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大 興

(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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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文學”的內涵及其研究方法

曾 大 興

(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地域文學”與“區(qū)域文學”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具有鮮明的地域性，其地理邊界又比較模糊的文學，就是“地域文學”；反之，其內部的自然和文化特征并不一致，二者之間的融合度并不高，其地域性并不同一，其地理邊界又很清晰的文學，就是“區(qū)域文學”。對于“地域文學”的認定，不能僅僅依據(jù)作家的籍貫，還應同時考慮作品的產(chǎn)生地以及作品所寫的題材等要素?！暗赜蛭膶W”是在特定的時空產(chǎn)生并發(fā)展的，它有時間和空間這兩個維度。關于“地域文學”的研究，應該是文學史的方法和文學地理學的方法并用。

地域；地域文學；文學史；文學地理學；方法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不少學者從事地域文學的研究，這一現(xiàn)象值得重視。綜觀其研究路徑和學術成果，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關于文學家族的研究，如程章燦的《陳郡陽夏謝氏：六朝文學士族之個案研究》(1993)、劉躍進的《門閥士族與永明文學》(1996)、李浩的《唐代三大地域文學士族研究》(2002)、張劍的《宋代家族與文學——以澶州晁氏為中心》(2006)、朱麗霞的《清代松江府望族與文學研究》(2006)等；二是關于地域性文學流派(群體)的研究，如朱曉進的《山藥蛋派與三晉文化》(1995)、楊義的《京派海派綜論》(2003)、陳慶元的《文學：地域的觀照》(2003)、沙先一的《清代吳中詞派研究》(2004)、巨傳友的《清代臨桂詞派研究》(2008)等；三是關于地方性文學史的撰寫，如馬清福的《東北文學史》(1992)、陳永正主編的《嶺南文學史》(1993)、陳伯海、袁進的《上海近代文學史》(1993)、王齊洲、王澤龍的《湖北文學史》(1995)、吳海、曾子魯主編的《江西文學史》(2005)等(地方性文學史包括地域性文學史和區(qū)域性文學史，前者如《東北文學史》《嶺南文學史》《吳越文學史》等，后者如《內蒙古文學史》《香港文學史》《江蘇文學史》等，關于它們的區(qū)別，下文會詳細討論)；四是關于作家、作品的個案研究，這一方面的成果比較多，也比較雜，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舉。

以上這些研究所取得的成績是不容忽視的，大體來講，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發(fā)掘出了大量的地域文學史料。例如陳永正主編的《嶺南文學史》和馬清福獨著的《東北文學史》，就發(fā)掘出了許多過去不為人知的文學史料。長期以來，許多人都認為處于邊緣地區(qū)的嶺南和東北在古代是沒有什么文學可言的，因此講到地域文學時，人們的目光主要聚焦于唐代魏征所謂的“河朔”與“江左”的文學，也就是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的文學，而對于嶺南和東北的文學，也就是珠江流域和黑龍江—松花江流域的文學則極少注意。事實上，誰也不能否認嶺南的近代文學與東北的現(xiàn)代文學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可是我們不妨從文學發(fā)生學的角度想一想，如果沒有長期的培育和積累，如果古代的嶺南和東北真的沒有什么文學可言，那么它們在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所取得的佳績，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而陳永正的《嶺南文學史》和馬福清的《東北文學史》正好就回答了這一問題。這兩本書所發(fā)掘出的大量文學史料，足以表明在古代的嶺南和東北是有文學的，不僅有相當數(shù)量的作家作品，而且有自己鮮明的地域特色。其他各種地域性文學史也發(fā)掘出了不少的文學史料，許多有一定特色但未被寫進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史》的作家、作品開始受到注意。

二是梳理了各地域文學的發(fā)展演變的脈絡。無論是關于文學家族的研究，還是關于地域性文學流派(群體)的研究，抑或關于地域文學史的撰寫，都很注重其源流演變之脈絡的梳理，其發(fā)生、發(fā)展、成熟、變異的軌跡都很清晰。有些家族文學研究的成果甚至還附有代表性作家的年譜，例如張劍的《宋代家族與文學——以澶州晁氏為中心》附有《晁迥年譜》和《晁沖之年譜》，朱麗霞的《清代松江府望族與文學研究》附有《宋徵輿年譜》，把家族代表性作家(譜主)一生的文學活動經(jīng)歷按照時間線索梳理得相當清晰。從這個意義上講，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地域文學研究，可以說是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史研究的一項重要補充。事實上，一部完整的《中國文學史》，本是由各個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文學史構成的，而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史研究既缺乏對漢族文學之外的其他民族文學的研究，也缺乏對各地域文學的研究，因此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史》是不完整的，它所依據(jù)的文學史料既有限，其基本架構或體例也不盡合理。

