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飛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人文與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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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明自信基礎(chǔ)上的道路自信
楊子飛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人文與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先前對中國道路問題的討論缺乏整全性視野,只有從文明論視野出發(fā),才能為道路自信找到最堅實的根柢:一方面,文明為道路提供了神圣的起源和富有“中國性”的未來想象,這就為道路自信確立了文明時間縱軸上的“柢”;另一方面,文明為道路提供了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統(tǒng)一,這就為道路自信確立了文明空間橫軸上的“根”。最終,文明自信基礎(chǔ)上的道路自信集中表現(xiàn)為“世界的中國”在“中國的世界”里的“學習與教化”的統(tǒng)一。
文明自信;道路自信;起點與終點;特殊與普遍;學習與教化
一百多年前,中國人在甲午戰(zhàn)敗的恥辱中踏上了一條現(xiàn)代化的漫漫征途,我們自我否定,甚至差點丟失了自己;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中國人在大國崛起的歡呼中迎來了一個“即將結(jié)束的開始”(許章潤語),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梢哉f,當下這種民族心理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了“中國道路”*通常情況下,學術(shù)界把“中國道路”與“中國模式”混同使用,筆者認為此處用“中國道路”比“中國模式”更準確合理,原因有二:一是因為“道路”比“模式”在視野上更開闊?!澳J健边@個詞語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經(jīng)驗性因素,似乎“中國模式”就是對三十年改革開放實踐歷史的理論總結(jié),六十年、兩百年甚至五千年的歷史顯然無法涵蓋其中,這樣的思路會缺乏宏大的歷史眼光,而“道路”起源于過去,呈現(xiàn)于當下,更指向于未來;二是因為“道路”比“模式”在內(nèi)容上更豐富?!澳J健边@個詞是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寵兒,它總是與自然科學的“精確”“規(guī)律”等字眼聯(lián)系在一起,而“道路”擁有更豐富的“人文色彩”,所有的道路總是人的道路,既然是人的道路,它就一定有模糊,有不能為規(guī)律所概括者。相關(guān)討論可參見陳赟:《“中國道路”的核心是生活方式問題》,《天涯》,2012年第1期。四個字上。
每一個國家正如每一個人一樣,其使命都在于找到并確證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這條道路將引領(lǐng)它/他/她通過自己成為自己。對道路問題的自覺意識是中國共產(chǎn)黨帶領(lǐng)中國人民取得革命成功,堅定不移地推進改革開放進程,建設(sh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事業(yè)的基本前提。道路問題“關(guān)乎黨的命脈,關(guān)乎國家前途、民族命運、人民幸?!盵1],也是“關(guān)系黨的事業(yè)興衰成敗第一位的問題,道路就是黨的生命”[2]。
