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鈞
華茲生(Burton Watson, 莊等先秦諸子的著作和杜甫、蘇1925—)是美國當代最負盛名的 軾、陸游等人的詩歌翻譯成英文,中國典籍翻譯家,曾將孔、墨、老、 影響極為廣泛。《史記》是他翻譯的起點,兩卷本一九六一年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推出,此后五十多年一直是英語世界的標準譯本。華茲生與《史記》攜手走過了半個世紀。
華茲生第一次接觸《史記》是在一九五○年的秋天,當時他正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漢學研究的碩士學位,為了尋找學位論文的題目,他選修了富路特(L. Carrington Goodrich)教授開設的中國文獻學課程,在課上他讀到了《史記 ·游俠列傳》,立刻起了濃厚的興趣,并決定以此作為碩士論文題目。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華茲生一邊逐字逐句地研讀《游俠列傳》,一邊將其翻譯成英文。當時在哥大教授漢語的是華裔學者、翻譯家王際真(Chi-Chen Wang),每當遇到難解的字句和不熟悉的術語,華茲生就會向王老師請教。
王際真學問很大,脾氣同樣很大,經常不留情面地教訓學生:“你竟然不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此時華茲生學習漢語已有五個年頭,閱讀一般文獻毫無障礙,但對付太史公還是非常吃力。
碰巧的是,此時華茲生的室友韋伯(Herschel Webb,后來成為哥大的日本史教授)也在為太史公傷腦筋。韋伯的碩士論文是關于《大日本史》(江戶時代水戶藩編纂的漢文紀傳體日本史),這部近四百卷的史書正是以《史記》為楷模,一七一五年德川綱條為該書撰寫了序言,其中引用了《史記 ·伯夷列傳》。韋伯碩士論文的一部分內容是將德川的序言翻譯成英文,為此他和華茲生反復研讀伯夷叔齊的故事,并就如何翻譯成英文仔細推敲。
后來回憶這段經歷時,華茲生認為自己最早接觸的兩卷 —《游俠列傳》和《伯夷列傳》并不是進入《史記》最適合的門徑,因為其中有不少晦澀和棘手的地方。但他認為這同時也是好事,從一開始就提醒自己:《史記》是不好對付的,翻譯《史記》更是難啃的硬骨頭。
一九五一年六月華茲生完成碩士論文后,為期三年的獎學金也結束了,這個獎學金是對他 “二戰(zhàn)”期間服兵役的酬勞。繼續(xù)讀博士沒有資金支持,找工作也很困難,只好尋找美國之外的出路。他去了日本京都大學,做著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教授的研究助理。大約一年后,華茲生接到哥倫比亞大學狄百瑞(Wm. Theodore de Bary)教授的來信,詢問是否可以為其主編的《中國傳統(tǒng)資料集》(Sources of Chinese Tradition,一九六○年出版)撰寫關于漢代的部分,華茲生經過考慮后答應了。漢代文獻當時已經翻譯成英文的有《論衡》、《鹽鐵論》以及部分的《淮南子》,但是大多數(shù)著作,包括《史記》,都得讀原文,工作量不小,有吸引力的是工作報酬優(yōu)厚。華茲生辭去了在同志社大學的英語教課任務,全力投入文獻的閱讀和寫作?!妒酚洝吩俅芜M入他的視野。
完成《中國傳統(tǒng)資料集》漢代部分(出版時作為該書的七至十章)后,華茲生決心修改自己的碩士論文(《關于游俠及其在漢代社會的地位》)。在京都一年多時間里,他接觸到不少《史記》研究的日文資料。他將修改后的稿子投給了《哈佛亞洲學報》(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結果被拒,但這不僅沒有打擊他,反而點燃了他繼續(xù)認真研究《史記》的熱情。他開始通讀《史記》并做大量的筆記,使用的版本是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該書廣泛采納了中、日關于《史記》的研究成果,歷來為學界所推重。華茲生隨后將筆記進行了分類,以類相從,并據此寫成小型論文,這一工作集中在一九五四年冬和一九五五年春。一九五五年夏返回紐約時,他的博士論文已經初步形成了。
