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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衫落拓,起弦風(fēng)雅

        2016-03-09 18:23:00茶牧野
        傳奇故事(上旬)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篳篥胡樂酒肆

        茶牧野

        那琴聲孤絕清妙,宛如百鳥和啼而鳴,又似瀑布擊石泠泠清響。長風(fēng)吹林墮瓦,暮雪簌簌覆檐,波譎云詭,曲高莫測。仿佛每個(gè)音節(jié)都浸沐著冰雪之氣,從云端流瀉而出,直擊人靈魂深處。

        高適久久駐足,屏息聆聽這似曾相識的琴聲。

        猶記十多年前,自己還是個(gè)英姿勃發(fā)的少年,心懷壯志參加科考,卻以落第作結(jié)。每每心生抑郁,便約上幾個(gè)好友,尋一茶樓酒肆,排遣心中憂愁。

        一日,他與幾位好友于茶樓小坐,茶香氤氳間幾人漫聊詞話。偶然聽到樓下傳來清潤的樂聲,撥動人心。高適透過小窗循聲望去,只見茶樓后門柳樹下有一青衫男子,長身玉立,正吹奏著一個(gè)形狀怪異的管狀樂器。偶有路人聞聲駐足,青衫樂師卻渾然未覺,專注弄樂,視若無人。

        高適十分欣賞那樂聲,便走下樓來細(xì)細(xì)聆聽。聽旁人說,樂師吹奏的樂器乃是西域的一種胡樂—篳篥。篳篥自傳至中原后即被皇家宮廷選作十部樂的主要樂器,精通篳篥的樂師多被皇室或貴族征收,而民間酒館茶座之中擅長吹奏此樂器的人并不多見。

        那天的靜好時(shí)光在青衫樂師的吹奏下如春水流去,讓人抱憾其短暫易逝。篳篥之音渾郁低沉,偶爾高亮的音色也似裹挾著淡淡哀愁,喚起人沉眠已久的心緒。得與失,聚還散,科考前后心境的落差……往日種種在眼前一一浮現(xiàn),幾曲終了,高適心下久久難以平復(fù)。借著樂聲,他回首往事,恍覺半世歲月倏忽已過,失落之余反倒生出了一絲頓悟之感。

        他與青衫樂師一見如故,遂結(jié)為友。

        樂師名為董庭蘭,隴西人,因在家中排行老大,故被街坊鄰里以董大相稱。董大青年時(shí)曾師從陳懷古,因其聰穎善悟,很快便學(xué)得諸流派的琴法精髓并融會貫通,練就了獨(dú)特的七弦指法。十指流連七弦琴之上,將一曲《胡笳》演奏得出神入化,每個(gè)音符都引人入境,妙不可言。在當(dāng)時(shí)的樂壇,董大的七弦琴音曾獨(dú)領(lǐng)風(fēng)騷。

        然而,七弦琴終究太過古老,曲高而和寡,知音者甚稀。彼時(shí)的大唐盛世繁華,民風(fēng)奢浮,百姓大多偏愛熱鬧繁華之音,而非靜遠(yuǎn)高深之樂。加之胡樂被引進(jìn)中原,西域音樂盛極一時(shí),七弦琴便如同落了塵埃的古籍,被掩藏在幽暗的一角,在人們的視野中漸漸淡去。

        面對勢不可擋的潮流,董大并未固執(zhí)守舊,而是選擇順流而下。他知道,只有不斷注入活泉,音樂這汪深潭才能一直保持澄凈。于是董大開始鉆研胡樂,學(xué)習(xí)篳篥。他走出方寸琴室,結(jié)交西域樂師,周游四方,虛心求教眾家之長。云游途中,他或在市井村邑為田間民眾欣然演奏,或在酒館茶座為名流高士慷慨獨(dú)彈。高適想,倘若真有來世今生一說,為樂瘋狂的董大前世必定是瑤琴一類的器樂至寶了。

        回憶在一陣高亢的琴音中被打斷,高適走進(jìn)樂音傳來的酒肆中。只見端坐于桌前的人容顏未改,青衫依舊,雖是落拓,卻難掩身上那抹高華之氣。果真是他—董大!