但是,僅僅有對道路問題的自覺意識是不夠的,當它面對其它道路的客觀存在時是否能夠鎮(zhèn)定自若,當它聽到各種批評議論的聲音時是否能夠堅定不移,當它遇到發(fā)展過程中的種種困難時是否能夠舉重若輕,這都要求我們將對道路的自覺提升為對道路的自信。中央適時地提出全黨要堅定“三個自信”,其中理論是對道路的抽象概括,制度是對道路的具體實現(xiàn),理論與制度自然就含蘊在道路之中,那么道路自信就是理論自信與制度自信的共同前提。對道路的自信,就是堅信當前我們正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假以時日,這條路一定能夠帶領(lǐng)我們?nèi)サ轿覀兛释牡胤?。一旦一個國家找到了這種自信,那么它的步伐將更加從容而堅定,它的聲音將更加明確而響亮,它的事業(yè)將更加遠大而輝煌。
那么,現(xiàn)在的首要問題就是:道路自信的根本前提何在?筆者認為,因為缺乏一個整全性的視野,當前學界對中國道路的討論不夠深入,也不夠全面,進而也無法為道路自信找到堅實可靠的基礎(chǔ)。在分析當前討論的局限性基礎(chǔ)之上,筆者嘗試從文明論的視野出發(fā),來完整而全面地(包括縱向的時間觀與橫向的空間觀)界定中國道路問題,并最終將道路自信深深扎根于文明自信之中。
對道路自信的討論取決于對中國道路的界定。當前,學術(shù)界(尤其是社會科學界)對中國道路的討論基本上是對過去三十年改革開放發(fā)展經(jīng)驗的理論總結(jié),他們關(guān)心的問題是:中國為什么強大(以前我們問的問題是中國為什么落后)?為什么中國在巨大的轉(zhuǎn)型壓力下依然保持了相對的政治與社會穩(wěn)定?為了回答這些問題,學者們發(fā)明了各種各樣的概念,比如“威權(quán)政府”“中性政府”[3]等。
我們發(fā)現(xiàn),不管對中國道路持何種立場,上述討論都有以下幾個共同特點:首先,他們關(guān)注的都是近三十年改革開放的歷史,六十年、二百年甚至五千年的歷史不在他們的視野范圍之內(nèi);其次,他們更多地關(guān)注經(jīng)濟、政治問題,文化性的、精神性的問題付之闕如;再次,他們更多地是以現(xiàn)代社會科學特有的“分割式”眼光來看待中國,即將整個中國現(xiàn)象切分、化約為經(jīng)濟的、政治的、社會的問題,一個整體意義上的中國不復存在,一個完整而連貫的視野蕩然無存;最后,也是作為前述三點的自然結(jié)果,他們更多的是對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理論概括,無法響應中國道路所必然蘊含的規(guī)范性、導向性要求。
也就是說,當前對中國道路的討論是在一個非常狹隘的視野下進行的,這個視野只是把“中國”看成是一個地域性的、民族性的國家,與其它國家一樣并沒有內(nèi)在構(gòu)成性的不同,這種視野所呈現(xiàn)的“中國道路”“中國模式”“中國特色”里蘊含著這樣一種判斷或者理解,即當前中國所前行在其上的并不是“中國道路”,而只是一條“普遍性”的道路,這條普遍性道路的內(nèi)涵并不由“中國”所規(guī)定,而是由西方所規(guī)定,它已被預設(shè)為許多民族或國家都可以或者可能行走的道路,只不過,在這條道路上,可以有一個中國的走法?!爸袊边@個詞語其實更多地是限定語、是修辭語,而不是主詞或中心語。所謂“中國道路”,只是西方普遍主義道路的特殊化落實,即將西方的普遍化建構(gòu)的現(xiàn)代之路與中國的國情結(jié)合起來,并使之得到貫徹與實施[4]。這樣一來,中國就喪失了主體性地位,而“中國道路”就成了表面上是自己的,實際上是別人的道路。
按照這樣的思路,從同樣狹隘的視野出發(fā),道路自信的來源就被狹隘化為三十年改革開放取得的成就,或者最多是一百多年來現(xiàn)代化取得的成就。好像中國崛起了,強大了,綜合國力位居世界第二(按照購買力計算似乎已經(jīng)超過美國)了,我們就有資格對自己所走的道路高度自信了,這是當前絕大多數(shù)討論中國道路的學者最經(jīng)常采用的論證方式。毫無疑問,我們在一條道路上取得了一時的成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證明這條道路本身是成功的,進而是值得信賴的。