此后的一年他一邊幫忙編輯修訂《中國傳統(tǒng)資料集》,一邊完成哥大對博士學位的各項要求。讀博士正常的順序是先修學分,后參加口試,再寫論文。華茲生則是反其道而行,他修完學分參加口試時,博士論文的初稿早已在導師的手中了。一九五六年六月他戴上了方帽子,此后根據王際真、富路特、狄百瑞的意見,他對論文進行了修改,并于兩年后由哥大出版,題為《太史公司馬遷》(Ssu-ma Chien: Grand Historian of China),該書分為五個章節(jié),全面論述了司馬遷所處的時代和他杰出的史學成就。
不難想象,華茲生的下一步計劃是更為全面地翻譯《史記》,狄百瑞教授聽說后,表示可以納入他正在主持的 “東方經典譯叢”(Translations from the Oriental Classics),并且建議華茲生申請哥大的研究經費。得到這筆經費后,華茲生決定將京都作為翻譯工作的地點。富路特教授從提高漢語口語的角度出發(fā),建議他去臺灣(也為他日后回哥大教漢語打下基礎),但是華茲生已經很習慣日本的生活,沒有理會富教授的建議,于一九五六年秋再度前往京都。
在離開美國前,華茲生去拜訪一位在哈佛的朋友,兩人一同參觀哈佛燕京學社,見到了那里的幾位教授。當朋友向柯立夫(Francis W. Cleaves)教授介紹華茲生時,稱他為 “準備翻譯《史記》的了不起的年輕人 ”,柯立夫說他對《史記》一向很有興趣,問了華茲生一些有關的翻譯問題,最后又問:“你打算花多少年的時間來完成這一工作呢?”華茲生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三年 ”,柯立夫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他轉頭看著窗外,大聲說:“如果你說的是三十年,我差不多可以接受?!眱扇说恼勗捑痛私Y束了。
三年翻譯《史記》絕不像說起來那么容易,只有一個人,而且資助也很有限。華茲生決定盡量壓縮譯者序言和注釋的篇幅,并且選擇《史記》中故事性比較強的內容,以便更適應普通讀者的需求。他的想法得到了狄百瑞和哥大出版社的支持,他們希望《史記》的第一輪大規(guī)模英譯本是更偏向于通俗性而不是學術性。
一九五六年秋在京都安頓下來不久,期盼多年的《史記會注考證》再度印刷,華茲生終于擁有了自己的一套《史記》,不用再反復借圖書館的了。他基本在家里工作,只是偶爾去一下京都大學圖書館查找相關資料。在他翻譯的過程中,多種《史記》的現(xiàn)代日語譯本出版了,它們?yōu)槿A茲生的翻譯提供了有益的參考。這些譯本同樣很少注釋,目標讀者也是普通大眾,它們的出版對華茲生來說是個鼓勵,既然日本讀者對《史記》有這么大的需求,在美國,至少也有人會感興趣吧。
當然華茲生也清楚地意識到,大部分受過教育的日本人至少聽說過《史記》,也知道它的重要性,但在五十至六十年代的美國這種情況是不存在的。
翻譯開始后,華茲生很快發(fā)現(xiàn),他的主要問題不在中文,而在英文。在中文的理解上,直接依靠中日兩國的注釋家就可以了,不用太費神,但如何用英文傳達太史公優(yōu)美、簡潔的筆法,特別是那些傳神和富有表現(xiàn)力的對話,則是大費周章。另外,大量的專有名詞和花樣繁多的稱呼也是頭疼的問題。
凡是講究譯文效果的人必須考慮這些問題,華茲生也不例外,在這方面他的日本導師無法給他什么幫助。吉川教授,或者田中謙二教授(當時正在做一個《史記》的節(jié)譯本),關于中文文本的問題大抵有問必答,而有關英文表達的問題,華茲生只能根據自己的判斷了。
一九五九年底,也就是三年后,華茲生的翻譯工作按期完成。經過一年多的修改和編輯加工,兩卷精裝本英譯《史記》于一九六一年秋天問世,題為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Translated from the Shih Chi of Ssu-ma Chien。此時華茲生已經回到哥大執(zhí)教一年了。
華譯《史記》沒有按照原書的次第,而是根據主題進行了重新編排。
上卷《漢朝早期歷史》(Early Years of the Han Dynasty)分為十一章,展示了公元前二○九至前一四一年漢朝的建立(一至六章)和對政權的鞏固(七至十一章)。下卷《漢武帝時代》(The Age of Emperor Wu)緊接上卷,全面展示了公元前一四○至前一○○年間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狀況,分為四章。上下兩冊共翻譯了六十五卷,正好是《史記》全部一百三十卷的一半,從篇目不難看出,列傳是華茲生的重點,內容最多,其次是世家,本紀和十表八書最少。華茲生在 “譯者前言 ”中表示,他希望自己的譯本帶給讀者的是 “一連串的好故事 ”(a collection of good stories),換句話說,文學性是他選擇的著眼點。從翻譯手法來看,他也以流暢、優(yōu)美為目標,極力體現(xiàn)司馬遷作為文學家的成就。《史記》固然是史家之絕唱,也是無韻的《離騷》,華茲生顯然更看重后一點。
