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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浴

        2016-03-07 06:58:44潘詩頌
        安徽文學(xué)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浴池澡堂浴室

        潘詩頌

        大雪過后,寒意一天天愈發(fā)濃重,門前的松枝樹葉日漸零落。而我心中卻一直期盼著,清晨推開門窗,有一場皚皚白雪灑滿蒼翠的松枝。白雪鋪天蓋地時,去澡堂美美地泡澡,舒活舒活筋骨,洗去冬日的困乏與慵懶,是纏繞心頭揮之不去的眷念。每及此時,我更無端地憶及兒時的普浴來。

        年少的時候,因為家境貧寒,每逢洗澡時,我總是挑著浴資最便宜的票買,也因此走近了那些和我一樣洗普浴的浴客,看到了一群小人物們隱秘人生背后的真實生活圖景。

        浴池,指供洗澡的池塘,借指澡堂。語出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泗水》:“闕之東北有浴池,方四十許步,池中有釣臺?!倍赵〉脑O(shè)施至簡之極。簡約的墻壁上安裝幾只搖頭扇,幾臺排風(fēng)機,一個可容納四五十人的大浴池,一排木板竹枝搭起來的靠背躺床,幾把木條長凳,幾個肩搭毛巾、吆喝著的捶背師傅,便是澡堂的全部。浴客們只身獨行或三五成群結(jié)伴前來這里泡澡。一進浴室,便直奔主題,邊聊說著市井軼事、家長里短,邊寬衣解帶,不一會兒便赤身裸體,還原成一條赤條條的漢子。方言俚語,人聲鼎沸,霧氣彌漫開來,澡堂也因此熱鬧起來。

        浴室真是一個包容而平等的天堂。他的大門平等地向每一位浴客敞開——開鐵匠鋪的、販魚賣菜的、蹬三輪車的、說書算命的、修車?yán)戆l(fā)的……這里沒有官職高下之分、沒有人格貴賤之別、沒有財產(chǎn)多寡之異,有的只是天地間同等的赤身裸體的漢子。赤身裸體的漢子們在澡堂霧氣彌漫的狹小世界里,舒展身子、活絡(luò)筋骨、修面洗發(fā),在水池里撲騰,作狗刨作仰泳,美美地泡澡,談笑風(fēng)生,無拘無束,自由而快樂。也就在這一刻,赤身裸體的浴客們,外表無遮、內(nèi)心無飾,剛好享受平凡生活中最悠閑的時光,浸泡在實實在在的幸福之中,益發(fā)顯露出人性最為純潔本真的底色。

        一天傍晚,我在浴池里驀然看見,在菜市場蹬三輪車賣菜的那個漢子,浴后,裸身斜躺在浴池木頭靠背上,瞇著眼,悠閑地吐著煙圈、抽煙,抽著抽著,他竟然睡著了,發(fā)出呼呼的鼾聲……臉上的倦容依稀可見,手里的卷煙燃盡,煙灰悄然滑落,他也渾然不知。我細(xì)細(xì)觀望,他睡得很安詳,很真實,也很滿足。鬧市的吆喝和車輛行人的喧器似乎離他很遠(yuǎn)很遠(yuǎn),活計的辛勞與冬日的寒流也仿佛與他無關(guān)。浴池的人聲、翻滾的水聲,不僅沒有打擾他的好夢,反而把他帶到了一個快活悠閑、物我兩忘的境地。他在現(xiàn)實主義的生活中仍然做著浪漫主義的好夢。我想,他心中長期淤積的郁悶與長期干體力活所落下的痛疼,在這一刻定然早已煙消云散。也許只有這個時刻,也許只有普浴這樣一片天空屬于他們,可以洗去身上的汗水塵污,可以用來安放疲憊忙碌的心靈,可以用來換算觸手可及的幸福。

        這一幕讓我非常感慨。

        “池水真燙啊!浴室真悶??!”泡完澡,浴客們憋紅著臉,懶懶地從浴室走出。捶背是必不可少的一項奢侈享受。剛躺在床鋪上,捶背師傅便開始忙碌起來。他翻弄著手下赤條條軟綿綿的漢子,像翻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角角落落,捶捏拍打,不厭其煩。他晃著頭瞇著眼拍著客戶的背、臀,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音律;他捶客戶的背,輕重音疾徐有致,錯落均勻;他的空心拳落在客戶的臀部,那臀部立刻發(fā)出清脆的啪啪聲。在整個干活過程中,師傅一直瞇著眼,他那種對捶背程序和熟練技術(shù)爛熟于心的神態(tài),是那樣沉醉、瀟灑。他偶爾會騰出一只手,提起身邊的青花小茶壺,忙里偷閑地啜上一口,與此同時,另一只手并不停下,正恰到好處地敲著手下赤條條漢子的四肢和關(guān)節(jié)。那個被捶背師傅捶捏拍打的赤條條的漢子,像個孩子一樣發(fā)出了酣睡聲。此時,捶背師傅那雙遒勁有力的大手輕攏慢捏又復(fù)敲,正如盲人彈琴一樣出神入化,令人忍俊不禁。