但是,這種論證方式終究是不能徹底的,我們可以舉出以下幾點理由:首先,一時的成功并不代表永遠的成功,一條道路現(xiàn)在是可靠的,并不意味著它永遠是可靠的,與之相反,對一條道路真正的自信恰恰體現(xiàn)在,即使當前狀態(tài)沒有成功,甚至遭遇了挫折與失敗,但人們依然堅信這條道路在未來一定能夠走向成功。要知道,任何對道路的自信,都需要一個時間性的保障維度,它不僅擁有美好的過去,更指向輝煌的未來。其次,這一時的成功更多地集中在財富的創(chuàng)造與積累上,而財富的積累最多只能帶來表面的,進而是缺乏深層根基的自信,因為財富終究只是工具性的、表面性的,它并不解決根本性問題,金錢是堆不出一個國家的光榮的,一個“沒有價值觀的崛起”(柯白,美國美中貿(mào)易委員會前主席)是撐不起一個民族的自信的。要知道,任何對道路的自信都需要精神性的、價值觀的維度,藉以解決人類的安身立命問題。再次,伴隨著財富積累的同時我們還遭遇了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因此我們當前的自信最多只能是局部自信,而對于國家、社會、民族的整體性問題就缺乏自信的來源。要知道,只有局部的自信實際上就是不自信,因為任何真正的道路都事關(guān)全局,任何對真正道路的自信都無法滿足于局部性問題的改善或解決,而忽視全局性問題的存在或拖延。最后,從國家崛起的角度無法恰當?shù)乩斫庵袊缆放c其它國家道路之間的關(guān)系,如果僅僅是國家實力的強大并不能標識出中國道路的特殊性,更無法彰顯出中國道路的普遍性,我們就無法對中國道路有一個準確的自我理解和自我定位,一條不能被理解和定位的道路是根本沒有自信可言的。
總而言之,從當前的國家崛起中并不能夠找到對中國道路的自信根基,崛起并不能夠自然地換來自信。究其根源即在于:我們所藉以觀察中國道路以及中國崛起的視野是狹隘的,我們所得出的觀察結(jié)果也是臨時的、表層的、局部的。我們迫切需要轉(zhuǎn)換視野,以一種更整全的、更深刻的方式呈現(xiàn)中國道路,并以此為基礎(chǔ),為中國道路奠定堅實的自信根基。
筆者認為,在今天的時代背景與輿論氛圍中,一種文明論的視野已經(jīng)呼之欲出。我們現(xiàn)在迫切需要做的就是:將這種自在的呼聲進一步提升為自為的主張,將一些零散的觀點整理成系統(tǒng)的論述。只有當全國上下都自覺地將道路自信奠基于文明自信時,對中國道路的自信才有可能確立其堅實的根基。
我們發(fā)現(xiàn),新一代中央領(lǐng)導集體已經(jīng)充分意識到了文明與道路、文明自信與道路自信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可以說,中國夢的提出,就是一種文明意識的典型體現(xiàn),因為中國夢不是別的什么夢,而是中華文明復興之夢,中國夢的中國特質(zhì)就意味著強烈的文明特質(zhì)。而且,新時期的全面深化改革不同于80、90年代改革的最主要地方即在于文明自覺,可以斷言,一場依托于文明根基、朝向于文明復興的全面深化改革將具備更加鮮明的中國性。
我們還發(fā)現(xiàn),最近幾年來,國內(nèi)外學界開始嘗試從文明—國家(civilization-state)的角度來理解中國,而不再從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角度來理解中國*比如馬丁.雅克:《當中國統(tǒng)治世界:西方世界的衰弱與中國的崛起》,中信出版社,2009年。甘陽:《文明·國家·大學》,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2年.。所謂“中國道路”中的“中”就是“中華文明”,“國”就是國家。這意味著“中國”是一個有著厚重文明規(guī)定性的國家,而所謂“中國道路”是一條被其文明所生成,亦被其文明所限定的道路。
這里我們需要立刻對文明與文化這兩個概念進行區(qū)分,因為當前有些學者主張把道路自信奠基于文化自信之中,這種主張雖然有一定的可取性,因為它看到了只注重經(jīng)濟增長的不足之處。但是,把道路奠基與文化依然是不充分、不徹底也不全面的。我們今天一般意義上的文化是與經(jīng)濟、政治、社會等相獨立的精神性領(lǐng)域,它一般解決價值的、意義的問題。局部的問題可能支撐局部的道路以及局部的自信,但是,作為一個獨立領(lǐng)域的文化領(lǐng)域同樣(一如其它領(lǐng)域)無法回答中國道路作為一個整全性安排的整全性問題,亦即無法解釋作為中國道路之一部分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等領(lǐng)域之間是何關(guān)系。