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巋
(大連民族大學 東北少數民族研究院,遼寧 大連 116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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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多民族國家處理民族問題的兩種方式
孫 巋
(大連民族大學 東北少數民族研究院,遼寧 大連 116605)
當今世界范圍解決民族問題大致有兩種方式,一類是把民族問題作為文化問題來解決,另一類是當做社會問題來處理。前者基于爭取身份承認的政治訴求,后者基于不平等的政治經濟制度訴求,通過比較兩種民族政策的歷史過程,闡述政治經濟訴求與文化訴求之間的關系,有利于進一步澄清民族問題的本質。
民族問題;政治經濟訴求;文化訴求
當今世界范圍解決民族問題大致有兩種方式,一類是把民族問題作為文化問題來解決,另一類是當做社會總問題的一部分來處理。前者基于爭取身份承認的政治訴求,后者基于不平等的政治經濟制度訴求,這兩種方式決定了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民族政策。近年來,中國學者對兩種解決民族問題的方式進行了比較[1],闡述了多元文化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理論起源、主張和實踐[2],深化了這方面的研究。那么,這兩種方式有什么聯系呢?本文通過比較兩種民族政策的歷史過程,闡述政治經濟訴求與文化訴求之間的關系,有利于進一步澄清民族問題的本質。
1.文化承認源于殖民地的種族主義制度
西方國家一般把民族問題作為文化問題來處理,這與西方社會區(qū)分不同種族的歷史相聯系。西方社會區(qū)分不一樣的人都喜歡用Race這個概念,Race不僅是Kind的意思,包括生物學意義上的種族,他們在區(qū)分Race的時候非常隨意、武斷,可以根據皮膚顏色、來自的地區(qū)、信仰的宗教等來劃分[3]。例如,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最早卷入奴隸貿易。黑人被販賣過來作為奴隸,自然而然在種族上形成梯級結構。美國早年的種族分類沿用了歐洲的布魯門巴哈的分類體系,即全世界人類可分為五大人種,高加索人種(白色人種)、蒙古人種(黃色人種)、馬來亞人種(棕色人種)、尼格羅人種(黑色人種)和阿美利加人種(紅色人種)。在美國歷史上,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清教徒(WASP)長期居于支配地位,而少數族群則處于遭受壓迫的從屬地位[4]。白人中心主義崇尚與“白色”相關人種特征的各種規(guī)范構建了權威結構,主流白人將有色人種標識為“黑色”“棕色”和“黃色”,賦予種族特殊的含義。媒體將有色人種描述為罪惡的、野蠻的、原始的、愚昧的,日常生活中對他們進行暴力侵犯、騷擾和歧視,把他們排除在公共領域和協(xié)商機構之外或被邊緣化,剝奪了他們的合法權利和法律保護。正是建立在人類生物學基礎上的種族理論,使白色人種掌握著話語權和支配權,堂而皇之地排斥和壓迫著有色人種。
“爭取承認的斗爭”在20世紀末迅速成為政治沖突的主要形式,“差異承認”的訴求激發(fā)了各類群體的斗爭,斗爭首先在民族、種族、“族裔”的旗幟下動員起來。在各界的共同努力下,20世紀60年代美國種族隔離制度最終取消,種族這個詞逐漸從美國社會淡出。隨著種族主義被取消,西方社會更多地用文化(Culture)和文化多樣性,來替代種族(Race)差異。在理論上,就是以相對主義的文化多元論為基礎,以強調文化價值“差別權”的方式提倡尊重民族文化,反對歐美文化中心主義。因此,西方主流社會認為,只要矯正錯誤的文化評價體系,給予受貶低群體文化特殊性賦予肯定的承認,就能解決族裔之間不平等問題。正如美國學者南茜·弗雷澤所講:“其成員所經受的任何結構性不公正都將最終追溯到文化評價結構上。這種不公正的根源以及其核心,將是文化上的錯誤承認,而任何與之伴隨的經濟不公正都將最終來自文化根源。”[5] 20
2.多元文化主義政策的片面性
為了矯正以往錯誤的文化評價體系,上世紀70年代西方國家普遍實行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即在自由憲政民主政治的原則之下,賦予少數民族文化群體一定的差異或者集體政治權利,通過承認與尊重社會不同族群成員間的文化差異,構建一種和諧的族群關系與文化共存。例如,加拿大政府對歷史遺留下來的針對少數民族的不公正待遇表示道歉并給予補償。官方不再用具有歧視性的稱呼,規(guī)定每年一度舉行“多元文化節(jié)”,支持各族群使用自己的語言與文字。在因紐特人居住地設立自治區(qū),保障各族群擁有同樣的法律地位和法律權利等。公共救助計劃向失業(yè)和未充分就業(yè)的少數民族提供需要審核的“有計劃的”援助,教育界中以降低分數錄取有色人種學生比例等等[6]。
多元文化主義政策改變了錯誤文化評價模式無疑是歷史上的巨大進步,但由于不觸及政治經濟體制族裔化的深層結構,就預示了其無法克服的局限性。一是市場競爭自然構建了族群勞動分工的差異性。大部分有色人種從事低報酬、低地位、骯臟的工作,而大部分“白人”從事高報酬、高地位的專業(yè)技術和管理工作。這就造成大部分有色人種成為“剩余勞動力”,甚至成為不值得剝削、完全被排除在生產體系之外的群體,它仍延續(xù)剝削、邊緣化和剝奪的特殊“種族”模式。二是加劇了少數民族與主流社會的隔離。加拿大印第安人保留地位于偏遠地區(qū),長期與主流社會相隔離,只有三分之一人口愿意和能夠外出工作,絕大多數人只能待在部落等待政府施予救濟。2016年,加拿大安大略省北部的阿塔瓦皮斯卡特原住民社區(qū)共有2 000人,其中有101人企圖自尋短見,其中有1人死亡,原因是生活水平相對低下、暴力犯罪、吸毒和入獄等問題突出[7]。三是主流社會以救世主姿態(tài)對待少數族裔群體,起到了擴大文化差異的反作用。主流社會把處境最惡劣的群體污名為一群“天生有缺陷又不滿足的受特別恩惠和施舍”的群體,最終造成經濟與文化從屬地位的惡性循環(huán)。正是因為多元文化主義存在夸大各種文化的相對性而否認社會發(fā)展水平差異的弊病,使得很多西方國家領導人公開表示多元文化主義已經失敗。
綜上,多元文化主義并沒有超越白人主流構建的話語體系和支配體系。它以表面上的文化承認替代種族壓迫制度,在不觸動現有資本主義制度和市場自由競爭機制的條件下,試圖對社會、文化等生活世界的基礎進行社會改良,起到的只是隔靴搔癢的作用。所以,當今西方批判理論學者認為,“對于‘種族’這類雙重集體來說——至少當兩者被視為相互分離時,解構的文化政治與社會主義經濟相結合是解決這一難題的最佳方式”。[5]35
