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夢一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72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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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難》系列詩歌的承繼與發(fā)展
任夢一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723001)
摘要:《蜀道難》是李白的不朽杰作,甫一問世,就驚世駭俗,廣為傳頌,“蜀道”也從此成為歷代墨客筆下道路難行、仕途險仄的代名詞。從齊梁到明清,前后“蜀道難”系列詩歌體現(xiàn)了蜀道山水詩表現(xiàn)手法上從現(xiàn)實主義到浪漫主義,構(gòu)思從景情分詠到情景有機融合;無論是五言、七言、雜言,以李白《蜀道難》為界經(jīng)歷了從自然山水與歷史典故結(jié)合到極寫山水化用典故與神話傳說的轉(zhuǎn)變;詩人感情抒發(fā)從熱烈而隱晦到直白而冷峻;情感內(nèi)涵從感慨個人寄寓向著更具有社會性、現(xiàn)實性的憂生之嗟的慨嘆轉(zhuǎn)變。
關(guān)鍵詞:《蜀道難》;至極;超級;情感內(nèi)涵
那個“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1]115的李白,寫了一首令人側(cè)身西望長咨嗟而讀之千古魂銷的《蜀道難》,這一蜀道詩歌的巔峰之作一經(jīng)問世就驚世駭俗。千百年來,對《蜀道難》的效仿汗牛充棟,難以盡數(shù),以“蜀道難”為題的系列詩歌也因李白之作受到更多關(guān)注。以李白《蜀道難》為分界線,將“蜀道難”同題系列詩歌分為前蜀道難、李白蜀道難和李白蜀道難后繼之作三部分,本文就詩歌內(nèi)容、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體式、語言和情感內(nèi)涵方面對其同題系列詩歌文本進行深入分析,以期更準確地挖掘和把握李白《蜀道難》的價值,見出同題系列詩歌之間的承繼關(guān)系、文學價值、社會意義,并從中窺探“蜀道難”這一主題詩歌在山水詩中的地位和價值。
據(jù)宋代郭茂倩編輯的《樂府詩集》《相和歌辭·瑟調(diào)曲》篇記載《蜀道難》是樂府舊題,吳訥《文章辨體》“樂府解題曰蜀道難備言銅梁玉壘之阻也”,概括了“蜀道難”系列詩歌的基本主題。梁簡文帝蕭綱的《蜀道難》之作是最早的一篇,也由此揭開了表現(xiàn)蜀道難行之山水詩歌的歷史長卷。其后劉孝威、陰鏗、張文琮均有同題之作,詩歌內(nèi)容大體相同,表現(xiàn)手法和構(gòu)思角度卻不盡相同,情感內(nèi)涵真摯濃郁并趨于多樣。
從內(nèi)容上看,以《蜀道難》為題詩歌大都表達蜀道路途艱險,行走不易,如蕭綱《蜀道難》詩歌其一“建平督郵道,魚復永安宮。若奏巴渝曲,時當君思中”,詩人在現(xiàn)實中往返途經(jīng)的這條由楚入蜀之道正是“劉備為關(guān)羽報仇敗歸而改縣名、置行宮,祈求永安卻托孤身死之往事”[2]49之地,不禁感慨任務艱巨、路途艱辛;其二“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聲下復高,猿啼斷還續(xù)”詩人置身百里的巫山,三曲的巴水之中,聽聞笛聲漸近趨遠,猿聲似斷還續(xù),不禁令人想到木舟行進于山水之間,詩人獨立舟頭卻望不盡山水的動態(tài)景象,足見路途難行;而作為簡文帝文學集團中的一員劉孝威所作《蜀道難》中的“玉壘高無極。銅梁不可攀。雙流逆巇道。九坂澀陽關(guān)”寫出了蜀都西北、東南、西南出入蜀地高山、急流、險道自然屏障艱險難越;“蜀道難”在陰鏗詩中以“高岷長有雪,陰棧屢經(jīng)燒。輪摧九折路,騎阻七星橋”體語具排的方式來表現(xiàn);當唐代張文琮面對這樣的道路時也發(fā)出了“梁山鎮(zhèn)地險,積石阻云端。深谷下寥廓,層巖上郁盤。飛梁駕絕嶺,棧道接危巒”,仰察梁山天險,俯瞰山路盤環(huán),山谷深不見底,只有一梁橫架天塹的慨嘆。