這樣的問題,只有在文明的層面才能得到解決。因為“文明是一個整體”,它既有主觀的層面,比如思維方式、文化觀念、宗教信仰等,也有客觀的方面,如經(jīng)濟制度、習俗、法律、建筑等。雖然文化是文明非常核心的構(gòu)件,但是文明絕不局限于文化,相反“文明是放大了的文化”,文明也是實體化了的文化,我們只有從文明這個包容廣泛、涉及全面的視角出發(fā),文明內(nèi)部的任何構(gòu)成單位才能被充分理解[5]25-26。筆者認為,只有完整的視野才能呈現(xiàn)完整的道路,進而獲得完整的、充分的自信。
實際上,道路意識根源于文明意識。我們今天之所以會提出道路問題,其根源還是一個文明意識在起作用。我們發(fā)現(xiàn),在近現(xiàn)代中西文明交往的歷史上,當文明意識覺醒的時候,道路意識也就覺醒了;當文明高度自信的時候,對道路也是自信的,當文明自信喪失的時候,不僅道路自信沒有了,甚至連道路意識都喪失殆盡了。
值得注意的是,中華民族在漫漫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一直都有非常強烈而明確的自我意識,這就是夷夏之辨,也就是“內(nèi)中國而外夷狄”,這種內(nèi)外之分就是典型的自我意識表現(xiàn)。我們把自己稱為華夏,把未開化的民族稱為夷狄。在這種意識作用下,華夏民族從來不會把自己所走的道路當做一個問題來對待,同樣,那個時候我們也擁有真正的自信,自信到根本不把是否自信當做問題。
自近代以降,中國被迫卷入了現(xiàn)代西方文明所主宰的全球體系,從此西方成為了現(xiàn)代中國人必須要面對的宿命。一開始,我們還習慣性地抱有天朝上國的文明自信,正是基于這種文明自信,當時的士大夫才會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師夷長技以制夷”,堅持中學的主體地位就是文明意識與自信的體現(xiàn),把西方稱為“夷”,也就是堅守“夷夏大防”,并且將西方的堅船利炮看成是器物層面的東西,堅持一種以道御器、為我所用的主體立場,還是文明意識與文明自信的體現(xiàn)。
但是甲午戰(zhàn)爭一敗涂地之后,中國人真正迎來了“三千年未有之巨變”,即中國人不但在軍事上被打敗了,而且還在心理上被打敗了,要知道中國人雖然在歷史上多次被異族打敗,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在精神上被打敗,相反我們總是能夠在精神上征服那些在武力上打敗我們的人,這可以說是中華文明得以延續(xù)幾千年而不絕的真正原因。但是,近代以來我們所遭遇的敵人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以前我們之所以能夠保持文明的自信,那是因為我們碰到的敵人要么只具有文明而不具備實力(比如印度的佛教),要么是只具有實力而不具備文明(比如蒙古人),可是西方列強不僅擁有強大的實力,而且具備先進的文明[6],這就迫使中國人開始整體性的反思。在甲午戰(zhàn)敗的強烈刺激下,中國人終于在整體上(而不僅僅是在經(jīng)濟的、器物的、制度的層面)對自己的文明失去了信心。一旦失去信心,我們在道路上就失去了自主的意識,只剩下追隨與模仿西方的道路,整個現(xiàn)代化進程基本上可以用西方化來概括,因為西方就意味著現(xiàn)代。長期以來,我們一直在追趕西方,也在模仿西方,其潛在的意識是:在追趕與模仿西方中成為西方,像西方一樣繁榮、一樣富強。正是在這種意識作用下,我們逐步失去了自我意識。
但是,當中國人在20世紀末重新崛起的時候,至少我們在實力上重新變得強大了,底氣足了,中國人的文明意識就再度萌芽。這是大多數(shù)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普遍出現(xiàn)的情況,即在剛開啟現(xiàn)代化進程的時候,把西方樹為楷模,藉助西化來推動現(xiàn)代化,但是當一個國家現(xiàn)代化取得一定成就,而且越是成就巨大,就越是開始擺脫西方,尋求真正的獨立自主(即內(nèi)在精神的獨立)。那個曾經(jīng)被當作歷史包袱的自身文明傳統(tǒng),突然間又變成了實現(xiàn)國家認同的最重要資源。