        普浴的澡堂里,那些帶視頻的新款唱機里放出廬劇、淮劇、黃梅戲,傳出美聲、民族、流行樂,交織在一起,仿佛維也納金色大廳里的交響樂。這究其實,與達(dá)官貴客、名流社會的焚香撫琴、煮茗吟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樣的美好而富有詩意。

        我在一旁看得嘆服了:手藝或稱藝術(shù),其實無關(guān)貧富,更無關(guān)地位高下。有的人,雖然貧窮,卻有志于在貧窮的勞作中制造樂趣、創(chuàng)造藝術(shù)。比如捶背師傅,面臨黯淡燈光和混濁空氣一天又一天的煎熬,卻生活得如此樂觀從容、有滋有味。他們服務(wù)社會的勞動付出、詩意的生活姿態(tài)和對生活的無比熱忱讓我肅然起敬!

        我與普浴的不解之緣,緣于兒時鄉(xiāng)親們曾在小鎮(zhèn)經(jīng)營一處處的“大眾浴室”。在那沒有自來水的年代,浴室傍水而建,淮河之北的北方小鎮(zhèn)布設(shè)了“淮北、新民、日新”等一批浴室。池水靠人挑,熱水用煤燒。沒有脫水機,全憑手功巧,服務(wù)生從滾燙的水里擠出“把子”為澡客服務(wù)。有年長者沒帶香煙,堂口里有賣煙的,長管旱煙讓你“過癮”。浴池全年最繁忙的一天,當(dāng)數(shù)農(nóng)歷年三十晚上,五鼓早有菊花香水,子夜放湯浴客散盡,喜滋滋地回家迎接新年。父老們需要的是燙一燙去瘙癢,燜一燜提精神,洗一洗爽身體,盡情享受普浴的魅力。這是北方小鎮(zhèn)一幅多么令人懷念的生活場景??!

        時下,社會的劇烈轉(zhuǎn)型,使得原先一切堅固的東西消散了,更有的人在燈紅酒綠中迷失,在碌碌無為中蹉跎,在紙醉金迷中潰敗,再也回不到人生的底線和原點。離開故鄉(xiāng)小鎮(zhèn),到城里工作以來,我發(fā)現(xiàn),親民普浴的魅力同時也造就了它的經(jīng)營難、管理難。尤其隨著城市改造的一天天推進,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承載小人物們幸福的普浴,受到了“重創(chuàng)”,先后成為歷史,一去不返。城市一幢幢新建的樓宇、小區(qū)拔地而起,有超市、幼兒園、社區(qū)衛(wèi)生室、活動室,卻鮮見一座清潔身子的浴室?!跋丛桦y,洗澡貴”成為一個日益突顯的社會問題,這引發(fā)了我深深的憂思。

        成年后,我就很少再去洗普浴了。喧囂都市的普浴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礦泉浴、沖浪浴、情侶浴等名目繁多、花樣迭出的浴種。洗浴中心、休閑中心如雨后春筍勃勃生機。各種各樣的風(fēng)情浴、男女浴、包廂浴以及名目繁多的保健浴也屢見不鮮。昔日清潔身子的澡堂也一改卑微的出身,變成了裝潢考究、霓虹閃爍的大浴場,成為集健身、娛樂、休閑、棋牌、餐飲于一體的傳播浴文化的場所。陽光燦爛的稱謂下無一例外地有著價格不菲的票價,卻鮮見兒時兩元一張的普浴澡票。而我的心中,卻一直眷念著兒時的普浴。

        我知道,閃爍的霓虹燈下是那些視洗澡為娛樂、視洗澡為休閑的所謂富人的消遣場所。而我卻總是懷念著兒時那個票價低廉的普浴,懷念著那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洗普浴的小人物們。他們無一例外地靠體力營生,無一例外地艱辛而不易。但他們卻懂得在平凡忙碌的生活中享受生命。他們是生活的弱者,又是生活的強者,他們的生活與奢華富貴無關(guān),卻最接近生活的本色,因而也是最為真實、最為純樸的。他們才是風(fēng)雨人生的真正承受者、擔(dān)當(dāng)者。

        我一直是他們中的一員。

        兒時的普浴,已成為熔進我血液里的一塊永久印記;成為我立身做人,寫作,思考人生的一個解不開的情結(jié)。

        責(zé)任編輯 木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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