上述在內(nèi)容上無一例外地表達了蜀道難行的詩歌,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卻不盡相同。簡文帝兩首詩一靜一動,一靜是以典故在表達蜀道難的同時又表達出自己的憂思與希望,寓情于景,以情襯景;一動則是以巫山與巴水,笛聲與猿啼兩相照應,以山水之態(tài)烘托蜀道崎嶇難行。而將動靜、山水與歷史典故有機結(jié)合的蜀道之作最早見于劉孝威的詩,其詩中將一系列歷史典故中文人士大夫臨危受命,或無畏或畏懼或堅持或病疾而終作對比,正寫反襯,并將歷史典故與艱險的山水道路描寫兩相結(jié)合,如寫“沈犀厭怪水,握鏡表靈丘”,詩人聯(lián)想李冰為民受命沉石鎮(zhèn)水怪,代君王受天命、懷明道,而自己也是臨危受命,詩人內(nèi)心暗涌和幾度掙扎與暗自鼓勁完美展現(xiàn),突出蜀道奇險無比;或是最后四句詩人筆鋒一轉(zhuǎn)“彌想王褒擁節(jié)反,更憶相如乘傳歸。君平子云閴不嗣,江漢英靈信已衰”想到王褒、相如受君命而行的艱難,君平子云如此大家,卻因蜀地屏障阻隔,外界鮮聞其后繼之人,既慨嘆了蜀地人才的衰落,也再現(xiàn)了蜀地地勢崎嶇難以跋涉。此后的詩人摹寫蜀道山水多以此種方式展開,如陰鏗詩作將歷史典故與實經(jīng)蜀道車損馬阻、天塹難行結(jié)合,既是贊王尊之不畏艱難,更起到反襯主題警語世人的功效;后代如陸游的《劍門城北回望劍關(guān)諸峰青入云漢感蜀亡事慨然有賦》、王士禛的《大安驛》等,借山水懷古傷今。至唐張文琮的《蜀道難》,詩人置于途中,敘述視角遍及目所能及立體空間,寫山高水深、崖陡路險?!把鲇^俯察,本是人們習慣性的觀察世界的方式,也是山水詩特有的寫法”[3]35,詩歌通過視線移動和視角變化將蜀道山川奇險的山水畫面置于眼前,讓人身臨其境,有強烈的畫面沖擊感。其后的蜀道詩作大體沿用這一山水詩的表現(xiàn)手法,并將此種寫法有機貫穿于蜀道描畫當中,創(chuàng)造性地將蜀道獨有險峻山水風光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清張船山《雨后由大安至寬川溪水新漲屢次亂流記險》等多首由陜?nèi)氪ㄔ娮骶侨绱藢懛?,可見其影響之遠。
從情感的表達方式來看,這些詩或如蕭綱般以當時最為興盛的五言四句為體,言雖短、多巧思,淺易寫實、直白單純,觸境寄情,表達了入蜀道路的艱難;或如劉孝威的詩,“一半五言一半七言”[4]234,“雜言句法伸縮,其換韻自有御風出虛之妙。七言則句法啴緩,轉(zhuǎn)韻處必用促節(jié)醒拍,而后脈絡緊遒,音調(diào)圓轉(zhuǎn)”[4]240,避免了全篇五言的單調(diào)節(jié)奏,思維的跳躍性也體現(xiàn)了齊梁五七雜言詩對魏晉詩歌過于繁復,意脈不連貫弊病的改變。詩歌前后照應,形散而神不散,截取蜀道的山水片段,貫之以情感的聯(lián)想,感情抒發(fā)自由而積蓄漸濃,有一唱三嘆的效果。而劉孝威的兩首《蜀道難》在扣“難”而作這個問題上,眼界更寬廣、層次更豐富;陰鏗、張文琮在劉孝威詩作已有夸張用詞的基礎(chǔ)上有所拓展,陰鏗的“蜀道難如此,功名詎可要”發(fā)出了功名利祿可貴,若為生命故,險途皆可拋之語;面對勾連山巒,張文琮“攬轡獨長息,方知斯路難”更是對人生、生命的慨嘆??梢哉f此后的蜀道詩歌秉持了寄情山水的風格特征,因蜀道之難而情深,蜀道因情深而愈險,詩人豐富的情感因蜀道得以深刻而全面地表達,這一點尤可從后述清代同題詩中見出一二。
從以上分析可見,前《蜀道難》同題詩歌多寫開辟道路之難、跋涉攀登以及居留之難,主題情思趨同,又有不同角度的意蘊延展;或引歷史典故,或直敘蜀道沿途山高峻崔嵬,水急流險阻,或兩相結(jié)合,以實景寫真情,以真情實景抒寫蜀道;語言精簡平實,仍見漢魏遺風;具有現(xiàn)實主義色彩,又從中可略見極富夸張的寫作意圖,如劉孝威、張文琮的詩歌;詩歌表現(xiàn)方式愈加純熟,已現(xiàn)太白筆法。