當然，現(xiàn)有的地域文學研究也存在一些問題。其中較突出的問題，就是不少學者對“地域文學”這個概念的內涵缺乏準確的理解，因此在研究方法上就比較單一，從而使得有關研究成果缺乏應有的理論品格。

一、“地域文學”之內涵

要想準確地理解“地域文學”這個概念，首先必須準確地理解“地域”這個概念。然而，事實上，不少人對“地域”、“地域文學”這兩個概念的認識是比較模糊的。一個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在不少的論文和著作中，經(jīng)常把“地域”、“地域文學”這兩個概念與“區(qū)域”、“區(qū)域文學”這兩個概念相混淆。

“地域”和“區(qū)域”，是文化地理學的兩個概念，它們雖然都指地方，但二者之間的區(qū)別還是很明顯的?！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對“地域”的解釋是：“面積相當大的一塊地方。”該詞典對“區(qū)域”的解釋是：“地區(qū)范圍。”這種解釋雖然簡略，但比較準確?！暗赜颉迸c“區(qū)域”的不同主要在邊界。“地域”的邊界是模糊的，所謂“相當大”是多大？不好說?？梢娝倪吔缡悄：?。而“區(qū)域”的邊界則是清晰的。所謂“地區(qū)范圍”，就是有范圍，有邊界?！墩f文解字》段注：“區(qū)之義內臧多品，故引申為區(qū)域，為區(qū)劃?！眳^(qū)域之為區(qū)域，就是地域經(jīng)過了人為的區(qū)劃?！冬F(xiàn)代地理科學詞典》“區(qū)域”條云：“區(qū)域，為研究、判別地理事物空間分布特征而在地球表面按一定依據(jù)劃分而成的各個部分。按劃分依據(jù)的不同，通?？煞殖勺匀粎^(qū)域和社會經(jīng)濟區(qū)域兩大體系。前者又可分為地貌區(qū)、氣候區(qū)、水文區(qū)、土壤區(qū)、植物區(qū)、動物區(qū)、綜合自然區(qū)和自然保護區(qū)等各種不同類型；后者也有行政區(qū)、綜合經(jīng)濟區(qū)、部門經(jīng)濟區(qū)(農(nóng)業(yè)區(qū)、工業(yè)區(qū)、商業(yè)區(qū)等)、宗教區(qū)和語言區(qū)等不同類型劃分。區(qū)域一般都有如下共同特征：①可度量性。均有四至范圍和邊界，可在地圖上表示出來。②系統(tǒng)性。同一類型的區(qū)域，皆有層次上的系統(tǒng)，如中國的行政區(qū)即包括省、縣、鄉(xiāng)三個級別。③不重復性。同一類型和層次的區(qū)域，不能重疊和遺漏。”[1]515-516《現(xiàn)代地理科學詞典》沒有“地域”這個詞條，但是我們參考該詞典對“區(qū)域”的解釋，以及《人文地理學詞典》的對“領土、領地、地域”的解釋[2]721，可以將二者作一個簡要的界定和區(qū)分：“地域”是自然形成的，“區(qū)域”則是對“地域”的一種人為的劃分；“地域”的邊界是模糊的，“區(qū)域”的邊界是清晰的。

“地域”和“區(qū)域”這兩個概念的內涵與差異，與文化地理學中的“形式文化區(qū)”和“功能文化區(qū)”這兩個概念的內涵與差異相對應。所謂“形式文化區(qū)”，是一種或多種相互間有聯(lián)系的文化特征(如語言、宗教、民族、民俗等)所分布的地域范圍。在空間分布上，它具有集中的核心區(qū)與模糊的邊界。“形式文化區(qū)多具有一個文化特征鮮明的核心區(qū)域(或中心地區(qū))，文化特征相對一致而又逐漸弱化的外圍區(qū)以及邊界較為模糊的過渡帶三個特征?！盵3]228形式文化區(qū)的劃分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它主要依據(jù)劃分者所指定的指標。例如中國的西藏與內蒙地區(qū)，如果根據(jù)宗教指標，二者都可以因信奉喇嘛教而劃分為同一個形式文化區(qū)。但如果根據(jù)語言、民族、風習等因素，則又可以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形式文化區(qū)。所謂“功能文化區(qū)”，是一種在非自然狀態(tài)下形成的，受政治、經(jīng)濟或社會功能影響的文化特質所分布的區(qū)域。例如一個行政區(qū)劃的一級單位、一座城市，甚至一個國家，都可以算作是一個功能文化區(qū)。形式文化區(qū)的文化特征具有相對一致性，而功能文化區(qū)的文化特征則不一定。由于它是按照行政或者某種職能而劃分出來的，它原有的文化特征的相對一致性往往受到破壞，往往帶有異質性?！肮δ芪幕瘏^(qū)的邊界并無一個交錯的過渡帶，而是由明確該功能中心的范圍所劃定的確切界線，這與形式文化區(qū)邊界較為模糊的情形有顯著的差異?！盵3]228-229