這是非常自然的現(xiàn)象,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在遺忘自己的前提下壯大自己,同樣也沒有任何一個堪稱偉大的民族可以只擁有強大的實力,而不具備厚重的文明,只有實力而沒有文明基礎(chǔ)的文明,是不可能長久的。歷史早就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所以,實力的確激發(fā)了文明的意識,但它更呼喚文明的自信,中國的崛起絕不僅僅是作為“西方文明的模范生,或發(fā)達國家的追隨者”而崛起的,相反,它注定是一個古老文明的現(xiàn)代復興。
綜上所述,文明是一個整體性的、先決性的條件,文明意識是道路意識的前提。那么,從文明的視野出發(fā)來看待中國道路,會呈現(xiàn)出一幅怎樣的景象?文明自信又如何為道路自信奠定根基呢?我們嘗試從以下兩個宏觀方面展開論述。
任何道路都具有兩個維度,一個是時間,一個是空間,前者是縱向的,后者是橫向的,一縱一橫構(gòu)成了界定道路的完整坐標體系。因此,要理解一條道路,并為此道路提供堅實的自信基石,就必須參照這一坐標系,處理好兩對四個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要素,即縱坐標上的起點與終點,橫坐標上的特殊性與普遍性。這一縱一橫同時又對應著古今中西之間的關(guān)系,縱向的是古今,橫向的是中西??梢哉f古今中西是思考中國問題的最廣大視野,因而也是任何人想要把中國道路說清楚,進而奠定道路自信,都無法逃避的視野。而這一最廣大視野必然就是文明的視野,因為所謂古今就是古今的文明,所謂中西就是中西的文明。因此,要奠定對中國道路的自信,就必須要能夠證明中國道路在古今文明維度上的一貫性,以及在中西文明維度上的涵容性。老子說“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根是指樹下四向蔓延的橫根,柢是指樹下向下伸展的直根),一個文明、一條道路跟一個人、一棵樹一樣,要想天長地久、長生不老,就必須把根扎深,把柢扎牢??v向的起點與終點就是中國道路的“柢”,橫向的特殊與普遍就是中國道路的“根”。
道路首先是一個時間性意象,因為任何道路“總是‘存在于……之間’的道路。道路的首尾兩端總是隱沒于遠方?!盵7]一端是道路的起點,指向遙遠的過去,一端是道路的終點,指向遙遠的未來。文明賦予了道路以無窮的生命,正是它讓道路的起點變得神圣,也是它讓道路的終點具有“中國特質(zhì)”。
習近平同志在闡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源頭時,一直追本溯源到了中華民族5000多年的悠久文明,而不僅僅局限于30年的改革開放,60年的建國歷程[8]。這不僅是對前后三十年社會主義歷史的貫通,更是對古今五千年文明史的貫通,這就是新時期的“通三統(tǒng)”,孔夫子的傳統(tǒng)、毛澤東的傳統(tǒng)、鄧小平的傳統(tǒng),是同一個中國歷史文明連續(xù)統(tǒng)[9]。這是一個明智的,而且是不得不為的抉擇,因為只有這樣,中國道路才能找到一個沉浸在歷史長河中的“開端”,進而才能打通中國道路的“生命縱貫線”,才能使中國道路獲得本民族自身文明傳統(tǒng)的點點滋養(yǎng)。
這是一個神圣的開端,它湮沒于人類文明的上古時期,可以追溯,卻無法企及。它由我們祖先創(chuàng)造,但我們對于祖先卻所知甚少,因為他們開創(chuàng)文明大多是以神話的方式。它還代表了祖先的高度智慧,代表了第一軸心文明時期人類看待世界的整全視野。正是這些開端的神圣性,使得由此開端的中國道路具備了神圣性,這是認識中國道路并形成道路自信的寶貴資源。要知道,人類對于人造的東西、可以理解的東西是無法形成長期的、堅定的信念的。“文明是人類最持久的結(jié)合”[5]27,因為它基于一種無形的力量,可以說中華文明的凝聚力是中國道路凝聚力的根本保障。文明的開端亦即道路的開端,是一個民族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它決定了我們是誰,我們的根本特性是什么。我們就是通過不斷地重返開端,來理解當下的自己,確定腳下的道路。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道路絕不僅僅是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實踐道路,它是古老的中華文明在當代的延續(xù)與更新。這是中國道路的真正秘密所在。