自漢魏至明清,以表現(xiàn)蜀道難的同題詩歌契合了中國古典詩歌從發(fā)展、成熟走向鼎盛繼而落寞的發(fā)展脈絡,在縱向上體現(xiàn)了不同時期蜀道山水詩的特色,反映了不同時期士大夫文人面臨的困境。李白《蜀道難》可以說代表了蜀道詩歌的最高水平。殷璠贊此詩:“可謂奇之又奇,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diào)”[5]36;唐孟棨《本事詩》高逸篇有賀知章聞《蜀道難》其名,得見后解金龜換酒,“號為謫仙”“由是稱譽光赫”[6]15;雪橋詩話有“始嘆當年蜀道難皆滇詩之佳作”[7]526,其對前后蜀道難詩歌有著傳承、發(fā)展和借鑒意義,歷代詩話多盛譽。詩歌以多樣靈活的表現(xiàn)手法,自由天然的神來之筆抒蜀道之艱,無怪乎知章稱此詩可以泣鬼神,杜甫贊此作可以驚風雨。清人葉燮在《原詩》中曾經(jīng)提出“由詩見人”的評詩標準,認為歷代詩人能在詩中全見性情面目的只有陶淵明、李白、杜甫、韓愈、蘇軾五人,李白占得其一,從《蜀道難》之作我們可略見李白詩之真情流露。
從表現(xiàn)手法來看,整首詩將以至極表超級的手法運用得恰到好處,此詩將人們認知范圍內(nèi)普遍認同的對于極限的概念用于表現(xiàn)蜀道的極致難行,以不可能表現(xiàn)可能性的渺茫。如“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浣花集》焦崖閣篇曾語“李白曾歌蜀道難,常聞白日上青天,今朝夜過焦崖閣始信星河在馬前”以登天的不可能襯托出蜀道的極險;“為什么人們在表情達意時常常夸張其辭?這是因為不如此就不足以‘追其極’,不足以‘快其意’,不足以‘騁其情’”[8]61,歐陽修在《歐陽修集》云“李白落筆生云煙”,極度夸張的手法靈活運用和神話傳說的介入使得全篇想象豐富奇特、極具浪漫情懷和玄幻色彩,這是對前人同題詩作中意圖突破現(xiàn)實主義的夸張筆法的繼承和突破;外加“悲鳥、空山、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等用詞,彌漫上陰森恐怖的氣氛,也正是這些極冷的詞語縱橫恣肆于語間,引發(fā)了我們對其內(nèi)涵意圖的探索。此外,從審美角度來看,李白《蜀道難》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崇高或恐懼的審美經(jīng)驗[9]44,這是一種自李白而生,并將其發(fā)揮到極致的審美。
從構(gòu)思上看,詩中出現(xiàn)三處“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可由此將詩分為三層,內(nèi)涵層層遞進。開頭四句以奇筆開端,發(fā)調(diào)驚挺,領(lǐng)起下文,此后詩人以憶蜀地之王蠶叢、魚鳧開國神話傳說談起,又以蜀地自然的動態(tài)圖像:六龍回日、沖波回川、鶴飛不過、猿攀不果等從整個蜀地空間映襯道路艱難;“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敘述視角由遠及近,由整體向局部,由抽象轉(zhuǎn)具體,由神話轉(zhuǎn)向蜀地,從山川到飛禽草木。一句“問君西游何時還?”其后七句從側(cè)面烘托出此去路途艱險,也引出了許多認為《蜀道難》主題是為杜甫心憂的例證。從感嘆“蜀道難”到產(chǎn)生疑惑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再到規(guī)勸他人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詩人最后得出了蜀道如此艱險只得望而卻步的結(jié)論,從正面、側(cè)面和反面的不同角度層層遞進襯托了由秦入蜀道路之艱險,較之前同題詩作,構(gòu)思模式有所擴展,語言更加奇幻化,將原來較短篇幅中摹山水表心跡的結(jié)構(gòu)層次多次應用,造成情感的跌宕起伏。