“地域”內部的文化特征是相對一致的，這種相對一致性是不同的文化特征長期交流、碰撞、融合、沉淀的結果，不是行政或其他外部作用所能短期奏效的。而“區(qū)域”內部的文化特征往往是異質的，尤其是那種由于行政或者其他原因而經(jīng)常變動、很難維持長期穩(wěn)定的區(qū)域，其文化特征的異質性更明顯。

地域內部的相對一致的文化特征，就是文化的地域特征。文化的地域特征的形成，與地域內部的相對一致的自然特征有重要關系。文化的地域特征與自然的地域特征相融合，就是地域性。這種地域性在文學作品中的表現(xiàn)，就是文學的地域性。具有鮮明的地域性，其地理邊界又比較模糊的文學，就是“地域文學”；反之，其內部的自然和文化特征并不一致，二者之間的融合度并不高，其地域性并不同一，其地理邊界又很清晰的文學，就是“區(qū)域文學”。

例如“東北文學”，就是一個“地域文學”的概念。它的范圍大致包括黑龍江、吉林、遼寧三省，以及內蒙古的東部地區(qū)。在這個范圍內，其自然特征和文化特征是大體一致的，但是其邊界并不很清晰。馬清福認為，“東北文學”的范圍還應包括河北省的承德地區(qū)[4]6?？梢姟皷|北文學”的邊界是比較模糊的。而“內蒙古文學”則是一個“區(qū)域文學”的概念，它的邊界是很清晰的，就是今天的內蒙古自治區(qū)所管轄的范圍。但是它內部的自然和文化特征并不一致。例如東部的地形、地貌、水文、氣候、物產(chǎn)、生產(chǎn)方式、生活方式、風俗習慣、語言等，就與西部大不一樣，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文學，自然就有東、西部之別。因此我們講內蒙古的文學，就要注意它內部的差異性，不可籠統(tǒng)言之。又如“吳越文學”，它的范圍大致包括今天的浙江、上海、江蘇南部和安徽南部，邊界比較模糊，但是其內部的自然和文化特征是大體一致的。而“江蘇文學”就不一樣了，它的范圍就是今天的江蘇省，邊界很清晰，但是其內部的自然和文化特征并不一致。蘇北和蘇南在地形、地貌、水文、氣候、物產(chǎn)、語言、風俗習慣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差異。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文學也有明顯的差異。如果我們講“江蘇文學”具有鮮明的“吳越文學”特點，這就很籠統(tǒng)。應是蘇南文學具有“吳越文學”的特點，而蘇北文學則具有“中原文學”的特點。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難以遍舉。當然，說到具體的作品，還應聯(lián)系作品本身所描寫的地理空間和空間元素，以及作家的地理基因進行分析，不能僅僅看其所賴以產(chǎn)生的地理環(huán)境。