另一方面,道路又指向未來,一個不能描繪美好未來的道路是沒有生命力的,也是注定無法獲得認同和自信的。而未來不是可以隨便描繪的,正是文明為道路提供了一個富有文明特質(zhì)的未來想象。我們之所以強烈反對僅僅從經(jīng)濟的角度來理解中國道路,是因為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我們所看到的未來前景最多就是富裕,大不了比發(fā)達國家還富裕。這樣的未來首先不是最美好、最可欲的,因為它缺乏價值的維度;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未來并不是“中國的”,它依然還是別人的未來。中國的現(xiàn)代化目標絕不是要成為第二個美國或者第二個英國,而是要成為自己,一個光榮且偉大的自己。
這意味著中國的崛起絕不僅僅是GDP的崛起,甚至也不僅僅是綜合國力的崛起,而是全方位的崛起,包括經(jīng)濟的、政治的、社會的、文化的、生態(tài)的等等方面。把所有這些方面加在一起,就是文明,所以真正的大國崛起就一定是文明的崛起,真正的民族復興是文明的復興。“對于當下的中國來說,除了解決現(xiàn)實中非常緊迫的問題之外,應當大力發(fā)掘中國傳統(tǒng)中的政教智慧,站在一個世界歷史的視野中提出自己對于世界秩序的全面主張?!盵10]這就要求我們能夠提供一幅不同于西方國家的關(guān)于未來世界的藍圖,今天中國政府提出的和諧世界,學界提出的天下觀,就是典型的源于中華文明的世界想象。
只有在這樣一種鮮明的文明意識的指導之下,我們才能確定我們的確是在走自己的道路,而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走別人的道路。文明意識的覺醒為道路自信確立了主體性,一個不能挺立自己文明主體性的國家是不可能真正走屬于自己的道路的。而一條道路的生命力,除了源自于神圣的開端,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在于它敢于想象一個屬于自己的不一樣的未來藍圖,這個藍圖不同于其它文明的夢想,它是被中華文明所浸潤的夢想。中國道路如果要對世界文明作出重要的貢獻,也一定是它提供了不同于現(xiàn)代西方的未來設(shè)想、美好理想,這也應該是中國夢真正意義之所在。
總而言之,在文明時間的維度里,中國道路是中華文明在當代的自我延續(xù)和更新,中華文明為中國道路提供了一個神圣的開端和一個富有中國文明特質(zhì)的未來藍圖,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道路的自信基石。
任何道路都是置身于特定空間中的道路,它必須面對的首要問題就是此道路與彼道路之間的關(guān)系。只有在面對另一條或另幾條道路的時候,此道路才會以問題的形式出現(xiàn)。如果世上只有一條路,那么任何對此道路的主張和捍衛(wèi)都是“背道而馳”的。
實際上,長期以來我們一直處于這種自我暗示狀態(tài)中。因為自近代以來,中國人被迫卷入其中的世界一直都是西方文明主宰的世界,面對那個強大的、并且文明的西方,中國人一度認為那就代表了人類的普遍道路(科學與民主),代表了歷史前進的方向,我們之前所走的那條道路(作為一條老路)是不正常的,所以我們要改弦更張,要向西方的普遍道路看齊。
但是,隨著中國國力的崛起,隨著現(xiàn)代化的目標逐步變成現(xiàn)實,隨著西方文明內(nèi)部呈現(xiàn)出嚴峻的危機,所謂的“普世價值”“普遍道路”遭到了空前挑戰(zhàn),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一度宣稱“歷史終結(jié)論”的福山,他提醒世人要“直面中國世紀”,因為客觀事實證明,西方自由民主可能并非人類歷史進化的終點。歷史非但沒有終結(jié)(即使終結(jié),那也是西方歷史的終結(jié)),反而迎來了一個“即將終結(jié)的開始”的時刻,我們不得不思考,那個曾經(jīng)被我們奉若神明的西方文明以及以此為基礎(chǔ)的西方道路到底意味著什么?