與西方文化承認模式不同的另一端,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再分配模式。馬克思主義民族殖民地理論,揭示了“資本”的本性決定了“掠奪是一切資產階級的生存原則”[8]。在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的安排中,無產階級、有色人種、婦女同樣受到不公正的剝削,從而使種族、民族和被壓迫階級成為一個集體。所以,馬克思指出,人類歷史上的一切民族壓迫、種族壓迫,都是私有制、階級壓迫在人類自然群體方面的社會延伸,人對人的剝削一消滅,民族對民族的剝削就會隨之消滅。民族內部的階級對立一消失,民族之間的敵對關系就會隨之消失。馬克思主義關于民族壓迫源于私有制社會經濟基礎的理論,成為中國共產黨解決民族問題的指導思想。
1.生產關系的深層重構
20世紀初期,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是中國社會的兩大矛盾,一方面整個社會結構分化為兩大對立階級,少數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另一方面,清末以來,帝國主義一直在利用一些少數民族上層精英分子搞所謂民族“獨立自治”,企圖脫離中華民族。面臨階級、民族的雙重矛盾,中國不能選擇西方單一承認文化價值方式,而是選擇了馬克思主義生產關系的深層重構方式,推翻各民族共同面對的階級壓迫制度,爭取各族人民的共同利益。
中國共產黨將無產階級革命目標與利益同廣大少數民族群眾緊密聯系起來,從而使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整合在一起解決?!耙秃=Y盟”成為革命戰(zhàn)爭年代黨的民族政策的真實寫照。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的國體是以工人階級領導、工農聯盟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國家,廢除了民族地區(qū)奴隸制、農奴制、土司制、伯克制等階級壓迫制度,用“人民”身份整合民族身份,建立平等、團結、互助的社會主義新型民族關系。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根本的政治制度。在這種體制中,“人民”作為憲法的主體,少數民族共同享有國家主權。中國建立了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通過“民族識別工作”在法律層面重新確立了民族身份,保障少數民族政治經濟文化等權利,形成了共同的政治認同。
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中國共產黨解決民族問題超越了西方國家的文化承認邏輯,將社會經濟結構改造與承認少數民族身份有機地結合起來形成了全方位的民族政策體系。在政治方面,把少數民族精英納入國家體制;教育方面,發(fā)展少數民族教育和民族文化。在社會現代化方面,幫助民族地區(qū)經濟發(fā)展,使少數民族成員有機會和渠道實現政治流動和社會流動,很多少數民族成員由此進入了政府機關、工商業(yè)機構和事業(yè)單位。這些舉措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地塑造一體化國家和滿足了少數民族自身訴求,民族關系達到了空前的和睦與團結。
2.多維交叉的綜合模式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發(fā)展,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qū)迫切要求加快經濟文化發(fā)展,但自我發(fā)展能力普遍不足的矛盾越來越突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中國進一步明確新時期民族工作的根本任務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全面發(fā)展少數民族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不斷鞏固社會主義的新型民族關系,實現各民族的共同繁榮”[9]。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發(fā)揮了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過程中所發(fā)揮的決定性作用,加快了民族地區(qū)繁榮發(fā)展,但過度追求經濟效益,也容易忽略少數民族平等參與經濟的可能性與文化差異性。一方面受信息、技能、語言、教育等因素限制,少數民族農村勞動力外出流動存在障礙,少數民族農牧民無法依靠自身能力實現現代化轉型。另一方面,少數民族文化價值與現代文化無法銜接。少數民族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習俗與現代社會以理性效率為導向有很大反差,進入城市的少數民族群眾不能很好的適應城市的生活和管理方式;城市居民對少數民族群眾感到陌生神秘,不能很好理解他們的某些生活和行為方式,特別是國外敵對勢力利用“民族”身份、民族文化不斷做文章,使過去一度被忽視和隱藏的民族文化差異被人為地擴大,影響到邊疆地區(qū)的社會穩(wěn)定和長治久安。
這表明改革開放30多年后,中國不同于改革開放生產力水平較低、分配關系較為簡單情況下的民族工作,更不同于改革開放以前以階級斗爭為綱、階級感情高于民族感情背景下的民族工作。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明確指出“多民族是我國的一大特色,也是我國發(fā)展的一大有利因素”[10],在政治方面,把堅持和完善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與幫助自治地方發(fā)展經濟、改善民生緊密結合起來。在經濟方面,將發(fā)展經濟與民族團結緊密結合,既加大對民族地區(qū)的支持力度、實施好差別化支持政策,也要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推動建立相互嵌入式的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在文化方面,要推動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也要促進各民族手足相親、守望相助,構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等等。這些重大創(chuàng)新觀點,標志著新時期我們黨深刻把握了政治經濟要素與文化要素之間“盤根錯節(jié)”的互動關系,形成多維重疊交叉的綜合模式,是對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新超越。