從某個特定地域產(chǎn)生的，具有該地域的大體一致的自然和文化特征的文學，才是“地域文學”。“地域文學”是由以下三類作家創(chuàng)作的：一是籍貫在本地、生活也在本地的作家，即本土作家；二是籍貫在外地，但是某一段時間客居(求學、應試、仕宦、流寓、貶謫等)在本地的作家，即外地作家；三是籍貫在本地，但是長期生活在外地的作家。對于“地域文學”的認定，不能僅僅依據(jù)作家的籍貫(即出生成長之地)，還應同時考慮作品的產(chǎn)生地以及作品所寫的題材等要素。無論古今中外，作家的流動性都是很大的。許多作家一生中可能會參與多種地域文學的創(chuàng)作。例如蘇軾，一生都在行走之中，我們不能僅僅依據(jù)他的籍貫在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就把他在全國各地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一律劃歸巴蜀文學，而要同時考慮他的作品的產(chǎn)生地以及作品所描寫的題材來做具體的劃分。事實上，他的作品有的屬于巴蜀文學，有的則屬于秦晉文學或中原文學、齊魯文學、吳越文學、荊楚文學、嶺南文學等。第三類作家的歸類是比較復雜的。他們的籍貫在本地，但是后來離開了籍貫所在地，離開了故鄉(xiāng)，長期生活在外地，然而他們的某些作品所寫的題材還是故鄉(xiāng)的題材。例如汪曾祺就是這樣。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1935年考入西南聯(lián)大，1950年以后主要生活在北京。他的作品有的是寫在西南聯(lián)大的生活，有的是寫在北京的生活，但是更多的是寫故鄉(xiāng)高郵的生活，例如他的代表作《受戒》和《大淖紀事》，就是以高郵生活為題材的。那么地方性的文學史寫到他時，應該如何歸類呢？如果是撰寫區(qū)域性文學史，是把他歸于《云南文學史》，還是歸于《北京文學史》，或是《江蘇文學史》？如果是撰寫地域性文學史，是把他歸于《云貴文學史》，還是歸于《燕趙文學史》，或是《吳越文學史》？這就需要聯(lián)系他的籍貫、作品的產(chǎn)生地和作品的題材等三個要素來綜合判斷，而不能僅僅依據(jù)他的籍貫。“地域文學”的根本特點，就是具有某個特定地域的自然和文化特征。如果忽視了這一根本特點，僅僅依據(jù)作家的籍貫來進行判斷，這是不科學的。

由于某些學者對“地域”、“地域文學”與“區(qū)域”、“區(qū)域文學”的認識還比較模糊，因此對一些地域性文學流派(群體)、文學家族以及他們的作品之特點的描述就比較籠統(tǒng)，不夠準確；由于對“地域文學”、“區(qū)域文學”的認定缺乏科學的依據(jù)，于是在許多地方性文學史著作中，往往就把外地作家的創(chuàng)作舍棄了。因此這樣的地方性文學史就成了不夠客觀、不夠完整的文學史。

二、“地域文學”的研究方法

“地域文學”只是文學的一種題材類型或風格類型，它本身并不是一種研究方法，也不是一種理論，更不是一個學科。研究“地域文學”，應該有一套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如果沒有一套科學的理論和方法，那么我們對許多問題的認識就難以到位，有關成果也難以達到應有的理論高度。

“地域文學”是在特定的時空產(chǎn)生并發(fā)展的，它有時間和空間這兩個維度。關于“地域文學”的研究，應該是文學史的方法和文學地理學的方法并用。用文學史的方法研究“地域文學”，可以描述它的時間軌跡(歷史演進之跡)并揭示其特點；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研究“地域文學”，則可以描述它的空間結構并揭示其特點。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地域文學”研究有一個明顯的缺陷，就是長于使用文學史的方法而短于使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缺乏應有的空間分析，缺乏應有的地理意識，許多認識不夠到位。

文學地理學作為一個學科的歷史雖不長，但是作為一種研究視野和方法，則有著悠久的歷史。據(jù)筆者考察，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在中國至少有2 500年的歷史，在國外至少也有260年的歷史[5]1-39。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有多種，根據(jù)筆者的歸納，常用的方法有五種，即“系地法”、“現(xiàn)地研究法”、“區(qū)域分異法”、“共時比較法”和“空間分析法”[6]60-65。無論哪一種方法，都有明確的地理意識或空間意識。20世紀90年代以來從事“地域文學”研究的學者中，絕大多數(shù)是研究文學史出身的學者。由于長期受文學史研究的慣性思維之影響，其地理意識或空間意識是比較薄弱的。他們熟悉文學史研究的“系年法”、“文獻研究法”、“分期分段法”、“歷時比較法”和“時間分析法”，但是不熟悉與文學史研究相對應的文學地理學研究的“系地法”、“現(xiàn)地研究法”、“區(qū)域分異法”、“共時比較法”和“空間分析法”。

