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辛棄疾的詞關(guān)乎個人命運，也關(guān)聯(lián)時代境遇，詞人與士人雙重身份的疊合，游走于疆場和官場間的經(jīng)歷，都讓辛棄疾的詞作印染上遺世而獨立的風骨和情懷，他的《摸魚兒》更是鮮明地將濟世拯物的孤憤，深婉迂回的怨懟潛化于現(xiàn)世的慷慨執(zhí)著之中，既有細膩深沉的情感，也有發(fā)人深省的力量。

關(guān)鍵詞：春怨 孤絕 鏗鏘 堅守

一提起辛棄疾，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把兩個似乎南轅北轍的詞瞬間珠聯(lián)璧合起來，那就是“詞人”和“英雄”，自古英雄多慷慨，自古詞人皆多情，然而能游走在這兩種心境中的辛棄疾本身就成就了詞壇中的傳奇。閑居帶湖時，他一邊是以《破陣子》寫盡了一個士人揮戈馬上的鏗鏘悲憤，一邊是用《清平樂》寫滿了一個文人田園信步的悠然閑趣。只是要將或頓挫沉雄或深婉俊秀的兩種風格天衣無縫地織就在一首詞中，非稼軒詞《摸魚兒》莫屬。我們先來看上闋：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春天，原本是一個美好的季節(jié)，一元復(fù)始，萬物復(fù)蘇，草長鶯飛，煙柳如霞。在古典詩詞中，寫春的詩句更是歷歷在目，比如“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賀知章《詠柳》），這是在寫芳華吐翠的搖曳多姿；比如“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李白《清平調(diào)》），這是在寫如春花般絢爛的愛情；還有“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秦觀《好事近》），則寫盡了一場縹緲瑰麗的春天夢境。不管怎樣，這樣的春天一定是離不開一個愉悅愜意的心情，然而要是同樣的春天，換一個有滿腹心事的人呢？他眼里的春天也許就不一樣了，比如有心鎖深閨的人在春雨中埋怨“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蝶戀花》）；也有人歷經(jīng)滄桑在滿地落紅中慨嘆“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浣溪沙》）；還有人在煙雨迷離的暮春悲悼“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于是在多愁善感的詩人或詞人眼里，“傷春”顯得更加耐人尋味。

恰好辛棄疾這首《摸魚兒》也是寫春，上闋一個“怨”字已經(jīng)點出了詞人的心境。那么他怨什么呢？風雨無情，燦爛易逝。面對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好，大約有兩種心態(tài)可以應(yīng)對，一種“剎那即是永恒”，幻滅也是一種美，進而在得與失之中，洗練出一種“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曠遠和瀟灑；而另一種是“失去不再來”，只能任憑無情的雨，無情的風帶走人生的美好。比如李清照自怨自艾地寫道：“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那么辛棄疾呢？他屬于哪種？面對雨打落紅的哀景，辛棄疾卻一聲驚吼：“春且住”，這是他撕心裂肺的吶喊，他不愿意由著風雨無情的摧殘，于是他要留，他向往著遠方還有無盡的芳草可以繼續(xù)它們的美夢，只是他再聲嘶力竭，再強作挽留，春天還給他的只是沉默。到了這兒，該善罷甘休了吧，沒有，“殷勤”二字提醒我們：為了留住春天，畫檐上的蛛網(wǎng)不惜用自己細小的身體把飄飛的柳絮強留下來。很少有人寫春愁能宕開一怨到底的哀情，但辛棄疾卻醞釀了一種新的音樂復(fù)調(diào)，這里有低眉處的怨懟，也有仰望蒼天的吶喊，還有絕望背后的堅持?，F(xiàn)代人常說“糾結(jié)”二字，其實糾結(jié)也是人生的一種況味，它不是單純的悲，也不是單純的喜，它應(yīng)該是人生久經(jīng)歷練后的一種境界。其實，辛棄疾寫“春”的詞，不止這一首，再如《滿江紅》：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嚼?、一番風雨，一番狼籍。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剌桐花，寒無力。

對辛棄疾來講，春天里仿佛繁花荼蘼只是剎那，殘損敗破才是宿命，而面對這樣的宿命，他又有仗劍天涯的孤絕和堅持，寒風中無力的是凄清的碎影，而我們卻在這碎影中聽到了痛悼也是長嘯，“莫避春陰上馬遲，春來未有不陰時”（《鷓鴣天》），人生走到困窘時，一般人選擇給自己尋找各種逃避的理由，但辛棄疾不愿意逃避現(xiàn)實，即便是無路可走，也要悲壯著，鏗鏘著，不偽裝，不退縮，這是詞人另辟蹊徑的人生感懷。這樣的人生際遇不由得也讓我們想到了蘇軾的《定風波》：“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跟辛棄疾一樣也經(jīng)歷過生死一線的凄風冷雨，但是，他又和辛棄疾不一樣，因為他拿得起，也放得下，人世間的黑白是非，江湖里的名利浮華，他都可以用無知無欲的修為去釋解，在這個時候，他最善用佛禪之思將現(xiàn)世的悲慨消隱于出世的曠達之中。然而，辛棄疾不同，他拿得起，放不下，他放不下的是一腔肝膽，人生無處可躲，也無需去躲，于是他選擇用濟世拯物的孤憤將深婉迂回的怨懟潛化于現(xiàn)世的慷慨執(zhí)著之中。其實在諸多詩人的情感世界里，這樣的于悲惋處執(zhí)著人生信念的詩句俯拾皆是，比如《古詩十九首》里的“行行重行行”，一個婦人渴盼遠游的丈夫，“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這里有沒有埋怨，有；有沒有絕望，有，但傷心絕望到了底線，一個女子在內(nèi)心里既升騰出一種自醒的力量，但也還纏裹著擺蕩不開的牽掛。說回辛棄疾，把怨寫得如此跌宕起伏，讓人不禁在絕望中讀到一種生命堅持的力量，就像在地獄里不停推著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就像在鐵皮屋里絕望地吶喊著的魯迅。這或許就是古人所講的哀而不傷吧。

