霹靂,可考取功名本是男兒正業(yè),他無從辯駁,只是舍不下那清麗的妙常。
春夢了無痕,卻有醒的時候。潘必正不忍再想,也不知此地一別后是否永訣。在姑母的注視下,他不及細思,快步上船。他離開后,妙常六神無主,腳下如飄忽云端,言未托誓未盟,兩情相悅不該如此結(jié)束。她疾奔出觀,只為再見他一面,告訴他,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
她趕到河邊時風急浪大,早已失了方向。卻見浩渺的江心有扁舟一點,她顧不得其他,叫了快船急追,早將矜持二字拋在九霄云外。眼看著近了近了,她忍不住大聲疾呼:“潘郎,潘郎……”
另一葉孤舟上心事滿懷的潘必正猛然轉(zhuǎn)過頭來,江風迷了他的眼,卻于水色云霧中一眼望到她的愁容,分外清晰。她終是追來了,一江的風,滿眼的水,兩葉船兒在波心清愁中蕩漾,兩人相看淚眼,卻對面手難牽。
船打了幾個旋兒,靠近又分離。眼見又一江風襲來,在兩船就要隔開的當口,妙常廣袖輕揮,縱身一躍,跳至他的船頭。潘必正一把拉過她的手,貼入懷中。兩人面對一江凄風苦雨,緊緊相擁。
妙常從懷中掏出一支玉簪,如水剔透,如星明亮。此去萬里,相隔依依,一支玉簪聊表情意。妙常拋卻了云心水心,直至分別的此時才了悟人間為何有那樣多的癡情兒女,那樣多難以割舍的痛,痛到極致時如破繭般撕心裂肺。潘郎此去,何時重見,她心中有數(shù),卻終究未卜。玉簪在他手中便是憑證,是行于天涯海角心之所系的憑證。玉簪華美,可以綰青絲,也可綰住山高水長的悠悠想念。潘必正會意,將玉簪細心珍藏。兩人望定彼此,灑淚而別。
也許只有到了分別時才知情之可貴,只有入了相思界才能悟得因緣奧妙。離恨自是重重,直到此時,青燈古佛旁的妙常才體會到入骨的痛,那是一種浸入骨髓欲罷不能的苦楚,除了他,無人可訴。
逝去的舟于風浪中行得更穩(wěn),因為滿載情思。妙常望著小舟逝去,雙手合十默念。
潘必正惦念著她,于會試中一舉中的,榮登狀元后不忘玉簪。他擢第錦衣奔赴回館時,姑母已將妙常置于別處,只等他來迎娶。這該是世上最好的結(jié)局。他是狀元,她已還俗。跳脫五行,跳脫魔障外,于紅塵逆旅中,覓得真正皈依。
對妙常來說,最難拋卻的是佛心和女兒心。初見的悸動令妙常多年來潛心修習的內(nèi)心世界轟然瓦解,一片殘磚斷瓦也不剩。因為愛,她脫了胎,換了骨,成為俗世之子,再不必做潛心習佛向道、自閉于花花世界的女冠子。
四大皆空與風月江湖,妙常最終選擇了后者。無有對錯,只有取舍,只要心中有佛,即使行色人間,也有拈花一笑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