在歷史主義普遍盛行的今天,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任何文明(進而任何道路)都是特定民族在特定歷史時期的特殊產(chǎn)物。但是,西方文明藉助其近代以來的強大實力,將自己塑造成為一個普世文明,整部近現(xiàn)代世界歷史,就是一部西方文明擴張史,更是一部西方文明“普遍化建構(gòu)”的歷史。因此,普世主義的背后實質(zhì)是西方中心主義,歷史終結(jié)論的終結(jié)實際上是西方中心主義的終結(jié)。這對于中國這樣的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來說,無異于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第二次思想大解放:從對西方的迷信中解放出來[11]。中國不再是(至少不僅僅是)西方文明與道路的學習者、追隨者,更不是模仿者,而是一個自覺追尋自己道路的主體。這條道路是特殊的(中國特色基本上是在這層含義上),一方面,它不同于西方,所以特殊;另一方面,它根據(jù)中國的具體國情而制定,所以特殊。我們可以把這層意義上的中國道路自信看成是“弱意義上的自信”,即我們堅信自己的道路是符合當下中國國情的,是能夠解決當代中國人所面臨的問題的,它即使不是最好的,那也是最適合的。
但是,僅僅具有這樣的自信是遠遠不夠的,它也是跟中華文明的品格不相匹配的。雖然我們說西方文明是一個被普遍化建構(gòu)起來的特殊文明,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普遍化”是不可取、不可能的,更不意味著“建構(gòu)”就是虛構(gòu)。相反,筆者認為,任何一個真正的文明都具有普遍化建構(gòu)的沖動,任何一個真正的文明(在條件具備的前提下)都能夠建構(gòu)起一套普遍化敘事。如前所述,文明是個整全的視野,既然是整全的,它就必然要對世界整體做出完整的解釋,一個不愿意、也不能夠提出完整的世界藍圖的文明是沒有資格被稱之為文明的。而且,普遍性是特殊性的前提,“只有依據(jù)某一普遍的原則,特殊的或者是歷史性的標準才能具有權(quán)威性?!盵12]沒有對整體的解釋,任何對局部的解釋都是暫時的、不徹底的,如果要讓某一種特殊性成之為特殊性,并且具有合法性、可欲性,就必須將這種特殊性奠基于某種普遍性基礎(chǔ)之上。這就是文明(因而也是道路)的辯證法:特殊與普遍的矛盾統(tǒng)一。
中華文明就是這樣一個文明,它從一開始就擁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普世的文明抱負,中國道路不僅僅是指“當代中國人之道路”,也不僅僅是指“中國人之道路”,而是指“普遍的人之道路”。中國人命中注定就是從人類的普遍性來思考自己的道路選擇的??酌纤f的仁義,絕不僅僅是對中國人而言,而是對整個人類而言,這是人文精神的本來含義。中國人所理解的世界,不是現(xiàn)在所說的“國際社會”,也不是“地球村”,而是“天下”,“天下”就是“普天之下”,在同一片藍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是一個真正的世界。所以我們可以說,只有當中國是“世界的中國”時,中國才能真正稱之為中國;同樣,只有當世界是“中國的世界”時,一個真正的世界才得以呈現(xiàn)。
我們可以把這種意義上的自信稱之為“強意義上的自信”,即我們不僅堅信自己的道路是符合自己國情的,而且我們還認為以中華文明為依托的中國道路將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貢獻自己獨特的力量將克服、矯正來自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種種弊端。這個時候,中國道路不是西方道路的中國版,而是與西方道路并駕齊驅(qū)甚至是超而上之的道路。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可以說世界歷史迎來了它的“中國時刻”[13]。
總而言之,在文明空間的橫向維度上,中國道路是既特殊更普遍的道路,它的特殊是要符合當代中國國情的需要,由此產(chǎn)生的只是“弱意義上的自信”,它的普遍則是解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延續(xù)問題,由此產(chǎn)生的是“強意義上的自信”。
我們必須立刻指出,這種自信不是“民族主義的虛驕或國家主義的狂熱”,它是中華文明的自我期許。自信才能產(chǎn)生期許,文明的自信帶來文明的期許,我們有多么的自信,我們就能夠?qū)χ腥A文明產(chǎn)生多大的期許。而期許則產(chǎn)生現(xiàn)實,我們對中華文明有多大的期許,我們就能夠看到中華文明多么遠大的前程,看到中國道路多么光明的未來。這是強者的自信,而不是弱者的自卑或自傲(這兩種情緒是同一個硬幣的兩面)。自卑就是什么事情都以西方為標準,任何領(lǐng)域都要與國際接軌,外國的月亮就是比中國的圓。自傲就是什么東西都標榜自己特殊的優(yōu)越性,急切地希望中華文明能夠領(lǐng)導世界、拯救西方。當前有部分學者提出向西方學習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們要從“向西方學習”轉(zhuǎn)變?yōu)椤跋蛭鞣搅⒔獭?。一方面,這當然是文明主體意識覺醒的良好表現(xiàn),但另一方面,它也有過分急躁、驕傲自大的不良心態(tài),甚至還隱含有一百多年來飽受欺凌的弱者心態(tài)。這都是不健康的心態(tài),都是不利于中華文明的健康成長的,更不符合中華文明的本來智慧。