從體式上看,此詩可謂將雜言包括賦體、散文等各種句式運用得爐火純青。節(jié)奏變化自由,感情跌宕起伏,是合乎天地元音的自然心聲?!对姺ㄒ缀嗕洝防铉摗妒竦离y》用韻“‘青泥何盤盤’用五字句疊入一韻,音節(jié)駘宕之極”將此前節(jié)奏的緊急瞬間放慢;“‘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將起處蜀道二句重為提唱,即綴以單句為中間束頓”,情感漸進濃烈;“朝避猛虎”及后的四句四言,充分發(fā)揮四言句式適于鋪排以抒情的特點,并以“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結(jié)束狀蜀道險勢的激宕情節(jié),節(jié)奏放緩而張弛有力;最后“‘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cè)身西望長咨嗟!’復以蜀道二句長言詠嘆即綴以單句作收結(jié)”寫盡了詩人的萬千感慨?!笆竦蓝浞踩?,直以古文章法行之縱橫馳驟神變無方,而一歸于白然大可為化不可為此,太白絕調(diào)也,少陵尚當避席,何況余子”[10]49,無疑是對李白《蜀道難》章法絕妙的極高評價。他充分發(fā)揮了四言、五言、七言的優(yōu)點,并將其融合于雜言當中,將雜言優(yōu)勢發(fā)揮到最大化,收放自如,體現(xiàn)了盛唐詩體式發(fā)展的成熟。
從詩歌反映的意蘊上來看,從古至今對《蜀道難》內(nèi)涵為何都有頗多爭議。如謝榛《四溟詩話》“江淹有《古籬別》,梁簡文帝劉孝威皆有《蜀道難》,及太白作《古籬別蜀道難》乃諷時事”,詩歌作意諷喻大體不過以刺嚴武之類,清杭世駿《訂訛類編》在《太白蜀道難》中已否定;建國以來有學者如郁賢浩在《再談李白<蜀道難>的寓意》中認為此篇是繼承陰鏗《蜀道難》主旨基礎(chǔ)上貫之以《離騷》比興之法,認為此篇另有“借送友人入蜀之際,極寫蜀道之艱險,以寄寓自己功業(yè)無成之感”“此乃開元年間李白第一次到長安,追求功業(yè)而無成,欲見明主而無門”“于是借寫蜀道之艱險,將胸中之煩悶傾瀉而出之,寄寓于其中也”[11]262,從這一點上來看,就能理解為何以“噫唏噓”開篇;安旗在《<蜀道難>新探》中進一步指出李白多次以崎嶇的山路比喻坎坷仕途,“情之所至,夸飾恒存,反過來也可以說,夸飾所在,其情必有所屬”[8]62,都可從中看出李白《蜀道難》對前人創(chuàng)作主旨上的繼承與拓展。
齊梁時期,山水行旅詩經(jīng)歷了從顏謝到江鮑由情見景,情景分詠到情景交融的過渡,詩人取景角度的片段化,從對人情世態(tài)的普世性常理的認識逐漸轉(zhuǎn)變?yōu)閭€人情感的抒發(fā),這在前《蜀道難》詩作中可略見一斑,李白《蜀道難》繼承了這一特征又有所突破。因而如何佩芬《奉懷家大人時轉(zhuǎn)餉入蜀》所言“每憶長途苦,誰憐蜀道難”“雁影傳書至,鐘聲鄉(xiāng)夢殘”,對于大才力者的神來之作在語言、表現(xiàn)手法上達到了令后世難以企及的高度,后世則在詩歌內(nèi)涵意蘊上表現(xiàn)得更加多樣。
自李白之后,蜀道被賦予了更多時代內(nèi)涵與家國和個人情思?!鞍彩分畞y后,‘天下詩人皆入蜀’”,“或許是‘謫仙’的稱譽和《蜀道難》的‘光赫’在引發(fā)了詩人們廣泛持久的共鳴的同時,也嚇阻了許多文人的熱情,李白《蜀道難》之后的唐宋元時代居然無一位作者敢以《蜀道難》為篇名進行創(chuàng)作”[12]19,“元明清大一統(tǒng),徹底結(jié)束了北宋末年以來蜀道南北分裂、戰(zhàn)火連年的社會動蕩,開啟了蜀道建設(shè)的新階段”“隨著中華文明重心的東移南遷,西部時代讓位于東部時代,蜀道文化衰落,運河文化崛起,夢回漢唐就成為元明清蜀道文學的主題”[13]38,多現(xiàn)同題之作,詩歌藝術(shù)隨大唐盛世的衰落而走向成熟、鼎盛繼而漸趨落寞,蜀道文學的起落卻也在文化的傳承與變遷中不斷發(fā)展,李白《蜀道難》后繼之作對此有所體現(xiàn)。