以文學家族的研究為例。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學家族研究，正如李浩所言，最初是受了陳寅恪先生的影響[7]4。陳先生曾經(jīng)指出：“蓋自漢代學校制度廢弛，博士傳授之風氣止息以后，學術中心移于家族，而家族復限于地域，故魏、晉、南北朝之學術、宗教與家族、地域兩點不可分離?！盵8]17陳先生所講的家族，實際上就包括許多文學家族。這樣的文學家族不但魏、晉、南北朝多有，隋唐及隋唐以后各個朝代也有不少。但是陳先生有一句話，學者們似乎并沒有特別留意，就是“家族復限于地域”。所謂“家族復限于地域”，就是講家族乃是特定地域的一個存在。既然是特定地域的一個存在，那么它的地域性就是不言而喻的。事實上，文學家族和所有的家族一樣，都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血緣性，二是地域性?？疾旒易宓难壭?，需要使用歷史的方法；考察家族的地域性，則應使用地理的方法。具體到文學家族，則應分別使用文學史的方法和文學地理學的方法。

文學家族的地域性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這個家族的形成機制具有地域性，二是這個家族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具有地域性。文學家族不可能是一個偶然的、孤立的存在，它與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是有密切關系的，與當?shù)氐膭e的家族也是有一定關系的。文學家族是如何形成的？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對它的形成起了什么作用？它形成之后，又對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產(chǎn)生了哪些影響？一個地域除了這個文學家族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文學家族？這個文學家族與別的文學家族有沒有聯(lián)系？有沒有異同？這些都需要進行深入細致的歷時考察和共時比較，不能孤立地就某個家族談某個家族，不能“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文學家族研究，都沒有涉及它與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的關系，都沒有與別的文學家族進行共時性的比較。例如許多研究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學士族(又稱世族，乃是在當?shù)叵碛性S多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特權的文學家族)的著作和論文，在考察某個文學士族的時候，就忽略了對同一時期同一地域的文學庶族和寒士的考察，因此這些成果就不能回答同一地域的文學士族與庶族、寒士在文學上的聯(lián)系與差異性問題。

事實上，一個地域的文學士族只是這個地域的文學群體的一部分，士族之外，還有庶族和寒士。且不說初唐以后，由于士族的逐漸淪落，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的主體已經(jīng)由少數(shù)的士族演變?yōu)榇罅康氖搴秃浚幢闶窃谑孔遄顬榛钴S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庶族和寒士的表現(xiàn)也是不可小看的，左思、鮑照等人就是最好的例子。法國著名文學批評家丹納曾經(jīng)指出：“藝術家本身，連同他所產(chǎn)生的全部作品，也不是孤立的。有一個包括藝術家在內的總體，比藝術家更廣大，也就是他所隸屬的同時同地的藝術宗派或藝術家家族。例如莎士比亞，初看似乎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奇跡，從別個星球上掉下來的隕石，但在他的周圍，我們發(fā)現(xiàn)十來個優(yōu)秀的劇作家……到了今日，他們同時代的大宗師的榮名似乎把他們湮沒了；但要了解那位大師，仍然需要把這些有才能的作家集中在他周圍，因為他只是其中最高的一根枝條，只是這個藝術家庭中最顯赫的一個代表?！钡ぜ{進一步指出：“這個藝術家庭本身還包括在一個更廣大的總體在內，就是在它周圍而趣味和它一致的社會。因為風俗習慣與時代精神對于群眾和對于藝術家是相同的；藝術家不是孤立的人。我們隔了幾世紀只聽到藝術家的聲音；但在傳到我們耳邊來的響亮的聲音之下，還能辨別出群眾的復雜而無窮無盡的歌聲，像一大片低沉的嗡嗡聲一樣，在藝術家四周齊聲合唱。只因為有了這一片和聲，藝術家才成其為偉大?！盵9]5-6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研究文學士族，對于考察一個地域的文學群體的形成機制，考察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活動與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的關系，進而考察其文學作品的地域性或地方感，無疑是非常必要的，但是這還不夠。如果僅僅停留在對某個文學士族的個案考察而忽略了對其周圍的文學庶族和寒士的考察，那就會有“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之憾。這樣做，不僅不能讓人得知一個時期一個地域的文學群體的全貌，即便是對某個文學士族的了解，也仍然是局部的、片面的，難以達到圓融透徹之境。因此，無論是對某個文學士族的個案研究，還是對這個文學士族與其他文學庶族、寒士之關系的考察，都應該使用文學地理學的“共時比較法”。