        琴音戛然而止,董大也認(rèn)出了高適。四目對視時(shí),往昔的相知仿若漫天落花,在身后簌簌作響。曾經(jīng)相見恨晚的知音一別多年后各自天涯淪落,卻未曾想,兩人竟在漂泊中于這小城酒肆再次因琴偶遇,聲聲慨嘆后,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此時(shí)雪飄四野,冬意凜然,酒肆里熱酒偎爐,香氣四溢,兩人一進(jìn)去周身就遍生暖意。然而高適掏遍身上口袋,只覺困窘難當(dāng)。

        六翮飄鷂,人生如寄。細(xì)算自那次京中相遇,中間已有十余年之久。應(yīng)試失意后,高適便遠(yuǎn)離京師,行走于梁宋之間,尋訪名士,遍游山水,偶爾寫詩寄興。與其說是周游四方,不如說是在自我放逐。風(fēng)雨凄凄夜,孤舟停泊于異地他鄉(xiāng),臨岸聽雨時(shí),高適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那抹青衫,還有令人沉溺的琴聲,未曾想兩人真正重逢這日竟是在他最落魄的時(shí)候。董大仍舊優(yōu)雅溫和,直說大丈夫不懼清貧,相逢即是緣,這酒不飲也罷。

        兩人來到高適寄居的寓所,秉燭暢聊,徹夜未眠。高適談自己這些年漂流在外的境遇遭逢,董大則講起自己的琴曲創(chuàng)作。當(dāng)年他周游到了長安,被宰相房琯賞識后征為門客。房琯懂琴惜才,常為他尋來四方好琴相贈。

        得宰相賞識,他有幸可以常去西湖游走。每每客居在山寺中,漫看窗外湖光山色,靜聆林間鳥語溪聲,撥弦弄琴,常有靈感浮上心頭。每到這時(shí),他便即刻記在紙上,數(shù)天下來,書案上已積了厚厚一沓手稿。如今想來,那些日子像是一個(gè)安適而寧靜的夢境,惹人追思。

        美夢易逝,好景不長。一夕之間房琯遭貶,董大身為門客牽連其中,被迫離開長安,重新開始了四處漂泊的日子。

        夜色如墨,萬籟俱寂。一豆燈火映亮蕭然四壁,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緩緩講述著那未曾遠(yuǎn)去的記憶。言畢,短暫的沉默后,室內(nèi)接連響起長長的嘆息聲,充斥著郁郁的哀愁。同是天涯淪落人,再相逢時(shí),高適只覺悲喜交集心緒冗雜。既是冗雜,索性拋開不理吧!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時(shí)困頓不達(dá)何足為俱!一別十余年,不知可否再為我撫琴一曲?

        董大欣然答應(yīng)。他拿出從不離身的琴,正襟危坐,指尖游走,樂音汩汩而出。是《胡笳十八拍》,高適聽出來后,發(fā)現(xiàn)早有淚水打濕眼眶。漢朝末年烽火連連,蔡文姬在逃難中被匈奴所擄,流落塞外,人生顛沛過十?dāng)?shù)個(gè)春秋,韶華青春被塞外風(fēng)沙盡數(shù)湮沒。她含痛追思寫下《胡笳十八拍》,聲聲泣血,字字椎心。生不逢時(shí)的無奈,爭而無為的苦痛,不正是此刻他和董大的心境嗎?

        淚水潸然,片片沾襟。

        幾日后的清晨,董大決定離開。高適為他送別時(shí),天際黃云密布,日光昏沉如暮。大雪紛飛,北風(fēng)呼嘯而過,董大啊董大,無論再過多久,你都是我最敬佩的樂師,是真正的樂師!不必?fù)?dān)憂前去的路途中沒有知己,你手下的琴音精妙無雙,它終究會拂落塵埃,用至誠至真之音叩響人們的心門,為你覓得真正的知音。

        紛揚(yáng)大雪颯颯而落,天際一排大雁結(jié)群南去。高適站在原地,目色清疏,青色身影漸漸逝去,雪地上空余幾朵馬蹄的印記。別了,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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