從內(nèi)容上看李白之后,“蜀道”成為歷代墨客筆下道路難行、仕途險仄、人生不易的代名詞,尤以明代作品較多,而表現(xiàn)手法各見其功?;蛉鐥钍科妗稏|里集》一首《蜀道難》先以自然山水直敘道路險峻,后以“行人未行先膽落,馬足凌競度還卻”行人、馬騎之態(tài)側(cè)面進行烘托,再以“王遵叱馭如康莊”歷史典故為依托,與實際路遇險阻之境況形成鮮明反差烘托蜀道難行,且如飛崖、鳥道類景象的選擇能見李白之痕跡;明吳國倫《甔甀洞稿》有蜀道難二首,其一以神話傳說、往來行旅之狀和夸張的比喻依次襯托蜀道之險,其二以蜀道沿山自然氣象,山路向上盤旋無盡頭和歷史典故,兩首詩從不同角度切入主題;還有如江源《桂軒續(xù)稿》的雜言《蜀道難》,構(gòu)思角度頗有李白風范,開頭“莫高烵蜀山,莫險烵蜀水”五言先聞其聲,“王尊策馭何壯哉,王陽回轍愁車摧。忠臣孝子各有見,坐令聞者徒悲哀。昔聞蜀道難,今歷此地險辛苦,曾備嘗慟哭,恐未免吁嗟。蜀道之險有形者,若人心之險無形耶?有形之險力可防,無形之險能中傷”爾后十句七言,體語具排,全方位寫出蜀道險峻,并由此聯(lián)想到在前《蜀道難》中多次被引用的歷史典故兩相對比,以抒感慨。另《明詩紀事》和杜應芳《補續(xù)全蜀藝文志》記錄前人作分別載有《蜀道難》一首,兩首詩無一字提及險字,卻也從自然與人文實狀的角度體現(xiàn)出詩歌的基本主題。
到清代,有曾燠《賞雨茅屋詩集》中《蜀道難》,其詩以“蜀道難,蜀道何嘗難”開篇,對蜀道何嘗難從歷史典故與自然奇險方面進行論述;《海秋詩集》錄有七言絕句《蜀道難》一首“石棧天梯蜀道難,長蛇猛虎怯追攀”化用李白詩中詞句,其中一句“可憐太白逍遙客,西顧蠶叢勸早還”,還能見出詩人對李白《蜀道難》內(nèi)涵的理解。然而在清代,見解與表現(xiàn)方法與眾不同的當屬乾隆皇帝作的同題詩一首“棧道險只不過如塞上山,卻履劍閣如平地,凱歌士卒咸歸家”,反《蜀道難》之意而行,講劍門蜀道之易以反襯金川蜀道之難,是“對李白‘蜀道難’之說在否定的基礎(chǔ)上又作了進一步的補充”[7]20。
這些詩歌從不同的角度和側(cè)面反映蜀道難行,情感內(nèi)涵上以蜀道為表現(xiàn)對象,又以其“難”為載體,消解內(nèi)心的苦澀情緒,寄寓家國情懷和個人情思。如楊士奇的“未若人心有崎曲,眼前十步能摧轂”,杜應芳集前人之作中的詩句“若比世人心,類坦殊靡他”,將蜀道的險峻難行與人心難測相比較的基礎(chǔ)上與蜀地之外的自然天險作對比,其中如“無如、更有、亦、若比、類、豈”有比較語義的詞語的使用,相較之下即見長短,令讀者更直觀地感受到山雖險卻不比人心險惡;還有如江源的“蜀道之險有形者,若人心之險無形耶?有形之險力可防,無形之險能中傷”,較之前詩作感情抒發(fā)愈加直白懇切。如果李白之作最后僅是再而三的強調(diào)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感情表達熱烈卻隱晦,那此篇《蜀道難》則于結(jié)尾處四句驚醒了還沉醉于對蜀道艱險難越的慨嘆之人,以蜀道雖難卻有形可尋來反襯人心無形而難測,更具現(xiàn)實的警醒之意;《明詩紀事》中《蜀道難》最后一句“不聞一日斷行人”,一方面很好地體現(xiàn)出明清蜀道復興,另一方面也反襯出蜀道雖難行,仍有意志堅強之人勇于攀登跋涉的精神;而曾燠的詩最后七句以“蜀道難,蜀道何嘗難,彭亡觀坂堪悲酸,巴東三峽猨聲苦,毋令荊襄唇齒寒”再次點題,詩人大膽表露抒發(fā)對時世的感慨,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觀照。
通過對后《蜀道難》分析可見,詩歌體式、構(gòu)思方式、詩人視角、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上的運用更加熟稔而靈活多變,從至極的甚至是血腥陰森的夸張渲染逐漸歸于樸實的冷靜地直觀,以夸張的筆觸臨摹山水卻相較于李白的詩,更見真情,意蘊主旨與蜀道內(nèi)涵在前《蜀道難》與李白詩作的基礎(chǔ)上有所拓展,更多地體現(xiàn)出社會大環(huán)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對蜀道山水詩的影響,因而更能觸及人心。