兩卷本出版后,雖然學界有一些批評的聲音 —特別是針對缺少學術性注釋這一點,但真正的明眼人卻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著名歷史學家、哈佛大學教授楊聯(lián)陞在書評(載《哈佛亞洲學報》一九六一年卷)一開始就指出,華茲生是把《史記》作為文學經典(literary classic)而不是歷史文獻(historical data)來進行翻譯的,所以用歷史學的標準來要求無異于緣木求魚。他在通讀上下兩卷后,認為:“華茲生對《史記》的語言有出色的把握(superb grasp),譯文的可讀性(readability)和可信度(reliability)是上乘的?!?/p>
精裝本出版后銷量不錯,幾年后出版社建議華茲生從兩卷中選出一部分出平裝本。華茲生部分接受了這一建議,在原有的譯文中選了十四篇,同時增譯了漢代以前的五篇,形成了一個新舊結合的版本,列傳在這里所占的比例更高了,《伯夷列傳》和《貨殖列傳》恰好是《史記》列傳部分的一頭一尾,也被移植到了這里。單卷平裝本于一九六九年出版,題為 Records of the Historian: Chapters from the Shih Chi of Ssu-ma Chien。
隨著時間的推移,精裝兩卷本和平裝一卷本在市面上都難以獲得了。修訂再版的想法逐漸浮上華茲生的心頭。一九八九年他訪問香港中文大學,與該校翻譯研究中心負責人討論了這一想法的可行性,翻譯中心最終同意和哥大出版社合作推出三卷的新版本 —前兩卷為一九六一年版的修訂本,是關于漢朝的內容,第三卷為新增的關于秦朝的歷史。一九九○年華茲生在翻譯中心工作了半年,全力進行修訂和翻譯。三卷精裝本于一九九三年面世。新增的秦朝卷不像前兩卷漢朝部分那樣依據主題排列,而是直接按照《史記》原有的順序選譯了十三卷:《秦本紀》《秦始皇本紀》《六國年表》、《商君列傳》、《樗里子甘茂列傳》、《穰侯列傳》、《白起王翦列傳》、《范雎蔡澤列傳》、《呂不韋列傳》、《刺客列傳》(節(jié)譯)、《李斯列傳》、《蒙恬列傳》、《滑稽列傳》(節(jié)譯)。 事業(yè)。
新的三卷本出版后,有學者 對于倪豪士的翻譯小組而言,建議華茲生將《史記》其他卷目 華茲生的譯本無疑是最為重要的也翻譯出來,以成完璧。華茲生 參考。五十多年前,當華茲生獨經過認真考慮后,決定止步于三 自一人開始翻譯時,他能參考的卷選譯本。他認為自己對《史記》 英譯本非常有限,對他幫助最大的興趣始終在文學方面,三卷本 的是沙畹(douard Chavannes)的法已將《史記》中文學性最強的內 譯本(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容全部呈現(xiàn)。再說,要翻譯《史 ma Tsien)。從一八九五年到一九記》全文必須面對一些困難的章 ○五年,沙畹用十年功夫將《史記》節(jié),如禮書、樂書、律書、天官 的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書等,需要非常專門的知識,而 世家中的十七篇(至《孔子世家》)這是華茲生所不具備的。就學術 陸續(xù)翻譯成法文并分五冊出版。
而言,知其不可而不為,是明智的。 沙畹以 “信”為最高目標,譯文就在華茲生三卷本出版 附加大量的實證性注釋,學術性的第二年,倪豪士 (William H. 極強,不僅是他個人的最高成就,Nienhauser )領銜的《史記》全 也成為西方漢學的標志性成果。
譯本第一冊問世了,翻譯工作從 沙畹的五大冊是學術性翻譯八十年代末開始,到目前為止, 的典范,彰顯的是《史記》的史一共出版了六冊,分別是漢以前 學價值。或許是因為有這樣的典的本紀、漢代的本紀、漢以前的 范在前,并且難以超越,華茲生世家(上)、漢以前的列傳、漢代 才把文學性和 “雅”作為自己的的列傳(一)、漢代的列傳(二)。 翻譯路向。他把工作重點放在沙根據計劃,全部出齊將有十二冊 畹沒有來得及翻譯的七十列傳,之巨。倪豪士曾多次表示,希望 內心深藏的可能是 “為往圣繼絕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這一名山 學”的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