再以地域性文學流派(群體)和地方性文學史的研究為例。地域性文學流派(群體)和地方性文學史也有兩個鮮明特點：一是傳承性，二是地域性?？疾烨罢咝枰褂梦膶W史的方法，考察后者則應使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這兩類成果也極少使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給人的感覺就是歷史意識比較強而地理意識比較弱，也就是歷史演進之跡比較清晰而地域差異不明顯。許多地方性文學史，實際上不過是把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史》按照現(xiàn)行的省、市、區(qū)來進行切割，雖然材料豐富了不少，但是其思維仍然是時間(歷史)維度，極少轉換到空間(地理)維度，更談不上把時間(歷史)維度和空間(地理)維度結合起來。例如《嶺南文學史》(這部文學史只敘述廣東文學，并未涉及廣西文學，實際上是一部區(qū)域性的《廣東文學史》，而不是一部真正的地域性的《嶺南文學史》)把唐代詩人張九齡和明清之際的詩人屈大均作為敘述重點，這當然是必要的。但是，唐代的嶺南為什么會產(chǎn)生張九齡這樣的人物？他的出現(xiàn)，與嶺南的自然和文化地理環(huán)境有沒有關系？從唐代的張九齡到明清之際的屈大均，這一千多年間，嶺南的自然和文化地理環(huán)境有沒有發(fā)生變化？這些變化對嶺南的文學格局和文學家的創(chuàng)作有沒有影響？該書并未作必要的回答。又如《巴蜀文學史》，以大量的篇幅介紹漢代的司馬相如、唐代的李白和宋代的蘇軾，這也是必要的。但是有一個問題是不能回避的，就是在巴蜀這個地域，為什么在漢代能產(chǎn)生司馬相如，在唐代能產(chǎn)生李白，在宋代能產(chǎn)生蘇軾，而在宋代以后，就不能產(chǎn)生像他們這樣的全國第一流的文學家了？除了時代方面的原因，個人方面的原因，以及文學內部的原因等，有沒有地理環(huán)境方面的原因？如果有，究竟是自然環(huán)境變了還是人文環(huán)境變了？或者二者都變了？又比如《浙江文學史》，用大量篇幅介紹魯迅和周作人兄弟，這同樣是必要的。但是讀者不禁要問：在現(xiàn)代的浙江紹興，為什么會產(chǎn)生魯迅和周作人這樣的兄弟文學家？為什么同樣的地理環(huán)境，同樣的家庭環(huán)境，甚至同樣的留學經(jīng)歷，而兄弟兩人的文學風格會有如此大的差異？紹興的地域文化究竟包含了那些要素？他們兄弟二人各自在哪個角度、哪個層面接受了紹興地域文化中的哪些要素的影響？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們接受了同一地域文化中的不同要素的影響？類似這樣的一些問題，我們在上述幾部文學史中是找不到任何答案的。這些文學史的撰寫者，和其他的地方性文學史的撰寫者一樣，不過是選擇了一個地域性的文學課題，來做單純的文學史的敘述罷了。如果我們把這些地方性的文學史稍加整合，就是一部多卷本的《中國文學史》。

總之，“地域文學”的研究是很有意義和價值的。研究“地域文學”，不僅可以讓人們更好地認識和欣賞文學的豐富性與多樣性，還可以提升人們的地方認同或地方感。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今天，如何凸顯文化的多樣性、豐富性和個性，從而避免它的同質化，這是當今學術研究的一大課題，也是文學研究的一大課題。但是，“地域文學”是在特定的時空形成的，它有歷史性(時間性)，更有地域性(空間性)。研究“地域文學”，僅僅用文學史的方法來梳理它的發(fā)展軌跡是不夠的，還必須同時使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來分析它的形成機制、空間結構和地域特點。只有準確地把握“地域文學”的內涵，充分認識它的時空交融的特點，在使用文學史研究方法的同時，較好地使用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才能真正還原“地域文學”的真相，并深刻地闡述它的地域的與超地域的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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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樹武]

Connotation of Regional Literature and Its Research Methods

ZENG Da-x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Guangzhou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Regional literature is not the same as local literature.Regional literature is literature that possess clear regional character but unclear geographical limit.Otherwise，if its natural and cultural characters are not unanimous or do not reconcile with each other，but the geographical limit is very clear，then it can be called local literature.Identify a regional literature only according to the author’s birthplace is not enough.The birthplace of the work and other factors like the work’s subject matter should b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too.Regional literature emerges and develops in a particular time and space，and it has temporal and special dimensions.To study regional literature，it is important to combine literary historical method and literary geographical method.

Region；Regional Literature；Literary History；Literary Geography；Method

2016-05-0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4BZW093)；廣東省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項目(11JDXM75001)；廣東省地方特色文化研究基地項目。

曾大興(1958-)，男，湖北赤壁人，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廣東省廣府文化研究基地常務副主任，中國文學地理學會會長。

I0-05

A

1001-6201(2016)05-0001-06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5.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