綜觀《蜀道難》同題系列詩歌,體現(xiàn)了蜀道山水詩表現(xiàn)手法上從現(xiàn)實主義到浪漫主義,從景情分詠到情景有機融合;詩人們都能就式構(gòu)思,以李白《蜀道難》為界經(jīng)歷了從自然山水與歷史典故結(jié)合到極寫山水化用典故與神話傳說的轉(zhuǎn)變;詩人感情抒發(fā)從真摯單純到熱烈而隱晦再到直白而冷峻。同時,從魏晉至明清,此同題系列詩歌在情感內(nèi)涵上從感慨個人寄寓向著更具有社會性、現(xiàn)實性的憂生之嗟轉(zhuǎn)變,體現(xiàn)著詩人以蜀道山水為依托,自覺或不自覺地對家國、社會、人性等問題的格外關(guān)注?!爸袊剿姷姆睒s肇基于古代文人的山水審美觀。他們審視山水的焦點不在山水而在人生”[14]34,魏晉南北朝時期個性解放和紛亂的時代特征觸發(fā)了體悟內(nèi)心、慨嘆人生的審美心理與山水詩的有機融合,并由此開啟了山水詩之寄情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魏晉以降,以“蜀道難”為主題的同題系列詩歌作為山水詩中的一大支脈,一方面,傳承著山水詩以山水抒寫心靈的創(chuàng)作特色,并以其獨具特色的高山險途沖擊著詩人的內(nèi)心,留下了許多詩篇,豐富了山水詩的內(nèi)涵和意蘊;另一方面,可以從中見出以蜀道地域為中心的山水題材詩歌的創(chuàng)作特色,窺視各個時代士大夫文人所處時代一隅,有助于了解和審觀蜀道文化的發(fā)展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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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董應龍)
Heritage and Development of Hard Road towards Shu Series of Poetry
REN Meng-yi
(College of Arts, Sh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zhong, Shanxi 723001, China)
Abstract:HardRoadtowardsShuis a classic work of Li Bai, it gets a lot of social repercussions when it appears. "Shu road" has since become a synonymous represents hard road and risk career, which described by the ancient poet. From Qi to Qing dynasty, the composition method of prophase and anaphase series poems becomes more mature. It experienced a transition from realism to romanticism on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enthusiastic and veiled emotional expression to straightforward and cold emotional expression. What's more, the emotional connotation also has a transition from caring about personal feelings to more social and realistic concerning of human beings.
Key words:HardRoadtowardsShu; supreme; super; emotional connotation
作者簡介:任夢一(1990—),女,河南新鄉(xiāng)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
收稿日期:2015-11-13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1883(2016)01-0091-05
doi:10.16104/j.issn.1673-1883.2016.01.023