事實上,族裔是典型的雙重集體,包含了政治經濟因素和文化評價因素,兩者在每一個民族身上的具體表現是相互滲透的,是統(tǒng)一而不可分割的?;厮輾v史可知,西方國家把族裔成員不公正都歸為單一的文化評價結構,拋棄政治經濟體制的制度根源,寄希望于矯正文化評價體系,確有舍本逐末之嫌,這種簡單化、孤立化的方式顯然是不成功的。相反,中國始終堅持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把民族問題作為社會總問題的一部來解決,將政治經濟結構與文化結構緊密聯系起來,進而建立了全方位公平正義保障制度,形成了社會主義新型民族關系,這種方式無疑是成功的,也為今天社會主義民族關系重組留下空間。當今,中國不存在西方所謂“爭取身份承認的政治訴求,”但也應該看到,中國經濟結構始終處于不斷分裂和變化之中,隨著市場經濟和全球化進程,一方面是現代化的經濟社會文化成果空前積累,一方面是科技競爭將弱勢群體排斥于現代化的新成果之外,在這一點上,中國所面對的現代化悖論和相應境遇與西方國家有相似之處。因此,面對少數民族經濟與文化的雙重適應問題,應突破對現代化的單一認知,確立多元主體協(xié)同合作機制。
那么,應如何整合經濟差異和文化價值差異,形成多元主體協(xié)同合作機制。當前,西方學者引入“參與平等”的概念。參與平等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物質資源和公共服務確保各民族平等參與社會生活之中,它排除了阻礙參與平等的經濟依賴和不平等,稱為“參與平等的客觀條件”;第二,文化價值模式對所有參與者表達平等尊重,并確保取得社會尊重的同等機會。這稱為“參與平等的主體間條件”??陀^條件和主體間條件對于參與平等都是必要的,客觀條件使人關注屬于社會的經濟結構和經濟上被定義的積極差別的關系。主體間條件開始使人關注屬于社會的身份秩序和文化上被定義的身份等級的關系[11]。所以,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進程中,需要建立一種包容式發(fā)展,協(xié)調整合社會正義的經濟制度與文化價值兩個方面,加強政治、經濟與文化領域各要素相互滲透,形成一種共同合力,這是馬克思主義關于“民族問題是社會總問題的一部分”理論的時代內涵,也是堅持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正確道路的必然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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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加拿大原住民小鎮(zhèn)11人試圖自殺案震驚全國 [EB/OL].[2016-04-11] .http://news.sina.com.cn/o/2016-04-12/doc-ifxrckae779213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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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中央民族工作會議精神學習輔導讀本[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22.
[11] 弗雷澤,霍耐特.再分配,還是承認?[M].周穗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28.
(責任編輯 張瑾燕)
Two Approaches to Dealing with Ethnic Issues for Multi-ethnic Countries
SUN Kui
(Research Institute of Northeast Minorities, Dalian Minzu University, Dalian Liaoning 116605, China )
In today's world, there are two ways to solve ethnic issues. One is to treat ethnic issues as culture ones, and the other, as social ones. The former is the political appeal based on the identity recognition, and the latter is the demand based on the unfair political and economic system. The paper, with the comparison of the historical process of two ethnic policies, elaborates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political and economic appeals and cultural demands which is helpful to further clarify the nature of ethnic issues.
ethnic issues; political and economic appeals; cultural demands
2016-06-21 ;最后
2016-07-08
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20150211)。
孫巋(1968-),男,新疆烏魯木齊人,教授,主要從事民族問題理論、民族社會學研究。
2096-1383(2016)06-0539-04
C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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