實際上,真正的自信就體現(xiàn)在我們擁有寬闊的心胸,能夠虛心的學習。中國道路從來不是現(xiàn)成的,更不是一成不變的,相反,是在不斷學習、反復摸索中開辟出來的。中華文明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學習型文明”[14],我們認為每一個異質(zhì)文明身上都有值得我們學習的東西,這是一種始終開放的、進取的姿態(tài)。學習不是模仿,不是追隨,更不是照搬,學習就是互通有無,取長補短。學習西方文明不是西方化,而是化西方。學習西方不是為了否定自己,不是為了成為他者,而是為了成就自己,為了壯大自己。學習的主體在學習的過程中從來就沒有消失過,只有堅定地挺立中華文明的主體意識,才有可能消化、函攝西方文明。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應該重溫當年張之洞提出的口號“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這一點都不排除中華文明“向西方立教”的可能性,一個真正懂得學習的民族是不會不懂得教化的,反之亦然。教者效也,學者仿也,如果說真正的學習是模仿,那么真正的教育就是樹立榜樣。中華文明在學習、消化、函攝西方文明的過程中,不斷成長自己、壯大自己,為人類文明開拓一條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康莊大道,這就是在立教,并且是最有效的立教。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不僅是齊治平的前提,而且修的過程就是齊治平的過程。同樣,學也不僅是教的前提,而且學的過程也就是教的過程??梢哉f,基于文明自信的道路自信,最終就表現(xiàn)在這個“學教合一”的過程中。誠能如此,那么基于中華文明的中國道路不僅能為中華民族帶來福祉,還能為整個世界送去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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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f-confidence in Road Basing of Self-confidence in Civilization
YANG Zi-fei
(SchoolofHumanitiesandLaws,HangzhouDianzi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8,China)
The previous discussions about China-road lack a whole view. Therefore only from the civilization view can we find the most solid foundation for the self-confidence in road. On the one hand, the civilization provides a sacred origin and an image full of Chinese style for China-road; on the other hand, the civilization provides unification for particularity and universality. Ultimately, the self-confidence in road based on self-confidence in civilization manifests unifica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China” in the “China World”, which makes the “l(fā)earning and civilizing” unified.
self-confidence in civilization; self-confidence in road; origin and end; particularity and universality; learning and civilizing
10.13954/j.cnki.hduss.2016.05.006
2016-01-14
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16CBZZ05)
楊子飛(1985-),男,浙江江山人,哲學博士,講師,主要從事政治哲學研究.
B152
B
1001-9146(2016)05-003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