但接下來，我們還要問，辛棄疾在絕望中到底要堅持什么呢？回過頭，我們再看一看，這首詞前有一段小記：

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它或許在提醒我們這首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時間是宋孝宗淳熙六年，據(jù)史料記載淳熙五年辛棄疾曾入朝為大理少卿，在宮中做官，不到一年就從宮中調(diào)離，又出為湖北轉(zhuǎn)運副使，調(diào)離宮中本就不幸，沒曾想寫作此詞的時候他剛又接到調(diào)令讓他去湖南，一年里數(shù)次變動，都不是升遷，那一定是有問題的，問題在哪兒呢？于是我們在他的一篇與《摸魚兒》同一年寫作的札記里看到了他的難言苦衷。辛棄疾自稱“臣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論盜賊札子》）。簡單來說是受到宮中排擠所以被迫遷出，這也就是下闋中反復(fù)用典故提到的陳皇后的遭遇，“娥眉曾有人妒”，宮中得志之人，諂媚善妒，所以自己只能無限凄惶。的確，回首這些年走過的路，辛棄疾從二十一歲拉著一支兩千余人的隊伍南歸投宋，到二十六歲傾盡心力上書《美芹十論》縱論國事，再到四十歲時還要四處漂泊，苦苦掙扎，數(shù)十年如一日，大半生的壯志滿懷最終卻只能落得個閑居帶湖的結(jié)局，這樣的一生，是被誤解的一生，也是被耽誤的一生，所以辛棄疾不得不扼腕長嘆。我們再看下闋：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只是這樣剛毅堅持的辛棄疾為何不慷慨陳詞，面對著故交好友一吐心中的不滿呢？在下闋中我們看不到犀利的針鋒相對，也讀不到壯懷激烈的直抒胸臆，反倒是用了很多女性的故事來做了一番柔腸寸斷的痛訴，為什么？

其實，用典諷喻是中國自古以來詩文的傳統(tǒng)，孔子編修《春秋》用精微簡練的語言去駕馭復(fù)雜而龐大的歷史，后人也稱之為“春秋筆法”，屈原寫賦善于運用“香草美人”的隱喻，其實這些都是將深遠微妙的意義隱含在語言中，簡單地說就是抒情寫意不是直來直往，而是隱微含蓄，迂回委婉。為什么這樣寫，首先，古代詩人大多同時也是為官一任的士人，兩重身份的疊合是幸也是不幸，詩人的角色完成的是政治之外的高蹈和自在，士人的角色承擔的又是政治之內(nèi)的良心和義務(wù)，這就注定了他們要堅守的東西往往是雙重的，具體到寫作上來說就是要懂得在模糊與清晰、謹慎與真誠之間掌握尺度，在自我保護的同時進行更加有效的批判。所以在古代詩文中針砭時弊的言論往往都穿著隱而不顯的外衣。另一方面，其實迂回是另一種方式的進入，慷慨激昂、針鋒相對的批判，盡管勇氣可嘉，但委婉含蓄、隱微曲折的諷喻更有發(fā)人深省的穿透力。這種不可直接被感知的批評“因為它不能被準確定向，也不能定位、限定，其影響不能界定”{1}，所以它呈現(xiàn)的只是模糊化的批判對象，不定向的批判聲音，反而能擁有超越時空的批判力。比如《碩鼠》，由古至今雖然人們生活的時代變了，環(huán)境變了，但對一種權(quán)貴階層的批判卻至今振聾發(fā)聵。再回到辛棄疾的這首詞，據(jù)說當年這首詞傳到宮中，也引起當時宋孝宗極大的不滿，“壽皇見此詞，頗不悅，然終不加罪?？芍^盛德也已”{2}，可見這種隱喻式的批判是成功的，但它的成功不僅限于此，辛棄疾其實也是為天下諸多末路英雄代言，“君莫舞”這里的“君”是誰，也許在辛棄疾的時代他是有名有姓的，但我們在連接歷史與現(xiàn)代乃至未來的時候，這種批判的聲音仿佛才有了更深遠的指涉意義。

從金戈鐵馬到運筆美芹，從輾轉(zhuǎn)羈旅到閑居帶湖，辛棄疾的人生是立體的：或豪放慷慨或深婉迂回，或清麗脫俗或沉郁頓挫，辛棄疾的詞是多維的，立體的人生與多維的詞作勾連起來才組接成了南宋時期一個完整的辛棄疾。

{1} [法]弗朗索瓦·于連：《迂回與進入》，杜小真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59頁。

{2}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附錄二），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年版，第67頁。

基金項目：2015年湖北經(jīng)濟學院教學研究項目，項目名稱為“通識教育背景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教學模式的研究”（項目編號2015022）

作 者：李艷，文學博士，湖北經(jīng)濟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比較詩學研究和大學語文課程研究。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